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炸

2022-10-21 06:54吴永胜
四川文学 2022年6期
关键词:雷管电筒弹子

□文/吴永胜

雷管砰的一声在贤正的脚下爆炸了!贤正向上纵了一下,跟着单腿着地蹦跳转圈,受伤的脚架在腿上,像是在斗鸡撞膝拐子。双手捧着脚板,血浸透了黄胶鞋鞋面,从指缝间嘀嗒下来。贤正仰起脸,面目狰狞朝希清吼:“都是你!都是你!”

希清趔趄一下抽身想跑,却被人一把搡了回来。才发现自己原来站在学校操场里,被许多人围住了。那些人都龇着牙,鼻孔里喷发出鄙夷的气息,朝向他指指戳戳,都在说,这个娃儿就是个坏人。一直都是。

希清惊慌张望,前方和左右都被人堵严实了,只有身后靠乒乓台一边空着,就缩着身子往后退。水泥台面硌着脊梁骨了,再也无法后退了。希清分辨:“我不是,不是我,是……”

话没说完,一条狗歪歪倒倒地窜出围堵圈,它的黑嘴筒短了一截,脑袋凭空被削去半片,裸露的脑骨白生生的,它居然发出了人声。“你不是吗?你敢说你不是吗?那我这怎么说?”狗昂起头用力晃了晃脑袋,原本耷拉着的黏血的破裂头皮,立刻铺张着像要飞扬起来了。怒气冲冲的狗把脑袋更加往前凑,几乎就抵在希清的胸口了,希清只有努力把身子往后缩。乒乓台突然垮了。乒乓台后面是几米高的地坎,希清感觉自己正往下坠。他挣扎着喊:“不是我……”

身子猛地一弹,希清从床上弹坐起来。屋里漆黑一片,空气里似乎弥漫着炸药和血腥的味道。摸一把脸,全是黏糊糊的汗水。希清咽了口唾沫,又嘟囔着解释。好像那些围堵的人,贤正和狗,仍然围在他床前。“不是我。我不是有意的。”

这时,希清完全清醒了,知道刚才不过是一个梦。跳下床,摸索到屋角粪桶前,叮叮咚咚,尿的咸碱味泛滥起来,塞满鼻孔的炸药和血腥味才淡了。重新回到床上躺下,希清再也睡不着了。他突然想起,梦里咋没有看见李老师呢。努力回想梦境中围住他的人,似乎确实没有李老师。他圆睁着眼睛望着屋顶,看到蚊帐顶上的那片亮瓦一点点亮开来。

昨天傍晚,希清从长寿表叔院前经过,长寿表叔坐在屋檐下做狗弹子。他脚旁搁个铝盆,盆底的一点水都泛绿了,浸着猪大肠。腥臭的气息浓郁得让人直想发呕,希清扬手在鼻子前扇了扇。“表叔,太臭了。”

长寿表叔抬起手背蹭了蹭发青的眼圈。“专门沤臭的。气味不重,狗哪里闻得到嘛。”猪大肠从绿水里捞起来,剪成指头长一截一截的。再把脚侧的一只牛皮纸盒打开,蜂巢样的开孔竖插着黄澄澄的雷管。几年前,长寿表叔在革兴公社人民渠工地当爆破员,一百枚一盒的雷管,拿回家了好几盒。去年大年三十夜,十一点半就开始放雷管。导线筒里插拇指长一截导火索,点燃就往竹林里扔,砰砰砰砰炸了一夜。满院的狗在爆炸声呜咽奔窜。竹林里弥漫的炸药味几日才散。那些被惊吓了的狗,好几天对浓稠油腻的饭食,夹着尾巴上前嗅一嗅,勉强舔一舔,又躲回狗窝去瑟瑟发抖。长寿表叔掏出一枚雷管放在巴掌大块塑料薄膜中间,薄膜折叠几次包裹住雷管,再用棉线严严实实缠绕。包缠完了,检查一遍。再把剪好的猪大肠套在雷管外,又拿棉线一圈圈绕缠。长寿表叔很用力,牙帮子紧咬,腮帮鼓突像腮膛里塞了一枚鸡蛋。青得发黑的眼袋更加突出了。收拾好一个,长寿表叔点支“春耕”烟叼在嘴上。嘘一口烟雾,有些得意地解释:“薄膜一定要包得滴水不漏。不然湿答答的猪大肠把雷管泡软就哑火了。大肠一定要缠紧。狗吃东西,先都是用牙扯。缠紧了扯不下来,只得咬着嚼,三嚼两嚼,砰就炸了。”又开始做另一个了,朝向希清说:“晚上把你爸的三节电筒带上,陪我去放狗弹子。反正还有一天假嘛。”

