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雪漠
要是你在过去的西部待过,就会明白人类为啥会发明文学。
那时节,人类没有任何消遣,黑夜又很长,尤其是冬天,下午六七点,天就黑透了,直到第二天六七点,天才会大亮。中间那十二个小时里,西部人要是不能给自己找些干的,就会觉得非常无聊,非常寂寞。远古的人类更是这样。他们甚至没有发明农耕,没有发明屋子,也没有发明贤孝。不去打猎时,他们除了坐在火堆前聊天,就只能对着黑暗发呆了。
于是,在发呆的过程中,文学出现了,人类创造了一个个故事。在那些故事里,人能上天下海,云端有各种神奇的存在,天的尽头,有另一个世界。
西部人也是这样,在漫长的夜里,或是农闲时,孩子们总会玩游戏,老人们则会讲故事。我喜欢玩游戏,但我更喜欢听老人们讲故事。我总是随着老人们的讲述,徜徉在一个个神奇的海洋里,经历着一段段不同的人生。
有些故事,我当时没有听懂,等到长大后,才终于感受到其中的很多滋味。于是,在终于能写一点东西时,我就把很多震撼过我心灵的故事,融入了我的作品,让它们变成了另一群人的人生,让人物代替我,说出了许多我不曾说出的感悟。
有时我甚至觉得,自己对文学的兴趣,也许就源于小时候听过的那些故事。
西部人很会讲故事,西部的语言也非常生动。在《大漠祭》中,就连那些日常对话都很有意思,比如用“抱着沟子亲嘴能吸出屁来”形容小气,用“月婆娘放了个米汤屁”形容无趣,简简单单的两个字,一旦被这样表述出来,就会显得生动鲜活了许多。你可想而知,当西部人用这样的语言来讲故事时,那些故事会多么精彩。
我的妈妈尤其会讲故事,从小到大,她给我讲了许多故事。其中一个故事,我到现在都记得很清楚,因为它深深地刺痛了我。这种疼痛,让我写出了许多精彩的情节,比如《大漠祭》中白福把女儿引弟扔在沙漠里,让她活活冻死;《西夏咒》中雪羽儿以为舅妈半夜吃蚕豆,其实她在吃死人的手指头……这些情节,都是我小说中的点睛之笔,也都给读者带来了很大的冲击。但读者并不知道,我只是借这些情节,写出了自己听到那个故事时的一些感受。
那个故事没有名字,但我总会叫它《五个女儿》,因为它的主人公是五个非常平凡的西部小女孩。要是在南方城市,这样的女孩也许会无忧无虑地长大,过着平凡的生活,最后平凡地死去,但她们出生在过去的西部农家,所以,一个看似不那么起眼的毛病,就让她们陷入了一种非常悲惨的命运。
故事发生在一个看似寻常的日子里。
一对寻常的西部夫妻生了五个寻常的女儿,因为人口多,女儿又贪吃,每逢家里有点好吃的,就一定会被女儿们抢走,老两口啥也吃不上。有一天,故事里的父亲对他老婆说:“老太婆,我很想吃油饼子,你能不能给我炸上几个?”他老婆说:“五个丫头都在身边,炸上几块,她们都会抢了去,你吃不上的。”父亲说:“没关系,最近不是要晒麦子吗?你叫她们待在屋顶上看麦子不就行了!”老婆一想也是,就跟女儿们说了。
西部少雨,在过去的西部农村,农民收下谷子、麦子和玉米等庄稼之后,可以直接铺在屋顶上晒。只是麻雀经常飞来偷吃,所以必须有人在旁边看着。小时候,干这营生的一般都是我,那时节,每逢有麻雀落在屋顶上,我就会拿个棍子把它们赶走;没麻雀的时候,我就望着远处发呆,或是天马行空地想象。现在想来,那段时光真有些奢侈了,因为再长大个几年,我就确定了梦想,从此之后,我就再也没有挥霍过时光。现在,时间更不属于我自己了。我需要不断地学习,不断地研究,不断地做事,不断地讲课,不断地写作……真的像老一辈西部人说的,“老牛不死,稀屎不断”——瞧,西部人的想象力多么丰富——幸好我的时间利用率比别人高,就等于每天都多了一倍的时间。即便这样,我也仍然像是在奔跑。有时,真有些怀念小时候那段放马看庄稼的日子。只是,发呆再舒服,那舒服也早就过去了,把时间用来做正事虽然有些忙碌,也少了许多休闲的时空,但做过的事情会影响他人,甚至影响世界,是能留住的。用一时的舒坦,换永恒的价值,在我看来,是一件性价比很高的事。
