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志强
最早遇见“觱篥”(bìlì)这个词,是在20 年前的晚秋。
那是我第一次走进俗称“王建墓”的成都永陵博物馆。王建棺床石刻“二十四伎乐”上的两位“觱篥伎”,分别位于棺床东五和西四,觱篥一大一小,已经难以辨认其形其状。因为两位石刻觱篥伎人像的面容模糊,她们手持的觱篥乐器看不清漏孔,从漏孔传出的声音是哀婉还是悠扬,是低沉还是嘹亮,当时我对博物馆讲解员嘴边一词带过的这种乐器无从多想。后来系统研究唐诗,尤其是细读杜甫和白居易的诗歌之后,我才发现“觱篥”尽管是一个生僻而遥远的词,却在唐诗中遍地生根,寄托着古人太多的旅愁与悲离。
事实上,除了杜甫《夜闻觱篥》、白居易《小童薛阳桃吹筚篥歌》,元稹、刘禹锡、李颀、李贺、张祜、罗隐、温庭筠等诗人都曾写诗记录过“觱篥”这种声悲意远的古代吹管乐器,且从不同角度描述了觱篥的名称、形制、音色和演奏者的特色。
觱篥,常以竹做管,以芦苇做嘴,在唐朝属于双簧竖吹气鸣乐器。在不同朝代,运用于不同乐部,觱篥有不同的地位和不同的名字,比如又称为筚篥、笳管、管子、芦管、头管、悲篥、悲栗等。其中,被称为悲篥,源于觱篥的出生地和其本身的音色悲凄。古代龟兹(今新疆库车县)人发明的觱篥,最早是“截骨为管,用芦贯首”,在大漠吹出的声音苍凉如水,悲壮而凄怆。曾用36 年撰成200 卷《通典》的唐朝史学家杜佑,就认为觱篥是悲篥,说:“觱篥,本名悲篥,出于胡中,声悲,胡人吹角以惊马。后乃以笳为管,竹为首。”马都受不了觱篥的悲戚声响,打马而过的人闻听此声自然也难以侧身潇洒,常常被诗人渲染为唐人战争时期驻守边关的乡愁。
有人说蔡文姬的千古悲愤之诗《胡笳十八拍》中的“胡笳”,就是觱篥的前身。其实,这是乱弹琵琶,胡笳最多是古代西域胡人所造乐器。唐朝音乐理论家段安节所著《乐府杂录》便载:“觱篥者,本龟兹国乐也。亦名悲篥,有类于笳。”觱篥与胡笳均由兽角演变而来,二者的最大区别就在于乐器前后到底是有孔还是无孔。无指孔的兽角演变的胡笳,作为卤簿雅乐的乐器,经历了汉魏六朝以至隋唐宋三朝仍然存在。而有指孔的兽角则演变为觱篥,制作材料由最初的羊角、羊骨,后来逐步改为芦、竹、木,甚至有象牙制、铁制、银制的觱篥。唐宋期间最为流行的觱篥,多用芦嘴竹制,管身前后分别开有“前七”“后二”九个孔音。中唐诗人白居易描写觱篥的名诗《小童薛阳桃吹筚篥歌》,起句就说:“剪削干芦插寒竹,九孔漏声五音足。”此句简洁明了道出了唐时觱篥的制作方法和吹奏功能,即以竹为管开音孔,管身上端插芦片做簧为吹,演奏家吹奏的气流通过舌簧产生振动而发声。传世的觱篥,也有六孔形制,和从唐宋沿用至明清的“前七后一”的八孔形制。
在古代,觱篥兼具音乐演奏和作战辅助的双重功能,最早运用于军中,后来风行于宫廷和民间。2017 年播出的古装电视剧《楚乔传》,剧中的楚乔在战后的城楼上泪流满面地吹奏觱篥曲,忧伤而凄婉的声音,在月光下极具穿透力,她借助觱篥传达的思念恋人的愁绪与将士战后修理作战工具的画面交相辉映,直击人心。楚乔的恋人燕洵在丛林吹觱篥的场景,同样也传递了离愁和对战争的忧思。
觱篥,是何时从龟兹古国流传入中原大地?学界普遍认为是经丝绸之路带入。
