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奇帆
就市场规模而言,中国人口有14.11亿人,占全球总人口的比例接近20%。从这个意义上讲,如果某一类产品中国无法自给,要依靠进口,就会立刻在全球产生20%的市场需求;如果某一类产品中国可以自给自足,就相当于覆盖了全球20%的市场份额,再加上一部分产品出口海外,假设出口份额占到全球的10%,就等于中国供给了全球市场的30%。从这个意义上讲,西欧最发达的德国、法国、英国,人口都在6千万到8千多万人,仅占全球人口总量的1%左右,即使加上其他高收入国家,如日本的1.26亿人、美国的3.3亿人,整个高收入国家的总人口也就在12.15亿人左右,而中国一个国家的人口就有14.11亿人,对全球供需格局的影响比高收入国家整体还大。
正是中国具有超大规模的单一市场加上门类齐全的制造业体系,造就了中国工业独一无二的强大竞争力,会对全球供需格局造成巨大影响,进而带来原材料价格、全球分工、产业配套等一系列剧烈变化,最终体现在产品价格上,出现中国“买什么什么贵,做什么什么便宜”的现象。一国的产业竞争优势大致有以下几种:因技术领先形成的技术优势,因劳动力供给充足、成本低廉而形成的劳动力比较优势,因货币是全球货币而形成的金融优势,因某种资源禀赋优质而具备的资源优势,以及油电煤气运等各类要素成本上的比较优势,等等。而中国工业制造业最大的竞争力就在于其规模优势。
传统观念认为,中国制造业的核心竞争力源于劳动力成本。这固然有道理,但实际上劳动力成本在制造业总成本中的占比一般在10%左右,劳动力成本高一点或低一点只能影响总成本几个百分点。而一旦形成规模效应,就能够大幅摊薄制造业的各项成本:一是研发成本。随着产品产量的增加,均摊到每一件产品上的科研成本就会大幅下降,企业也就能投入更多资金进行原始创新、科研开发。二是固定投资成本。生产制造需要投入厂房、生产线、设备等固定成本,产量规模越大,单位成本就越低。三是物流成本。四是市场开发成本。五是原材料采购成本。而且,一旦形成规模效应,劳动力成本也会被摊薄。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讲,规模优势可以影响到整个制造业成本的30%~40%,一旦达到了充分的规模,就可以把价格压低30%~40%。一类产品只要中国能够生产,马上就能够大幅度压低同类产品售价,这是中国超大规模单一市场的威力所在。美国一些企业和政客很难理解为什么中国产品这么便宜,所以总是对中国企业展开所谓的反倾销调查。实际上,他们不理解中国市场的特征。倒是那些在中国投资的跨国公司尝到了甜头,一直看好中国市场,即使在新冠肺炎疫情冲击下,还加大对中国的投资。从这个意义上讲,那些鼓吹与中国“脱钩”的想法是短视的。
中国超大规模单一市场不是天生就有的,而是仍在持续发育形成的过程中,需要继续深化改革,进一步把优势发挥出来。《中共中央 国务院关于加快建设全国统一大市场的意见》从总体要求、市场基础制度规则、市场设施、要素和资源市场、商品和服务市场、市场监管、市场竞争和干预、组织实施保障等方面共提了30条意见。笔者认为,其核心意图是进一步打通制约经济循环的关键堵点,推动形成全国大致一致的市场环境,推动中国超大规模单一市场由大到强转变。从现实看,当下至少有八个方面的体制性、基础性问题,形成了国内市场大循环的堵点。
在经济学界,地区间的相互竞争、比拼经济增速和规模被认为是中国经济持续高速增长的内在动力之一。这种地区竞争犹如市场竞争,是一个无形的指挥棒,驱动着地方政府加快基础设施建设、改善营商环境、出台优惠政策招商引资,等等,这些都是地区竞争带来的积极效应。但地区竞争也有负面效应,各地为了本地生产总值(GDP)和税收,拼命上项目,加上产业总体上处于低端环节,以致出现了较大范围的低水平重复建设。基于同样的逻辑,地方政府总是倾向于保护本地企业,甚至保护落后产能,阻碍了市场优胜劣汰功能的发挥,产能过剩此起彼伏。近年来,随着供给侧结构性改革的推进,这种现象有所减少,但仍然在一定范围内客观存在。