娘说长寿表叔做的是缺德事。送来的狗肉她都不收,说自己属狗的,吃狗肉犯冲。可想想去放狗弹子的新鲜刺激,希清就答应了。

吃过晚饭,希清拿上电筒,说是找同院的定春做作业,出门就绕到了长寿表叔家。今晚要去山那面的碧山庙大队。长寿表叔说,狗都是家养的,本大队都是熟人,抹不下去脸面。碧山庙么,嘿,隔着山的另一个大队,没几个认识的人。

顺着屋后的山路往上爬,山路又陡又窄。两边密密实实生长着芭茅、黄荆、马桑树。电筒往上一晃,在黑咕隆咚的夜幕布上凿出个窟窿。一只鸟在前面柏树笼里叽叽咕咕。光柱子扫过去,叽咕声立刻断了。长寿表叔咳了一声:“电筒莫东晃西晃。坡里黑地摸沙,电筒光老远都能看见,人家还以为我们偷树呢。电筒给我。”把手里的尿素口袋搭在肩上,接过希清手里的电筒。握住电筒光圈拧了几圈,把光调到淡黄色的一小道。“你走后面,看着电筒光。前照一,后照七。”

希清走在长寿表叔后面,为没能继续掌控电筒有些懊恼。顺手扯一根芭茅草穗子,抹掉穗子,草茎衔在嘴里嚼,味儿青涩微甜。旁边草丛里窸窸窣窣响,也许一只野兔正窜过去。目光往那边投过去,那边动静还在继续。他想叫住长寿表叔,看看长寿表叔佝着的背,脚下没有半点逗留的意思,忍住了没作声。长寿表叔还不到三十岁。队里人都说,长寿这狗日的以前风吹立刻倒,现在土地一承包到户,狗都撵不上了。白天忙完地里的活,有时夜里还放狗弹子。有收获了,连夜剥皮开膛去骨,再送到十四里外的金华镇肉店,回到家常常天还没完全亮。

爬上山顶,碧山庙大队就在山下。星光稀薄,视线顺山势平视,覆着层薄薄的雾。再往下是散落在山坡的人家,有几户还亮着灯。往下走了一段路,来到一块带状地前,红苕刚挖过,大块大块的土被铧犁掀开。长寿表叔在地角站住,手电筒前后左右照了,电筒递给希清,“你帮我照着亮。”地角处有一小块三角形的草地,往里的山岩下凿了个粪坑。土地到户了,许多人家都在偏远的土地边角凿上个粪坑。稍有闲空,把屋旁粪池里的粪转运到粪坑,地里锄下的易腐烂的杂草也沤进去。长寿表叔掏出一只狗弹子,放到粪坑边上,又从旁边捡一块拳头大的石块压住狗弹子。希清往坡下看了看,再看看长寿表叔放狗弹子的地方,有些狐疑。“这地方有狗来吗?”

“有。”长寿表叔肯定地说。“这地里好几道脚印呢。今晚都不止过了两三趟。”希清拿电筒往地里扫一扫。翻开的土块上,果然印着些梅花印子。

希清有些担心,朝压住狗弹子的石头努努嘴。“这石头太大了,狗咬不到呀。”

长寿表叔嘿嘿一笑。“太小了老鼠都叼跑了。能把石头刨开的狗,斤两轻不了。”又说,“你也帮我记下位置。如果没狗来,回头要把狗弹子搜走。炸着人可就不得了了。”

“炸着人?”希清一愣。

“可不是。你四婆婆娘家侄儿贤正,打乒乓时就踩炸了狗弹子。也不晓得哪个没屁眼的,狗弹子放在乒乓台旁,就拿一片瓦掩着。”

希清打了个哆嗦,似乎听见了自己两排牙齿咯嘣碰撞,“贤正……给炸得怎样了?”

