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明昌
海边村人不掰手指头也能说出来,今天是八月六日,明天就要告秋了(上海方言,立秋了)。告秋意味着天气逐步转凉,但大家怕告秋开始的那个时辰,如果傍晚告秋,就叫着衣秋,凉爽的日子来了;如果是早上到傍晚前告秋,那这个秋就叫脱衣秋,那日子依然很炎热。尽管如此,大家还是盼着秋天的来临,因为告秋表明“三抢”结束。什么叫“三抢”,就是抢收、抢种,还要抢管。“三抢”的劳动时间段是半个月。半个月来,天气一直在三十六、三十七、三十八摄氏度之间。太阳的光线像一根根闪光的银针,望一眼就会被烧得灼痛。在炙热的阳光下,要割稻、捆稻、收稻;要拔秧、挑秧、插秧;要走出家门,走上田路,走进田野,走进农田,脚底就像踩着脚炉一样滚烫。走进水田,看水,水寂静无声,但比温水还要烫,是闷烫。男人戴着一顶窄边凉帽,女人用一块方块或者格子的头巾裹着头,到我十七岁时才看见姑娘们开始戴麦秆做成的草帽。而铺在颈间、手上、背上、脚上、膝盖上、小腿上的光芒,就像热天在灶膛口的火苗一样,热气腾腾,热浪滚滚,汗水像雨水,和着咸味、酸味、臭味顺势而下,一秒钟也不停,人的面孔像烘山芋的那层皮,红里透着黑,黑里透着红。
这天,是立秋前的天。立秋前的天,狂热、燥热、闷热,但我们依旧要插秧去,不插秧,水田不会变成秧田,更不会变成稻田。
水田的水,像锅里的热水是不消说的,水气是必须说的。水气五味杂陈,像氨水的氨气,耙田前,浇上一层氨水药虫子,蚯蚓死了,虫子也死了,它们腐烂了,腐烂的气味找不到可类比的事物,总之是不敢闻但必须闻。还有猪塮,猪塮是农户猪棚里挑出来的有机肥,主要成分是杂草。杂草与猪粪叠加在一起,经过猪的无数次的踩踏,碎了、烂了,算是第一次发酵;到了秧田里,耙田过后,又被压在水田的泥下,开始第二次发酵,发酵后成为上好的农家肥。一块白茫茫的水田,像是一块硕大的镜面,在烈日烘烤之下云蒸霞蔚,形成一股股气浪向你袭来,确实有味熏火燎的架势,霸道十足地扑鼻过来,受得住的人不多。村里人大眼瞪小眼,最后说,这样做田就壮了。他们像是在白茫茫的水田里看见了金灿灿的稻谷一样,心顺气就顺。
我们开始插秧,插秧是全村总动员,上了岁数的老人除外。我们村有十几个老人,其他的不管男女,都要插秧去,包括队长。插秧是门技术活,不是不怕日头就可以过关的。下田时要看准跟准对象,我喜欢躲在姑娘的后头。这样,一来有比学赶超的榜样,可以激励自己;二来姑娘总是体贴人,会偷偷地帮助我,比如会把好解结、好分株的秧留在我身后,让我节省时间;三是姑娘有时也替我插上一行或者两行秧。但我晓得,帮忙总是有限的,关键是自己要学会插秧,会插快秧。插秧的技术,我学得快,学得精,总结了一下,有几点是这样的:左手快速提秧,要在滴答之间,并且捏好秧把,再学会精准捻秧,捻秧主要靠大拇指,一握二扣三拨,最后才推送。每撮秧苗五六根,右手接住秧后,按照双脚在水田里后退时蹚出的线路,左二右二中间二,一行是六个秧点,秧苗基本垂直,稍稍向前偏斜。插秧开始,先从左插到右,再从右插到左,如是反复,秩序是铁定的,却也是最优的,不可乱。一大把秧,捻到还能插一行的时候,眼睛的余光要扫视身体左边的水面,以便及时拿到秧把,保证每秒的时间都有用。如果最后的秧苗只留下一小把了,正好左手五六根,右手五六根,双手要齐下,不需要左手递右手。插秧的同时要注意脚的移动,小腿不能左右晃荡,要动最好动身体、头颈,脚的移动要直,脚潭深浅一样,粗细一样,脚潭两边的口子上才能插住秧苗,秧苗不会左右摇摆,秧苗就比较整齐,比较好看。布袋和尚说插秧时“原来退步是向前”的话千真万确,但“低头便见水中天”是言过其实的。那个时候的水,都让我的手脚搅得波澜四起,灰灰黄黄,天是什么颜色,水里的倒影是晃动的,也是破碎的,“水中天”是看不见的。
