首都师范大学 施展
这是这个月的第三次了,每个周三的傍晚七点钟,随着吱呀呀的椅子被拉开的声音,一对等待上课的小情侣就会坐在唐榆的正后方隔着一排的地方。他们用自以为压低的声音嗤笑,让教室里充斥着尴尬的回音。再过二十分钟左右,就会来更多的人,刺耳的笑声和沉闷的噗噗声就会淡去,代以十个以上的人才能发出的碎语的嗡鸣。
当等待上课的人逐渐多起来,唐榆才开始收拾自己的书本和笔记,抱着一摞专业书,夹着玻璃杯,右边肩上挂着沉甸甸的灰书包,头也不回地走出这间自己最中意的自习教室。虽然被那对情侣暗暗惹恼了三次,唐榆却一句话都没跟他们说过,甚至连头都没转过一次。他们长什么样?男生的声音倒是圆正好听,女生说的话却一直夹杂在含糊的鼻音和笑声里。
距离下一年的第一天还有大半个月的时间,期末考也临近了。忙碌而紧凑的年末没有在这个年轻的大学生脸上打下任何一丝阴影,细碎的雪花像灰尘一样落在地面上,让她的脸庞显得白盈盈的。今天她没有选择去另一个教室,而是找了个背光的角落,用膝盖抵着瓷砖墙,把手里的书和杯子通通塞进了包里,今天的月光有点冷。
唐榆裹着大衣向校门口走去,在修剪成锥形的行道塔柏树间时隐时现。校门口站着一个围着姜黄色围巾的年轻男人,时兴款式的宽松裤子上磨得有点起球。他头上戴的是某品牌的最新款绒帽,市场价大概五六百块钱,戴在他头上却失去了光彩,连耀眼的标志都悲凉起来。
怎么看都像是个为了抓住时装尾巴而被迫奔跑的疲惫的人。唐榆觉得那顶帽子是个冒牌货。
“这么说,你才二十岁。”在去往泳之道游泳馆的路上,两个人沉默了两分钟后,唐榆向身旁一言不发的大高个发问。没等他张开嘴巴,唐榆又继续说:“微信资料里看到的,你就比我大一岁啊。”陈风的嘴巴像是被浆糊黏住了,从嗓子眼很深处低嗯了一声,这声音一点都不像他平时的声音。
等到了游泳馆的大厅里,陈风轻轻拍了拍唐榆的肩膀,把她带到了一张极简的小圆桌前。唐榆左顾右盼,这里和任何游泳健身会所都没什么两样,无数香槟色调的镜子把人的皮肤照成舒服的暖色,浓妆的前台小姐一次又一次把客人的手牌接过来,或是递过去。当唐榆回过头来的时候,面前的陈风已经摘下了他的绒帽,并有些慌张地理了理被发胶粘成束的头发。
“唐小姐是吧……我们这里现在在做历史最低价的活动,我们的教练都是海外专门组织培训的,给您提供最专业的帮助,现在只需要……”
“没时间。”本来在白纸上对着几个数字写写画画的陈风抬头看了唐榆一眼,“你们学校很多学生都来我们这里的啊……”“就算有时间也没钱。”唐榆心里暗自好笑,面前这个跟自己同龄的男孩像是在扮演一个角色,而不是真正在挣饭吃。
“姐姐啊,你说话能委婉点吗?”陈风叹了口气,放下了一本正经的架子,夹克外套下的身体仿佛往下沉了一下。
“我说,你好像不适合干这行。”
唐榆用食指指甲在桌子上敲了两下,歪着头看着陈风。
“你学什么专业的?书包看着怪沉的。”陈风一边问着,一边起身去拿了两瓶会所的水。
“动物医学,你呢?”
“机械方面的。”
“所以来卖游泳卡了?”
“职业学校人家不认。”
“怕是你自己学得不行。”
唐榆觉得挑衅陈风是一件很有趣的事,他像熊一样沉默而笨拙,让人初次见面就敢于跟他这样说话。这叫什么?亲和力吗?唐榆一边笑一边记下了陈风这张布局简单的脸。
“你工作多久了?”