“脚丫子都炸没了。那娃儿早先可是白净标致一表人才,现下可瘸啦。”

希清脚下一软。

长寿表叔晃晃手电筒,“走,到沟下去放。”

到午夜时分,有两处的狗弹子炸了。地角那儿,一条狗当场就死了。沟下堰塘边,一条狗半个嘴筒炸没了,惨烈地哀号着,歪歪扭扭窜了一里半路才死。长寿表叔扛着装满收获的尿素口袋,好几次拉扯希清。他以为希清在打瞌睡,哪知道希清满腹心事。“你这娃儿瞌睡虫来了吗?回去就睡嘛。反正正放农忙假,丢心落肠睡一觉。”

学校七天的农忙假,大一些的孩子都帮家里干活。希清差两月才满十岁,娘从来没喊他下地干活。娘说,啥也不会,到地里反倒挡手挡脚。

这一晚,希清做梦了。他梦见了贤正,梦见了炸没了半截嘴筒的狗,梦见了乒乓台,梦见了围堵他的人。他回想起来,前些天半夜里,土桥沟过来一个偷鸡贼,偷了二婆家的三只母鸡,又偷五婶家的鸡时被发现了。五婶一吆喝,全队的人都起来了,满沟里晃着火把电筒,田里地里屋前屋后搜捕。偷鸡贼的背篼在山岩地找到了,几只鸡还在背篼里。偷鸡贼却没了影踪。希清也跟爹一道抓贼,走到晒场边谷草垛前时,脑里一动。他和伙伴们藏猫猫,曾经就藏进谷草垛里,结果谁也没找到他。先还听见伙伴们四处寻找自己的耍诈吆喝:“看见你了,出来!”寻找的声音几次经过草垛,希清蜷着身子一动不动。谷草柔软干燥暖和,一会儿眼皮粘连睡着了。天快亮了才醒来。回家发现爹娘都没睡。为了找希清,他们甚至在堰塘里捞过、粪坑里捞过。娘看见希清一下就哭了,边哭边骂:“你这短命鬼跑哪去了?”往日娘的骂声明朗清脆,一晚上的吆喝,她嗓子都喊嘶哑了。

说不定贼就藏在草垛里呢。他扒开谷草,果真看见了一只抖索着的脚……

大人们把偷鸡贼围在晒场中间,脚踹拳击,桑条抽门闩敲,骂:“打死他!打死这贼!打死这坏人!”偷鸡贼惨叫哀号,跪在地上作揖磕头求饶。被一脚踹倒了,爬起来又跪下作揖磕头。被一门闩敲翻了,爬起来又作揖磕头。拳打脚踢了差不多半小时,长寿表叔出来阻挡,“好了,好了。他就是个贼嘛,再坏也坏不至死。打不得了,再打要出人命了。”这时偷鸡贼已经跪不稳了,爬起来好不容易摆个跪姿,身子一歪自己就倒了。

想到这里,希清只觉手脚冰凉,心咕突咕突跳。我往李老师烧饭用的苞谷核里塞雷管,我也是坏人。突然庆幸及时从梦中醒了,不然接下来应该是拳打脚踢了。

李老师平常住校。星期天和节假日都回西坪老家。在学校,他有一间厨房,和一间兼做饭堂、寝室的房子。学校的房子都清一色的黄泥冲墙青瓦顶。横着一排三间教室,竖的两排右边两间教室,左边原来也是两间教室。李老师从公社调过来后,左边靠里的那间教室隔成了三个小间。一间做李老师和本村四个民办老师的办公室,另两间做李老师的寝室和厨房。教室中间,是一块站得下三百个学生的操场坝子。坝子外边,有两张水泥抹面的乒乓台,再往前,几棵大桑树外面,是几米高的堡坎,堡坎下一溜地,地角有个水塘。

希清觉得,李老师好像跟所有学生都结着仇怨。他铁青色的头发钢针样立着,黑红的方脸似乎从来没有泛出过笑意。总闭着的厚嘴唇棱角分明,像两片新出的磨刀石。据说他是一个连队的退伍指导员。总穿洗得泛白的军装,风纪扣随时锁在喉结处。走路步幅很大,裤腿摩擦得唰唰响。在课桌间通道走着读课文,三步两步,一句话没读完,已经跨通头了。他教训人,总说:“你这个坏人呀!无可救药了!”