插秧的苦恼,体验了才知是热,是累,是汗,是没有休息,它们会摧毁一个人的体力与意志。母亲说,种田人,熬一熬就过去了。但真的熬起来,实在是不可名状的痛苦。我总觉得,眼下的插秧是与生俱来的大型比赛,不需要组织,不需要发令,但有规格与规矩,都是前面的拼命插,后面的拼命追,手与水面的连接,像麻雀啄米,快疾而又坚定,不落空的。第一个下田插秧的人是插秧能手,一是方向感要强,二是手脚要快,三是插种的质量大家认同。后面的人个个是天然赛手,都会跟着前面一个人,如果被前面的一个人超越了,那人稍微歪一歪方向,慢慢移一移位置,你就要多插行数,你就更加落后他人。插秧比赛的输赢是残酷的,为赢得胜利,插秧的人都不抬头,抬头就是浪费时间,也不能伸腰,伸腰更浪费时间,大家都弓着九十度的腰迅速后撤,后撤的声音分为两种,一是滴滴,二是嘚嘚,短促而又清丽,声音越轻说明技术越高。我们那时唯一盼望的是水田的田亩小些,田亩小田岸就短,就可以早一点插到田岸。到了田岸,我们就可以昂一昂头,伸一伸腰,挺一挺胸,叹一叹气。总体看,插秧四五个小时弯腰曲背是常态。人得有思想准备,脊背要受得住烘烤,鼻子要闻得惯气味,手脚要秒秒配合,心思要高度集中,确实累。我有时说,腰疼死了,前后的姑娘就会轻声打趣:小囡家,是没有腰的。听罢后自嘲也自慰,腰疼似乎减轻了许多。
每次插秧,喊腰疼的人一直不绝,特别是男人,像我父亲一样的男人。他们平常是挑担的能手,挑稻、挑秧;他们喜欢冲锋在前,而且个个做到能挑两百斤,坚决不挑一百九十九,口号喊得震天响,宁愿压红压疼肩胛,真正的言行一致,但插秧了,就缩手缩脚,也是与生俱来的恐惧。在他们眼里插秧是女人的活儿,但队长一声令下,队长一脚踏下水田,他们就知趣地闭嘴,鱼贯地跟在女人们的后面一起去插秧,但心里憋着冤屈。我亲眼看见顶不住腰疼而骂天的事情,那时在连续五六天插秧以后,我们的手指窝起泡了,烂了;脚趾窝脱皮了,也烂了。我估计此时的男人,意志衰退了,力气散尽了,宁愿承认自己没本事。有的人挨不住腰酸背疼,居然一屁股坐在水田里,双手撑着水面,一脸傻笑,满脸苦相与哭相;有的干脆嗷叫着“热死了”“疼死了”的话,哒哒地窜到田埂上,仰面躺下,两手叉腰,唉唉地骂天是断命的天;更有甚者大喊,说我工分不要了,口粮不要了,白米饭不吃了,不插了。但说归说,这些人到了另一块水田后,仍旧自愿去插秧,只不过抬头挺腰的次数多了,但那时天色已经黑了,大家心里清楚,再过半个小时就要收工回家,大家心里有了盼头,嘴上自是不作声。
其实,插秧的日子里,队上的做法还是讲究人性的。比如说,插秧最快的人,到了田岸后,休息的时间就相对长些,这是手脚快的人的好处。为防有人劳动中暑,田岸上还放了一桶老姜水,一桶大麦茶,先插好的先喝。田中央跑出来喝茶的人是没有的,多数人都遵守着种田的规矩。有的人一上岸,先奔到河里去浴身,浴身好后爬上岸再去喝水,喝水就像漏斗倒水,一半在嘴里,一半在头颈里。八月第一天,攻坚战开始,我记得队上还安排了菜瓜、西瓜。西瓜不多,保证每人一块,但越是到最后,西瓜瓤就越薄、越小,大家也不埋怨,怪就怪自己出手慢,手脚笨。另外,每天插秧到最后的一段时间,插好秧的人也不会因为自己插好就直接回家了,而是主动帮助别人插,直到整块水田全部插好了,大家才一起回去,非常讲究集体主义。那些被帮助的人也是心存感激的,第二天到田间插秧时,会拿着几只玉米,或者几根芦粟、几瓶酸梅汤慰劳昨天相帮的人。就这样,一起插秧,一起回家的做法会坚持到立秋到来的那一天。我记得每年的队上,总有半亩或者一亩田是立秋后插的,那也没有办法,人困马乏,疲惫到了极点,再扬鞭要出大事的。
