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刘小波
夏岚的《没有秘密》,书写的是一种十分常见的乡土题材,小说对乡土世界的基本生态和人情伦理进行了多角度考察和呈现,有恶人的横行霸道、善恶的交锋、陋习的沿袭、新旧的对立,当然也有新生的改变的力量、新的文明形态的出现、封闭世界的解体和恶的消亡。作者所写的乡土世界与一般认知中的原乡神话式的乡土不同,虽然封闭性依旧,但乡土世界的“灵光”消失,神性也不复存在。作者呈现了一种完全世俗化的乡村世界,主要是表达一种乡土世界的恶,暗潮之下,是各种形式恶的奔涌。小说以人物为纲,重点塑造了几个“恶人”形象,同时,作者也写到了某种变化,外来者的出现预示着封闭性的解体,而现代法制介入,则直接导致了乡土世界恶之花的凋零,罪恶得到应有的惩罚。在文学性上,年轻的作家也做了诸多探索和尝试,无论是人物形象、叙述语言、故事进程、情节张力、修辞手法,还是叙述者的情感拿捏、作品的主题及其蕴含的哲思,都显现出一种写作的老练与成熟。
《没有秘密》描绘了一个封闭的乡土世界,里面涌动着各式各样恶的行径。小说的两个篇章都以人物为中心展开,《朱袖》明着是写疯癫者朱袖,其实是书写她所揭露的横行霸道的王百岁父子和村民买卖儿童,掌控着村里所有的事情、对恶人行径听之任之的老村主任等恶人;《蹶子》中的蹶子满口大话、好吃懒做、六亲不认,是个十足的赌棍形象,他的父亲卢虫青为了报复便向人投毒。除了这些“恶人”形象,围绕在他们周围的看客也是另一种形式的恶,两个篇章都是关于乡土的故事,不同的人和事,却是相同的恶。
在《朱袖》的开篇,作者描写了打狗的孩子们和打情骂俏的成人们,人与人之间的日常交际虽有摩擦却无大的冲突,再加上一片优美的田园风光,呈现出一派祥和的景象,作者还在不经意间提及了多种野花的名字,似乎预示着一幅充满诗意的乡村画卷的展开,可看似平静的表面其实暗潮涌动,在后来的叙述中陡转直下,全力书写的乃是乡土世界的恶之花。小说开始大量的篇幅都是一种铺垫,直到最后才揭开谜底,平静之下是买卖儿童的勾当,王百岁将孙子卖给了老村主任,对外宣称孩子夭折了,孩子父亲发现后的反应是为何没给自己分钱,王百岁还把自己的亲弟弟送给别人当苦役,不择手段占有亲妈的财产,种种行径,十分荒谬和残忍。小说以疯癫者的视角,来写一种人性的大恶。朱袖因为行为疯癫,多次遭到欺凌,一个疯癫者何以招致如此待遇?说到底,只是因为她点破了大家都知道的秘密罢了。老村主任的女儿不育,却在春节回娘家的时候抱着一个孩子,而另外的人家却有孩子夭折。在此之前,朱袖已经知道了他们买卖孩子的秘密,并多次表达了出来。叙述者早就交代过,村子里没有秘密,其实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却没人敢真正揭穿,一切都按照既有的路径前行,一种乡村的暗疾隐藏其中,题眼“没有秘密”的深意也在此凸显出来。而朱袖充当了搅局者,这是她悲惨遭遇的源头。除了当事人的书写,其实作者更多的还是在写旁观者,这些正常的人没有谁敢出来说出真话,虽然写得很隐晦,人们只是忌惮王家的四条狼狗,其实是忌惮背后的人,也是看客主题的重提。