相传早在西汉时期,汉武帝派张骞出使西域,开辟以长安为起点连接中西方商道的丝绸之路,就带回了龟兹乐曲《摩河兜勒》和箜篌、琵琶等乐器,从而拉开了觱篥走进中原的序幕。到了汉宣帝时期,浑身上下悲音四溢的觱篥,则是由龟兹国王绛宾和王妃弟史敲锣打鼓传入中原,这种乐器似乎注定要在后来的唐诗宋词中上演悲欢离合的神话。弟史是谁?西域乌孙国的公主,其母乃是汉武帝时期的和亲公主,史称“解忧公主”,命运超级坎坷,肩负和亲重任,嫁了三任丈夫,而且皆是乌孙王。解忧公主三嫁三任乌孙王,如今的人可能觉得非常荒唐,其实这是古代少数地方的特殊婚俗。比如隋朝的义成公主,对于唐太宗时期的颉利可汗而言就有三种奇怪的身份,先后是他的后母、嫂子和妻子。在颉利可汗迎娶义成公主之前,义成公主曾先后嫁给其父启民可汗、其兄始毕可汗,这就是突厥的奇特婚嫁习俗。亲近汉朝朝廷的龟兹王绛宾一行到达长安,见面礼便是乐器觱篥和西域乐舞,他离开长安则带走了笙、箫、琴、瑟等中原流行的乐器。觱篥从此传入中原后,颇受大汉朝野的喜爱,尤其是在南北朝时期特别盛行,北魏和北齐宫廷中都常演奏这类龟兹乐代表乐器。表现南北朝时期西魏战争风云的电视剧《楚乔传》中,边塞、民间均有觱篥之声,回响这段历史。
尤其是北周武帝娶突厥公主阿史那氏为皇后之后,西域各国纷纷派遣了大批乐舞伎人赴长安陪嫁,将中西音乐交汇于丝绸之路的重镇敦煌,并经敦煌流入长安。这些西域乐舞不仅滋润了中原宫廷乐舞,还在凉州(今甘肃武威市,古代辖地也包括敦煌)地区产生了杂以羌胡之声的西凉乐。迄今,新疆克孜尔石窟和甘肃敦煌莫高窟仍有不少幸存的壁画,记录龟兹乐等西域音乐经丝绸之路流传下来的遗风遗韵。其中,被称为音乐窟的克孜尔石窟(又名克孜尔千佛洞)38 号窟之所以极负盛名,就因为该窟内左右壁的《天宫伎乐图》是表现龟兹乐舞的代表性壁画。伎乐图里,每组两人,一男一女,有的左吹觱篥、右弹琵琶,有的左弹阮咸、右吹排箫,有的左击答腊鼓、右吹横笛……堪称集龟兹乐舞大成的壁画。而在敦煌莫高窟的154 窟北壁,这个表现中唐时期中西乐舞交流成果的壁画,位于第一排的两位乐伎,一人吹奏觱篥,一人吹奏笙,皆是栩栩如生。觱篥伎被安排在第一排,正是因为觱篥发展到了唐代已是“头管”地位。敦煌莫高窟的壁画中,还有惊艳的飞天觱篥伎形象,以佛教音乐的色彩留存龟兹乐舞气象。
觱篥之声横流隋、唐、宋三朝,无不源于中西音乐文化在丝绸之路的密切交流。特别是唐玄宗时代,由于李隆基极其喜爱西域乐舞,觱篥伎时常在长安街头出没,开元、天宝年间涌现了一大批觱篥演奏家。连唐朝第一歌手李龟年,也是深受西域乐舞影响,不仅羯鼓打得溜,而且极其擅于吹觱篥。李隆基曾推崇羯鼓为“八音”之领袖,觱篥属于“八音”中的“竹”类吹奏乐器。而李龟年则是李隆基在宫廷梨园最得意也最亲近的弟子。
唐玄宗曾在清元小殿举行过一场音乐会,让谢阿蛮表演《凌波曲》舞,为其伴奏的均是大唐宫廷乐工高手。伴奏人员名单是:唐玄宗亲自击打羯鼓,杨贵妃玉指弹琵琶,宁王(唐玄宗的哥哥李宪)横吹玉笛,李龟年吹觱篥,张野狐弹箜篌,贺怀智击拍板……在《杨太真外传》记载的这件唐宫往事里,演出人员阵容相当壮观。其实贺怀智弹琵琶的技艺远胜于杨贵妃,张野狐吹觱篥的感染力很强,但因杨贵妃要弹琵琶,只能打乱秩序,跟着杨贵妃横抱的首席乐器琵琶弹拨节奏,重组盛唐宫廷管弦合奏之声。李龟年被唐玄宗恩宠为“梨园班首”,时拥歌唱、演奏、作曲三绝,嘴里手里精通的绝活众多,相传单就演奏乐器而言能娴熟地演奏羯鼓、觱篥、琵琶、古琴等多种乐器,但李隆基在这次唐宫盛会上安排的却是李龟年吹觱篥,可见李龟年吹奏觱篥的技艺更被认可,且更适合大型乐舞演出伴奏。如此,给李龟年加封一个“唐朝第一觱篥乐工”也不为过。