“快三个月了吧。”
离开的时候,陈风给唐榆拿了一张三日体验卡。“试着好的话,改主意的时候来找我哈。”陈风一直送唐榆到电梯门口,“别忘了把我的微信给你同学们推一推,这又快月底了,业绩还没着落呢。”唐榆朝着陈风刚刚戴好的绒帽瞥了一眼:“这小帽子还挺好看的。”
陈风下意识地抬起手在闪闪发亮的标志上摸了一把,没再说别的话。
今天的月夜,真冷啊。唐榆的脚步声被灰色的雪花吞去了,路边的橱窗有了圣诞节的苗头,在这红色与绿色和谐生长的夜晚,这一年快要到头了。
唐榆回到了寝室里。把书包里卷成一团的白大褂拿了出来,挂在床头,眼睛瞥见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是陈风略显滑稽的头像。简单聊了几句,陈风就开始诉说自己的业绩之惨。“明天早起去实验室,睡了。”唐榆关掉了手机。
当两个人约好了体验卡使用的时间,已经是两周后的事情了,这期间陈风隔三岔五发些催促的消息,都被唐榆无视了。
“我今天下午想去散散心,你来接待我,今天下午你不在我就再也不去了。”陈风在唐榆消失了半个月后突然收到了这样一条消息。
这女的,搞什么啊。
唐榆来的时候穿了一件柔软的皮粉色小袄,在她走进室内光线的时候,陈风才发现她的头发染成了墨绿色。
“换发色了啊,唐小姐?”唐榆看了他一眼,嗯,是之前那张简单的脸,每时每刻都是能让人一眼就看懂的表情。
唐榆把小袄脱下来抓在手上,里面穿着一件嫩绿色的马甲,比里面的打底衫短了大半截。“这是童装哦!”唐榆笑了一下,“我要试衣服的时候店里那位姐姐被我吓了一跳,可是这个颜色我真的太喜欢啦。”
“我带你去参观一下。”陈风急忙推着唐榆往前走,已经有人好奇地向他们这边探头了。
唐榆穿上了几乎从头包到脚的紧身黑色泳衣,当她一边走出更衣室一边戴好泳帽的时候,陈风已经在泳池旁边等她了。
“你就像那个什么,啊对,柯南里面的黑衣人。”
唐榆像没听见一样一边调整了一下泳镜,一边戴好了鼻夹,陈风眼睁睁地看着她做出了原地起跑的动作,然后真的跑了起来,在慢镜头般的坠落动作后,溅出了他参加工作以来,见过的最大的水花。
“你上辈子是海鲜吗?”陈风被水波吓得一个踉跄,刚弄好造型的头发塌下来了,还在滴水。他觉得自己应当生气,但又好像不那么生气,抬起头的时候看到一身黑色的唐榆仰躺在巨大的游泳池里,四肢随激荡起的水波浮动,像一只真正的海洋动物一样。
“那个……体验感觉怎么样,上次那个办卡的套餐……”一个小时后,陈风和换回衣服的唐榆又一次坐在上次的小圆桌前。
“最近,在养老鼠。”
“啊……小白鼠吗?我们这个活动还有一周左右就结束了……”
“不大好养,因为是做科研项目,所以要很注意,还挺贵的,吃起东西比我还费钱。”
“这我不太懂啊……那个,你同学有没有要来办卡的啊。”
“你坚持在这卖卡的话,”唐榆同情地看着陈风,“迟早得饿死。”
“啊,我不跟你卖卡了!不卖了行吧!”
唐榆见他这副样子,为了不让自己奇怪的兴奋导致面部扭曲,低着头用力抿住嘴,但却失败了,她把毫不顾及的洪亮笑声从嗓子里放了出来,直到陈风拽着袖子把她拉到会所外面的大街上也没有停止。街上的人来来往往的,有年轻女孩路过,她们戴着红色的蝴蝶结发卡。
元旦就要到了。
“霓虹灯是无声的,但只是看着都觉得有点吵。”唐榆把眼睛闭起来,伸出双手摸索着向前走,“啊,热闹得过分了,我实在是承受不住,这叫什么?节日氛围?”
