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陈培浩 陈丽珠等
导语:《围城》是钱钟书先生唯一一部长篇讽刺小说,被称为“新儒林外史”,具有很深的人生意义和参考价值,《围城》一九四七年在上海出版,一九四八年再版,一九四九年三版,20世纪80年代《围城》重新大热,并拍成电视剧。作者在序中表明,本书想写现代中国某一部分社会、某一类人物。人这种无毛两足动物的基本根性,人生处境实质上的尴尬与窘迫,人对此的浑然不知、洋洋自得,或者虽有所知却也无奈,偶尔也被它深深刺痛。他看似在淡淡勾勒抗战时期中国知识分子群像,实则在揭示现代人“围城式”的人生生存困境。“城外的人想冲进去,城内的人想冲出来”源于社会人性的复杂,适用于生命的一切困厄。小说的魅力就在于这种既睿智超拔又亲切入世的人性洞察,在于对此富有个性的智慧传达。
1.红海早过了,船在印度洋面上开驶着,但是太阳依然不饶人地迟落早起,侵占去大部分的夜。夜仿佛纸浸了油,变成半透明体;它给太阳拥抱住了,分不出身来,也许是给太阳陶醉了,所以夕照晚霞隐褪后的夜色也带着酡红。
2.天空早起了黑云,漏出疏疏几颗星,风浪像饕餮吞吃的声音,白天的汪洋大海,这时候全消化在更广大的昏夜里。衬了这背景,一个人身心的搅动也缩小以至于无,只心里一团明天的希望,还未落入渺茫,在广漠澎湃的黑暗深处,一点萤火似的自照着。
3.也许因为战事中死人太多了,枉死者没消磨掉的生命力都迸作春天的生意。那年春天,气候特别好。这春气鼓动得人心像婴孩出齿时的牙龈肉,受到一种生机透芽的痛痒。
4.一会儿,雨点密起来,可是还不像下雨,只仿佛许多小水珠在半空里顽皮,滚着跳着,顽皮得够了,然后趁势落地。……这雨愈下愈老成,水点贯串作丝,河面上像出了痘,无数麻瘢似的水涡,随生随灭,息息不停,到雨线更密,又仿佛光滑的水面上在长毛。
5.这是暮秋天气,山深日短,云雾里露出一线月亮,宛如一只挤着的近视眼睛。少顷,这月亮圆滑得什么都粘不上,轻盈得什么都压不住,从蓬松如絮的云堆下无牵挂地浮出来,原来还有一边没满,像被打耳光的脸肿着一边。
陈培浩:我们一再说,环境描写如果只是为故事提供一个外在的空间,而不能兼具推动叙事、刻画人物等功能,则这样的环境描写只得皮相。钱钟书过人的本领在于比喻,他从不放过任何可以施展比喻本领的机会。所以,一到环境描写,他才不是老老实实地白描呢。他要用比喻使本体朝向丰富的喻体世界开放,精妙而准确的比喻既拓展了读者对描写对象的认知,也使描写本身获得了独立的文学价值。
陈榕:文段一描写昼夜交替的景象。太阳被赋予了人的性格,它是强势的、不饶人的、带有侵略性的。夜一方面被动地承受着太阳的侵略,另一方面也甘愿沉醉于太阳的怀抱,晚霞消退后,脸上仍带着酡红。“侵占、拥抱、陶醉、酡红”等词皆与恋爱息息相关。太阳与夜晚不仅被人格化了,而且变成了性格互补的恋人,在天空中演绎着爱情故事。“仿佛纸浸了油”这一比喻,写出了入夜时分朦胧的、将暗非暗的形态,也暗合着爱情的黏稠腻人。作家选取昼夜相交的临界状态,让本是互相排斥的意象出现在同一时空,且不合时宜地“相爱”。太阳与夜的爱情何尝不是方鸿渐与孙柔嘉情感纠葛的写照——强与弱、主动与被动,合久必分,现实的人成为太阳与夜人格化的映射。不过方孙二人走了“酡红、陶醉、拥抱、侵占”这一与美好爱情相反的路径,自然的诗意与幻灭的现实构成一对对称的镜像。
文段五,“圆滑”一词为偏义复词,在这一语境中取“滑”这一语素,“圆”只起到陪衬作用,因为我们可以发现月亮并不圆。这里采用通感的修辞手法,“滑”与“轻”不是月亮本身的属性,而是人对月亮的感受与想象。“滑”是对质地的想象、“轻”是对重量的感知,将二字用以形容月亮,并非写实而是写意,突出月亮从云雾中浮现这一过程的清晰、灵动。接下来是一个精彩的比喻,通常写月亮没满,我们会突出“圆月之缺”,然而作家却聚焦“缺月之圆”,言其“像被打了耳光的脸肿着一边”。仿佛月亮本该是没满的,这颠覆了以往的惯性思维,却与当时情境下人的心境最为契合。“耳光”这一沉重的、世俗的意象无疑损害了轻盈的、美好的月亮所营造的诗意格调。有“耳光”做铺垫,小说的镜头随后从自然转向现实。