李老师没来之前,希清本来在绍永老师班。那个姜黄皮肤大肚子的男人,坐下来,最爱拿纸搓一根捻子,两指头捏着捻子慢慢探进鼻孔,眼睛眯成一条线,嘴角向下撇开,响亮地打过一个哈欠了,晃晃脑袋拧拧鼻头,很惬意的样子。又重复动作,去探挖另一个鼻孔。他不怎么数落学生,手里握根黄竹削的竹条,胸膛上抽一下,脊梁背抽一下,左边膀子抽一下,右边膀子抽一下。他说,这是要面面俱到。抽过了,继续读课文读备课本。他声音摇曳总像在扯着嗓唱歌,但从来没听到他真正唱过哪怕一句歌词。

李老师接手绍永老师的班这一年多,希清对李老师的恨,从脚板心堆到脑顶门了。

和同学羊衍国打架,被李老师吼到办公室。“哪个先动手的?”

希清指指羊衍国,“是他先动手的。”

羊衍国说:“他拿肘拐子先碰我。”

“我不是有意的。”

李老师把斑竹枝子削的教鞭递给希清,指着羊衍国:“手伸出来。十个手板。”李老师吩咐,希清每抽一教鞭,要问声“还打架不”,羊衍国必须大声回答,“不打架了。”

希清喜出望外。看着羊衍国摊开的手掌,手指翘曲微微抖瑟,眼角耷拉眼皮不停眨动,完全没有刚才的凶蛮气势。希清忍不住撇嘴笑一下,抽出一教鞭,带着颤颤的笑腔问:“还打架不?”

羊衍国的手向下沉了一下,咧着嘴抽搐样吸气,连声回答。“不打架了。不打架了。”又抽出一教鞭,羊衍国的眼皮飞快眨动,泪珠滚出来顺着鼻翼滑落。看着羊衍国可怜兮兮的样子,希清有些不忍心了,他把教鞭高扬低落了两下,又用上了力。羊衍国比他个大,和他打架希清总吃亏。抽够了十下,李老师收回教鞭递给羊衍国,“现在该你了。”

羊衍国脸上还糊着眼泪,向下撇出的嘴角立时扬起来,眯缝的眼瞪圆了,亮晃着得意。抬起手背抹掉眼角糊着的泪水,教鞭伸到希清面前。希清懵了。支着胳膊把手伸出去。羊衍国扬起的教鞭高过头顶,呼地抽下来。火辣辣的刺痛从手心爆发,希清忍不住缩回手,手掌贴紧大腿来回搓揉。

“还打架不?”羊衍国问。

“不打架了。”希清伸出手掌,紧盯着羊衍国手里的教鞭。教鞭落下来了,将要落在掌心那一刹那,希清迅速缩回手,教鞭擦着指尖抽了个空。

羊衍国大声向李老师报告:“李老师,他缩手了。”

“缩手就重来!另外再罚一个。”

希清用左手握住右手手腕,把手伸到两个人中间。他把手努力抬高,几乎与肩膀平齐。

“摊在面前,摊在腰面前。举那么高羊衍国打不到,就只有换我来。”李老师的声音冷冰冰的。

希清把手掌齐腰探出去,左手仍然托着手腕。他把脖子努力向后仰,目光从羊衍国头顶滑过去滑向屋顶,上面有片亮瓦,阳光斜射进来,光柱子里像有许多粉尘在旋动。一道热辣的疼痛从手心窜起,心跟着抽搐一下。微热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了,他努力睁大眼睛,死盯着粉白的光柱和旋动的粉尘。心里说一声“儿子打老子”。嘴里大声回应羊衍国得意得有些抖颤的问话,“还打架不?”“不打架了!”五下后,换成左手。挨过十一下,希清的两只手都肿了。

从办公室出来,羊衍国走在他身后,悄声问:“打那么重,你咋都没有哭呢?”

希清一句脏话差点脱口而出,可手还疼着呢。心里恨恨地想,姓李的,你咋不让我后动手?

