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友虎
天下名“水帘洞”者,有山西隰县、湖南醴陵、河南桐柏、河北抚宁、四川宜宾、云南新平、浙江鄞州区、广东惠州等多处,最有名的当数江苏连云港花果山的水帘洞。吴承恩《西游记》和徐霞客《游武夷山日记》中的水帘洞,各有所指,亦真亦幻。你绝对想不到我也曾拥有一处。
门前烟雾缭绕,水花直摔筋斗,满屋潮气,把墙体浸染得像云朵飘飘,像花朵绽放。适逢大雨助阵,正上方有楼孔泄水翻滚而下,压向室内,更显洞天。
这曾是我的“家”,一个单身汉的住所,一个被工友们戏称为“水帘洞”的地方。我之所以在家字上画双引号,是因为每每回味起来总难找到家的感觉。
楼孔与铁皮做成的方形下水道相连,置于墙外,一看便知是临时添加的,由二楼至一楼的下水通道,与今天常见的室内铺设的圆形管道大相径庭。我似乎也是一种临时的选项。我毕业后被分配到一家杂品厂上班,加工糕点、挂面和大米。单位没住房,厂里看我一个农家子弟进城不容易,破例让我暂时栖身于办公室,再设法自己租房。单位常来人,板凳不够床来凑,我的床自然成了应急的板凳。我不是“办公室”的人,来人谈多久,我就在别的股室或车间“躲”多久。待接待完事,我才能进屋,满地烟头甚是扎眼。我拿起扫帚扫啊扫,总感到那躺在地上的烟头就是我。每每夜色降临,轻风拂动,门看我孤寂,总合不上嘴巴吱吱作响,时不时制造点情调。我以为有人推门,偏又竖耳不闻脚步声,听一阵,想一阵,盼一阵,“夜”不动,心动,不信没人敲门,便走出门外,一而再地碰着的尽是风,才脱衣上床,听楼下时远时近的笑声把长夜撕成一片片寂寞的碎片。
说是风叩门睡不安,倒不如说是像有首歌唱的“有点烦,有点烦”使然。烦的原因至少与没有一席安身之地有关。一天上午,有个同事指着楼下的一间平房,说那是以往的化验室,可以试试让不让住,并颇为神秘地补了一句:厂里马上又要接收四个毕业生,晚了连那间房也住不上。
这间化验室南靠浴池,北接办公楼,东边是厕所,唯一透气的地方在西面的房门:楼顶下水孔就在其上。此房实为搭接而成,由于接头不实常常漏雨,平时有水龙头漏下的水花衬托,浴池后窗冲着门头,瘴气、水气弥漫,逢雨真有点“水帘洞”的境况。不管咋说,在我的一再努力下,厂长勉强点了头。
我搬进“水帘洞”不久,厂里没让我像“美猴王”那样享受几天,便念上了紧箍咒,通知我到大米车间干活,我只好由技术员变成个下料工。我厂的大米加工设备是流水线:下料工安排三名,把装稻的袋子从堆积如山的仓库里放在下料口附近,拆麻袋线头,下料,三“点”一“线”,环环相扣。米机不吃不喝,有电就行,可我等凡人不吃不行,待到午饭、晚饭时间,需换人回家吃饭,这时常是一个人当两个人甚至三个人用。为解决人员“缺口”问题,自然需要提前备料,把稻包一袋又一袋排成环形长龙状,才勉强能够跟机器流水线搞个短程赛跑。别人大都有人做饭、替班,可我是单身汉,利用当班时间做饭自然时间紧,多是抽空回到“水帘洞”先把电饭锅放上米,随便吃点咸菜下饭。如此,戴口罩,穿破衣,整天满身灰,活像个“土孩子”,就这样日复一日地把一袋袋稻谷下到料仓,等着一道道工序把它们变成亮瓦瓦的大米。望着稻谷流水般进入程序,我最直接的感觉只有两个字:剥皮。稻“剥”成了米,我“剥”成了谁?