郑慧芳:在《围城》中,方鸿渐从回国,到家乡,到上海,再到三闾大学,最后回到上海,每到一处,作者都有细致入微的环境描写。在此旅途中,方鸿渐也走完了求学、恋爱、事业、婚姻的人生旅程。因此,其环境描写中不仅包含了对自然环境的描摹,也暗含着主人公方鸿渐的心境与情绪,或是暗含着对社会环境的展现。在细腻的环境描写中,钱老将比喻的修辞用到了极致,情景交融与比喻构成了《围城》中环境描写的两大特点。
例如,在方鸿渐等人回国的轮船上,夜本应是浓墨般漆黑的,而由于太阳“迟落早起”,此时的天空是夜色伴着微弱的夕阳,“仿佛纸浸了油”,不够漆黑,也看不清光亮,短短六个字便将夜色将暗未暗的状态生动地展现出来。再如写下大雨,从“丝”到“痘”,再到“麻瘢似的水涡”“水面上在长毛”,雨越下越大,越下越密,从点到线,一连串的比喻将下雨的全过程富有动态地展现出来,给人身临其境之感。喻中有喻,环环相扣,连续用多样化的喻体来比喻“雨”这个本体,钱先生在《宋诗选注》中评价苏轼的博喻为“车轮战法”,此处也正是车轮战般的博喻。
此外,环境描写中往往情景交融。例如,在回国途中,太阳“不饶人”“拥抱”“陶醉”“夜色也带着酡红”,把景物当作情感化的人,拟人与比喻多格合用。虽然游子在旅途颠簸的夜晚会感到些许沉闷和无聊,但更多的却是即将归国还家的迫切与愉悦,因此景物是可爱的、美好的,令人陶醉。未来也充满希望,虽有“昏夜”“黑云”,黑暗深处却有“一点萤火似的自照着”。在众人去往三闾大学途中,旅途困顿,瓢泼大雨阻碍了人的活动,令人生厌,雨像“痘”像“麻瘢”像“毛”,无一美好之物,体现人们烦躁不安的心绪。作者将自然景物描写与人物特定的心境有机融合,营造出种种不同的气氛,成为剧情发展不可缺少的一部分。比喻也与社会环境交织着,例如,“春天的生意”竟比作“枉死者没消磨掉的生命力”,春天是生的象征,战争是死的代表,两者风马牛不相及,竟能互为本体和喻体,让人悚然,达到陌生化效果。更重要的是,作者不正面直接表现战争的残酷无情,仅一比喻,讽刺性与深刻性立现。
张晓雪:文段一中,相较于环境的描写,我看到更多的是比喻的运用,环境描写中运用了比喻辞格,“夜仿佛纸浸了油,变成半透明体”,夜晚最易引起久违故土的游子的遐思,这种情景交融的比喻既有对旅途颠簸感到压抑、无聊、沉闷的无奈,也有思念故土、归心似箭的迫切情绪,归国的情怀使得一切都看起来令人陶醉,即便是燥热的天气都可以感觉到美的存在。再看文段五,这段同样是描写月亮,此时作者把月亮比喻成“挤着的近视眼睛”和“被打耳光的脸”。仔细想一下云雾里露出的月亮和尚未全圆的月亮,就会觉得此处比喻运用得十分贴切,描绘出了从云堆里挣扎出来的半圆月亮的形态。钱钟书抓住事物在不同状态下的特征进行描写,真实具体,引发读者想象,更容易让景物与人产生共鸣。
1.那些男学生看得心头起火,口角流水,背着鲍小姐说笑个不了。有人叫她“熟食铺子”,因为只有熟食店会把那许多颜色暖热的肉公开陈列;又有人叫她“真理”,因为据说“真理是赤裸裸的”。鲍小姐并未一丝不挂,所以他们修正为“局部的真理”。
2.这一张文凭,仿佛有亚当、夏娃下身那片树叶的功用,可以遮羞包丑;小小一方纸能把一个人的空疏、寡陋、愚笨都掩盖起来。自己没有文凭,好像精神上赤条条的,没有包裹。
3.李梅亭多喝了几杯酒,人全活过来,适才不过是立春时的爬虫,现在竟是端午左右的爬虫了。他向孙小姐问长问短,讲了许多风话。
4.这辆车久历风尘,该庆古稀高寿,可是抗战时期,未便退休。机器是没有脾气癖性的,而这辆车倚老卖老,修炼成桀骜不驯、怪僻难测的性格,有时标劲像大官僚,有时别扭像小女郎,汽车夫那些粗人休想驾驭了解。
5.一个人的缺点正像猴子的尾巴,猴子蹲在地面的时候,尾巴是看不见的,直到他向树上爬,就把后部供大众瞻仰,可是这红臀长尾巴本来就有,并非地位爬高了的新标识。
6.中国人丑得像造物者偷工减料的结果,潦草塞责的丑;西洋人丑像造物者恶意的表现,存心跟脸上五官开玩笑,所以丑得有计划、有作用。
