翔 虹
一
中秋的南方,半点儿凉意都没有。当午的烈日暴晒这片连绵在数十里丘陵上的甘蔗林,密匝匝的蔗叶腾腾冒烟。地里只有表娘一人在剥蔗叶,她身子忽弯忽直,像草丛中一只忙碌的蚂蚁。
表娘年过六旬,向来身体很好,前阵子发病半个月出不了门,还得照顾瘫痪的婆婆,憔悴不成样。今早感觉好些,她端饭到婆婆床前,把猪鸡鸭喂好,便来下地。季节已过,要赶紧剥蔗叶。两三米高的甘蔗,被叶子从地面头节开始一截一截包裹。上边新叶疯长,下边老叶干枯了还紧紧缠着蔗秆,好比不甘心的殉情者,死了还抱紧恋人不撒手。在榨季到来前,必须把下边枯叶和上边大部分绿叶剥掉,只留顶上两三片叶子。这有利于甘蔗增重升糖,也是进厂送榨要求。其他地里蔗叶都剥了,只剩表娘这块地。望过去,别的蔗地像是春暖时所有人都衣服薄爽,唯独表娘的地块厚裹臃肿。想不起来啥时候开始,表娘的活儿总慢人一拍,以前可不是这样。剥叶子是种甘蔗最烦累的活,那些耐不了的人家根本不种蔗。表娘穿挺厚的长袖衣服,戴上专门缝制的头套和手套,整个人只露出眼睛。但在剥蔗叶时,长长利利的锯齿仍然穿透手套,刺进她的手心手背。仰头弯腰,伸手转身,难免露出颈脖、手腕和后腰处,被密匝匝的蔗叶一道一道割锯。割锯不会太深,少部分显出微微血印,大多只是令皮肤一道一道变红,久了又慢慢消失。但它留下的细白毛茸沾在皮肤上,和着汗垢尘灰,又痒又黏又辣,加上蔗林被晒成大蒸笼,置身其间,要多难受有多难受。因为身子虚,以往一扯两三片叶子,现在她只能一片一片扯。哪怕就一片,也要多扯一次甚至几次才能把它扯断。干活慢了,四周叶子对她的割锯却比以往多几倍。表娘此时的面色,是经典的难熬版。这般难熬淹没在感觉咋干也干不完的蔗林里,比大病后的羸弱,比背负超重还煎心。没干过这活儿的人无法体会。
“嘀嘀、嘀嘀——”一阵喇叭声由地头传进来,表娘停下手,马上想到肯定是堆放的甘蔗叶挡人家路了。她猫着腰边走出去边想,谁会开车过这里。表娘家独在村子最东面,这条小路尽头是她门口,平时别说车子,连行人都很少经过,所以她放心把叶子堆路上。
表娘走到路边,刚脱下头套让头脸透个气,腰身还没直起,就看见一辆小车停在眼前。她正要搬蔗叶,驾驶室门打开,有个人下车快步走向她喊,妈,我回来了!声音略显意外,也夹有兴奋。表娘见了也意外,开心应他,哦,是明磊回家!下车的人叫王明磊,是表娘的儿子,也是我表哥。
妈,您看我带谁回来了!表哥转身拉后座车门,唤下俩男童,一手牵一个,愈加兴奋地说,妈您看看,您好好看看这是谁?
他们是?表娘一脸疑惑。
是您孙子,您的双胞胎孙子呀,妈!