被后人誉为乐圣的李龟年,这个名字走进我的阅读世界,是从杜甫诗歌《江南逢李龟年》开始。“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很多研究杜甫的专家将此诗列为唐诗“七绝压卷”之首,是因为这短短28 个字高度浓缩了唐玄宗的盛衰史,也勾勒出杜甫和李龟年二人一生的荣与凄。岐王是谁?唐玄宗的弟弟李隆范,曾经领兵追随李隆基发动政变铲除政敌太平公主,后来改名李范,被封为岐王。而排名老九的崔九,即中书监崔涤,不仅是李隆基担任临淄王时的邻居兼发小,更是唐玄宗登基后的宠臣。青年时期的诗圣杜甫和乐圣李龟年,在岐王宅里,在崔九堂前,一人七步吟诗,一人满堂留歌,风流倜傥,名动东京西京。可是公元770 年的唐朝,已是唐玄宗的孙子唐代宗主政,全天下最落魄的诗人杜甫遇见全天下最落魄的“歌王”李龟年,豪情往事无法追回,在落花时节亲眼看见旧友流落潭州(今湖南长沙)凄楚卖唱为生,一身是病的杜甫眼中的李龟年,正是“同是天涯沦落人”。全诗看上去没有一个词透射杜甫惯有的哀伤或者忧国忧民情怀,却把一个因安史之乱流亡民间的大唐第一乐工写得让人泪流满面。
诗歌,自古因吟唱而广泛流传。“清风明月苦相思,荡子从戎十载馀。征人去日殷勤嘱,归雁来时数附书。”李龟年此刻面对老友杜甫演唱的歌曲,是王维的《伊州歌》(又名《伊川歌》)。事实上,除了精通觱篥、羯鼓、琵琶、古琴等各种乐器,李龟年对中国音乐史(甚至中国诗歌史)最大的贡献,是把王维、杜甫、李白等盛唐诗人的诗歌改编成流行歌曲,在民间大力传播。对于王维的诗,李龟年尤其偏爱。除晚年四处漂泊传唱王维的《红豆》《伊州歌》,李龟年根据王维名诗《送元二使安西》(又名《渭城曲》)改编演唱的《阳关三叠》,更是衍变至今还在弹唱的古琴名曲。而李龟年深得唐玄宗赏识的演唱名曲,是他和李彭年、李鹤年三兄弟创作的《渭州曲》(又名《渭川曲》)。某种意义上说,唐玄宗时期名气最响亮,也让李隆基最引以为傲的两首大曲《秦王破阵曲》《霓裳羽衣曲》,如果没有李龟年绝世的歌喉领唱,就既不会诞生后来白居易的名诗《长恨歌》和《霓裳羽衣歌》,也不可能催生陕西大地上活跃至今的秦腔。
李龟年,迄今被誉为“秦腔始祖”,就源于他在唐玄宗时期改编演唱的《秦王破阵曲》(又名《秦王破阵乐》)最为流行,特别是其慷慨激昂的秦王腔被唐人点赞为“唐朝歌王”。一曲《秦王破阵曲》横行整个大唐,它最早是李世民登上皇位之前在军中流传的军歌,是对秦王时期的李世民的个人英雄主义的赞美。武德二年(619),原隋朝大将刘武周在突厥的支持下,自封皇帝,改元天兴,起兵反唐,立足未稳的唐高祖李渊一筹莫展,众王子中只有李世民主动请缨,领兵破敌。一边是刘武周一败涂地,一边是秦王李世民英明神武,《秦王破阵曲》于是在军中横空出世。此曲经唐太宗、唐玄宗两代皇帝御令改编传唱,成为举世佳作。李龟年因为演唱此曲慷慨激昂,声音嘹亮高亢,如悬崖瀑布,似行云冲天,其腔调被时人及后人统称为“秦王腔”,如今简称“秦腔”。