陈培浩:钱钟书的讽刺也多是通过比喻来展开的,或者说,钱钟书的比喻多是讽刺性的比喻。比喻是一种意义的发射装置,通过设喻,语言从本体射出奔向喻体,继而在喻体与本体之间建立了更大的意义空间。这是比喻的基本修辞和意义机制。然而,并非所有的比喻都是讽刺性的。讽刺的产生,来自本体与喻体之间的距离、错位及反差。本体为庄,喻体为谐,喜剧性便产生,本体的庄严感被消解,反讽的意味就寓于其间。钱钟书是极善此道的。然而,讽刺太过便流于刻薄,世人对钱钟书的讽喻也有此讥。
郭晨:在《围城》中,幽默往往连着讽刺。最令我印象深刻的是文段二,现实社会,一纸文凭只是“敲门砖”,人们可以从多方面考察一个人的能力,但文凭却常常可以“遮羞包丑”,仿佛文凭便是智者的一种象征。文凭在这里并不是取其外在的形状,而是取其功用。一张小方纸从面积上来看是很小的一件物品,但它所肩负着的责任和功用非常重大,能够遮掩无能且虚荣者的愚昧无知,让文凭为无能“镀金”。在这里,文凭的“小巧”和文凭功能的重大形成了鲜明对比,讽刺了当时的一部分知识分子不学无术、借假文凭自我包装的现象。文凭只是一张纸,重量很轻,稍有不慎就容易被吹起,露出愚笨、浅薄的本质。在方鸿渐回国之后,当地学校请他到学校做演讲,他却“翻了三五本历史教科书,凑满一千多字的讲稿,插穿了两个笑话”,但由于讲稿没带上讲台而随性演讲,使他在台上“羞得不敢看台下”。这张留洋花重金打造的“假文凭”像是一个牢笼把方鸿渐围住,小心翼翼地保护他虚弱的内心。方鸿渐的形象讽刺了在中西方文化交汇融合中一些知识分子道貌岸然的嘴脸,揭露了某些知识分子在精神上虚荣且无奈的围城困境。
帅沁彤:《围城》的比喻极密,却依然让人感到趣味和新奇。文段一包含了对于诸多不同对象的揶揄和讽刺。因鲍小姐的大胆穿着,将其比作熟食铺子里公开陈列的肉,本体与喻体的联系在“颜色暖热”,内中的讽刺意味在于“公开陈列”;又有人叫她“真理”,将抽象的词语与具体的肉欲并置,后一句“并未一丝不挂,所以他们修正为‘局部的真理’”,一本正经的推理又讽刺了男学生对于女性的不尊重。文段五中,将人比作猴,将人的缺点比作猴屁股,本就具有喜剧效果,作者还将人的缺点渐渐暴露的过程比作猴子爬树,而“红臀长尾巴本来就有”又将人的缺点一如既往的状态揭示出来,从粗略到细致,从静态到动态,既有喜剧效果,又有哲理深度,作者的比喻技巧和讽刺功力令人折服。
陈楚寒:《围城》被很多人誉为现代版《儒林外史》,是因为钱钟书在这部小说中运用了许多淋漓尽致的讽刺,这种讽刺常常由机敏的比喻编织而成。钱钟书在他的《旧文四篇》里曾提出:“比喻包括相辅相成的两个因素,所在的事物有相同之处,又有不同之处。不同之处愈多愈大,则相同之处愈烘托,分得愈开,则合得愈出意外,比喻就愈新奇,效果就愈高。”小说中机灵的比喻,除了展现人物丰富多彩的特点之外,还有化抽象为具体的具象式比喻。钱钟书善于捕捉生活中一些微小感受或细节,并努力用文字使其“具象”化。例如摘录中第一段男学生将着装热辣、皮肤黝黑的鲍小姐比喻成“熟食铺子”,既捕捉到鲍小姐皮肤黑的特点,又将其化为男生心中肉欲的象征。随即将其暴露的打扮说成是局部真理,《理想国》中“真理赤裸”的抽象深刻概念却被男学生用于形容具体的庸俗美色,化庄为谐、令人喷饭。同时,讽喻性极强的“局部真理”也更直接表明了作者本人对鲍小姐的褒贬,正如吴敬梓描写夏总甲时所用的“油篓”之喻,其本非作者理想的形象,而据杨绛先生所述,鲍小姐的名字来源也正是“鲍鱼之肆”。
在结构上,小说的讽刺形成从个体的方鸿渐,到知识分子群体,再到社会文化大环境,推人及类,由小及大。例如文段二中,作者巧妙地将文凭比作亚当夏娃下身的树叶,讽刺了表面光鲜亮丽的知识分子,实际内在却空洞如原始赤裸的身体。除此之外,更由个人上升到对社会文化的讽刺,现实普遍环境的荒谬对人构成一种“压迫感”,使文人堕落的悲剧在围城中弥漫开来。方鸿渐买文凭行为既有虚荣心作祟更是社会大环境使然。方鸿渐既是虚荣的,却也是无奈的,买假文凭的行为让他在深夜里倍感羞耻,但生于社会的“围城”之内,为了满足父亲、岳父等人的期待,满足社会大环境的期待,他不得不以“假文凭”来完成光耀门楣的使命。小说中类似于方鸿渐的例子不胜枚举,后文陆子潇以国防部、外交部信封唬人,范小姐用不通的英文假冒作者赠书给自己等等,既是对知识分子虚荣心的讽刺,更是对铸造出围城困境的社会文化的批判。