啊?表娘闻声一颤,好比脚下突发微级地震。她慌乱地脱手套,问那他妈呢?你们啥时候生的呀,咋不见秀仰跟你回来?表娘话头快,脚下更快,没褪完手套的两只手,就要摸上俩孩子的脸蛋。
妈,他、他们不是秀仰生的。其实表哥还没进村就紧张,妈这一问,他立马额头冒汗,磕磕巴巴起来,双手不自主松开小孩。
什么?我的孙子不是你老婆佟秀仰生的?表娘声门陡高,褪到一半的手套又急促地套回去,快碰到孩子的手倏地弹回,她反应忒快,一点儿不像大病后的样子。俩小孩有如与老人同极磁场相斥,像两只青蛙弹身射进车里,砰地关上门。
妈,妈,您听我说,秀仰她生不出了。孩子他妈在车上呢,我让她下来见您。表哥边说边靠上半步,用手扶上表娘的肩膀。表娘苍白的脸瞬间通红,左掌打掉儿子的手,右食指戳上他额头厉声道:她是你什么人,你咋跟她生孩子?我不见她!你快告诉我,秀仰她人在哪,她到底怎么啦?!表哥赔着笑,低声说妈您别嚷嚷,您先听我说嘛。秀仰她没事,她好好地在城里看餐馆呢。我特意选今天重阳节,带一对孙子和他们妈赶回来看您和奶奶……表娘截断他话茬,说别孙子孙子的,谁认这由头不清的孙子?你和秀仰离了我咋不知道?你要别的女人我咋不知道?你眼里还有妈妈,还有奶奶吗?表哥继续强挤笑容,小心应她,妈,妈您别急,我没和秀仰离婚,我们还一块儿过日子,一块儿管餐馆管得好好的,真的!
好好的?你说她好好的!你个混账东西,我算是听出来了,你这是学坏,养起小老婆来了。老死鬼,老死鬼你睁眼看看呀,我们儿子他养小老婆!他养小老婆呐!表娘仰头大呼,脸涌怒色,哭腔悲愤。她用力扯下手套摔到地上,拿拳头“咚咚”擂打胸口。表哥王明磊见了,赶忙又靠前,想阻止妈妈又不敢,双手一会儿打开一会儿下垂,嘴里不住求着:妈,妈!我一时半会还真和您说不清,我们先回家,到家了我再从头到尾告诉您和奶奶,好不?表娘听了更是心头明清,她迅速捡起手套,说你是老王家的,想咋回咋回,他们仨不清不楚的,可不能进王家的门!表哥急了,高出一声道,妈,人都到这了咋能不进屋,不进屋您让他们母子上哪去?表娘听了他的话,双手一摊喝开:他们爱上哪上哪,反正不许进老王家门!表哥转身到路中间,一边胡乱搬开甘蔗叶,一边急腔喊着,妈您咋能这样,您咋恁子不讲礼数!表娘冷下声调,混账东西你还有脸跟我提礼数?你搬开也没用,咋样今天他们仨都不许进门!表哥手没停,嘴上喷火气:凭什么呀,妈!表娘说,凭什么?就凭我是你妈,就决不能让不清不楚的人踏进王家厅堂,污了王家祖宗牌位。表哥没退路了,气呼呼地吼道,要是我偏不听,偏要领他们母子进屋呢?
表娘三两步杵到小车前说,哦,你现在能耐大了。今天你也能耐能耐,你从你妈身上碾过去。表娘始终没往车上瞟过,连余光都没散过去。此刻,她只把一对眼珠子唬向儿子,语调捋平平放出话后,像一尊雕塑纹丝不动。表哥王明磊想过一万遍老妈的反应,单单没算到这一种。心理准备不足令他一时没辙。他只好停止搬甘蔗叶,灰溜溜上车,转过头对后座人解释几句,便三进两退掉转车子。然后,他猛轰油门加速,车尾卷起一大溜灰尘。奇怪的是,表哥打小讨厌干农活,尤其怕碰甘蔗叶,可这回他徒手搬了半堆叶子,却一点不觉得辣痒。
二