遗憾的是,《秦王破阵曲》随着唐亡而失传,而李隆基用失意填写的《雨霖铃》,因为唐宋诗人的反复书写,成为中国音乐史上名气更大的觱篥千古名曲。
《雨霖铃》,最初作为唐教坊名曲,一说是唐玄宗失去杨贵妃时所作,一说是善吹觱篥的宫廷乐工张野狐(又作张徽)所写。《乐府杂录》曾记载:“《雨霖铃》,明皇自西蜀返,乐人张野狐所制。”《碧鸡漫志》卷五引《明皇杂录》及《杨妃外传》又云:“帝幸蜀,初入斜谷,霖雨弥旬,栈道中闻铃声。帝方悼念贵妃,采其声为《雨霖铃》曲以寄恨。时梨园弟子惟张野狐一人,善觱篥,因吹之,遂传于世。”有一点是肯定的,《雨霖铃》是人生失意之后的杰作。还有一点可以肯定,杨贵妃之死引发唐玄宗和张野狐两个因国破家亡而失意的人,合作催生了《雨霖铃》。
只是这一次,李龟年运气不好。在唐玄宗末年,安禄山起兵反唐,遭遇城池接连丢失的李隆基仓皇逃离长安,他顾不上自己最宠爱的宫廷乐工李龟年,任其自生自灭,却带走了另一个善吹觱篥的宫廷乐工张野狐。入蜀避乱路上,绵绵不断的细雨,断断续续的铃声,让失去杨贵妃的唐玄宗肝肠寸断。一曲《雨霖铃》雨中诞生,善吹觱篥能弹箜篌的张野狐,或许身边仅有觱篥,唐玄宗让他试奏,觱篥乐声一起,到底深沉悲咽,纵有千种风情,已无贵妃述说,李隆基只能挥泪如雨。后来收复长安回宫当太上皇,据说李隆基也常常和张野狐坐在一起,喝最烈的酒,吹最悲的觱篥,忆最美的贵妃。
雨霖铃夜却归秦,犹是张徽一曲新。
长说上皇垂泪教,月明南内更无人。
唐玄宗退位,安史之乱很快平息,他和杨贵妃欢爱的《霓裳羽衣曲》从此一度成为禁曲,他和杨贵妃悲离的《雨霖铃》也少有人敢吹奏或演唱。唯有擅长写宫廷诗的大唐诗人张祜,在事隔数十年后写了这首同名为《雨霖铃》的七言诗,撕开了唐玄宗的伤口。此诗中的张徽,我以为就是与唐玄宗同悲同凄的觱篥演奏家张野狐。显然,张祜并不是李隆基的知音,笔下赤裸裸的泪珠,他握不住,也不会握。
真正读懂唐玄宗与杨贵妃的生死离别情愁的人,天下只有两人,一是写《长恨歌》的白居易,二是写《雨霖铃 · 寒蝉凄切》的大宋婉约词派创始人柳永。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读此词,便知失意的柳永最懂失意的李隆基。柳永跟李隆基一样,是个多情之人,极易伤感之人。“凡有井水处,皆能歌柳词”,这是南宋叶梦得在《避暑录话》中对柳永的置顶评论。北宋的酒楼与青楼,不论柳永在不在场,随处可闻歌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系我一生心,负你千行泪”这些愁入骨髓断人肝肠的新词。觱篥因其独特的音色与宋词演唱的领奏、伴奏、独奏极为契合,一度让觱篥演奏成为宋词演唱的标志。而适合慢词演唱的乐器觱篥,在北宋流行不衰,柳永可居首功。
写《雨霖铃》这首新词时,刚好是柳永第四次落第(一说第三次落榜),愤而离开京师汴京(今河南开封),走的姿势和李白仰天喊出的“天生我材必有用”一样悲壮,只是心态更愁苦一点。唐玄宗与杨贵妃的生死离别情凝聚而成的觱篥古曲《雨霖铃》,在唐朝只有曲没有词。此曲,如同柳永更向往的情人,似乎一直在等待转世为情郎的他填词,让《雨霖铃》流传为千古名篇。