郑慧芳:《围城》各种辛辣的讽刺离不开奇特的比喻。传统的比喻是以实喻虚,以具体喻抽象,而钱钟书却常常创造性地以虚喻实、以深喻浅,喻体巧妙,令人惊叹。例如,穿着暴露的鲍小姐像“熟食铺子”,以肉比肉尚有联系。而以“真理”来做喻体却是曲折隐蔽的:不是通过形似,也不是通过神似,而是通过一句“真理是赤裸裸的”将两个相距甚远的事物联系在一起,阅读的陌生感便转化为认同感。不仅如此,还要因为鲍小姐“并未一丝不挂”而“修正为局部真理”,让人大笑之余不由惊叹。作者以抽象的“真理”比喻具体的鲍小姐,突破了传统的比喻方式,扩大了比喻的表现力。这样特别的比喻小说中俯拾即是,例如:“文凭”像是“亚当、夏娃下身那片树叶”,并未着眼于二者的外在形象,而是从其遮丑功用的相似之处设喻;又将苏小姐与赵辛楣的关系比作“冬季每天的气候”,只用一个新奇而生活化的比喻就能道出男女之间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令人耳目一新。
此外,小说中的部分幽默讽刺具有化庄为谐的特点:“真理”本是严肃的,却用来比喻穿着暴露的女人;“讲师、教授、副教授”也是严肃的,却比作“小妾、夫人、如夫人”;“文凭”像是“亚当、夏娃下身那片树叶”,化庄为谐,文凭的庄严感在比喻中进入了粗俗诙谐的语义场中,更显幽默与嘲讽意味。这种荒诞的比喻,也与小说中所形成的世界的荒谬、存在的虚无主题所暗合。
1.她不是变心,因为她没有心;只能算日子久了,肉会变味。反正自己并没吃亏,也许还占了便宜,没得什么可怨。
2.理想中的留学回国,好像地面的水,化气升上天空,又变雨回到地面,一世的人都望着、说着。现在万里回乡,祖国的人海里,泡沫也没起一个——不,承那王主任笔下吹嘘,自己也被吹成一个大肥皂泡,未破时五光十色,经不起人一搠就不知去向。
3.运气坏就坏个彻底,坏个痛快。昨天给情人甩了,今天给丈人撵了,失恋继以失业,失恋以致失业,真是摔了仰天交还会跌破鼻子!“没兴一齐来”,来就是了,索性让运气坏得它一个无微不至。
4.狗为着追求水里肉骨头的影子,丧失了到嘴的肉骨头!跟爱人如愿以偿结了婚,恐怕那时候肉骨头下肚,倒要对水怅惜这不可再见的影子了。
5.和衣倒在床上,觉得房屋旋转,想不得了!万万生不得病!明天要去找那位经理,说妥了再筹旅费,旧历年可以在重庆过。心里又生希望,像湿柴虽点不着火,而开始冒烟,似乎一切会有办法。
陈培浩:成功的人物描写也是《围城》的重要特色,除了机智幽默地把各色人等的个性写活之外,《围城》事实上还塑造了方鸿渐这样一个“多余人”的典型。我们知道,“多余人”是19世纪俄罗斯文学中贵族知识分子的一种典型。他们出身贵族,生活优裕,受良好教育。他们不满现实,却思多行少;“思想上的巨人,行动上的矮子”是对他们最好的形容。他们既不愿站在政府的一边,与上流社会同流合污,又不能和人民站在一起,反对专制制度和农奴制度。他们不满于现状,却又无能为力改变这种现状,成为一个苦闷忧郁的多余人。普希金的《叶普盖尼·奥涅金》塑造了俄罗斯文学中第一个“多余人”形象。“多余人”有其社会基础,因此塑造“多余人”形象便有其批判性。方鸿渐是20世纪中国文学中最成功的“多余人”形象。鲁迅小说也塑造过各种知识分子形象,他们或是如孔乙己那样落魄的旧时代乡村知识分子,或是如魏连殳那样在新旧之间彷徨的孤独者,都并非真正的“多余人”。方鸿渐出身良好,受教育良好,羞耻心尚在,但每日里无所事事,只惯于高谈阔论,陷入无端的空虚之中。“多余人”本是最该有为者,“多余人”成为多余人,既有时代、社会、文化原因,但很重要也是自我原因。“多余人”是介于“新人”“英雄”和反面人物之间的中间人物,这种人物反而具有普遍性和典型性。