车子还在掉头,表娘就清理路上的甘蔗叶,完了艰难直起腰望望村头通大路的方向,长吁一口气。气一出,刚才憋着的那股劲全泄完,像小皮球挨划开大口子,“噗”地瘪了。她顿时虚软,面色好比川剧变脸,瞬间覆上苍白,比见儿子前还白,比大病中还白。她知道干不成活了,便收拾东西拖着灌铅的步子,走向距离母子掰劲处不到五百米的家。
走近堂屋右侧卧室门口,表娘闻到一股臊味,赶忙洗手帮婆婆清理。婆婆卧床十多年,表娘一直同住,好照顾。儿子王明磊五年前出钱起了这幢三层大房子,公公住进新房只七个月就过世了。如今,一对婆媳只用到这间卧室、堂屋和厨房厕所,其他房间就是个摆设。婆媳俩本就垂暮老矣,空荡荡的大房子愈发失去生气。因为料理得好,婆婆从没长过褥疮,屋里也没有长期卧床的那股味儿。但像今天表娘出门时,婆婆排泄到尿不湿里就难免了。表娘帮婆婆擦拭干净后,四下喷了空气清新剂,把窗子开大。本来接着应该抱老人上轮椅,推她转几圈。可现在表娘眩晕乏力,便对婆婆说,妈,我先歇一歇,等会儿再出去转哦。表娘走出卧室时带上门,把堂屋大门也关上。昏暗中,她坐上旧竹椅,对着祖宗牌位边上丈夫模糊的遗照出神。
表娘勤快孝顺,持家和睦。儿子从打工仔到老板,在旧瓦房边建起楼房,一下住上村里最好的房子,一对孤寡老人心窝子盛满幸福。可今天,装幸福的儿子把和谐打破了,打破后所有烦苦全压在表娘一人身上。不,应该说先压在儿媳妇佟秀仰身上,而且不知道已经摧残她多久了。想到这,表娘就心口辣痛,比剥十亩甘蔗叶还难受。只有床上的婆婆还蒙在鼓里,保持盛满幸福的状态。好多苦,你不知道它就不觉得苦,让你继续甜着。往往大苦即将到来前,甜得更浓,让人错觉升华到甜的更高层次。婆婆也没法知道,好长时间不见的孙子,刚刚在半道上给亲妈撵走了。
我是不是太狠心了?表娘问自己,也问墙上的丈夫。一问,就如不小心碰开闸门,她眼泪汩汩淌下来。自从丈夫死后,表娘就没在人前流过泪。她泪水越来越多,淹没了现实,映照出过去。
表娘的妈妈和我奶奶是姐妹,我们两家住隔壁村,距离她现在的家好几百公里。她爸在县城工作,大炼钢铁时丢下她们母女六人,另找个大姑娘成家。表娘在五姐弟中是老大,只读完小学就辍学帮妈妈干活养家。十五岁那年人贩子上门,贫穷无路的妈妈哭了一宿后,狠心收下两百块钱,她就成了王家媳妇,结婚证都没打。刚来时表娘又哭又闹,偷跑几回都没成。后来见公婆和丈夫厚道,待她挺好,况且也不知道逃走了又能去哪,才渐渐打消念头。大她二十岁的丈夫有俩姐姐已出嫁,到这一辈老王家连着三代单丁。所以全家人既严防逃跑,又疼表娘也属自然。
表娘给王家生了三女一男,表哥王明磊是最小的孩子。他六岁那年发高烧致脑膜炎,差点儿夭折,虽然治好了却留下歪脖子后遗症。此后他的发育和表达都带障碍。那年也贼怪,表哥逃过一劫才半年,表娘在干活时又让毒蛇咬。丈夫二话不说用嘴帮她吸毒,表娘送医得救,他却死在半道。当时表娘才三十岁,此后本就贫穷的家雪上加霜。三个表姐草草嫁人,而得到全力供读的表哥,虽然有点偏宠,也只勉强混完初中,便随人家下广东打工。表哥读不得书,望子成龙的表娘想继续卖血换学费也没门,好生失望。谁都没料到几年间表哥在餐馆里从洗碗到炒菜收入见涨。十年前他离开广东回省城开小餐馆,又扩成大餐馆,买房买车,步入老板行列。