五个丫头都上了屋顶之后,父亲也要出工了。临走前他还不放心,多次叮嘱老婆,要把做好的油饼子收好,不要又叫丫头们给抢走了。老婆说:“知道啦知道啦,你还有个完没有,防丫头像防贼似的,我心里正不舒坦呢,你就别再叨叨了。”父亲想到回来有油饼子吃,心情很好,懒得跟老婆继续拌嘴,就出去了。
故事中的母亲见父亲走了,就叹口气,开始做油饼子。只听嗞啦一声,面皮子在油里开始膨胀,香味像受惊的鸟,一下蹿出了老远。正在屋顶上喧谎的大丫头鼻子特别灵,一闻,就知道妈妈在下面做好吃的。但她没声张,只是大声对妈说:“妈,我要撒尿!”妈一听,只好叫她下来。为啥?因为老祖宗说过,屋顶上不能撒尿,否则家里会倒大霉。没想到大丫头一下来,就钻进了厨房,根本没往厕所里去。她的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油锅,问妈说:“妈,锅里油炝炝,灶里红堂堂,你在做啥哩?”妈只好小声说:“你爹爹肚子饿了,想吃个油饼子。喏,给你一块,你悄些吃,别声张。”大丫头点点头,就接过油饼子放进嘴里,一边吃还一边打量着周围,想再要几块,妈却说:“你可知足吧,快些上去!别告诉她们!”大丫头就随便抹了下嘴,上了屋顶。
二丫头鼻子不尖,但眼尖,她看到大姐上来后嘴角泛着油光,知道大姐肯定吃了好吃的,就也嚷嚷着要下去撒尿。妈没办法,又答应了二丫头。就这样,丫头们一个个借着撒尿去吃了油饼子,就把油饼子给吃光了。父亲回来一看,顿时气得七窍生烟。他想起老婆的那句话:“五个丫头都在身边,有点吃的都给抢走了,你哪还吃得上?”不由得越想越气,突然就产生了一个丑陋的念头,而这个故事,也就从此黑化了。
母亲为啥不能多炸点油饼子?因为家里的清油不多了。过去,西部的资源非常匮乏,我们队里每年只给一口人分一斤清油,用完就没了。所以,炸油饼子,对当时的西部人来说是一件大事,只有逢年过节才有这种待遇。平日里别说吃油饼子了,就连菜里多放点油,村里人也舍不得的。我的妈妈还用筷子绑了几根布条,每逢炒菜,就用布条沾上点油,在锅里蹭上几圈,这样菜就有了油味,又用不了太多的油。所以,这个父亲再想吃油饼子,不知要等到啥时候了。
当然,没有一个父亲会为了油饼子仇恨女儿,他一定是忍无可忍,才会产生这样的情绪。但是,大部分父母对子女的爱都是无我的,这是人类的天性。为了让子女过得好一些,父母都愿意做牛做马,甚至牺牲自己的健康,何况只是把好吃的让给子女?我印象最深的,就是当初我想读书,母亲说他们哪怕吃屎喝尿,也要满足我的心愿。为啥同样生活在西部文化的大氛围里,父母与父母之间的区别会如此之大?是什么在践踏人类天性中的情感?是什么让父母不再是子女不需要防备的人?又是什么让子女为了一点好吃的伤父母的心?前段时间,我还看到两则新闻:有个男人为了讨好情人,让情人跟他结婚,把一对亲生儿女扔到楼下活活摔死;有个男人强暴了亲生女儿,母亲不让女儿去报警,因为“那是你的亲生父亲”。这类极端现象的产生,到底是因为个体有问题,还是文化导向出了问题?