傅颖:《围城》中的主人公方鸿渐是挣扎于围城中的“多余人”,他迂腐的个性与选择的道路使得他的人生坎坷曲折。文段一中鲍小姐对方鸿渐的感情只是旅途寂寞的一种消遣,方鸿渐被抛弃后内心是愤怒的,内心却挣扎着说“反正自己并没吃亏,也许还占了便宜,没得什么可怨”。作为典型的“围城”人生中的人物,他竭力在思想上为自己找到尊严和平衡,认为自己和鲍小姐谈不上心和灵魂。就像文段后面说的,方鸿渐用这种巧妙的词句和精密的计算来抚慰自己,可是失望、遭欺骗的情欲、被损伤的骄傲,都不肯平伏,像不倒翁,捺下去又立起来,摇摆得愈发激烈。这充分暴露了方鸿渐及其同类者自以为是的高尚,实则是蝇营狗苟的计较和夹杂着对性与爱的粗暴理解。文段二是方鸿渐回国时的心情,由理想中荣归故里的破灭,再到回乡后的失落心情,连续的比喻将方鸿渐的心理特征展露无遗。“泡沫也没起一个——不,承那王主任笔下吹嘘,自己也被吹成一个大肥皂泡,未破时五光十色,经不起人一搠就不知去向。”特意用破折号强调出来,自己是被吹成的大肥皂泡,留学前荣归故里的梦已经幻灭了,现在的他就像镀金的塑料链子,外表金光闪闪,殊不知放进水里甚至会浮起来。文段四用了极贴切的比喻,狗追求水里肉骨头的影子,却丧失了到嘴的肉骨头,渴望进入围城,真正进入之后又觉得食之无味,一路寻找,始终找不到灵魂的安息之所。
陈榕:方鸿渐留洋求学一无所获,归国后恋爱受挫,奔赴三闾大学教书却遭解聘,最终认识到亲情的淡泊,深陷婚姻的围城。作为学业、事业、爱情、亲情、婚姻等全方位的“多余人”,他只能以“出逃”这一滑稽的姿态不断出入人生的围城。肉体的漂泊是精神流浪的寓言,由于人生目标的模糊与信仰追求的缺席,方鸿渐好似无根的浮萍,又如虚幻脆弱的“大肥皂泡”,于无声处腐烂、消亡。
“多余人”是中国文学画廊中的重要形象系列。郁达夫笔下孤独敏感的“零余者”,在“性的苦闷”与“生的忧愁”中对污浊的世相进行病态地反抗;巴金《家》中的觉新以及老舍《四世同堂》中的祁瑞宣,在新思想与传统家庭伦理的矛盾中清醒地咀嚼着悲剧的命运;《活动变人形》中,接受过西方教育的倪吾诚不满于中国现状却耽于空想,践行着“难得糊涂”的生存哲学……“多余人”涉及个人在时代中的定位及个人价值实现的问题,关联着“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去?”的哲学母题。他们或是背负“长子玄孙”的标签,将自己锁在四世同堂的屋檐下;或是成为家庭、社会中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存在,在信仰的荒原中种植着虚无与荒诞。不满现状而不思改变,一事无成而庸碌此生,性格怯弱、行为延宕的“多余人”们带着各自时代的烙印,共同诠释着人类永恒的生存困境。
陈丽珠:方鸿渐的性格是复杂的。作者对其刻画可谓细致入微,以主人公自身的心理折射人物矛盾的个性,既有不留情面的嘲讽,也暗含着一种宽容和理解。面对鲍小姐的玩弄,他善于自我安慰,有一种自视清高的孤傲感,对于爱的理解浅薄,以拥有一段一夜情而沾沾自喜,虚伪可笑不自知;在方的认知中,出国留学的洋博士理应受到他人的艳羡,可见其虚荣崇洋好恭维;面对失恋、失业的困境,他不从自身找原因,而是一股脑儿归结为运气,实为自欺、无能。他只能在顺境中驰骋自己的想象,而不能在逆境中改变自己的命运。作者以一种玩赏的态度观照方的可怜、可笑、怯懦,语言亦庄亦谐,嘲弄意味十足。在批判嘲弄之外,又可见作者对其窘迫处境的同情,一次次的失意没有使方放弃,“心里又生希望”,面对生存的困境,仍然心存希望。在作者的笔下,方的行为虽然可笑、荒唐,但作为知识分子,他有他的清高和自尊,有羞耻心和正义感,所以又显得不是那么世故圆滑,有那么一点俄罗斯文学中的“多余人形象”的意味,虽不满现实,却缺少行动,属于“思想上的巨人,行动上的矮子”。总之,方鸿渐就是个性格的矛盾体,他正直而又懦弱,善良而又虚伪,实在让人恨不起来,只能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1.早晨方醒,听见窗外树上鸟叫,无理由地高兴,无目的地期待,心似乎减轻重量,直升上去。可是这欢喜是空的,像小孩子放的气球,上去不到几尺,便爆裂归于乌有,只留下忽忽若失的无名怅惘。
2.他个人的天地忽然从世人公共生活的天地里分出来,宛如与活人幽明隔绝的孤鬼,瞧着阳世的乐事,自己插不进,瞧着阳世的太阳,自己晒不到。人家的天地里,他进不去,而他的天地里,谁都可以进来。
3.聚在一起,动不动自己冒犯人,或者人开罪自己,好像一只只刺猬,只好保持着彼此间的距离,要亲密团结,不是你刺痛我的肉,就是我擦破你的皮。