老死鬼呀,你说我们明磊咋就变成这种人呐!表娘撑着竹椅站起来,蹒跚走到祖宗牌位前,用衣袖角擦了擦丈夫遗像,又擦了擦脸上的泪水,让自己完全回到现实。你都看到了,我一个人管全家大小三十六年,累到吐血。好不容易有点盼头,以为儿子出息了,老王家沾光了,谁知这不孝子狠狠给我这么一棒子呀。你说,是不是我上辈子欠你们老王家太多,到现在也没还够呐!我今天没让不三不四的人进屋,老死鬼你可要想得通呀。如果连你也怪我,我就大冤没地儿喊了。
表娘喃喃说着,泪水又模糊,穿越回被毒蛇咬那天。生产队用东方红拖拉机送他们夫妻俩去县医院,半道丈夫感觉自己肯定熬不过。他拉着表娘衣襟艰难地说,明磊他妈,我走以后你可要把孩子们养大,不能让老王家断香火,更别让他们学坏。丈夫说完就断气了,眼睛都没闭上。
老死鬼你知道吗,当年要不是你用命换我的命,不是记着你这番话头,我也扛不到现在,这个家早塌了。老死鬼我今天明摆告诉你,你走后我苦难到顶时,好多回想随你一走了之。我也曾经想听我妈和别人的劝,改嫁过好日子。可我放不下几个孩子,也不能丢弃拖拉机上答应你的话头。就算我带孩子改嫁,可俩老人咋办?还别说嫁到哪,人家都会改孩子姓,那老王家可真断香火了。老死鬼呀老死鬼,说一千道一万,我扛过来了,这个家就该我说了算对不对?就不能眼睁睁看着我们儿子昧良心使坏对不对?你和妈经常讲,老王家虽然穷,但祖祖辈辈没干过坏事,今天要是我不管儿子,你在那边咋向祖宗交代,我死了又咋有脸去见祖宗呐!
尽情哭诉过后表娘感觉好很多,似乎祖宗和丈夫听见了,都认可她的理儿。她甚至见他们围坐一圈,纷纷对她竖大拇指,或赞许地点点头。幻觉让她更加意志坚定,更有底气和力量。她揉揉酸麻的手臂,细致地擦去脸上每道皱褶里的泪水。婆婆耳朵有点背,眼神却忒尖,可不能让她看出异常。然后表娘步子轻快走进卧室,把婆婆抱上轮椅到屋外转了几圈。回来后她做了婆婆爱吃的油渣茄子,算是过了重阳节。但自己还是一口也咽不下。
三
第三天早上,表娘服侍婆婆吃过早餐,就去喂猪鸡鸭。等她忙完从旧瓦房出来,一眼看见表哥的车停在大门前。她心头一紧,脉搏骤快,冲进堂屋到卧室门口,却瞄见儿媳妇佟秀仰在床前和奶奶说话。她有点迷惑却顾不上多想,疾步上二楼把每间房都找一遍,没有人。又到三层和楼顶,也不见个影子。经过一番折腾,表娘感觉乏累不行,把着楼梯扶手两步一停,慢慢回到堂屋。想了想,她再出大门把房前屋后每个角落又寻一遍,还是啥也没有。折回卧室门口,儿媳妇正伏床沿嘤嘤地哭,奶奶也跟着抹泪。表娘进去时故意弄响鞋底,还发了一声喉音。儿媳妇闻声回头看,赶忙抹泪掩饰,站起来喊了声妈。
表娘顺手拉过一张凳子,叫儿媳妇坐下来问,秀仰你咋回来的?儿媳答她,是明磊去接我回来的,就我们俩回。表娘明白了,轻声说,你既然回来,就好好跟妈说说,你们是咋回事?儿媳妇望一下奶奶,得眼神示意后便一五一十道来。因为刚才已和奶奶讲过一遍,现在重述,她语调平稳,也不落泪。她说,刚从广东回来开餐馆时,夫妻俩很苦,没日没夜地干,生意慢慢红火。扩大店面增加人手后,明磊应酬越来越多,顾店顾家少了。我觉得他是为生意也没多想,尽力打理餐馆和这个家。直到两年前,偶然间听工仔悄悄议论说,明磊和一女服务员不正常,就多个心眼。等我弄清楚时,女服务员怀孕已四个月,后来生下双胞胎。
知道了你也不拦着?也不告诉妈一声?