有时,故事不只是解闷的工具,更是人生的倒影。我们以为自己在听别人的故事,但在不知不觉中,我们就会变成故事中的某个人。所以,听故事时需要的不仅是专注和代入,也是警觉和反思。要知道,每一个故事,不管多么离奇,都可能以另一种形式出现在我们的生命里。
我们继续看这五个丫头的命运。
第二天一大早,父亲就套好了车,吆喝着五个丫头上车,说要带她们去一个很远的地方走亲戚。五个丫头没有多想,就上了车,一路上叽叽喳喳地聊天。父亲却不觉得不耐烦,甚至听不到丫头们在说啥,他的心里一直在盘算着接下来要做的那件事。不知走了多久,他们终于到了一座森林的边缘,父亲叫丫头们下车,说自己有一件重要的事忘了做,必须做完才能去走亲戚,叫丫头们原地等着,不要乱走,自己一会儿就来接她们。丫头们就下了车,还叮嘱爸爸早些回来。父亲当时的心情,我不得而知,但从客观上看,他终究是头也没回地走了,而且丫头们一直等到天黑,也没等到他回来。这时,大丫头才明白父亲是不要她们了。但她顾不上伤心,因为气温越来越低,她们几姐妹又冷又饿,必须找个法子,让大家能活下去。
于是,她们就进了树林,想找个地方生一堆火,摘一些果子吃。但她们从没离开过家,也没人教过她们怎么钻木取火,所以她们虽然能找到木头,也能找到石头,却还是生不起火。倒是找到了一些果子,于是她们就吃着果子,继续往前走,想找到一个能帮助她们的人。
也许是几个丫头涉世未深,不知道外面的世界隐藏着许多危险,也可能是急于想找个能避风寒的地方,她们看到半路上一坨牛车轱辘那么大的粪便时,竟然不觉得害怕,还合力把它给掀了起来,想看看下面有没有藏了啥。结果,她们看到了一条密道,还不知死活地走了进去。
那密道里有啥?有一个黑漆漆的大洞,大洞里有一头人熊(关于人熊,网上有三种说法,一说是棕熊,一说是野人,一说是大猩猩),丫头们非常害怕,转身想要逃走,人熊却说起了人话,它说:“你们不要害怕,我不会伤害你们的,我虽然是人熊,但我很善良,你们看,我不是会说人话吗?你们留下来吧,我这里有好吃的,你们想留多久都可以。外面有很多凶残的动物,你们要是在外面乱跑,一定会被吃掉的。”一听有好吃的,几个丫头就动了心,而且人熊的声音很温和友好,听起来不像有坏心的样子。丫头们商量了一下,觉得人熊要是真想吃掉她们,完全可以直接扑上来,她们肯定逃不掉,但它并没有这么做,态度还这么友好,也许它真的很善良。于是,她们就留了下来。毕竟她们就算逃出去,也不知道自己能去哪里,而且这里很暖和,外面实在太冷了,就算没有凶残的动物吃她们,她们也会被冻死的。
洞里的地上铺着兽皮,她们不知道是什么皮,反正又软又暖和,睡起来很舒服。人熊还给她们扯来了几块破布。虽然有一股说不清的味道,但她们实在太累了,顾不了那么多了,跟人熊道过谢后,她们很快就睡着了。
大概是凌晨时分,洞里响起了一阵咯嘣咯嘣的声音,虽然音量不大,但因为洞里很静,这声音听起来特别瘆人。四个丫头被吵醒了,醒来时,看到人熊好像在吃着什么。她们就不由得打了个激灵,小心翼翼地问道:“人熊伯伯,你在吃什么呀?”人熊说:“我在吃大豆啊,这个豆子太硬了,我的牙都要被硌断了,你们就别吃了。现在还早,你们再睡一会儿,等你们醒了,我给你们拿蜂蜜。”四个丫头一听有蜂蜜,就美滋滋地睡下了。
