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梅华
云似乎总是容易让人沉入想象。我读到过这样的文字:树林是云变成的。作者大概是看到山间云蒸霞蔚,或者云消失在树林间的画面,竟把云和树联想得如此亲近。小时候,我常爬到屋顶眺望,远山和云总在眼里,却又永远神秘。常有云团从山间飘出,乘风向四处散去,任意在天际游玩。慢慢地,我以为云就是登上天空的梯子。我们山里人,只要爬到最高的山,登上山顶,就可以乘云飞翔。后来,我考上了南宁市郊一所高中。我的老师说,云里有一条鱼,一条能带你乘风破浪的鱼。只有最努力的人,才有机会跟上那条鱼,而懒惰的人,是连看到那条鱼的机会都没有的。十六岁的我,看着他冰山巨石般的脸,难以想象他为何这样“胡说八道”。
冰山巨石是我的语文老师。他身形高大,我去给他交作业时,常常是低着头跟在他身后,怕他在我的作业里发现懒散的迹象,把我骂一顿。老师寡言,批评起人来却是一针见血,大家都怕他。听说老师读大学时每天靠两个烙饼和食堂的免费汤水充饥,最看不得学生花父母的钱来学校养尊处优。老师伟岸挺拔,应如武松可喝十八碗酒吃两斤熟牛肉,无奈当时每天只有两个烙饼。我想问老师大学时代是怎么挺过来的,但是没敢问,怕惹他不悦把我骂一顿。其实,他从来没有骂过我,相反,没少鼓励我。他总是在我的作文上批满了红色。他是这所乡村高中的米开朗琪罗,苦行僧一般在学生作业上一丝不苟地雕刻。说他像苦行僧,是因为很少见到老师笑。
有同学在背后议论:“你说老师笑起来会是什么样?”
“不会像鬼一样吧!”同学们哈哈大笑。
我也曾跟着没心没肺地笑,直到我考上大学,却不知道学费在哪里时,我似乎体会到了老师的苦,懂得了他对这些乡村少年的期盼和悲悯。失眠的夜里,我脑中常跳出老师的两个烙饼,它们在想象里变得香软而有嚼劲,伴着书香的味道。如果可以跨进心目中神圣的大学,我也愿意每天只吃两个烙饼,也可以是两个馒头,或两碗白饭。
除了那两个烙饼,反复出现在脑海里的,还有一个八岁的小姑娘。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一位老教师在路边等一个辍学的女孩。女孩终于踩着夕阳出现在视线里,她挑着茅草,低着头颤悠颤悠走来。她把担子换了个肩,抬头看到老师,就想转向另一条路。老师叫住了她:“阿带,怎么不来读书了?”“阿爷说会算工分就好了。”“只用交几毛钱。”“家里穷,而且我是女孩……老师您不用再来找我了。”
老师叹了口气,望着女孩挑着担的背影隐没在夜色里。
那个小姑娘就是我的妈妈。这是小时候妈妈给我讲的枕边故事。她无数次不可思议地说:“那时候,学费只用几毛钱,却也没能上学。”
我读书后,妈妈在睡前经常问我在学校学了些什么,可不可以教教她。我总是不耐烦,她好容易哄我教她,妈妈却很快在疲劳中睡着了。也许妈妈一直记得那位劝她读书的老师,一直遗憾没有能像老师期待的那样回到教室里。这遗憾一定给她留下了难以言说的痛。尽管村里人说她傻,说她是给将来的婆家提前交嫁妆,她还是坚持送我读书。
可如今,我要重复妈妈的命运吗?
回学校领大学录取通知书那天,同学们都走了,我在老师宿舍楼下徘徊。我来,是想对他说声谢谢。我还想和他说声对不起,因为我笑过他。我不知道他会不会经过教室时或者路过操场时刚好听到我们对他的嘲笑。我想告诉他如今我是多么后悔。
硕大的梧桐树叶时不时飘落,偶有白花翻飞。我站在树下,觉得这画面很美,只是那美似乎和自己没有任何关系。徘徊了许久,没有见到老师。我捡起一片梧桐叶,准备回家,对老师说的话,就留给满树梧桐花吧。
我听到了老师叫我。
“华华,怎么还不回家?”