妈,我当然闹过。但我能有啥办法,能闹个啥结果呀?我知道妈您为这个家受的罪操的心已经够多了,哪敢再叫您伤这份神。这是命,我认了。
你呀你呀,不是妈说你哟秀仰,要是早和我说,事情咋能到这种样!你就是心太善人太软,你以为现在还是旧社会,男人还能三妻四妾……
儿媳妇赶忙接话,妈,这些我都知道。前天的事明磊都和我说了,今天我就想和您求个情。明磊这个事他有错,他不该,但他也不是只为自个儿,他……
啥?他不为自己,难道他是为我,为这个家,为你这个老婆好?!秀仰呀秀仰,我都不知道你到底脑子哪根绺子搭反了。表娘说着,眼里布满哀其不争,右手却爱怜地抚摸儿媳妇的额头、脸颊和后脑勺。我、我们老王家,得、得续香火……儿媳妇磕巴着。秀仰你说的没有错,我们老王家得续香火。表娘打断她嗫嗫嚅嚅的话头,但是,续香火也得你和他王明磊来续,现在政策也允许了,你们生一个,生几个儿子,我和你奶奶都高兴,但决不能现在这个耍法呀!
妈,我生不出。
生不出?你有思雨时我和你奶奶接的生,三五落二就出来了,比我生他们四姐弟还溜乎。现在营养一天天见好,咋生不出?
妈,我真、真的生不出。
那头些年呢?我和你奶奶催来催去的,思雨都十几岁了,早些日子你年轻时也不能生吗?
被这一追问,儿媳妇反应不来,又磕巴道,头、头些年,明磊不乐意碰我。说到这句话,她的泪水没法封住了,破眶狂泻。
表娘正要张嘴,一直不吭声的婆婆突然开腔,明磊他妈,我讲两句行不?表娘赶紧道,妈,您说。婆婆右手擦泪,挪左手来抓表娘的手说,明磊这混账东西是不对,他伤思雨妈的心,给老王家丢份子。可刚才思雨妈也说了,两个孩子没有错,他们也是老王家的骨肉。这会儿,他们还在镇上等着你一句话……
妈,您别说了,我知道您要讲啥。表娘接过话茬,眼神看进婆婆眼里。她说,妈,从奶奶到您和我,现在到秀仰,都摊上老王家续香火的活儿。我们走运生了儿子,秀仰还没生。这没生就是她的错吗?刚才您也听见了,直摆着就是明磊这混账东西耍歪心。我退一万步讲,哪怕真是秀仰都生不出,那又怎样?我们老王家要续香火,也得要良心,对不对?拿我来讲,三十岁明磊他爸就走了,这些年我苦着累着,图个啥?还不是为了对得住良心!说着,表娘擦擦眼角问婆婆,妈您还记得当年招雷孟晚上门那件事吗?
婆婆点点头,她怎么能不记得!儿子过世后,极度贫困的家更惨了。她和老伴已过七十,老伴身体不好,四个孙儿年幼,全家人怎么劳累都不饱暖。老王家在村里没面子,谁都想欺负一把。刚开始婆婆担心买来的媳妇跑了,毕竟她才三十岁,谁甘心拖一大家子熬到头?后来看到儿媳妇实诚待着,拼命干着,根本没动心思,她才踏实。可久了,婆婆自己却动起心思来。她是精明人,觉得如此熬下去,这个家永远没出头之日,便和老伴合计要招个男人上门。有个壮男人,多劳力多收入,也断了许多人的歪念。此招不仅关乎家庭稳定,免于节外生枝,从另外角度讲,这样也不至于太亏欠儿媳妇。没想到提出来后,表娘死活不应,说自己能行,能撑起这个家,只要齐心用劲,不会比别家差。
可时间终究熬不过苦难。日子一天不如一天,俩老越发坚定加人脱困的念头,表娘也渐渐滋生有个厚实肩膀依靠和分担的想法。除了表娘长得挺俊人品又好,老王家其他条件都让人望而生畏。那时填饱肚子才是王道,不像如今兴什么颜值,好看又不能当饭吃。所以,要招过得去的人并不容易。这事广而告之一年多,才碰着一个合适点的人,便是雷孟晚。他家在五十里外大山上,大表娘八岁,四兄弟全是光棍。他人憨包了点,但干活力气大,年年生产队工分挣最高。关键是不光他中意,他们全家人都支持他倒插门。