你知道大豆是什么不?不,不是黄豆,而是蚕豆。西部的称呼有时跟外面不太一样。比如,外面叫土豆是土豆,但西部人叫土豆是山药,西部的传统小吃山药米拌面,其实是土豆小米粥,而不是淮山小米粥。我在听到这个细节的时候,就猜到人熊吃的是大丫头的手指头,我忽然有一种脊背冒汗,又不太真实的感觉,就像在做梦。于是,我把这种感觉融入了《西夏咒》,并且直接在《西夏咒》里加入了一个类似的细节。现代人称之为“致敬”,但我不是在致敬,我只想展示一种大家可能不知道的东西。或者说,我想把世界的假象撕开,让你看到世界真实的样子——哪怕血淋淋的,不那么好看,它也是真的。这也可以说是对鲁迅精神的一种传承。
第二天醒来,丫头们发现大姐不见了,就问人熊说:“人熊伯伯,你看到我们的大姐了吗?”人熊说:“看到了呀,她早就醒来了,我打发她去镇里买点东西。”四个丫头一听大姐去买东西,就把悬着的心给放下了,吃过人熊给的蜂蜜和果子,她们就结伴去森林里采蘑菇。她们都说大姐不讲义气,去镇里玩也不叫上她们。说着说着,就把大姐给忘了。
可直到晚上,大姐都没有回来。这是从没有过的事。她们又小心翼翼地问人熊说:“人熊伯伯,我们的大姐怎么还没回来啊?她会不会迷路了?”人熊说:“就是的,我也正担心呢。这样吧,明天一早我就去找她,你们不要担心,喝点蜂蜜水然后好好睡一觉吧。”四个丫头一听有蜂蜜水喝,又把大姐给忘了。
这天夜里,那阵奇怪的咯嘣声又响起了。三个丫头从睡梦中醒来,看到人熊又在嚼东西,但因为前天夜里问过,人熊说是在吃蚕豆,她们就没有再问,翻身睡了。谁知道第二天醒来,她们发现二丫头也不见了,人熊说二丫头早就醒了,说是去找大姐。三个丫头听说二姐去找大姐了,就没有多想,吃了点东西,就去森林里玩了。
就这样,人熊每天晚上都在吃“蚕豆”,第二天早上,也总有一个丫头会失踪。最后,洞里只剩下人熊、五丫头,和一个瞎了双眼的老婆婆。人熊说,那老婆婆是它的干妈。这几天来,老婆婆一直坐在角落里念念有词,她的声音很小,不知道在念着什么,也一直没跟五个丫头说话。但这天,人熊刚出去,她就塞给五丫头一些钱,叫五丫头快走,还说:“人熊不是好东西,它每天晚上都会吃掉一个人,你的四个姐姐已经被吃掉了,那咯嘣咯嘣的声音,就是人熊嚼软骨时发出来的,要是你再不走,人熊一定会把你也给吃掉的。”五丫头一听,立刻瘫坐在地上,整个人都吓傻了,连怎么哭都给忘了。瞎眼老婆婆又说:“我老了,肉不好吃,而且人熊也想有个伴,再加上我从不坏它的事,它对我就没有戒心。本来你们的事我也不想管的,但一个个年轻人就这样被吃掉,我的良心实在不安啊——我现在可是冒着生命危险来劝你的,你一定要按我说的去做,要不,你是逃不掉的。人熊的鼻子很灵,你就算逃到千里之外,它也能把你给找到,然后把你和你身边的人都给吃掉,它真会这样做的。你要是逃不掉,我们都会没命的!”听到五丫头很响很急的心跳声,瞎眼老婆婆安慰她说:“你也不要太害怕,人熊是有弱点的,它有一次吃了一个男人,那个男人带了一罐酒,它就把那酒也给喝光了,结果酩酊大醉,把自己的弱点都说了出来。第二天,它完全忘了这件事,但我在一边听得很清楚,也都记下了。