我一直不懂为什么一定要在立秋之前把秧插好,我甚至觉得这是队长吓人就范、逼人拼命的招数。不是说,天凉好个秋,天凉,人喜欢,难道秧苗不喜欢?季节交替,生命转场,忙一段,闲一段,日子就该是这样,为什么非要在立秋之前插完秧呢,慢慢插不行吗?父母亲长吁短叹,向我解释了无数遍,用了秋后的落苏、番茄、无花果作比,说是秋后的落苏多虫子,有毒;秋后的番茄硬邦邦,没有番茄味;秋后的无花果没有水分,不甜。这些都是事实,父母强调的是三月之后,晚稻开镰,立秋后栽的稻,虽然稻棵高大、粗壮,稻叶直板、直挺,颜色葱绿、碧蓝,稻穗却朝天竖着,即使弯转的,也是半翘着,而秋之前的稻谷矮壮,稻穗肥硕,弯腰低头,样子结实、厚重,极为好看。事实也是,稻谷脱粒后过秤,秤不欺人,立秋后比之立秋前插种的亩产最起码要低上三四成,而且米粒大小不一,颜色白黄相间,光泽忽暗忽亮,品相确实不如秋之前插的好看。至于轧米后烧饭吃,上口后,大家都说糯性是大大地降低了,口味像粳米,饭香基本做不到。
其实,我在立秋之后,已经感受到了立秋不容置疑的巨大威力,其他不说了,立秋后队上频频派工去耘稻。所谓耘稻就是一排人从头至尾,一字在田岸排开,下脚,然后走进秧田,看见稀疏的地方补几株秧苗,看见冒尖的稗草就拔掉,看见水潭高低不平撸撸平,看见侧转的秧苗扶正。耘稻去得最多的地方就是立秋后插种的田亩,那里的秧苗歪斜着,杆叶蜷缩着,颜色淡黄,个子矮小,稀稀落落,萎靡不振,样子十分可怜。队长希望通过耘稻让秧苗有点起色,茁壮些,至少与其他秧苗不相上下,但效果不佳。后来开始施化肥,施了几次后,秧苗的长势开始变化,茎叶开始发绿发蓝,稻秆开始长粗长高,一个月里,与立秋前插的秧苗一般高,再过一个月,超过了立秋前插种的秧苗。但一生侍农的父母亲悄悄地告诉我,这是疯长、虚长,只长块头(个子),不长肉头(稻穗),到头来是无用的。
我开始相信立秋是一个节气,更相信立秋是一个时辰。节气是大自然阴阳之气发生变化的名称,更是发生变化的最明确的预告。这种预告,不请自到,也寂然无声,对农作物播种、生长,丰收还是歉收,其影响是内里的,也是及时的、真实的,更是巨大的。书上说的“顺之则丰,逆之则歉”,老百姓不理解。老百姓说,要种好田,人与天要搞好关系。人种田,错过季节错一季,错过时辰错一年,这是物理,也是天理,不可忤逆。你相信,它存在;你不相信,它也存在。
后来,担心秋后还在田里插秧的事情不再发生了。三抢慢慢变成了双抢,双抢慢慢变成了一抢,一抢还有什么抢头呢?更何况,现在的落种有了播种机,插秧有了插秧机,最重要的是人学会了科学种田,开始大面积地散撒,一把稻种,手心撒出去,像天女散花,就是一块田地的插秧,省时、省力、高效——说起来这些都是人的智慧,但更智慧的是,所有人都相信了立秋是一个节气,更是一个时辰。时辰是千万不能脱的,脱了后许多事情想办好也难以办好。
及至今天,有关对时辰的相信,我认为已经不单指庄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