4.这笨驴子以为走前一步,萝卜就能到嘴,于是一步再一步继续向前,嘴愈要咬,脚愈会赶,不知不觉中又走了一站。那时候它是否吃得到这串萝卜,得看驴夫的高兴。
5.在小乡镇时,他怕人家倾轧,到了大都市,他又恨人家冷淡,倒觉得倾轧还是瞧得起自己的表示。就是条微生虫,也沾沾自喜,希望有人搁它在显微镜下放大了看的。拥挤里的孤寂,热闹里的凄凉,使他像许多住在这孤岛上的人,心灵也仿佛一个无凑畔的孤岛。
6.那只祖传的老钟从容自在地打起来,仿佛积蓄了半天的时间,等夜深人静,搬出来一一细数:“当、当、当、当、当、当”响了六下……这个时间落伍的计时机无意中包涵对人生的讽刺和感伤,深于一切语言、一切啼笑。
陈培浩:《围城》之所以能成为经典,很重要的原因在于它在人与事的书写之上,还进入一种更高的生命哲理书写。一般小说,只写一群人当下的故事;优秀小说,通过一群人的故事而关联到一代人的故事;卓越的经典小说,写一群人而及于一代人,写一代人而又及于代代人。换言之,它触及了超越时代性的普遍经验。假如《围城》只是20世纪三四十年代“多余人”方鸿渐们的故事,过了那个时代谁看呢?它了不起在于,通过“围城”的生命感悟和存在提炼,架设了通往后世读者心灵的桥梁。人生代代无穷已,围城困境只相似啊!这启发我们,伟大作品是要寻找通往永恒的通道的。
陈榕:钱钟书在《围城》序中曾说,他在塑造人物时“没有忘记他们是人类,只有人类具有无毛两足动物的基本根性”。当人被降格为“无毛两足动物”,动物性欲望主导行动。人们仿佛生活在“沙丁鱼罐”一样的车厢,分毫不让地争夺生存空间,彼此疏离冷漠、相互隔阂,呈现出“推、挤、踩”的灰色生存图景。小说捅破现代文明的高雅面纱,揭露知识分子群体普遍存在的自私、虚荣、懦弱、庸俗等人性暗面。在这种情况下,“隔绝的孤鬼”“无凑畔的孤岛”及彼此隔膜的“刺猬”成为现代人生存处境的真实写照。方鸿渐经历了职场的钩心斗角、婚姻中的相互折磨、家庭内部的种种矛盾,一系列灰色的生存图景不断强化内心的孤独感。方鸿渐对虚无的感受带有西方存在主义的色彩。他优柔寡断、百无一用,一如贝克特的《默剧一》中被抛入舞台的男人,一次次出逃的结果是一次次重新被抛入,永远走不出封闭的生存空间。不同于贝克特式的封闭空间中的行动个体,方鸿渐享有在不同空间中穿梭的自由,但逼仄的精神空间、孤独的生存处境从未改变。开放的“流浪汉小说”结构与“围城”的思想意蕴形成奇妙的张力。最终,开放空间中的封闭个体与封闭空间中的行动个体在耗尽了心理能量后殊途同归,共同走向精神的萎靡。方鸿渐的个人悲剧象征着人类普遍的生存困境,吃不到的萝卜、走不出的围城好似卡夫卡笔下进不去的城堡,追求的永远落空昭告着存在的荒谬。出走半生一切努力皆为徒劳,深夜唯有老钟做伴,一声声铃响嘲弄着自我的孤独,回荡着“无名的怅惘”。
陈丽珠:人这种无毛两足动物,总是对得不到或者还未得到的东西抱有幻想,正如《围城》中所传达的,“围在城里的人想逃出来,城外的人想冲进去,对婚姻也好,职业也罢,人生的愿望大都如此”。无论是在婚姻、爱情,还是职业上,人都要做出自己的选择。一个个愿望就好比一座座围城,没实现的人渴望实现,实现的人总认为得非所愿,徒留下莫名的怅惘,自伤自悔。短暂的忏悔过后又转而期待下一个愿望的实现,如此循环往复,逐渐陷入了自己创建的围城。作者以一种旁观者的视角,叙述了“围城人”身陷囹圄的困顿。方鸿渐在经历了鲍小姐的抛弃后,竭力为自己的失意找到平衡,认为鲍小姐之流不足以谈爱,也为自己没有继续沦陷下去而欢喜,只不过这欢喜是缥缈而可笑的。在追求唐小姐无果后,方鸿渐的灵魂仿佛与世界剥离,变成一具可怜的行尸走肉。在爱情中,他的愿望一次次落空,失望、迷惘,更加暴露了自己的虚无和渺小,面对一次次生存困境,方鸿渐选择了不断地逃离、出走,并在这个过程中陷入新的可悲的“围城”。情场的失意并没有使他觉醒,去往三闾大学途中的见闻让他开始意识到自身的困境,虽有所知却无力回天,龌龊腐朽文人的钩心斗角更使他感到人生的荒诞,在这样一个失去信仰的“三闾”社会,仅存的羞耻心使方鸿渐格格不入,他的心灵就像一座孤岛,热闹是别人的,而他什么都没有。鸿渐就好比那头驴子,由于性格思维等主观条件、社会环境等客观条件限制,他主宰不了自己的命运,面对生存困境只能不断退让与逃离,而留给他的只有不断重复的失望及豁然醒悟一次次身陷围城的无奈。“围城”式人生,正如那口落伍的大钟,左右晃动的时针正如人在困境中的徘徊不定,无所适从,在欲望和痛苦中摇摆不已,深刻诠释了人生的可笑与可悲。