你平时肯定注意到我在默念着什么,对不对?那是我怕自己会把它的弱点给忘掉,所以一直在重复。这些年里,人熊的弱点已经成了我的咒子和盼头,我老是盼着有人能把人熊给除掉。虽然我老了,到了外面也不一定能活得下去,但不管怎么活,也比天天听着这人熊骗人吃人强。像我这样,老是沉默,老是置身事外,也是在犯罪呢!但我明知自己在犯罪,也没有任何办法,谁让我斗不过人熊呢?所以,你一定要把我说的诀窍给记牢,千万不能记漏,要不,我们可就都没命啦!”然后,老婆婆就把怎么对付人熊一一告诉了五丫头。
首先,五丫头要去镇里买一罐蜂蜜和一把红筷子。镇离这里不远,很快就到了,如果直接往家跑,还没到家,就会被人熊追到。但买了蜂蜜和红筷子就不一样了,人熊最喜欢红筷子,要是五丫头在人熊差不多追到时,扔一根红筷子在地上,人熊就会忘掉追杀五丫头的事,开开心心地捡了红筷子,送回洞里。可一旦放下红筷子,它就会想起自己在追杀五丫头,然后飞快地追上去。人熊的速度很快,别说五丫头只是个小女孩,跑不快,就算是大男人,也跑不过人熊的。所以,人熊很快就会追到五丫头,这时,五丫头就再扔一根红筷子,人熊又会捡起它送回洞里,然后再去追杀。如此重复上若干次之后,红筷子就扔完了,五丫头就开始倒蜂蜜——不能瞎倒,要等到人熊差不多追到时再倒。人熊被蜂蜜吸引,又会忘掉追杀的事,开始舔地上的蜂蜜。等到舔完了,它才会想起五丫头,然后继续去追杀。这样重复到最后,蜂蜜倒完,五丫头也该到家了。到家之后,她要尽快生火,把门口的石头碾子给烧得通红。人熊很喜欢那种大大圆圆的东西,看到时,总会乐滋滋地坐上去。这时,被烧红的碾子就会把人熊的屁股给粘住,还会烧伤它的皮肉,让它痛苦不堪,却又不能动弹。趁着这个机会,五丫头就能找到猎枪(在当时的西部,每户人家都有石碾子,也都有猎枪),把人熊给杀掉。
五丫头逃走后,就照老婆婆说的去买了红筷子和蜂蜜,然后问了某某村(她家的所在)该怎么走,然后就带着红筷子和蜂蜜开始往家的方向跑。她跑一会儿休息一会儿,老是向后望,既觉得人熊会在后面出现,又害怕看到人熊从后面出现。但她还没跑出太远,人熊真的出现了,它奔跑的姿势非常吓人,有一种裹风挟雷的感觉。五丫头不敢等它跑得太近,就丢下了一根红筷子,然后拼命地往前跑。人熊果然看到了那根红筷子,也果然非常高兴,它蹦蹦跳跳地拿着红筷子走了,来时那种愤怒的气场整个消失了。五丫头松了口气,但不敢懈怠,仍然用尽全力地往前跑。说来也怪,平时不咋运动的,现在跑起来却忘了累,可见,当人全神贯注的时候,是会忘掉身体,得到一种超越肉体的力量的,一旦想起身体,就会失去那种力量,所有肉体该有的觉受都会汹涌而来。这时,五丫头什么都忘了,她只有一个念想,就是逃出去。她一个劲地往家里跑,也时不时地回头望,她知道人熊很快就会掉头来追她,她必须做好准备。果然,人熊又喷发着愤怒的气息追上来了。五丫头就再丢下一根红筷子。这样重复上几十次之后,五丫头就逃出了很远。幸运的是,路很好走,她没有迷路的可能。要不,她就会感到绝望,失去信念的。信念一失,奔跑的力量就会消失,就会有另一种力量拽着她……