这表现在要素方面,劳动力在城乡间、区域间的流动仍受制于户籍制度的束缚,农村的建设用地像城市建设土地那样,实现同地同权同价的机制还在探索。在商品服务方面,受制于监管能力的差异,一些地方农村流通的商品与城市同类商品看上去很像,但质量标准差得很远,部分甚至就是假冒品牌、伪劣商品。在交通物流、市场设施和公共服务等方面,城乡之间差距比较显著,制约着商品、要素的自由流动,反过来加剧了发展的不平衡。
中国的市场经济是由计划经济转型而来,尽管经过40多年的改革开放,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日益完善,但有一些领域计划或行政色彩依然浓厚,制约着市场配置资源决定性作用的发挥。比如在能源领域,油气进出口仍然高度管制。中国是能源进口和消费大国,却在能源定价上缺乏话语权,这与我们的高度管制政策有关。再比如在电力领域,直到2021年出现大规模“电荒”了,煤电上网电价才逐步放开。此外,还有一些领域存在不同程度的“玻璃门”“弹簧门”现象,一些领域的市场准入,不同地方的政策各不相同,企业在一个地方能注册,但换个地方就不行。
2020年中国社会物流总费用占GDP的14.7%,显著高于全球平均水平。而美国的物流费用只有GDP的7.4%,欧洲、日本的物流费用为6%~7%,甚至连东南亚发展中国家也只有10%左右。中国物流成本偏高已是社会共识。总体而言,中国的物流业效率偏低,没有形成畅通的物流体系。其中的重要原因有:一是铁路运量比重低。中国铁路运量目前仅占总运量的9.5%(美国铁路运量占总货运量的比重为20%),公路、水路分别占74.3%、16.2%。一般来说,铁路运输的成本是高速公路成本的1/3,如果把铁路运量比重提高到15%~20%,将有效降低物流成本。二是公路收费高。中国高速公路往往收费几十年了,已超过收费期限但仍在收费;而发达国家的高速公路一旦建设—经营—转让(BOT)收费特许权期满,就停止收费。三是缺少铁路、公路、水路多式联运,无缝衔接的基础设施软硬件运行条件。
过去几年,持续推进的供给侧结构性改革在化解部分行业的过剩产能方面取得了显著进展,但仍有不少行业受到限购、限行、限牌照等简单的政策手段的限制,一些本来可以满足的需求得不到释放。比如汽车行业,根据中国汽车工业协会的数据,2019年我国汽车产销分别完成2572.1万辆和2576.9万辆,尽管产销量继续蝉联世界第一,但同比分别下降了7.5%和8.2%,有消费萎缩的迹象。根据世界银行的数据,2019年每千人拥有汽车量美国为837辆、德国589辆、日本591辆,甚至一些亚洲国家,如马来西亚为433辆,而中国仅有173辆,应该说中国的市场前景十分广阔。但之所以出现汽车消费不振,一个重要原因在于中国有很多限制汽车消费的政策。在一些地方,老百姓明明有很强的购车需求,却因为限号、限牌政策而买不了车。如果放开汽车消费,使得中国每千人拥有汽车量能达到发达国家50%的水平,不仅可以满足市场消费需求,还可以倒逼城市改造交通设施、扩建立体停车库等。事实上,现在一些城市写字楼已经出现产能过剩,而楼房型的立体停车库几乎是空白,将部分过剩的写字楼改造成立体停车库,既可拉动消费,又可平衡市场。
以钢铁业为例,钢铁及其工业制造能力是一个国家重要的基础性工业能力。一方面,中国是当今世界钢铁装备生产线产能最大,却因产能过剩利用率最低的国家;另一方面,中国又是全球钢铁蓄积量不足,废钢炼钢循环经济比重偏低的国家。据工信部的数据,2019年全国生铁、粗钢和钢材产能分别为8.09亿吨、9.96亿吨和12.05亿吨,同比分别增长5.3%、8.3%和9.8%,产能增长较快,已有再度“过剩”的迹象。注意到在生产端,经过上一轮“去产能”,污染的、技术落后的、规模较小的产能都已经去掉了,现存的产能在世界上都算是比较先进的。在消费端,尽管来自建筑业的钢材需求占比已超过40%,但潜在的需求空间仍然较大:一是目前中国钢结构产量仅占国内钢产量的7%~8%,而欧美等国家(地区)这一比重约为40%,提高各类建筑中的钢结构比重将显著扩大钢材需求。二是目前中国房地产用钢量为每平米40~50公斤,而发达国家已达每平方米150公斤;中国每年新建10多亿平方米的房屋,如果能在建设标准中适度提高房屋用钢比重,甚至推广使用钢结构建筑,使每平方米建筑用钢达到150公斤,一年可以多使用1亿多吨钢材,有助于消纳这些先进的“过剩”产能。三是现在的钢筋混凝土房屋一般寿命为30年,钢结构房屋寿命可以长达70~100年,提高建筑用钢标准、推广使用钢结构,可以大幅提升房屋质量、延长房屋寿命,形成废钢炼钢的循环经济,也有利于抗震减灾,一举多得。