“老师,说不定我要把通知书压箱底了。”我想挤出一个轻松的笑,却感觉嘴唇在颤抖,手也在发抖,只好把手藏到背后,希望他没看到我的狼狈。
老师的眼里闪过一丝疑惑。“对不起,老师没想到你……”也许是平时我太内向,或者太骄傲,并没有和当班主任的他说过我的家境。其实,我内心从不接受贫穷两个字。六岁时,爸爸骑回来一辆“天鹅”牌二十六寸自行车,那是市政府对年度售粮人均千斤的农户的奖励。那时候我们几兄妹都还小,五千斤的公粮全凭爸妈辛劳。爸妈一年四季都没得闲,只是,山里挣的钱拿到城里用,似乎总是不够。那时候,二哥在合肥读大三,已经申请了助学贷款。山里的鱼和庄稼怎么也想不明白它们换回来的钱怎么还不够两个大学生交学费。
老师脸上带着歉意,把我领到办公室,从抽屉里取出两张表。
“填一下表,申请入学资助。”
我求证地望着老师。他点点头,我便认真地填写申请表。
从老师办公室出来时,红霞满天,洁白的梧桐花周围飘着斑斓的云彩。
老师让我先回家。
我谢过老师,心里还满是疑惑,不知道会不会得到资助。我在走廊上频频回望,老师轻轻地招手,露出了少见的慈祥的微笑。下楼前,我又望向老师,看到他正凝视着天边,似乎被眼前的景象迷住了。远山披着长长的彩霞,在彩霞与云之间,有薄薄的一层浅蓝,蓝得透明,那云彩仿佛渐变色的纱巾。山形如此平缓,那线条仿佛融入了云层之中。那火焰的红渐渐淡了,淡成了粉红色,又幻化出灰和红交融的颜色,然后慢慢地消融在暮色里。那色彩,分秒间就变换了模样。巨大的云盘踞在天边,彩云渐渐环绕,幻化成一只大鱼的形状。一转眼,云团消失了,天上只剩一块藏蓝的粗布,点缀着缤纷色彩。老师的眼里闪着柔和的光,嘴角又难得地上扬,似乎沉浸在一幅画里,又或者沉浸在心中流动的诗意里。我不忍打扰,轻轻地下楼。
不久后,我收到了一千元的助学金,加上父母东拼西凑的钱,我如愿来到广西师范大学求学。入学后,我接到老师的电话,叫我写一封感谢信。那是二十年前的初秋,后来我就忘了老师给我的详细地址,只清楚地记得信封上南宁市竹溪路几个字,而老师凝望云彩的画面,就像一首诗一样留在我心里。那助我飞出大山的,也一定如那云彩一般美好,像老师在我作文本里画下的那些红一样。
老师在这所乡村高中继续忙碌着,先是做年级组长,后来又做教导主任,我从未听他抱怨工作有多苦多累。放假回去看老师的时候,我才知道他身上的重担。他家里除了读小学的女儿,还有一个上初中的男孩,是他已故的大哥的孩子。我还发现时常在校园里捡废纸和瓶子的老婆婆,就是他的老母亲。从老师家里出来,我就觉得老师可怜,靠那点微薄的工资养那么一大家子,一天十几个小时花在一帮十几岁的孩子身上,忙忙碌碌,似乎根本就没有自我,连笑容都少有。我偷偷地想,可不要成为老师那样的人。我要飞得更高更远,要变成了不起的人。怎样算了不起,我没有清晰的概念,只是一心不想像老师那样。我好像失忆了,忘了自己的家境,忘了来路,以为自己乘着云彩进入大学,就是天之骄子。
我幻想没有人知道我来自山里,极力打扮成城里人的模样。我上课以反驳老师为乐,把逃课当作个性解放,把去网吧玩当作体验生活。一到周末,我就和同学去游山玩水。桂林市许多景区凭学生证门票仅收一元,节假日和固定时段还免费。短短几个月,我就游遍了独秀峰、象鼻山、伏波山、叠彩山、西山、七星岩、两江四湖等景区。我以为这样,就远离了老师的命运,远离清苦和压抑,变得自由快乐。随之而来的自然是成绩的下降。当然,在大学里,已经没有老师责骂我的懒散。我拿着惨不忍睹的成绩单,对着天空苦笑。云彩间,我依稀看到了老师说的那条鱼,它正摇着尾巴离我远去。
让我认清生活底色的,是青山上那个家。