听到这时候,我被这个不愿放弃的小女孩给打动了,我觉得,当命运给了你似乎不可能战胜的难关时,你还是要战胜它。这时,“战胜它”是一种信念,而不是对结果的执着,你要去守住那份信念,而不是去盘算那个结果。有时,你一盘算,就输了。因为命运不会给你犹豫的时间。这时的感悟,让我写出了《白虎关》中兰兰和莹儿在豺狗子面前的挣扎,那整个过程很让人绝望,因为两者的力量是明显不对等的,但两个弱女子只是不肯放弃,最后就真的逃了出来。现实中会不会发生这种故事?不重要,重要的是一种精神。有了这种精神,人在当下就不会躺平;失去这种精神,人就会轻易接受命运的安排,不再去抗争,放弃一切自己应该珍惜的东西。所以,战胜的念想,有时远远比战胜的结果更加重要。因为,改变命运的关键,就在于那个坚不可摧的念想。
五丫头虽然很弱小,但她有这个念想,否则,这么远的路,她怎么能坚持下来?但她就是坚持下来了,甚至没有莹儿那种时而想放弃的犹豫。于是,在蜂蜜快要用完的时候,她终于看到了熟悉的家门。她从来没有那么想家,也从来没有在看到家门的那一刻,感到那么的温馨和幸福。她甚至也不敢去烧石碾子了,哪怕石碾子就在门口附近她看得到的地方。她怕就在自己生火的时候,人熊就会一下扑了来,把她带回那个恐怖的地洞。
于是,她扑进了家门,一下把门关住。因为她喘息和关门的声音都很大,父母吃惊地从屋里跑了出来。看到她的瞬间,父亲的脸色变得非常复杂,惊喜、惊恐、惊讶等情绪在脸上轮番出现,显然,他的思绪也在不断翻滚着。但五丫头没心情问了,快快地把自己的遭遇说了一遍,还告诉父母,其他四个丫头都被人熊给吃掉了。一边说,她一边把家里能搬动的重物都移去抵门了。她知道人熊的力量很大,很怕人熊会破门而入。父母非常震惊,但也顾不上悲伤了,快快地推了些重物来抵门。
没一会儿,人熊就追到门前了,五丫头和老两口都能听到人熊踱来踱去的声音,也能感受到人熊那种愤怒的气场。他们不用交流也明白彼此心中的恐惧,于是三个人都不说话,都屏住了呼吸,想要隐藏自己的存在,不叫人熊发现自己。
人熊当然知道五丫头在门后面,但它没有试着去推门。一直以来,它都不是一个简单粗暴的角色,它一直像人那样,放着压倒性的力量不用,用巧智一次次玩弄着丫头们,享受着某种变态的快感。从这一点上看,它不太像动物,更像是人类,而且是那种善心完全消失,被欲望和暴力基因完全吞噬的人类。但它又不完全像人类,内心还留着动物的天性,否则,它也不会被红筷子和蜂蜜给引走。
踱了几圈后,人熊说话了,它说:“丫头,你跑回家为啥不跟我说一声啊?我追了你老远,就是想告诉你,我给你准备了好多好吃的,你要是想回家,就先回洞里一趟,把好吃的拿回来给你爸妈,你看怎么样?我找来的食物那么美味,你咋能不叫爸妈尝尝呢?”说完,它就竖着耳朵听屋里的动静。