皆大欢喜的事儿眼看就成,却让表娘硬定的一个条件弄砸了。表娘想着独子王明磊有缺陷,便提出成家后如果有儿子,第一个必须姓王。哪知雷家也有小九九,雷孟晚四十多岁了,讨媳妇上门无望,倒插门也想生个雷姓种子。要是第一个儿子不姓雷,他年龄在那摆着,谁担保还生得第二第三个?假如头一二胎又是女的,那他和表娘年龄就过了,岂不是白送人一苦工,还帮人续香火,自己啥也没捞着太不划算。他三个哥哥年纪大了,而且没一个不带毛病,这辈子想成家生子,除非日头打西边来。就这样,表娘和雷家谁都不让步,一拍两散。这事儿传开,十里八乡哪还有人敢试,婆婆和公公咋也说不动儿媳妇,只能叹气作罢。表娘后来说,她真要招人上门,首要目的就奔改变老王家四代单丁传统,减风险,旺家族,否则免谈。只有这样,她背个二婚再嫁之名才值,才对得起丈夫,对得起王家祖宗。
妈,要不是明磊他爸拿命换我的命,不是他临走前叫我养大孩子,管着他们不学坏,我也熬不到今天。表娘的话打断婆婆装满感激的回忆。表娘接着动情地说,我用良心对孩子他爸、对这个家是应该的。那转过头讲,我们老王家也得用良心待秀仰对不对?更别说她还救过您老人家的命呐!
嗯,我这条老命是明磊媳妇捡回来的。这话头又让婆婆回到过去。刚嫁来时,佟秀仰还没跟王明磊去广东打工。她生完孩子三个月,有一天奶奶和她上山采蘑菇卖,突然脚滑摔下十几米大沟。深山里没人烟,佟秀仰以九十多斤的单薄身体,背着一百多斤的奶奶下山,跑七八里路才拦到车送医院。就是那次重伤让奶奶瘫痪。医生说再晚二三十分钟,连命都保不住。
妈,您想想,秀仰那时身子多弱呀,能背您和阎王爷比快,她靠的是力气吗?不是,她是靠一颗善心,是搏命呀。我抱着思雨赶到医院时,见她也躺那吊瓶,心疼得好比挨刀割呀。她救您,就像明磊他爸拿命换我的命,理儿没两样。如果我们娘俩由着明磊欺负她,就会让别人戳脊梁骨戳到折,吐口水吐到淹祖坟呐。
明磊他妈,你不要再说了,妈知道你性子,你铁定心就由你吧。婆婆泪水又滴上枕巾,哀叹一声造孽啊!便紧紧闭上眼睛。这时卧室门口闪个歪脖子影,表娘眼尖,起身出来一把拽着表哥上到二楼房间里。
自知理亏的表哥抢先道,妈,您都知道了,我和秀仰都商量好的,我俩会一直过下去,过完这辈子。妈,您两个孙子还在镇上等着,就算您不认他们妈……
不认,谁都不认,他们都不许抬脚进老王家的门。表娘打断他。
妈,妈!您和奶奶不是老巴望我生男孩、生男孩吗?现在有了您又这样!表哥急了,嗓门忒大。
是你们老王家巴望!表娘一喊出声便卡顿,立马改口说,对,是我巴望,是我催你。可我什么时候叫你昧良心胡来?你爷爷奶奶,还有你爸都讲我们老王家祖祖辈辈是正经人家……
可、可现在都这样了,您叫我咋办,我咋办呀?表哥更加耐不住,脖子弹起老歪。
咋办?现在你才问我咋办?早先干吗去了?我再告诉你一次,就这么办,等我蹬腿断气了,你们再使别的辙子。表娘说完转头望向窗外,又成一尊雕塑。
四