暑假回家,爸爸一见到我回来,一瘸一拐地去厨房煮菜,我问妈妈怎么回事,妈妈这才说起家里的事情。之前,鱼塘死了很多鱼,家里不仅没有赚到钱,连之前赊的鱼饲料费也没有按时还上。为了给我们读书,妈妈只好每天去集市卖菜,几毛钱几毛钱地攒钱。爸爸则去帮人盖房子,有一次从高处摔下来,扭伤了,但是为了赚钱,没有休息一天,后来腿就一直这么一瘸一拐。当时,二哥在合肥工业大学,学费每年六千元,我的学费每年两千元,住宿费和生活费另算。这些数字,不知道给了父母怎样的压力。他们默默地承受着,而我这个“天之骄子”,对此一无所知。
爸爸煮菜时,我发现他穿的是一件我嫌弃的T恤。他的白发和衣服上的粉色翅膀很不相称。那件衣服是母校七十周年校广播体操方块队的T恤,T恤又长又宽,许多女生嫌不好看,校庆后就不再穿了。一心要装成城里人的我,把它丢在老家。爸爸穿着这件我只穿了一次的T恤,去割稻谷、犁田、割草、喂鱼……这件校庆纪念服沾上他的汗水、泥土和草叶,避免了被抛弃的命运。因为这件衣服,我不时望向爸爸,我惊奇地发现爸爸不吸烟了。妈妈说:“从你收到录取通知书那天起,爸爸就戒烟了。”小时候,旁人如何劝说,都没能让他戒烟,是因为女儿考上大学,这位烟龄三十多年的父亲,竟成功戒烟了。我感到欣慰,感到不可思议。他抽的是最便宜的烟。一袋散烟,一包烟纸,自己卷烟。偶尔买的盒烟也是最便宜的,记忆中叫竹叶青,软壳的。我之前沉浸在忧伤和自怜里,很少去想,爸妈是如何从嘴里、从身上,一毛一毛地把钱省出来,供养进城读书的孩子。
听着妈妈轻松地说起那些事,我简直不敢回忆自己的荒唐。就在我纵情挥霍时,爸妈承受着生活的艰辛。我只顾逃离,却没回头看看自己的梦如何压弯了他们的脊背,在他们额头上耕耘了一条条皱纹,在他们头上染上一丛丛白发,在他们的手脚上压出一道道血痕。我在泪眼蒙眬里回望,才看到天边的云彩无数次披在他们劳作的身上,他们却没闲暇望一望自己的远方。他们一心耕耘着脚下的土地,收获全都奉献给了子女。若不是他们用汗水浇灌着我的梦,我又如何可能追上飞翔的云彩?
我悔恨地流泪,妈妈却还安慰:“别担心,爸妈就算贷款也要送你读完大学。”
回到学校,我不再蹉跎岁月,不再沉于虚妄。我把爸妈写进英语作文里,大学老师在上面批了一个A+,还写下“Good luck!”(祝你好运!) 那年,很多作业我都得了A+,学院把自治区人民政府一等奖学金颁发给我。
舍友为我开心,商量着该如何庆祝,去哪里大吃一顿,我却沉默着。舍友说:“你怎么一脸忧郁?一点也不像得了一等奖学金的样子。”
我不知道该如何告诉她们,我去领奖学金的时候,看到有一个班的学生,因为班上贫困生较多,一份奖学金一个人领回来后,几个学生一起分。那情形,让我感到手中的奖金沉重无比。后来,我没有请舍友吃大餐。她们对我宽容爱护,我却对她们如此吝啬。对此,我没有解释,只能在心底请她们原谅。
我捧着那张红色的奖学金奖状,感觉到美丽的云彩再次将我托起。能追上这朵云彩,自然是离不开爸妈。他们为了让我读书,已经尽了全力。我想,我也应该试着自食其力。
夕阳下的校园,温暖而宁静,大家正在食堂里享受晚餐。我和舍友淑琴在打扫外国语学院的教室。这是学校给我们提供的勤工俭学的岗位,每个月会有几十元的补助,这几十元于一些大学生来说不够买一条新潮的牛仔裤,于我和淑琴而言却相当于小半个月的伙食费。这几十元加上师范生补助的五十多元,就保证了一个月的温饱。
打扫完教室,要离开时,一位男同学从厕所里出来,他头发湿漉漉的,一边手提着一个水桶,一边手抱着装着衣服的盆,看样子好像刚洗过澡出来。我们看到他,感到有点尴尬。他却笑着迎上来打招呼。他告诉我们,他住在教学楼里。原来,因为家庭条件不好,他连住宿费都难交齐,学院为了帮助他解决实际困难,把教学楼一楼的杂物房腾了出来,给他当作宿舍。他笑容灿烂,并没有因为家境贫寒而表现出忧愁。我经常看到他和同学们打羽毛球的身影,也常看到他阳光的笑容。我想,他和我一样,我们都是在困顿时踏上了爱的云彩。