六月的一天午饭后进校,希清经过学校外的水塘。太阳炙热明艳,白晃晃的地皮像烧过的铁板,光脚板落下去能听到吱吱的灼烫声。看看四下无人,李老师这时候一般在午睡。希清突然想下塘里洗澡。李老师虽然说过严禁下河洗澡,可是只要没人看到,就只有天知地知塘水和自己知道了。天地塘水可不会告状,自己不说,就没人知道了。扒下衣裤跳下塘,清凉的水浸泡着身体,真是舒服。到底害怕,只游了几圈就起来了。再看四周,仍然没有一个人影。

一个小时的午眠时间过了,上课前李老师照例要问有没有人下河洗澡。都回答说没有,李老师却点了希清的名,“你站到前面来!”

希清心里好奇怪。下塘时看过,上塘时也看过,周围没有人呀。他家在学校半里地外加工坊后,离学校最近。常常是进校半小时了,其他同学才陆续来。沾水的头发在树荫下又刨又晾,身上的水抹了又抹,怎么可能留下蛛丝马迹?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别的同学都看着我回答,你目光闪烁,眼神飘移,分明心里有鬼!”李老师探出手,指甲在希清胳膊上挠了一下,现出道白印子。“你说,下河洗澡没有?”

希清惶惑地看着胳膊上的白印子,他弄不清楚,这白印子咋就能证明洗过澡。“我没有下河,我下的水塘。水塘不是河。”希清分辩。

李老师抽了希清一教鞭。“你还狡辩。河塘河塘,塘也是河,河也是塘。”他把希清带到乒乓台前,“你要洗澡我就让你洗。就在上面这洗!”李老师的教鞭啪啪敲打着乒乓台。

希清爬上乒乓台,不知道怎么在乒乓台上洗澡。汗水像小虫子蠕动,小褂子被汗水濡湿了,像用胶粘着似的黏在背上。教鞭戳在希清胸脯上。“动呀。你平常怎么洗澡忘了?平常怎么洗,现在也怎么洗!”李老师敲打着乒乓台的两个长边,要希清每次头要“游”出台边,然后调头换动作。

李老师回去上课了。希清趴在乒乓台上,肚皮贴紧台面,仰头,双手左右刨,腿随手的动作向后蹬。这是“狗刨式”。再翻过身平躺,两手左右划,腿蜷曲弹伸,这是“游仰水”。“游仰水”倒还好,背贴着乒乓台,脚蹬着台面,能够一点一点挪动。“狗刨式”就特别麻烦,胸脯肚子腿都贴着台面子不好用力。不得不改良姿势,手肘支着台面更换向前爬动。他突然想起,电影里董存瑞炸碉堡,面对敌人猛烈密集的火力,也有些像这样在爬行。但自己面前没有碉堡,有的只是可恶的李老师。想到李老师,他的眉骨有些胀痛鼻头有些酸涩,猛地吸一口气,肘蹭着台面交替挪动,把即将脱眶的眼泪硬生生憋了回去。

阳光灼热,虽然台旁的桑树叶片茂密,伞一样张开笼着乒乓台,可希清仍然感觉台面像口煎锅。偶尔有一阵风,桑树叶片鼓掌一样翻动,希清能感受到一阵凉爽。但大多数时候,那些桑树叶片都像看热闹的,抄着手抱着膀一动不动。

整整一节课,希清都在乒乓台上“洗澡”。这次澡洗下来,好长时间,一听说洗澡头就嗡嗡响。

决定用行动报复李老师是农忙假前的第二天。

李老师在讲台上讲课,希清看着李老师翻动的嘴皮有些走神。他把本来趴在桌上的两肘抬起来,向左晃一晃,又向右晃一晃。李老师从讲台上一步窜过来,捏着希清的耳朵把他提了起来。“坏人,老师讲得油泡子翻,你倒听得不耐烦!”两个指头滑到了耳垂用力一捏,猝不及防的疼痛让希清眼眶一下子就热了。他咬着牙紧闭了眼,忍住几乎脱眶而出的眼泪。手落到桌上削尖的铅笔,突然有股抓起铅笔捅向李老师的冲动,却没敢。他觉得自己像只被不停吹气的气球,膨胀着,膨胀着,立刻就要爆炸了。