精神上的愉悦,往往来自应对环境的考验。挑战别人出压力,安慰自我生和谐。与其一味执意改变现实之境遇,倒不如另辟蹊径,寻找心灵的慰藉。稻袋旁摆上《诗歌报》(现更名为《诗歌月刊》),我抽空把满腔的热血排成诗行,加工成另一种食粮,偶尔发几首便换回几分豪气。有人把我称为“诗人”,倒不如说是换个字的“湿人”。只要回到住处,望着外面的烟雾,看看水汪汪的墙面印出的天然“油画”,就能品出其中的味道。难怪工友们冒出灵感,把我的住处比喻成洞府。
美猴王在“水帘洞”有一群猴子助阵,占山为王。我因发过一点诗,在苏君、童君、高君、李君、王君等文友支持下,挑头成立淮河青年文学社,于1991年办起《淮河文学报》,办公地点就是我所在的“水帘洞”,自封为“主编”,合伙人每人拿三五十元不等。推出第一期,我清晰地记得苏君撰写的创刊词就是《洪水过后,筑起我们的家园》。办报、邀友,不亦乐乎。报纸出版九期,改为替县文联办《凤凰台》,我仍为主编。与办《淮河文学报》所不同的是,编辑部的地址自然从“水帘洞”迁至县文联。对此,工友们多出几句议论,说我指不定能调到文联呢。我自然也美滋滋地盼望着,尽管后来没去成文联,进了报社,也算小有收获。
工作岗位有限,生活空间无限。环境不太好,同学、朋友倒不冷落。当时工资低,四面八方的同学、文友来玩,光招待就是一大笔开支。大丈夫能屈能伸,我经常帮人顶班,甚至扛稻包。扛稻包,是搬运工的活,我也愿意干。从装满稻包的汽车上,顺着跳板弓腰扛下来,运到百米远的仓库,每包七十公斤,下车费一角五分钱,一次赚个三五元不成问题。顶个班四元钱,一个月顶班、加班,换得的钱够朋友们小搓几顿。说得轻松,实际上本班加“顶岗”,下料、推包连轴转,一天下来累得散了架似的,疲惫不已。特别是冬天,满身汗的时候一停下来就冷得直哆嗦,披麻袋当被子取暖是车间里独特的风景。每当此时,我总想尽快回到“水帘洞”,美美地睡上一觉。
“小孙,你该成家了。”工友们打趣的是另一个意义上的家。我长相一般,个头相对又矮,不怕你笑话,找对象难呀。媒人有天给我介绍个瘦高的女孩子,二十来岁,初中毕业,谈不上有多少共同语言,见面后的第二天应邀来到我的“水帘洞”,赶上下雨,一般说下雨天好留客,岂料水往屋里灌,雨停人走,从此拜拜。
“水帘洞”没有洞主夫人是不近人情的。上班的第三年,我终于遇上一个。她爱读书,几番到“洞府”相见就有了意思。她后来成了我的妻子。记得临办喜事前,我想让厂里出钱租间屋子,厂长答应得倒很爽快,说只要把化验室让出来就行。这使我豁然一顿,当年要不是占此“仙洞”,说不定难租新婚之室。
过去的苦,未必不甜。厂里因经营不善渐渐垮了,街上摆摊点自然多了昔日的工友。我靠手中的笔走了出来,成为县委机关报的编辑、记者,又至编辑部主任,直至法人代表。但我始终忘不掉“水帘洞”,忘不掉留在那里并茁壮成长的梦与爱。有个工友见面拍拍我的肩说:“孙悟空,总算熬成了佛。”
“水帘洞”,虽显简陋,毕竟有梦同行。我再次来到“水帘洞”时,是离厂五年后的一天下午,门上换掉的钥匙早已锈迹斑斑,浴池不再营业,门前没有了烟雾,没有了水声,连厂区也格外寂静。这与宋代石应孙《水帘洞》诗中的景象相差甚远:“珠帘巧费水日裁,万古垂垂浅碧苔。几度月钩钩不上,孤云能入此中来。”雨没来集合,水做的“珠帘”遁去。二楼空空,无人倒水,我门前二层楼高的小“瀑布”自然不再。唯有原下水口处的青苔留下的印迹,还在述说往日的“洞天”。
转眼一别三十年,似云烟腾挪。前不久,再回老厂区,“水帘洞”早已名存实亡,原址上崛起住宅楼,一栋连一栋,原住处的方位只能靠眼力估算。境遇可迁,只要精神的活态在,我想心就不会走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