我想起莎士比亚的名句:“同一的太阳照着他的宫殿,也不曾避过我们的草屋:日光是一视同仁的。”我沐浴着这样的光,在那美丽而自由的校园,精灵一般在知识的殿堂里游荡。我喜欢在清晨的鸟鸣间朗读,把书里的故事说与草地,说与百年的古树,或聆听这青草与古树要交予我的哲理。我喜欢在图书馆里,流连于书香,偶尔在抬头间,遇见满树梧桐花时,想象学生时代靠两个烙饼度日的老师,如何靠着书籍,慰藉心灵。
我在生命最好的年华,感受着被赐予的宽厚的爱,心中慢慢绽放七彩的梦。就在这时,我好像又走到了十字路口。我想继续深造,读更多的书,获取更多知识,更好地回报社会,但是读研的学费又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一想到自己的家境,我就意识到,也许这只能是一个梦。这种时候,我就又忍不住想起老师凝望的云彩。也是这种时候,我更珍惜读书的时光,梦想能捕捉到老师说的云上那条鱼。
2005年暑假,学院通知我,去参加保研考试。如果保送成功,意味着我可以免费就读。可是,我能在众多学子中脱颖而出吗?那天终于来了。早上笔试,下午面试。考试当天,就会出保研结果。面试结束后,我一刻都难以安宁。我们几个同学来到一位外宿的同学的宿舍,他们打扑克、聊天,而我只是安静地待在一旁。我强装镇定,只有自己知道内心是多么紧张。夕阳西下,我们走出同学宿舍,往外院走去,就像古时候放榜日去公告栏看名单一样。我记得当时自己很懦弱,几乎没有看榜的勇气,是同学指着我的名字告诉我:梅华,你得保送了。
我所有的情绪在当时都化作了沉默,久久地望着天边的云彩,心中念着老师教过的课文: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直到夜幕降临,我才敢面对内心的激动和愉悦,一个人跑到天台,对着夜空泪流满面。我告诉老师这个消息,他一连说了三个好字。我习惯了老师的寡言,他的三个好字对我已是最大的鼓励。我想,我终于对得起老师的心血。那天夜里,老师在QQ日志里写道:“大学毕业后,我还考了研究生,因为负担不起费用,只好把通知书压在箱底。今天听说学生要去读研了,真好!”
老师的文字总是含蓄,我却在字里行间读到许多。过了那么多年,我才知道他心中的遗憾,才更理解他为何眼里容不得学生的懒散。他当然是希望孩子们能如鲲鹏展翅,他也希望每张大学通知书都是能托起梦想的红云。虽然他没有能飞往原定的方向,但他还是“俯首甘为孺子牛”,为这些乡村孩子搭建筑梦的天梯。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认为老师的这种付出是理所当然的。工作后,看到有的人为了功名利禄变得迷失自己,更无余力关爱他人,而我自己,也不时会陷入迷茫。慢慢地,我才愈感老师为这些乡村孩子全心投入的可贵。虽然他一生都只是一位平凡的教师,却为我们画出最美的云天。
文章快收尾时,已是夜幕时分。我站起来探头望向窗外,高楼处依稀有云彩。我拍了一张照片,发给老师。老师许久都没有回复,我感到有些许失落,似乎老师冷落了我对云的美好期许。夜深了,老师才回道:一直忙着改学生作文。原来,他还在一丝不苟地为学生画一朵朵红云,云托起那些年轻的梦,而他在云里站成了白发苍苍的模样。而今,我也站到了讲台上,成为一名高校教师。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像老师一样,如苦行僧一般为学生付出,但毫无疑问,我会把他的话告诉孩子们:云上有鱼,只要足够努力,你也可以和那条鱼一样鹏程万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