怎么报复李老师呢?接连几天,希清为此焦虑不已。

希清觉得李老师太霸道了,动不动就张牙舞爪。想到张牙舞爪这个词,希清立刻想到河沟里的螃蟹。螃蟹眼睛鼓突,挥舞两个有大钳的脚,钳口一张一合,嘎嚓嘎嚓,张牙舞爪气势汹汹。希清一点都不怕它。瞅准它黑色的蟹背,两个指头飞快摁上去,它就只能徒劳地挥舞大钳了。从小脚上折下脚尖,插进大钳与脚交接的地方,大钳便给锁住了。再把螃蟹放地上,拿树枝戳它拿草节撩它,它只能拖着两只笨拙的大脚左躲右藏。要是李老师是一只螃蟹就好了。希清心里惋惜。

羊衍国骂人,被同学尹天秀报告了李老师,挨了手板罚了站。中午午眠时,羊衍国抓了一把地灰,投进尹天秀挂在桌角的盐口袋里——加工坊旁,大队唯一的代销店卖些针头线脑粗盐煤油甜酱醋。有的同学进校时会带只口袋买斤粗粒的散盐,带个瓶子打一斤半斤煤油,放学时带回家——李老师也破案了。处罚自不必说,羊衍国还请了家长,重新买了盐赔。希清想,要是我就不撒地灰,白的盐黄的灰多明显。尿素肥是白的,颗粒粗大,简直就像粗盐粒。抓一把拌进盐里李老师一定发现不了。李老师拈一撮盐投进锅里,尝一尝没味。又投一撮,再尝,噫,还是没味。可能也会像大人们那样说,这狗日的代销店,盐不咸来醋不酸,斤酒添水三两三。庄稼地里使了尿素,看得见庄稼噌噌噌长。李老师吃了尿素,他会不会长呢?他要长不能往高里再长了,就一个劲地往横里长吧,长啊长啊,长得比教室门洞还宽,他进不了教室,再不能指手画脚啦。或者给他的醋瓶里渗水吧,给他的煤油瓶里渗水吧。可李老师的门总是锁着,钥匙挂在他皮带上。

农忙假的第一天晚上正吃饭,娘说:“背时长寿又在炸狗了。”

爹说:“他没在我们本大队炸嘛。”

娘瞪一眼爹,大声说:“哪里炸还不都是炸的狗?!”

爹咧一咧嘴不说话了,埋下头扒饭。娘的话让希清一下有了主意,用作狗弹子的雷管报复李老师。如果在他烧饭用的苞谷核里塞枚雷管,正烧着饭,突然雷管炸了,一定吓他个半死。这么想着,咯地笑出了声,嘴里正噙着粥,一下呛了出来。娘一筷头敲到头上:“没来没由笑啥子?男笑痴,女笑怪,老婆婆笑碗干酸菜。”

雷管好找。长寿表叔家的衣柜门没有锁。农忙假李老师也回家了。他厨房外有一米宽的阶沿,堆放着做饭的柴火。柏树疙瘩劈成的柴块井字样架着,旁边码放成捆的苞谷核。苞谷核竖立着,拦腰捆着篾条。七捆苞谷核磨盘样叠着。希清在最上面那捆苞谷核里抽出一支苞谷核,拿在手里踌躇了一会,又重新插回捆子里。一捆苞谷核,大概用一个星期。李老师才收拾过自己,很快会怀疑到自己头上。他搬下两捆,抽出一支苞谷核,拿根竹签子,掏出苞谷核绵软的芯,把雷管塞进去,再比画着掐掉一截苞谷芯,用竹签子抵住填塞住空隙。苞谷核捆子重新原样码放好。抬头往上看,一片瓦破了,滤下一道光来。隔十天半月,李老师就得翻一次屋瓦,捡下来几枚石头。那是怨恨他的学生投的。

希清在脑子里勾勒出一幅场景。李老师正做饭,苞谷核红红火火燃着,铝锅里的水咕嘟咕嘟响,米粒上下翻动,锅盖沿热气吱吱冒。李老师正切菜,菜刀哔哔剥剥,切开一个大白萝卜,铲进碗里。才拈起一头蒜,砰,那枚雷管应声而响,铝锅从灶圈里一下向上弹出,哐啷落地上。滚烫的水泼溅了李老师一头一脸,将熟未熟的米粒,热情地粘在李老师竖立的头发上、紫红的脸皮上、泛白的衣服上。蒜头从李老师手里滑落。他当过兵,可能不会骇得一屁股坐在地上,但脸色一定像死人样白。