日子复归平静。表娘照旧苦地头、累家里,只是身子毛病渐多,也不知是那场病还是天上突然掉下“孙子”的缘故。表哥回来过几次,表娘都好饭好菜煮上,就是带儿子进门这事儿,求来求去东闹西闹都白搭。三个表姐知道娘俩开仗,担心表娘而回门更勤,空荡荡大房子添了些生气。
表面平静不长久,第二年婆婆死了,死在表娘跨进七旬门槛当天。表哥的爸爸死那天,奶奶也刚好七十岁。婆婆不是老死,虽然卧床多年,但她对这个家对世道是满意的,满意让老人家知足。人一知足心情就好。农村老人没见过世面,活得简单,往往再加个心情好,就没病,就长寿。可自从孙子王明磊带媳妇佟秀仰回家后,情况变了。因为这个情况变化,婆婆就叹气、纠结、为难、伤感,也就是我们今天讲的抑郁。年轻人抑郁都会死,何况垂垂老者。
婆婆是凌晨死的,临走前表娘和三个表姐守着。表哥表嫂和女儿思雨下午才赶到,来之前表哥电话里照例苦求表娘,想让俩儿子回来戴孝。他说奶奶生前不得抱重孙,就让他们在老人家入土前陪一下,了却她多年宿愿。但表娘就是在最伤感最脆弱最心软的这个时刻,仍丝毫不为所动。思雨已读完大学法律专业,考取A证,正在选律师事务所。父母从广东回省城开餐馆后,把她从农村接去上学,懂事又争气。她从小被奶奶和太奶视为掌上明珠,认定她必将开创老王家荣耀之旅,果然对。表娘对儿子说,就让思雨回来戴孝,只有她能代表老王家这一辈。
这里农村哭丧都动真格,不像有的地方,竟然可以花钱请人代哭代跪。真弄不明白,到底是他们觉得逝者无需再真诚对待,还是觉得逝者智商都不高,可以用忽悠方式来装伤心装孝义。表娘和婆婆相依为命,一辈子没吵过架没红过脸,如一对母女。贴切点说,她们比母女还亲。表娘对妈妈收两百块钱卖她,一直心存疙瘩。虽然很理解妈妈苦衷,但老话说虎毒不食子,饿死不弃手足骨肉。即使事实证明表娘卖给对的人家,那也是卖女,永远不可能算嫁女。况且古往今来,卖女儿卖对的概率实在太小,妈妈是拿她幸福赌博。有赌性的妈妈不算好,何况拿自己心头肉来赌,更不可思议。所以表娘对婆婆的亲,超过妈妈,当然更超过爸爸。她爸死时她就没回来,只派儿子王明磊来代表意思意思。她们五姐弟谁都没奔丧,有的连代表都懒得派,一点意思都不用意思。小妹在电话里说,她听到消息特舒坦,特意多炒俩菜,和丈夫对饮一瓶二锅头。俩人都醉了,而且当晚还过了一回好久都没过过的夫妻生活。表哥奔丧回家说起那送丧场景,也不禁唏嘘。谁知不成器的儿子,一点不汲取外公教训,步其后尘。想到这表娘就气得牙疼,怎么有些男人犯贱的嗜好,还会遗传,在老王家还是隔代遗传,还在遗传中变本加厉。想着不像样的爸爸和儿子,表娘自然想到丈夫。别看他身子弱,走路踩不死蚂蚁,在村里混得掉份,可从不干坏事,自己被蛇咬,他想都不想就张嘴吸毒。他是真男人,有情有义、有勇有谋,比谁都强。
表娘想着这些,在婆婆灵前哭得瘫软在草席上,谁劝都没用。一般人动情哭丧都难得听下去,何况一个七十岁老太太在痛哭。她的哭诉飞出门外,月亮不忍听躲进云层后。茫茫山林不忍动,凝固成连绵的煤海。屋子里的人更是让她带得悲意潮涨。当然,有人跟着伤别棺材里的婆婆,有人想起各自永别人,各种伤心事。反正此时,各式各样的悲伤混合一块儿,泪水倾泻,哭声交响,仿佛整栋房子、整个村庄都泡在悲水中。