五丫头当然不会上当,但她也不敢撕破脸,她知道人熊的力量很大,区区一扇木门,根本拦不住它。要是撕破脸,它不想继续玩这个游戏了,他们一家人都会很危险。于是她回答说:“好啊,谢谢人熊伯伯,我也喜欢你的家,你家里那么多好吃的,森林里也很好玩。不过我好几天没洗过澡了,身上特别痒,我就是跑回来洗澡的。你明天再来接我好不好?我先在家里准备一下,上次走得急,我的衣服啥的都没带呢。今天我们就不开门请你进来了,我爸妈特别害羞,怕见生人。”她说这话的时候,父亲已经端了猎枪对准门口,但他不敢叫五丫头开门,因为他没有一枪打死人熊的把握。据说,人熊的皮很厚,平日里又喜欢在树上蹭痒,把树胶都蹭到身上了,毛结成了一团一团的胶毛球,非常坚硬。要是打不中胸口,打中了这些胶球,人熊既没有受多大伤,又吃了疼,肯定会更加愤怒。而且一旦撕破脸,它就有可能终止这个游戏,直接扑过来吃掉他们一家三口。想起这种种可能,当然也有想起自己对女儿们做出的恶行,他的心里充满了恐惧、犹豫和忐忑不安,抵着扳机的手指怎么都按不下去。
有意思的是,五丫头明显是用缓兵之计,人熊却信了,它开开心心地说:“好吧,我明天这个时候再来接你。”然后就回到了地洞里。回去后,它也没像老婆婆担心的那样,愤怒地杀了她,而是美滋滋地睡了一觉。可见,人熊虽然很通人性,甚至有了人的狡猾和恶劣,但它本质上还是一只动物,心思没有人那么多。它可能根本就想不到是老婆婆出卖了它,甚至也不知道自己酒后吐真言,把自己给卖了。
更有意思的是,它还真的在约定的时间到五丫头家来了,于是,它见到了一个被烧得通红的石碾子。它的习性让它非常欢喜,不假思索地坐到了这个石碾子上面,并且马上就被滚烫的石头给融掉了皮肉,屁股粘在石碾子上起不来了。这时,五丫头的父亲端着枪冲了出来,朝它的胸口放了几枪,就把人熊给打死了。打死人熊之后,他们去地洞里接回了瞎眼老婆婆,父亲也如愿以偿地吃上了好东西。故事以一种相对圆满的方式结束了,但这种圆满定然经不住追问。
为啥?因为谁都知道父亲把女儿给扔了,尤其是五丫头自己。她的姐妹们惨死,她能一点都不怪父亲吗?就算她不怪父亲,觉得是她们五姐妹不好,对父亲不孝,才会把父亲气成这样,但她还能像过去那样相信父亲,不加防备吗?要知道,信任这个东西有时很坚固,但有时也很脆弱。下次,要是父亲再告诉她,要带她去走亲戚,她也许会一下提起警觉,拒绝父亲的。为啥?因为轻信的代价太沉重了,那种伤害深深地嵌进了她的灵魂里。
再说,这个父亲在打定主意抛弃女儿,还把女儿放在森林边上时,就已经给女儿判了死刑,四个女儿的惨死能不能激起他的反省,让他从此改过自新?如果不能的话,一个连女儿都容不下、不能原谅的父亲,能容下一个陌生的瞎眼老太太吗?所以,这个故事不能继续往下讲,也不能去深挖。一旦深挖,这时的美好就会破碎,更多的丑陋就会出现。
所以,这是一个很好的故事,它撕开了一种美好的表象,让你往里看,看到里面的筋骨和血肉。但真正的好故事,往往会刺痛人心。
这个叫《五个女儿》的故事中提到了一种动物——人熊。在那个故事里,这种动物会说人话,会像人一样欺骗、一样算计,却又像熊一样,容易掉进人的圈套。我对这种动物产生了很浓的兴趣,于是做了一些研究,想知道它到底存不存在。
后来,我发现中国历史上有很多关于人熊的说法,按最常见的说法,人熊就是棕熊,也就是《山海经》中提到的“罴”,只是因其经常人立,才被称之为人熊。这种说法到底对不对,我不知道。不过,能偶尔人立的动物很多,大熊猫就是其中之一,为啥大熊猫不叫人熊,而叫熊猫呢?所以,我觉得这种说法还是有些牵强。那么,假如这种说法真的不对,怎样理解才对?是人熊比一般熊更通人性吗?