这样想着,希清龇着牙自己笑出了声。他打定主意,接下来的几个星期,自己一定好好表现,一定不能让李老师怀疑到自己。

可是贤正炸伤的脚,还有那条狗崩掉了的嘴,却让希清胆战心惊了。雷管爆炸时,可能李老师正炒菜,或者正往灶膛里填苞谷核。如果炸伤炸死了李老师,自己就是凶手。公安局一定会破案,一定会查到自己。判刑坐牢。坏人,坏人,全天下都知道啦。

希清决定把雷管掏出来。

这是农忙假最后一天了。昨晚后半夜下了一场雨,雨水从破瓦缝里漏下来,浇在苞谷核上,苞谷核捆子都被雨水浇湿了。雨水透过苞谷核捆子,浸润过的阶沿又湿又滑。苞谷核捆子齐着希清肩膀高,他抱起第一个捆子时,脚下一滑,苞谷核捆子被他带着一下倒了。希清坐在地上傻了眼。七捆苞谷核,除了最下面的两捆还原地码着,其他的都倒下来摔散了。几百上千枝样貌相似的苞谷核堆在一起,篾箍崩散了,篾条支在苞谷核堆里,他记得的第四捆,完全找不出来了。

希清无从下手。他愣了一会儿,决定一支支检查。阶沿上有一只收垃圾的簸箕,他把苞谷核装进簸箕里,端到教室前阶沿上,一支支苞谷核个挨个排开,芯头朝向街沿外,然后一支支检查。

苞谷核几乎都是齐蒂断的,芯口粘着层蒂皮。被竹签子掏过芯的,蒂皮自然破了。希清满以为容易找到呢,可大多苞谷核蒂皮都破了。不得不把挨个拿竹签捅着试探。苞谷芯像棉花一样软,竹签往里插,立刻缩进去。抽出竹签了,又慢慢胀复原。太阳红彤彤挂在天上,希清满头大汗,脚蹲麻了,腰佝木了,差不多检查了三百支,终于松了口气。黄澄澄的雷管有些潮热,摊在掌心里看一会,有些胆战心惊。希清跑到教室后面的粪池,把雷管投了进去。粪水表面积着层薄皮,雷管一截扎进粪水里,一截还露在粪皮上。想拿粪杈捅一下,却找不到粪杈。捡起一枚石头,比画着朝雷管投去。石头在雷管旁边扎进了粪水里,带沉的一大片粪皮连着雷管,看着雷管终于没进了粪水里,希清才松了口气。

希清回到阶沿前,看看排列在阶沿上的苞谷核,突然犯了难。这些苞谷核怎么打捆呢?大人们给苞谷核打捆,先是篾条编一个圆箍立放,苞谷核一头大一头小个挨个放进箍里,填满圆箍了,再往缝隙塞几个,楔榫一样,捆子就严严实实了。希清看爹打捆轻轻松松,自己跟着打,却一提就散。正在踌躇着,李老师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你做啥子?”希清打了个哆嗦,脑袋里一片空白,支吾着不知道说什么。

李老师紫红的脸膛沾着层薄汗:“昨晚下了雨,我晓得柴多半淋湿了。今天有太阳,还想早些赶过来晒一晒呢。”他看着街沿上摆开的苞谷核,问:“你是要帮我晒么?”

希清不知道怎么回答,只能连连点头。李老师的手落在希清颈项上,温热立刻从颈项向全身蔓延。李老师的声音从未有过的温和。“你不记恨老师对你严厉,还晓得帮老师晒柴。”李老师停了一下又说,“你们也是太调皮捣蛋了,好多时候把老师气得胸口都疼。”李老师说胸口疼,希清以为李老师会像电影里一样,手放在胸口按一按揉一揉,瞅一眼李老师,却见李老师横掌在额头抹汗。李老师还在说,“好钢靠锻炼,师严徒才高。老师平时对你们确实严厉了些,是希望你们将来都成才。你是个好娃儿……”

李老师还在说,希清却听得模糊了。只觉得心里像有枚雷管,在这一刻砰地爆炸了。热辣辣的浪从心胸里翻腾,涌上鼻头涌进眼眶。他瞪眼咬牙翕动鼻翼,心里努力对自己说不哭不哭。低下头去翻动苞谷核掩饰,一滴眼泪还是滴在了手背上,又一滴眼泪滴在了手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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