傅颖:《围城》为读者阐释了中西文化影响下知识分子的心理焦虑和精神困顿。那个年代的知识分子表现出无能懦弱、随波逐流、放荡沉沦的特点,他们始终无法找到自己合理的位置,一直处于无所适从的尴尬境地。文段四中钱钟书巧妙地通过胡萝卜彰显了驴和赶驴者之间的关系,将高松年老奸巨猾的政客手腕暴露无遗。钱钟书对方鸿渐周边的人物与环境的描写有力展现了人性的丑陋。叔本华曾说:“人生就是一团欲望,当欲望得不到满足便痛苦,当欲望得到满足便无聊。人生就像钟摆一样,在痛苦与无聊之间摇摆。”文段六中那只祖传的老钟是近代中国的物喻,方鸿渐是那个年代部分知识分子的缩影。老钟总是误点,跟不上趟,深受中西方文化影响下方鸿渐们亦如此,孤独与彷徨,跟不上趟,所以悲哀也一样轮回着。
1.苏小姐一向瞧不起这位寒碜的孙太太,而且最不喜欢小孩子,可是听了这些话,心上高兴,倒和气地笑道:“让他来,我最喜欢小孩子。”她脱下太阳眼镜,合上对着出神的书,小心翼翼地握住小孩子的手腕,免得在自己衣服上乱擦。
2.虽然仁(人)丹值钱无几,他以为孙小姐一路上对自己的态度也不够一包仁丹的交情;而不给她药呢,又显出自己小气。……鱼肝油丸当然比仁丹贵,但已打开的药瓶,好比嫁过的女人,减低了市价。
3.陆子潇这人刻意修饰,头发又油又光,深恐为帽子埋没,与之不共戴天,深冬也光着顶。鼻子短而阔,仿佛原有笔直下来的趋势,给人迎鼻孔打了一拳,阻止前进,这鼻子后退不迭,向两旁横溢。
4.胡子常是两撇,汪处厚的胡子只是一画。……谁知道没有枪杆的人,胡子也不像样,又稀又软,挂在口角两旁,像新式标点里的逗号,既不能翘然而起,也不够飘然而袅。
5.孙柔嘉在订婚以前,常来看鸿渐;订了婚,只有鸿渐去看她,她轻易不肯来。鸿渐最初以为她只是个女孩子,事事要请教自己;订婚以后,他渐渐发现她不但很有主见,而且主见很牢固。
6.辛楣也笑了一笑,说:“鸿渐,我在路上要改变作风了。我比你会花钱,贪嘴,贪舒服。在李和顾的眼睛里,咱们俩也许是一对无知小子,不识物力艰难,不体谅旁人。从今以后,我不作主了,膳宿一切,都听他们支配。免得我们挑了贵的旅馆饭馆,勉强他们陪着花钱。这次买船票,是个好教训。”
陈培浩:把人写活,这是一门写作手艺,但“手”归根结底还是连着“心”,作家如何观察人、理解人,决定了他将如何书写人、塑造人。一个人物让读者感觉活灵活现,绝不只是因为笔触的机敏、灵动或滑稽,而是人物内在不易察觉的复杂性、多面性被作家的笔捕获了。作家所理解的人如果都是单面的、面目模糊的,笔下人物如何区分得开;但是,作家如果为了让笔下人物具有辨识度,刻意分类,那么人物是分明了,却又不免落入刻板化、标签化、扁平化的陷阱。钱钟书努力让人物性格差异化,但又不让其走向极端。论高谈阔论、纨绔做派,赵辛楣显然比方鸿渐有过之而无不及,但钱钟书也写其宽容与体谅,人物便立体不少。当然,并非所有人物钱钟书都有耐心给他们体谅,这是他难脱刻薄之讥的原因。
郭晨:《围城》描写人物时,多在细节处精细刻画,使人物的描写变得形象生动而又出乎意料。如文段一中,苏小姐看不起孙太太,也不喜欢小孩,但当她听到孙太太对她的夸奖时却一反常态地放下身段和小孩嬉戏。小孩本是活泼好动的年纪,但她却是“小心翼翼地握住小孩子的手腕”,生怕弄脏自己的衣服,可见苏小姐内心还是不喜欢小孩,只是为了回应孙太太的赞美而逢场作戏,呈现的是虚伪做作的形象。文段二中的李梅亭带着一箱药希望去内地发财,因为人丹这瓶药没启封还能卖个好价钱,所以他不愿开封人丹药治病救人,在金钱和人命之间,李梅亭选择了金钱,可以看出李梅亭是极度自私自利的人,也照应了前文辛楣说的那句“有了下半箱的药,中国人全病死了,李先生还可以活着。”李梅亭虽然是《围城》中的配角,但透过他的形象也可以管中窥豹,看到当时一部分知识分子的通病。文段四描写的是汪处厚,在第七章一开头就说“胡子常是两撇,汪处厚的胡子只是一画”,他的胡子似乎长得很潦草又随心所欲。最有深意的是“没有枪杆的人,胡子也不像样”,一方面是由于当时是抗日战争年代,相比于军官,文人往往是手无缚鸡之力之人,身份地位决定了当时文人被动的局面。另一方面,这里的枪杆也象征着文凭,暗示着汪处厚的学历文凭是假的,是没有真才实学的假文人。“既不能翘然而起,也不够飘然而袅”,隐喻着汪处厚在三闾大学中谨慎的生存状态。《围城》中对人物形象的描写是显性的,但在显性描写的背后又潜藏着对人物性格和心理的描写,字里行间隐隐透露着嘲讽。