改革开放以来,我们不仅建立了极为丰富的消费品市场和生产资料市场,像土地、劳动力、资本、技术等生产要素市场也得以发育并茁壮成长。但由于种种原因,这些生产要素市场在运行过程中不同程度地存在行政干预过多、市场化运作不畅、资源配置效率不高等问题。尽管中央文件屡有提及,但受思想观念障碍和利益固化藩篱的羁绊,这些年来的改革进展缓慢。2020年3月30日,《中共中央 国务院关于构建更加完善的要素市场化配置体制机制的意见》发布。这份重磅文件提出了许多生财型、聚财型和资源优化配置型改革,既具有针对性和前瞻性,又具有极强的战略意义。比如,探索建立全国性的建设用地、补充耕地指标跨区域交易机制,以及放开放宽除个别超大城市外的城市落户限制,试行以经常居住地登记户口制度等措施有利于提升要素流动性,有利于引导各类要素协同向先进生产力集聚。
2019年,中国企业国有资本权益总额为64.9万亿元,99%的股权资本是工商产业型资本投资公司的资本,总资本回报率和全要素生产率都不高。要按照十八届三中全会提出的“组建国有资本投资、运营公司”要求,推动混合所有制经济发展,可从现有产业型国有资本投资公司总盘子中划转出价值10万亿元左右的股权资产来组建若干个国有资本运营公司,让这些运营公司像新加坡淡马锡公司、美国巴菲特的投资公司或者像私募基金那样专注另类投资、股权投资,既可以参股民营、外资企业,也可以参股地方政府或地方国有企业,使国有资本在国民经济运行中发挥更大影响力、带动力和控制力。如果这10万亿元的投资能实现年化回报率10%,每年就会有上万亿元左右的收益,可以为国家安全、公共服务等需要国有资本进入的领域提供持续稳定的资金来源。从而打通国有经济与民营经济的资金循环,有利于推动混合所有制改革,激活经济全局。
最近一段时期,关于经济全球化有各种观点,有人以新冠肺炎疫情冲击为由提出全球化该转向了,供应链要近岸化;有人以俄乌冲突为由认为全球化终结了,新冷战开始了;有人以个别国家搞的“逆全球化”为由表示全球化要倒退了。总之,无非是说,过去以水平分工为代表的全球化到头了,碎片化了,全球供应链要大调整。这些观点听起来挺吓人。对此,我们应该看看跨国公司是怎么安排供应链的,又是怎么应对供应链不确定性的。实际上,全球化从来就不是一帆风顺、直线发展的,总是在曲折中上升的,总是有各种不确定性。跨国公司应对种种不确定性基本上有两个确定性的策略。
一种是“产地销”模式,就是在一个地方生产产品后面向全球市场销售。在这种模式下,一般需要当地营商环境符合五个条件:一是当地产业链配套比较齐全,更容易形成各种产业集群;二是交通、物流、电力等基础设施条件优越;三是劳动力素质高、成本低,且足够充裕;四是开放条件好,企业进行进出口贸易非常便利;五是当地的教育、医疗、卫生、文化等公共服务配套齐全。企业在当地生产出产品后,一部分覆盖本地市场,一部分销往全球市场。比如,苹果手机有一半出自在中国郑州的富士康,2021年出货将近1亿台手机,其中近2000万台在中国销售。这背后是围绕着富士康,郑州做了大量的产业配套,集聚了零部件供应商、运输企业、其他组装环节厂商等,甚至为富士康设立了综合保税区,形成了超千亿的电子信息产业集群。
另一种是“销地产”模式,即在主要的销售市场组织生产,直接满足当地需求。这就需要当地市场足够大。与在别地生产后通过进口来满足当地市场的模式相比,“销地产”至少有四个优势:一是可以绕开进口保护关税的限制;二是由于在销售地组织生产,自然降低了物流成本;三是可以更加及时准确的掌握市场信息,根据客户需求调整产品设计,更加敏捷地满足客户需求;四是由于在当地组织生产,税收、利润和GDP都留在了当地,产生的就业也都是当地的,自然形成与当地政府的良性互动,也更容易减少各种非贸易壁垒。比如,2021年美国通用汽车全球销售600万辆,在中国的工厂每年生产300万辆,销售290万辆,是典型的销地产。通用在中国设厂不仅可以规避中国对进口乘用车的高额关税和其他非关税壁垒,还可以通过占领中国市场,持续不断地研发适合中国消费者偏好的产品,使其得以更好地适应与其他车企在全球的竞争。当然,随着中国持续扩大开放,关税和非关税壁垒正逐步减少,而贴近中国消费者,以中国销售来为其高额研发“融资”,进而维系全球竞争力是很多跨国企业的首要考虑。