相传在唐代,著名的觱篥曲还有《勒部羝曲》《离别难》《道调子》,但都因为没有填词而难以留存下来。柳永填词的《雨霖铃》曲,则因为曲调哀婉、缠绵悱恻、词句伤感,成为词牌“雨霖铃”的起源。一曲觱篥古曲《雨霖铃》,跟随着柳永孤独伤骨寂寞伤心的同名慢词,伤感了千年。
如今,尚有复古乐器觱篥流传于世,但若要品龟兹觱篥古音,只能从唐诗宋词中寻,在忧愁满目时听了。唐朝诗人刘商《胡笳十八拍》第七拍就发出过类似的感叹:“龟兹觱篥愁中听,碎叶琵琶夜深怨。”
唐玄宗开元年间的进士、诗人李颀在唐朝音乐诗名篇《听安万善吹觱篥歌》中,不仅指出觱篥出自龟兹国乐这一源头——“南山截竹为觱篥,此乐本自龟兹出。流传汉地曲转奇,凉州胡人为我吹”,还包装出了名动京城的觱篥演奏家安万善,赞其吹奏的觱篥之音“旁邻闻者多叹息,远客思乡皆泪垂”“龙吟虎啸一时发,万籁百泉相与秋”。和李龟年、张野狐两位地位尊崇的宫廷乐工相比,安万善在觱篥界大咖小咖均谈不上。尽管他是来自西域安国的少数民族乐师,但在凉州一带混迹江湖多年都未成名,直到来了长安成为频频出没的街头艺人才有了一些影响。在除夕之夜,安万善也放弃了与家人团聚,在酒桌上为异乡人吹觱篥助兴,挣点生活费。好在他吹奏的这种龟兹古乐器的乐声,婉转悠扬,让人沉醉,更重要的是在这个除夕之夜碰见了与之共鸣的著名诗人李颀。李颀即兴创作的《听安万善吹觱篥歌》,不仅让安万善一时声震长安,而且令他因此诗千古留名。
无巧,不成书。有缘,有知音。
张爱玲说,成名要趁早。这话放在唐朝,仿佛就是在说中唐时期的12岁小童薛阳陶。那时的民间,安万善已经作古,在诗人笔下频繁“走动”的觱篥演奏家多是关璀、李衮这两个名字,年仅12 岁的薛阳陶一举成名,甚至声名盖过其师李衮,正是跟对了人,碰对了人。当时,薛阳陶是时任浙西观察史兼御史大夫,后来当过兵部尚书、太尉、两朝宰相的李德裕的乐童。李德裕有多牛?他是中唐时期“牛李党争”中的“李党”领袖,李商隐曾赞誉他为“万古良相”,近代名人梁启超甚至将他与管仲、商鞅、诸葛亮、王安石、张居正并列为中国六大政治家。改变薛阳陶命运的,正是李德裕组的一个饭局,参与人员有白居易、元稹、刘禹锡等当朝顶尖诗人。觱篥古曲接连吹奏而出,时而湍急,时而悠扬,伴随着陈酒新声,一群中唐诗人便开始痛快地写诗抒怀。为了给随身乐童打气,李德裕先来了一首《霜夜听小童薛阳陶吹觱篥》,随口即诗的白居易、元稹、刘禹锡迅疾唱和,刘禹锡出口《和浙西李大夫霜夜对月听小童吹觱篥歌》,元稹出手《和浙西李大夫听薛阳陶吹觱篥歌》,精雕细琢的白居易则献诗《小童薛阳陶吹觱篥歌(和浙西李大夫作)》。“薛阳陶”这三个字一时间在京城炙手可热,薛阳陶吹奏的觱篥之声之高妙深远须臾之间成为各大酒肆的榜首谈资。罗隐、张祜等诗人也是遍寻薛阳陶踪迹,分别得诗《薛阳陶觱篥歌》:“平泉上相东征日,曾为阳陶歌觱篥。乌江太守会稽侯,相次三篇皆俊逸……功高近代竟谁知,艺小似君犹不弃。勿惜喑呜更一吹,与君共下难逢泪”;《听薛阳陶吹芦管》:“紫清人下薛阳陶,末曲新笳调更高。无奈一声天外绝,百年已死断肠刀”。