“我送你回去吧。”陈风叹了口气抓住了闭着眼摇晃的唐榆的袖子。
唐榆用长指甲反手抠住了陈风的手指,拉着嘶嘶叫唤的陈风跑了起来。
“这个世界——”唐榆把每个字音都拖得长长的,“要——完——蛋——啦!”
霓虹灯和人群的笑闹声把每一个音节都吞掉了,但唐榆的大叫声若是在空谷里,怕是能回荡到明年夏天。
陈风拎着便利店的打折沙拉回到出租屋,拆开塑料饭盒,最上面铺着一层撕碎的鸡胸肉,下面是几根沾着酱料的紫甘蓝丝,它们从软趴趴的绿色蔬菜里伸出来,为这份沙拉平添了几分色彩。陈风在减脂,盘算着等形象变好些,拿悄悄自学的训练技巧去朋友开的小游泳馆谋个教练职位。他拿起叉子把沙拉拌开,看到蒸得烂熟的南瓜块时突然就想起了唐榆的美甲,她用这指甲把他的手指抠得生疼。接着他又想起了她的嘴巴,两片薄唇,在老家的时候,那些老人总说薄唇的女人薄情,在她身上倒是没有什么实践的机会。陈风想到这突然想笑,把一大口西兰花送进嘴里。睡觉的时候,陈风又回想起了她的眼睛,窄窄的,但看起来又很黑亮,只是眼珠总是颤抖似的动个不停。神经质的家伙。陈风从枕头下摸出手机,把和她的对话框点开又退了出去,闭上眼很快便睡着了。
第二天傍晚的时候,陈风看到会所门口站着一个戴着帽子,被围巾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身影在向他招手。体验卡第二天,唐榆进来后把起雾的眼镜摘了下来,一边接过手牌一边和前台说话。
“你哭了?”陈风小声问。
唐榆转头望着他,但眼神里又好像面前空无一物。
“咋了?昨天不是还挺开心的吗?”
“我现在也很开心啊,不过和你说的开心不是一种。”唐榆游离的目光透过陈风,落在了比外面街道还远的地方。
“啥意思……你可别在这整出事儿来……”
“我的意思是,只要我活在这个世界上,只要我用眼睛和耳朵去看、去听。”唐榆用长长的指甲对着地面打转,重重地继续说,“我就同时是最快乐的,也是最悲伤的,同样地,我就同时是最幸运的幸运儿,也是最倒霉的倒霉鬼啊!”
陈风有些可怜她,这个人刚刚说了一堆反义词,连陈风都听得出这些词不应该同时存在,它们就像两支尖锐的矛,按理说,只有在盾牌的阻隔下,矛才能停下它向前突进的脚步。而唐榆的话,她发抖的黑眼珠,还有慢慢又噙起泪水的眼睛……
“不要这样看着我!你以为你身体里隐藏的不幸比我少吗?不许这样看我!”陈风看着她薄薄的嘴角开始抽搐,待在原地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他脑子里浮现出两支矛最尖最细的顶点完完全全相对着静止的模样,它们呈一字形,仿佛是静止的,但实际上在以无穷大的力气相互顶撞,只要偏离一毫便是灭顶般的灾难。
“不许怜悯我,不要这样看我,滚啊!”唐榆把窄窄的眼睛瞪起来,胸口剧烈起伏,像一头歇斯底里的母狮,每一次吐息,伴着胸腔的嘶鸣都让人仿佛闻到了点燃的火药味道。唐榆在自己营造出的呛人气氛里大哭起来,陈风站起来抓了抓脑袋,左顾右盼,迎着远处几位顾客不大愉悦的眼神哈着腰赔笑,他一边扯着唐榆的手腕,一边向只有员工知道的侧门倒退去。
可惜了,都被人骂滚了,我怎么还不生气呢?陈风带着唐榆到了街尽头的咖啡馆,他对咖啡一窍不通,点了两杯不知道啥东西的液体,把自己酸苦得直吐舌头。唐榆却一口接着一口喝下去,仿佛要把流出去的泪水补回来。
“唐小姐?”陈风试探性地问了一句,“我哪敢可怜你啊……”
咖啡馆里暗暗的,不过不是黑,是一种偏棕黄色的暗,旁边桌有几个打扮精致的大学生在对着漂亮的甜品拍照。