跨国公司选择上述两种模式是精心计算的结果,也是考虑了各种不确定性后的理性选择和最佳方案。因为这两种模式可以在很大程度上消弭各种不确定因素带来的冲击。比如“产地销”模式,苹果和富士康之所以选择郑州作为生产组装基地,是因为那里的劳动力资源丰富,物流和相关产业配套较好,政府的营商环境不错,是经过系统考察、精心计算后的决策,而绝不是随意的冲动投资。同样的,通用之所以选择上海等地作为销地产的基地,也是因为可以近距离获得客户,而获得客户是应对一切不确定性的最大确定性。所以综合这两种模式,我们反过来思考全球化,未来只要人类社会各种消费需求在不断增长,跨国的贸易与投资就不会停滞,还会继续增长,只不过将会以更加集约、更加经济的方式来呈现。
之所以说中国经济是稳定全球产业链供应链的关键力量,是因为中国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超大规模单一市场。“产地销”模式和“销地产”模式在中国都可以得到充分施展。事实上,与一些国家和地区的“碎片化”“散装化”市场不同,超大规模单一市场加上门类齐全的制造业体系,造就了中国经济独一无二的强大竞争力,进而造就了不会轻易被撼动的全球供应链和产业分工格局。加上中国政府一直不遗余力地扩大开放,对标高标准经贸规则,打造市场化法治化国际化营商环境。对跨国公司而言,在中国对中高端产品实行“销地产”“产地销”要比搬离中国划算得多,这也是为什么特斯拉在上海新冠肺炎疫情之下,仍然宣布扩大在华产能的重要原因。
同样值得一提的是,2021年1月1日,《区域全面经济伙伴关系协定》(RCEP)正式生效。这是目前覆盖人口最多、经贸规模最大、最具发展潜力的自由贸易协定。RCEP 15个成员国的人口总量、GDP总量、区域内贸易总额均占到全球总量的30%左右。作为全面、高标准、开放包容、平衡互惠的经贸协定,RCEP达成了关税减让、原产地规则、贸易便利化、服务市场准入、投资负面清单、电子商务规则、知识产权保护等多项重要成果。它的实施,将在更大范围内帮助跨国公司推广复制“产地销”“销地产”模式,进而扩大区域贸易投资规模,促进产业链供应链深度融合,助推区域内经济体包容均衡发展。从这个角度看,美国最近联合十几个国家推出的“印太经济框架”(IPEF),意图推动产业链供应链去中国化,是不得人心的、不会成功的。目前IPEF 14个成员国中,除了美国、印度和斐济外,其他11个国家都是RCEP成员国,而中国恰恰是这11个国家的最大贸易伙伴。中国与其他RCEP国家的产业链供应链联系只会更紧密,这绝不是中国自己的一厢情愿,而是与成员国家互利共赢的结果,也是跨国公司内在经济利益驱动的逻辑使然。美国现在临时拼凑这个小团伙,其实质是要撕裂这个大市场,服务于美国政府少数人的利益。企业家的国王是市场,不是政治家。因此,美国这个计划注定要落空。
最后,笔者想强调一点:最近三四十年,世界经济的重心开始东移,从欧美逐步移到亚洲。1980年时亚洲的GDP占世界的20%,2019年已达到36%。尽管目前亚洲还不是世界经济的中心,但是亚洲经济占全球的比重、份量不断地加重。未来一二十年,这个趋势不会改变。亚洲的抗灾复苏能力比欧美强,而俄乌冲突主要影响的是欧洲。新冠肺炎疫情后,笔者也相信包括中国在内的日本、韩国、新加坡等亚洲国家的经济也会率先复苏。从过去30年的周期看,除1998年亚洲金融危机前后的三年互有高低外,几乎每一年亚洲的GDP增长率都高于全球一个百分点以上,平均高出近两个百分点。预计到2030年时,亚洲GDP占世界经济的比重将进一步达到40%以上。所以,未来十年,如果全球供应链布局有什么调整的话,亚洲地区的供应链将更加完整、更具韧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