擅长写乐器诗篇的白居易,其《小童薛阳陶吹觱篥歌(和浙西李大夫作)》成为这些觱篥诗的上品佳作。“翕然声作疑管裂,诎然声尽疑刀截。有时婉软无筋骨,有时顿挫生棱节。急声圆转促不断,轹轹辚辚似珠贯。缓声展引长有条,有条直直如笔描。下声乍坠石沉重,高声忽举云飘萧……嗟尔阳陶方稚齿,下手发声已如此。若教头白吹不休,但恐声名压关李。”此诗摹声绘影,缓急高下,随物赋形,曲尽其妙,如同一幅工笔长卷,将小童薛阳陶吹觱篥歌的画面绘声绘色地描述出来。
除了安万善、薛阳陶的竹制觱篥在唐诗中留下佳话,唐朝还有一种银字觱篥流行一时。顾名思义,银字觱篥因指孔镶嵌有银丝而得名。这种双簧气鸣乐器,也称“银字管”,属于唐宋时期音区相对较高的觱篥,也是觱篥中的高档品种。之所以要调高觱篥音区,是因为觱篥的音域宽广,演奏者在吹奏高音调时会比较省力。现今的觱篥吹奏,有鼓圆腮帮吹奏者,也有面不改色吹奏者,就是觱篥设置的音区高低不同和吹奏方法不同所致。而在唐朝,有一个善吹银字觱篥的高手,叫尉迟青。晚唐音乐理论家段安节所著《乐府杂录》,在“觱篥”篇章就重点提到了此人。说是在唐代宗、唐德宗两朝,有个自西域经丝绸之路而来的尉迟青,因善吹银字觱篥而官至将官,时人称他吹奏觱篥的水平冠绝古今。他的绝活,就在于能在高音区轻松吹奏嘹亮而不气累的银字觱篥。尉迟青在代宗朝还仅仅是教坊普通乐工,到了德宗朝就因觱篥吹得好摇身一变,贵为将军。当时,唐朝幽州有个叫王麻奴的人,据说也善此技,在河北被推为银字觱篥第一手。此人性格古怪,有官员赴京就任求听一曲觱篥曲,王麻奴竟然嫌弃对方官小而不吹,于是有人说吹银字觱篥的真正高手其实是尉迟青,而且尉迟青还不摆架子,皇帝庶民都可求听。王麻奴听到此评还较了真,专程去了京城,欲与尉迟青比个高低。低调的尉迟青听闻此事,不愿相争,也不屑于争锋,选择了闭门不见,是想让对手知难而退。结果,王麻奴很执着,甚至贿赂尉迟青门人,终于得缘一见高低。见面时,王麻奴吹奏的是风行唐朝的觱篥新曲《勒部羝曲》,曲终,汗流浃背,费力不讨好。尉迟青微笑着递话过去,“何必高般涉调也”,然后取出银字觱篥平般涉调吹之,不仅音域宽广音调高远,关键是样子轻轻松松,有一种四两拨千斤的气魄。王麻奴当即以泪愧谢,从此之后,王麻奴便摔碎了觱篥,再不与人复言音律。只是遗憾,我至今还没有查询到大唐诗人给尉迟青写的觱篥诗篇。
反倒是申胡子、李相这些民间艺人,碰巧以觱篥之曲打动了李贺、段安节的岳父温庭筠等著名诗人,而让自己的名字被久翻不弃的唐诗反复捂热。“颜热感君酒,含嚼芦中声。花娘篸绥妥,休睡芙蓉屏。谁截太平管,列点排空星。直贯开花风,天上驱云行。”或许申胡子的觱篥演奏技艺并没有尉迟青高明,但是李贺一首《申胡子觱篥歌》却实实在在给他戴了一顶高帽,一句“天上驱云行”虽然表扬得过分,但是给人想象他的觱篥之声的美妙空间放大了。而温庭筠写的李相妓人吹觱篥的画面感更强,比如《觱篥歌》(李相妓人吹)中的“皓然纤指都揭血,日暖碧霄无片云。含商咀徵双幽咽,软縠疏罗共萧屑。不尽长圆叠翠愁,柳风吹破澄潭月。鸣梭淅沥金丝蕊,恨语殷勤陇头水……景阳宫女正愁绝,莫使此声催断魂。”此诗两次出现“愁”字,一是人愁,一是物愁,皆被觱篥本身的悲音催破。
而把觱篥情愁写到极致的人,还是一生都在路上的诗圣杜甫。杜甫的《夜闻觱篥》,也是我人生读到的第一首写觱篥的诗。
夜闻觱篥沧江上,衰年侧耳情所向。
邻舟一听多感伤,塞曲三更欻悲壮。
积雪飞霜此夜寒,孤灯急管复风湍。
君知天地干戈满,不见江湖行路难。