帅沁彤:正如杨绛先生在《记钱钟书与〈围城〉》中说道:“钟书惯会抓住这类‘扼要’”。比如文段三写陆子潇,放大了他的鼻子,将短而阔的静态特征,转化为动态的“迎鼻孔打了一拳”,这里的比喻合理,暗合此人虚伪、爱说闲话、容易招打的性格特征。文段四写汪处厚,着重介绍胡子和眉毛,讽刺他想学大官和大帅显示身份的胡子,结果“胡子跟眉毛换了位置;嘴上的是眉毛,根本不会长,额上的是胡子,所以欣欣向荣”,颇有嘲讽其本末倒置、自不量力的内涵。不只是这些夸张的外貌描写,《围城》讽刺人的言语与行为的反差更有利于人物形象的塑造。如文段一,苏小姐从登场就被讽刺了一番,苏小姐一向瞧不起这个寒碜的孙太太,而且最不喜欢小孩子,可是听了对于自己学识和外貌的双重奉承,一下子变得和气起来,后面的细节才最巧妙,戴着太阳眼镜看书能否看得清不说,实则她早已出神,嘴上说“我最喜欢小孩子”,却小心翼翼握住了孩子的手腕,既不碰孩子的手,也不让孩子碰到自己。
陈楚寒:钱钟书刻画人物的语言十分精准,往往寥寥数笔就勾画出人物的主要性格。《围城》的语言结构严谨而圆润,常常把“美”安排在“丑”的旁边,构成一个“美”与“丑”相结合的圆圈结构,进而逐层揭露人物光鲜外表下的虚伪丑陋。苏小姐是《围城》中高级知识分子的一个代表,这个群体有着海归博士学位、殷实富足家底、全社会的关注艳羡,他们的骄傲与光彩是“美”的一面,但随着小说情节推进,他们也逐渐走下“神坛”,在读者面前走马灯似的出场,一次次丑态毕现,又一次次“从容”地故技重演,还原外表虚伪的“美”。这样美与丑结合的圆形结构,在苏小姐首次出场时的外貌描写中也有体现:“在东方人中算白的皮肤”是美,但这份美总要夹杂些许“不顶鲜”“干滞”的瑕疵;“眉清目秀”是美,但美中不足的是“嘴唇太薄”;“身段瘦削”是美,但又有“轮廓线条如钢笔画出般生硬”的缺点。在这样的圆形结构中,因为有“丑”掺杂其中,“美”反而显得讽刺,但同时又因为有“美”的存在,对“丑”的批判才不至于过分尖锐。《围城》中的讽刺更多是一种让人脸红的“幽默”,作者的笔端真实地书写了各类知识分子的群像。
陈丽珠:《围城》中每一个人物都有鲜明的个人形象,作者对人物的刻画,有不少是借人物之口、之感、之思来体现的。苏小姐孤芳自赏、虚伪做作,“最喜欢小孩”与“小心翼翼”的反差;看书“戴着太阳镜、出神”;多么讽刺的画面。同为女性,苏文纨与孙柔嘉的个性有同有异,苏有心计但不似孙柔嘉这般用心极深极秘,苏强势而孙懂得以退为进,深谙男人心理,最终使鸿渐落入她编织的网中,在达成目的后卸下伪装,以至于鸿渐产生错愕。文段五作者以鸿渐所思,以孙订婚前后之对比,用一“牢固”,外加一“很”字,侧面指出孙心计之深。李梅亭自私小气,精打细算,为人处事一切从利益出发,没有人味儿,还要白得别人的感激,从李梅亭内心之思看人性复杂,寥寥数语,将李丑恶嘴脸描摹得淋漓尽致。陆子潇、汪处厚、高松年之流与李同道,皆是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反而赵辛楣在各色人物中能周旋自如,并不令人反感,不管是对其外貌的描绘,还是其言语、行为的刻画,都可见作者的偏爱。文段六取自赵辛楣之言,他善于观照自身,对世态人情有敏锐洞察,为人处事成熟老练,颇有一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感觉,某种意义上说,赵身上藏着作者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