木头质感的吉他声在他们之间的空隙里流淌了好久。
“明天就是元旦了。”唐榆终于在把一整杯咖啡喝掉后这样说。她转过头来对着陈风抱歉地笑了起来,这实在是一副难得的神情。
“啊!鼻血流出来了!”陈风手忙脚乱地从桌上拿起纸在唐榆人中上胡乱擦了几下。唐榆身子向后倾躲开他,用手背蹭了一下鼻子拿到眼前看。“真的诶。”她控制不住地感觉好笑,又一次掉入大笑的深渊。
陈风看着她血糊在脸上的吓人样子,实在是忍不住了,他用力摇晃唐榆的肩膀:“一天天的又哭又笑的,你到底在笑什么啊!”唐榆以最大的角度把头仰起来,把自己整截脖子展露无遗。陈风偷偷想着,如果我是个想杀掉你的刺客,你这个样子怕是活不到下一秒了。
“我是觉得这个世界好笑啊。”唐榆这样子说话的时候嗓音有点干巴巴的。
回到学校的时候唐榆的脚步异常轻松,她哼着小曲一路小跑到实验室去,喂实验小鼠今天的最后一餐。鼻子周围的血痂理都没理,把实验楼里打了照面的老师同学们都吓了一跳。回寝室的路上路过一列公示栏,下面的空档大概有一米高。唐榆蹲下来从前一个钻出来,又从后一个钻出去,一直这样钻了五六个,直到眼前出现一双脚,唐榆的目光顺着这双脚爬上去,发现面前站着的是同门的师弟。当目光相对的时候唐榆明显感觉眼前的人战战兢兢地向后退了几步。“哈,不好意思,一不留神就变成这样了。”唐榆留下这句话站起身就跑开了。
刚洗好澡的陈风从吱吱呀呀的浴室门里走出来,洗去了发胶的头发软软地垂下来落在眼睛附近。今天吃的是自制的鸡肉肠沙拉,便利店的价格还是贵些,叫人没办法一直吃下去。朋友给他发来信息,告诉他自己的小游泳馆已经筹备得差不多了,再过个十来天他就可以过去了。
陈风父母都在小县城里做工,他们在那出生,在那结婚,还生下了陈风这样一个普通的孩子。这就是他们的一生吗?好像这样几句话就足够了,他们的人生,一切都缺乏张力。陈风想起小时候把木板凳叫成椅子还被爸妈一顿教训,甚至想为此打他的小手心。早点讨个媳妇吧,小风啊。陈风想起父母时,这是脑子里第一句冒出来的话。想起好久没和爸妈联系了,陈风打开了视频通话。视频那端,母亲的眼角皱成一个被无限分割了的扇形,嘴里一边说着“哎呀”,一边把木头板凳拖到身后坐下。“小风啊。”陈风望着母亲鼓鼓囊囊的棉袄,明明是在无风的室内,明明紧得难受,母亲还是系了颈部最上一颗扣子,“小风啊,你也该讨个媳妇咯,早点讨个媳妇吧。”陈风听见视频那端有倒水的声音,他看了看手机的时间,刚刚好六点半,是父亲要洗脚了。“媳妇这两年就别想了,八字还没得一撇。”陈风像往常那些含糊过去。
“不过……元旦就要到了。”陈风想告诉父母他约好了明天和朋友一起过节,但看着父母听见“元旦”这两个字便愠怒的脸,便把这句话吞进了肚子。
谁都没想到,元旦这天居然是个雨天。“不下雪就已经很奇怪了啊,该死的天气。”陈风有点恼怒,他在街边买了一顶帽子,站在步行街的房檐下等待唐榆。唐榆刚一出现,陈风就冲上去套麻袋一样把帽子套在唐榆脑袋上,直套到唐榆的鼻子,把唐榆弄得咯咯直笑。两个人一起逛了街,中午吃的是爆满的节日活动餐厅,才怪呢,吃的是餐厅旁边的黄焖鸡米饭。“休想骗走我的钱!”陈风大口嚼着鸡肉。“满满的节日气息啊。”唐榆在零星落座的小餐馆里张开双臂闭着眼睛感叹,仿佛上面是天空似的。
傍晚的时候,唐榆和陈风坐在临湖公园的亭子里,四处都烟雾蒙蒙的,雨渐渐大了起来。唐榆跪在亭子的座位上向湖面张望,看了一会儿,雨更大了,连近处的棕榈树也无法看清楚了。
“喂——有人——吗?”