《朱袖》书写了一种非常态的生存状况,偷盗、欺凌横行,甚至还有谋杀,遍布着衰败的气息,《蹶子》也是对此的一种延续性书写。小说中的蹶子从小受到父亲过分偏爱,赌博输掉了整个家产,即使如此回到家依旧有一碗鸡蛋面,而哥哥的待遇还不如弟弟的一条宠物狗,父亲因为口角之争,就往对方井里投毒,直到被自己儿子举报,一向仁义的哥哥只好去煤窑下苦力,用以赔偿和赡养父亲及弟弟,最终死于非命,而在此之前,“卢唐从来没有因为不得父亲喜爱而做离开村子的打算。他的苜蓿草和兔子长势很好,黑山羊也快下崽了,等秋雨过后,种下萝卜和土豆,越冬不难。”这样的描述,让他的被迫离开愈加蒙上了一层悲情色彩。哥哥遭遇矿难后,弟弟去要赔偿,拿到钱便将哥哥的骨灰扔进大江,口口声声说要给哥哥立碑,最后输得分文不剩,完全是一个十足的恶棍,毫无人性可言,无论是对家人,还是对邻居对债主,都是如此。其他人也多是这样,父亲可以拿刀砍掉儿子的耳朵,因为口角就可以对邻居投毒,掮客胡晏一下子可以昧掉十万块抚恤金,而矿长则在继续寻找卖命之人。这些书写,都是恶的延续。
作者描述恶的同时,也在探讨恶的成因,“没有秘密”其实就是最大的因,众人对一切习以为常,对恶的行径采取默认的姿态。封闭的环境让村子里的事在村子内部解决,一切事情都有他们自己的逻辑,丈夫打老婆习以为常,就连参军退伍的陈仲奉上司之命与朱袖结婚也不例外,不同的是他下手要轻一些。古老的文明遵循命运本身的安排,村子里的人际关系摩擦不断、冲突不停,诅咒是村里人应对罪恶的办法,坚信宿命之论命运的偶然性。这一切源于人们固有的认知,同饮一方水,妥协是责任和智慧,反复强调的是命运的安排,“死生皆由天,不必常往来。”生死、财富、姻缘都是命,就连去派出所,叙述者都描述成“或许是被灵魂指引,两人扭打着,去了派出所”,所有的都归结为命运,而不是人的主观能动性。《蹶子》中,无论是父亲对老二过分偏执的爱,还是写他沉迷赌博,都是乡土世界常见的陋习,但是对此的解释也不乏命运的书写,作者并没有交代父亲为何会对老二如此偏爱,老大又为什么甘愿付出,似乎都滑向了一种命运的指引,非如此不可。无论是恶的表现还是恶的成因,都和乡土世界根深蒂固的传统观念有关。吊诡的是,封闭的世界并不是完全封闭,很多恶的根源不过是现代化的一种副产品,《朱袖》中的儿童可以当作商品买卖,《蹶子》中的弟弟挥霍的是哥哥用命换回来的抚恤金,都指向了金钱。不过,现代化并不只是带来畸形的金钱观,也有现代的文明,慢慢出现了两种文明的对立,封闭性也开始解体。
《没有秘密》的两个篇章似乎都采取了一种极端化的呈现方式,《朱袖》描述的是一种伦理关系上的极端化,颠覆了一般的人情伦理,爷爷可以将孙子卖给他人,父亲无动于衷,甚至还要刻苦努力钻研一番,继承这样的衣钵。《蹶子》同样如此,小说中的父亲可以拿刀砍掉儿子的耳朵,弟弟可以将哥哥的骨灰扔进大河,把抚恤金肆意挥霍。值得深思的是,这些极端书写仅仅是在提供一种猎奇的审美,只是在描述一种病态的社会现状吗?显然不止于此。揭露疾病,更要达到疗救的效果,而这种疗救,则是一种现代化机制的建立,从而促使恶的解体。两个篇章最后都有警察的介入,其实也写出了一种乡村固有的传统和权利生态土崩瓦解的样态,和那些数十万字的作品最后写到的瓦解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仅仅呈现恶并不是目的,而是借助恶的解体来讨论更为深邃的命题。