杜甫去世前两年,基本上在湘江一带打转。今人喜欢去拉萨朝圣或者到阿里转山,无非是一种信仰牵引。杜甫在湘江转水,却是求个生存,说到底是在战火和洪水中寻找一条归乡的路,因为他早在梓州(今四川三台县)避乱期间就喊出了“青春作伴好还乡”。《夜闻觱篥》正是大历三年(768)寒冬,杜甫乘舟夜赴岳州(今湖南岳阳)途中忽闻邻舟有人吹奏觱篥,被其悲壮乐声感染,而发出的一声凄怆的呐喊。湘江两岸积雪映照着杜甫的满头银发,比带着霜雨的寒风更急的是万马倒地的悲鸣,所有的路变得模糊不清,突然涌出的觱篥曲正是他回不去的故乡。因为安禄山起兵带来的不只是长安乱,很长一段时间,到处都乱。
面对“干戈满”的社会现实,杜甫发出“行路难”的感叹,一幅凄凉的国画迎面而来。吟诵杜甫这首晚年诗篇,我总感觉伤感的觱篥古音就要破纸而出。可怜又可敬的杜甫,最终没有转出湘水,于两年后死于湖南,仿佛飘荡太久太累的落叶不择地的坠落。
既然觱篥之音如此愁苦,为何唐宋宫廷还乐此不疲夜夜笙歌不离觱篥?其实,不是所有的觱篥之音都是悲音。
在独奏时,唐宋觱篥演奏家多是背井离乡的艺人,曲音多是悲壮而愁苦。觱篥还因音悲被编入仪仗队——卤簿。在合奏时,尤其是有舞蹈、歌曲混搭演出时,觱篥又会幻化出嘹亮悠扬的动人音色,成为穿透一众宫廷乐器的头牌,并以此衬托歌舞伎的美妙舞姿,让人赏心悦目。
在唐宋时期,有人赞誉觱篥之声犹如天外仙音,其常被用于整个宫廷乐队的第一声。觱篥也因此成为唐朝宫廷乐队的“头管”,和领奏乐器琵琶媲美。觱篥的音域宽广,演奏灵活性强,发声兼容性强,它还一度成为宫廷乐队的定音乐器。作曲家每次新鲜出炉的觱篥曲谱,常被宫廷乐工用于记录曲调。大唐这个习惯,不论是五代十国时期还是整个大宋王朝,都没有改变。
五代前蜀的花蕊夫人,有一首著名的《宫词》说:“御制新翻曲子成,六宫才唱未知名。尽将觱篥来抄谱,先按君王玉笛声。”可见,前蜀皇帝王建和前蜀后主王衍传承唐朝的宫廷乐舞,依旧流行让乐工先抄录觱篥曲谱,再用于整个宫廷乐队合奏演出。诗词中提到的所谓的“抄谱”,就是说其他宫廷乐器都是依照觱篥来校音定调。
后来的南宋目录学家、藏书家晁公武还道出,觱篥曲谱之所以广泛流行,是因为它的音律通俗易懂。利于速记,而且不会烧脑,宫廷诞生的觱篥曲谱自然就变得清新畅快起来。一生戎马紧握唐音的前蜀皇帝王建,在蜀地开疆辟土建国,他的后宫多了一位才貌双全的花蕊夫人,对酒欢歌,恩宠一时。王建这份恩宠成就了诗词风格清新隽永的花蕊夫人,也让花蕊夫人的儿子王衍的夺帝之路变得顺畅。不得不承认,唐宋之间的五代前蜀王朝虽然气弱命短,却因为花蕊夫人诗词以及同时期的花间词璀璨了中国诗词史,点亮了蜀地一截繁华。
公元918 年,前蜀后主王衍沿用父皇王建宫廷乐队,传世的永陵石刻浮雕“二十四伎乐”更成为与敦煌莫高窟、克孜尔音乐窟相互辉映的盛世唐音。其中,王建棺床石刻“二十四伎乐”上的两位“觱篥伎”,一东一西,嘴衔竖管,高凸腮部,用力吹奏觱篥的画面,引得我一次次地下蹲凝望,有时我也会走神,比如猛然回头闯进一个千年之前的时间秘区,闯进她们用觱篥之声一唱一和领奏蜀宫夜宴的梦幻场景,做一个不再缺乏宫廷乐舞营养的幸福乐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