“黄焖鸡真的——超——好——吃的啊——”
“哈哈哈哈——”唐榆又开始笑了起来。
陈风突然想抱一抱她,他试探着伸出手臂却被唐榆一把推开了。
“我要去跳跳舞。”
“去哪里?”
“就这儿。”
唐榆说着便冲了出去,陈风追着她跑了出去。他看见唐榆在狂躁的风和雨里极力舞动着手臂,又像表演舞台剧一样哭喊,两条细细的腿时而模仿着芭蕾舞者,但转个半圈便踉跄着退后两步,时而发怒般蹬地仿佛要跃上云层。雨水打湿了她的头发,勾勒出她完美的颅骨形状,她安静了下来,双手软软地垂着,侧过头来看着陈风。
她在大雨的磨损下,仿佛飘摇的纸片。陈风发现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充满了他的每一个细胞,侵蚀了他的每一股力气。他牵起唐榆的两只手,脑中搜索着观看过的影视剧里,模糊的交际舞影像。唐榆用力对着陈风做了一个扭曲的怪表情,然后抓起陈风的手,在手背上轻轻啄了一下。陈风心怦怦直跳,犹豫着想做出回应,当他把脸凑近唐榆的时候被唐榆一个头锤砸得大叫了一声。
唐榆笑嘻嘻地拉着陈风跑回了凉亭子。
“会感冒的吧。”唐榆在亭子里晃脑袋,抖落了一圈水珠。
“不会感冒的。”
“会的吧。”
“不会!”
“为什么?”
“因为笨蛋是不会感冒的!”陈风揉着自己被撞得生疼的下巴。
回家后陈风把全身湿透的衣服一件件脱下来。他想起来楼下房东大爷看自己的眼神,还有那句和往常完全不同的问候语。大爷望着虽然打着伞却湿得不能再湿的陈风一本正经地问候他:“阿风啊,你掉河里去了啊?”
“阿风啊,”陈风站在玄关处滴着水自己又重复了一遍,“你掉河里去了啊?”
“哈哈哈哈哈……”
朋友又来了消息,这次给陈风发了小游泳馆刚刚收拾好的模样。伴着一句话:提前搞好了,你找机会把工作辞了随时过来吧。朋友的这间会所在隔壁城市,比现在陈风在的这个城市小些,也更好过活,陈风拉开椅子开始核算自己这个月的业绩。又没达标,要扣钱咯。是时候换个地方谋生路了。
过了几天陈风约了唐榆出来,他想在这个城市再随便走走。和第一次见面一样,他在她学校门口等她。
唐榆到学校门口时,看见陈风穿着一套黑色运动服,没戴帽子,头发乱蓬蓬的,和学校里运动场上踢球的那些学生一个模样。
“唐小姐,今天是体验卡的第九天咯。”
“瞎说,一共就三天。”
“唐小姐,不知那天晚上感冒了没有?”
“没。”
“笨蛋果然不会感冒呐。”
唐榆追上去在陈风的小腿上踢了一脚。
陈风和唐榆坐车去了老城区,那里是这座欣欣向荣的城市的年轻化石。
“是生活的味道啊。”这是唐榆跳下车后说的第一句话。四处弥漫着炸物和老糕点的香气。
“你个学生知道生活是什么味道?你什么都不知道。”
“你也就只知道个‘什么’。”唐榆回了一句,拿皱巴巴的零钱换了吱吱冒油的炸鸡腿。
“我的呢?”