年轻一代的乡土记忆少之又少,这样的写作很难说不是一种概念化的图解。于他们那而言,现代化的进程才是他们真正所熟悉的。通过这样的极端化书写,彰显了一种无法弥合的冲突,新与旧、传统与现代、城市与乡村、本土与他者,对立似乎无处不在。这种封闭性遭受挑战正是此种对立的体现,也预示着某种改变。《朱袖》断断续续提及朱袖的来路,表明她的外来者身份,她在遥远的北京曾有过家庭,有着较高的学历,是一个知识分子,满口的诗歌文学,有着自己的话语体系,无论是自己的知识结构和认知观念都和本地人有着根本的不同,也因此才是村里人眼中的“疯子”。朱袖作为闯入者,搅动了原本平静的世界,她有自己的坚持和信仰,甚至比很多正常人都要厉害,小说提及朱袖对杜鹃花的保护,在这里,她捍卫的不仅仅是一片花,而是她的理想世界。朱袖还拥有无穷的力量,能够用蒙汗药将狼狗放倒,帮助生病的老人。朱袖的出现,也预示着封闭性的解体,而现代法制介入,则直接导致了乡土世界恶之花的凋零。
《朱袖》中,老村主任提倡村子内部的事自行解决,最后村子还是被外力攻破了,警察介入调查,犯事之人均受到了法律的制裁,《蹶子》中的卢虫青最终也被捕入狱,乡土的封闭性可以说由此完全打开了。《蹶子》写到老村主任入狱之后,是年轻的村主任在主事,虽然人们不拿他当回事,但是法律法规的条条框框时时挂在他嘴边,一切都在朝着更为现代和文明的方向发展。比如蹶子得知自己的宠物狗被抢走后想去闹事,被年轻的村主任拦下,通过一种政策的告知,吓退了他。接下来提到的用财产公示的办法管理汇款、准备将蹶子纳入五保户的决定等处理事件的行为,都是立足于一种较为现代的机制。在现代文明和法制下之,罪恶得到了应有的处置。外来闯入者打破了封闭世界固有的平静,乡村世界的秘密暴露无遗,法制的介入让罪恶得到了应有的惩罚,并扭转了传统的命运观。所有的恶之花最终都会凋零,这不是简单的正义战胜邪恶的结局,而是新机制战胜旧习惯、新文明战胜旧传统的书写。新的文明渐渐地开始影响到乡土,这是一种潜隐书写,潜移默化的影响最终能汇聚成无穷的力量。
夏岚虽是年轻的写作者,但作品彰显出较为老到的叙述。《没有秘密》书写了一种乡土世界的非常态生存境况,这不是什么诗意的乡村,而是无恶不作的乡土世界,人性几乎完全泯灭掉了。老村主任与人密谋买卖孩子,做戏做了全套,但是村子里没有秘密可言,众人皆知,却无人吱声,都求自保,只有朱疯子站出来,但是一个疯子的话又有什么可信度呢?仅凭这些书写的聚焦点,就可看出其与年纪不相称的成熟。在中国古典及现代小说中,经常出现一部作品中出现大量的人物,写人物不是一个个地写,而是一串串地写,这种形象的叠加最终仅仅是在表达人类共同的命运,写众人写成了一个人。夏岚也是这样在书写个体和一个群体,这一系列是乡土人物群像的书写,可能还会延续。
关于乡土世界之恶的书写是中国文学书写常见的题材,想要出彩其实有一定的难度,夏岚进行了挑战,且获得了不小的成功,特别是其叙述手法值得称道。在主题之外,小说的特色更多的还是一种文学性的锤炼,无论是人物、语言,还是音乐的介入,都有一种特殊的韵味在其中。小说书写一个个普通的小人物,同时也不乏十分宏伟的命题指向,形成了一种悖谬性。这种主题的切入和展开有一种洒脱随性,体现出一种叙述的老到,既言之有物,又没有陷入概念和命题的旋涡不能自拔。比如疯癫者的故事,既有传承,也有出新,这是中国现代文学的“元人物”形象,是一种文学中的原始意象,“疯癫与文明”也是世界范围的社会考察和哲学之思。