再后来,我看到了一则关于“人熊”的故事,据说是真实发生过的:有一天,街市上来了两个奇怪的乞丐,他们很吃力地提着一个巨大的口袋,口袋里显然装了重物,那重物还在蠕动,看起来像是活的。两人停在人流最密集处,其中一人敲锣喊道:“看稀奇动物啦!看稀奇动物啦!人熊有没有人见过!没见过就来交钱,保证让你满意!要是不满意,我们立刻给你退钱!”很多人闻声都围了过来,都想看看那所谓的人熊是啥样子。于是,很多人都交了钱。收到钱后,那两个乞丐就打开了口袋,叫交了钱的人伸头去看。人们一看,发现那真是人熊——它长着一张人脸,却满身是毛,还长着熊掌,时不时发出古怪的声音。那两个乞丐又说,“这人熊不但长得像人,还会像人那样写字作诗哩!谁要是不信,可以来土地庙找我们,交上钱,我们就叫人熊给你作诗!”几个书生听了,觉得实在难以置信,就结伴去了土地庙。到了土地庙,他们没找到那两个乞丐,却发现人熊被锁在隐蔽处。他们就凑到跟前,想看看它是不是真会写诗,谁知它竟开口说话了——原来,他不是什么人熊,而是某府某县某村的一个秀才。有一天,他到外面去,却突然被两个人逮住,还被剥光了衣服,在皮肤上刺了千万针,裹上了一张刚刚剥下的血淋淋的熊皮。据说,活剥的熊皮会跟针刺后的人连在一起,这样就能把人变成人熊。那秀才本来觉得不可能,谁知自己的皮肤竟真的跟熊皮黏在了一起,要是硬扯,就会非常疼。于是,那两个人就扮成乞丐,带着他到处骗钱。说完之后,秀才求书生们救救他,书生们听了也很震惊,立马去衙门报了官。县官一听,马上派人去土地庙,把两个乞丐和被害的秀才一起带了过来。经过审问得知,那两个乞丐本是农民,因为活不下去,才生起歹心,把人弄成了熊来招摇撞骗。
这个故事很有名,对后世的影响也很大,历代出现了很多这样的不法之徒,为了谋生或图财,他们昧着良心做了许多类似的事。也许,正是这个故事启发了他们,让他们看到了这类行为背后的利益。
前段时间,我在网上看到一则报道:有个女孩在街上看到一个残疾乞丐,那个乞丐没有四肢,只剩头和一截身子,被放在一辆破手推车上。刚开始,女孩只是因为同情而多看了几眼,谁知越看越觉得乞丐像她失踪多年的叔叔。当时,她害怕极了,鼓不起勇气去相认,后来带着家人再去找时,那乞丐已经不见了,怎么找都找不到。还有一个人,也在街上看到了一个残疾乞丐,那乞丐长得很像她失踪多年的小女儿。于是她马上就上前问询,乞丐却矢口否认,说自己不是她以为的那个人。后来她再去那个地方,就再也见不到那个乞丐了。如果那个乞丐真是她的女儿,为啥不肯跟她相认呢?因为,这类乞丐看起来只有一个人,其实一直有人在旁监视,而且监视者往往还有同伙,一旦乞丐认亲,他们就有可能伤害乞丐的亲人,或是加倍折磨乞丐,让乞丐再也生不起逃走的心。这就是有些人不愿给职业乞丐钱的原因——他们觉得,自己一旦给乞丐钱,就会有更多的人被迫害成乞丐。虽然这种想法也有道理,但你如果不给钱,这些乞丐就会受到更大的折磨,或是吃不上饭。在一些城市,据说有很多类似的事情。这种事,本质上跟人熊故事是一样的,都说明了人心的异化。
我之所以讲这个故事,也是想提醒大家:要保护自己的心,也要保护孩子的心,因为人心是很容易异化的。
最近,我一直在研究中国的行政史,我发现,我们眼中的清平世界,其实并不清平,它隐藏着无数的凶险。意志不坚的好人容易被异化,被异化的危险分子也一直在寻找猎物。发现这一点时,我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所以,我们一定要警觉,既要拒绝自己的异化,也要避开那些被异化的人,以免成为他们的猎物。现在,各种行业里都有被异化的人,有些被异化的人也会自我伪装,悄悄进入我们的生活,潜伏在我们身边,伺机做出一些伤害我们的事。那些冒充快递员上门行凶或诈骗者,就是最常见的例子。我们不能不提高警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