唐榆白了陈风一眼。
一路上走着,老梧桐树的叶子打着旋落了下来。唐榆安安静静地听着陈风说自己的事情,说他初中时候逃的课,说他打篮球摔坏了腿的样子,班里那些小丫头只心疼帅哥从来不过问他,陈风说。他又说起自己高三天天打游戏的事情,接着说到自己第一份兼职是在奶茶店,被辞掉的原因是把西米和爆爆蛋弄混了。接着说自己是怎么找到了现在这份工作,明明已经是在低价位房合租了,但可怜的业绩带来的工资压力还是让他喘不过气来。
当走到一个行人稀少的街角时,陈风停了下来。
“所以我过两天就要去别的地方谋生了。”
谋生这两个字,被陈风咬得狠狠的。一直没说话的唐榆把手里吃剩的蒸米糕丢掉,眯着眼睛抬头望着他:“你以为自己很悲壮?”
“唐榆,”陈风咽了下口水,“你这种奇怪的性格没几个人受得了你的。”
唐榆抬了抬眉毛,开始掰手指头:“一次,两次……这才是我们第五次见面,不要摆出那副很了解我的样子。”
陈风伸出手想摸摸唐榆的头发,被唐榆挡了回去。
“从出生开始,我的身体里就有一只横冲直撞的怪物。”她拿左手两只手指并在一起落在陈风肩上。
“咻,咻!”
唐榆手指从陈风的一个肩头划到另一个,接着慢慢转了个半圆,转到陈风的身后,手指摸索着点到他的脊骨上。
“你在干吗?”
“嘘,别说话……怪物现在就在这里哦。”
“什么都没有啊……”
“因为它在我身体里啊。”
“现在在你脊梁骨上吗?”
“不对,不对,现在在左边的倒数第二根肋骨上了。”唐榆的手指颤抖着划到了陈风的运动服口袋上方,与此同时唐榆也弓着腰从他身后跳到了前面,陈风低下头就对上了她颤动的瞳孔。
“它总是忍不住想跑出来,我好像容不下它了。”
陈风被唐榆吓得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陈风啊,你说这个世界这么大,明明怎么跑、怎么跳都碰不到边界,我为什么还是感觉被关在笼子里呢?”
陈风望着她的眼睛,黑猫一样的眼睛。
“没有人能从另一个人的眼睛里读懂这个人的一切,甚至一分一毫都不行……你们这些自诩正常人的劣质演员,我真是烦透了。”
她为什么要微笑着说这样的话呢?
坐在回程的车上,陈风终于张开了口,“你知道这座城市我最留恋什么吗?”
唐榆不应。
“一点留恋的都没有。”
唐榆继续盯着窗外一排排老城区独有的发旧的木招牌。
“一点都没有。”陈风重复着。
到了学校门口,唐榆背过身去就要走,陈风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在老城区偷捡的梧桐叶子,趁着唐榆还没反应过来就塞到了她的卫衣帽子里。
“请真正的正常人唐榆同学一个人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发疯发烂吧!”陈风的喊声比唐榆任何一次的都要大,他在冬天的冷空气里呼出了一大团白气,拎着鸡蛋和紫皮洋葱的老婶为了离他远一点绕开了好几米。
唐榆愣了几秒,眼睛里便有了笑意,这是陈风见她笑得最温柔,最好看的一次。
“世界真是……”唐榆的声音轻飘飘的。
一年后,陈风结束了一整天的培训工作,又被支使去给门面做节日装饰,忙完一切,他累得歪坐在工作室的沙发上。
“明天就是元旦咯。”店里有人这样讨论着,语气里是掩不住的兴奋,陈风望过去,是几个大学生模样的年轻人。
“陈风,有你的信件。”前台小哥丢下一个信封。
打开后,里面是一片干巴巴的梧桐叶子,和一张手绘的明信片,是新年主题的,充满了节日气息却带着一丝怪异。惯常的元素倒是都在,只是积雪变成了雨水坑,还画了个雪人形状的东西,但却是透明的。旁边歪歪扭扭地写着,“这是水人”。
陈风把明信片翻到背面看到了几行字。
只要世界还在下大雨,只要我还能跳舞
只要我还能在雨水中跳舞
世界就不算太糟
这个傻瓜都写了些什么啊。
陈风走出店门去,霓虹灯的光亮映照在他脸上,就像他来到这个城市以后的三百多个夜晚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