夏岚的小说的语言追求极致化,断句断得十分干脆,“狗是狗,朱袖是朱袖,不过人们会把两者混为一谈,反正都是疯的。”寥寥数语,人的命运揭露得干脆利落。拖沓、拉杂、冗余这些青年习作阶段容易犯的错误作者都在努力规避,并且效果还不错,显得老练、老到、老辣,与青年写作有些异样色彩。但是,遣词造句的随意性和过分欧化等缺陷也间或出现,叙述语言仍有不小的提升空间。短篇小说一般而言不以故事取胜,而是一种语言的“游戏”,通过一种语言形式的重新组合,达到特殊的审美效果,如同诗歌一样,追求语言的张力。《朱袖》除了语言上的张力,情节上也有张力,小说大部分的篇幅并没有书写那个“狸猫换太子”的主要故事,篇幅上头重脚轻,反倒收效甚佳,形成是一个反转,实际上最后的落点才最具冲击力。节制是短篇的叙述艺术,夏岚在叙述中十分节制,有很多突然断头的叙述,比如一直没有交代朱袖是如何到这里来的,这或许是更应该思考的问题,而疑问的待解正是作品值得回味的地方。
《没有秘密》体现出一种稍显老到的叙事,短句多,篇幅也很小,干净利落,情感的节制也很明显,却在整体上暗含了一种巨大的悲剧性。叙述者站在旁边,静静看着一切的发生。故事很快就讲完了,却在文本之外“雪隐鹭鸶”般潜藏着不少东西。看似情感的零度,却爆发出了一种控诉的力量,同时在深度上也有提升,宿命论、因果报应、佛的出场、哲性思维纷纷蕴藏其间。作者在不少地方用了反讽的手法,形成了较强的修辞效果。如“众生皆苦,只可自渡”的偈语引用,并非明哲保身、顾全自己,乃是一种绝对的自私自利、粗暴的利己主义,借助宗教思维为个体自私的行为开脱,讽刺意味不言而喻。又比如,人们发现村子里幸好有个疯子,能替没疯的人出头,疯癫者替正常人出头,何其讽刺。
再比如音乐的使用也和主旨形成了反讽。小说描绘的乡土极度缺诗意,作者的叙述却用了诗化的手法,《朱袖》在十分有限的篇幅中,引用了大段大段的唱词,这些段落非引不可,因为和主题密切相关,这个曾是神经科学的高才生,将自己读成了“精神病”“上天赐予人间的光明”“俄狄浦斯王”“我看青山多妩媚,料青山看我应如是”这些陌生的话语和村里人的认知格格不入。朱袖整日唱她的戏曲,如此多的惨状和磨难,被她的唱词一次次揭露,这些唱词便有了“判词”的味道。同时,音乐的介入让小说的文学性又提升了一个层次。文学与音乐的联姻由来已久,不少作家都有自己的音乐世界,诸如莫言的猫腔、贾平凹的秦腔和古乐、余华和格非的古典音乐、阿来的藏区音乐等,音乐深深影响了作家的写作,夏岚的小说受音乐影响的痕迹比较明显,难能可贵的是,她笔下的音乐是带有传统和古典气息的戏曲音乐,这也是冥冥之中对传统的一种承袭和尊重,有传统,才有未来。
夏岚的《没有秘密》以一种冷峻的笔法和老练的叙述呈现了乡土世界的种种恶之花。在这里,人情伦理变得极端,人心变得冷漠,人性之恶全面爆发,种种匪夷所思的事件不断出场,这些恶的行径既是乡土文明自身逻辑的发展结果,也是现代化进程带来的副产品。乡土世界各种人性逐步沦丧的发展势头不免让人担忧,虽然现代文明与法制的介入可以让罪恶得到应有的惩罚,可人心的拯救又靠什么呢?作者留下了一串问号,有待后文。不过,作者在《朱袖》开篇巧妙设置了孩子们打狗的情节,与朱袖打狗的情节形成呼应,就连两者将狗悬挂的位置都一样,孩子们打狗是无心的行为,朱袖打狗则有着反抗与“搅局”的意味,这也预示着反抗与改变力量的延续性,这样的隐喻,正是未来的希望之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