不是有两个孙子了吗,老太太还跟婆婆哭着道歉啥?旁边有人感触表娘的哭诉,不自禁嘀咕一句。说来也怪,别人这句低咕,在场所有人,包括正在哭或已停止哭的,谁也没听见、没在意,可偏偏瘫在草席上痛哭的表娘却听见了。她不仅听见了,还在意了。一在意,她就反常。反常的表娘闻声停哭,立马触电般直腰坐正,回头循着声音方向,一边抽噎着,一边无比清晰纠正道:可不能胡说哟,我老王家还没续上香火,老太婆还没抱上重孙子,她走的时候都没闭眼呐。我对不起她老人家,对不起我那老死鬼呀!说完话音未落地,她的身子立马原样瘫到草席上,继续哭诉:妈呀,我的妈呀,您咋不带我一块儿走呐,我们娘俩原来在这屋里做伴,明天也一块儿在坟里做伴多好呀,不落单,土里又暖和。您咋舍得丢我一个人在这钢筋水泥笼子,又空落落又凄凉,差过坟墓哟……
次日早晨扶棺上山回来后,亲朋散去,只剩一家人在堂屋聊着。孙女思雨走过来打个眼神,拉起表娘往卧室走。这孩子贴心,每次回来都单独和奶奶说说话。思雨顺手带上门,扶奶奶坐上床沿,跟着挨过来搂她的脖子。思雨端详表娘昏黄皱褶的脸,心疼地说,奶奶,我今天得回城里了,不能在家多陪陪您。表娘拿手来抚摸她的脸颊,没说话,眼神分明在说,去吧,我的孙女出息了,奶奶高兴,你不用担心奶奶。思雨接着说,奶奶我最明白您的心思,我永远支持您的决定。说来我也很气,我爸伤我妈成这样,她一味忍受,还帮着带那俩孩子,我不赞成。可那是他们大人的事,他们自己做主,我不好干涉。现在我只心疼您老人家,啥时候也放心不下。奶奶,您就听思雨一句劝,以后别再管我爸那摊烂事,他中蛊太深,这辈子没救了,他现在又有第三个女人……
啥?思雨你在说啥?!
意识到说漏了,思雨马上刹住嘴,但刹不住眼神。可能学法律的人时刻把证据摆首位,潜融久了,他们心里想的便都印在眼里脸上。表娘从孙女眼里得到佐证,瞬间血冲天灵盖,大呼一声,啊!便从床边咚地重重栽到水泥地板上。
三天后傍晚,表娘从医院ICU转到病房。规定只能一个人陪护,表哥让其他人回附近旅馆,他自己守着。表娘醒来侧头一看,马上怒睁双眼,舞动插针头的双手,嘴里哇哇叫。表哥见了靠近来问,妈,妈,您想说啥,您咋的啦?表娘愈发带劲,病床都跟着嘎嘎吱吱响。表哥束手无策,慌忙按铃叫人。
进来的医生老到,摘下表娘氧气罩,把耳朵靠近她嘴边听一会儿,点点头。他问表哥,你是患者什么人?表哥说我是她儿子。医生皱眉头迟疑一下,说你妈不想见到你,她现在情绪波动很大,这心电图线都快抖断了。虽然我们放了三个支架,可如果不马上平复下来,她很危险的。我建议你先出去,换个人来。表哥急忙分辩,我是她唯一的儿子,我妈这么不稳定,我咋能不守着?医生不应,脸上不容置疑的表情。表哥转而看向表娘,他这一看,又让表娘哇哇起来,只好赶紧灰溜溜到走廊上给姐姐打电话。过后他没敢再迈进病房一步,隔着玻璃窗望了两天后,他无奈先回省城。
出院回到家,表娘见着恢复挺好,不忍心再劳烦女儿们,便叫她们各回各家。女儿们一走,大房子空落落且凄冷,真如表娘哭丧时说的不比坟墓暖和,走到哪都觉得恐怖,导致她无法入睡。原先和婆婆睡的房间、二楼、三楼,每间房她都试睡一遍,结果全一样。刚做完一场大手术又连日睡不着,表娘虚弱到顶,走两步就得歇一会,喘几口气,才能再挪脚。
这天晚上,表娘吃过饭来到旧瓦房喂猪鸡鸭。三间瓦房,一间是猪栏鸡窝,两间以前住人。表娘忙完实在挪不动脚了,顺势躺上旧床歇歇。地面的三合土味,横梁上的苞谷棒和长角辣椒味,混着从木门缝隙透过来的牲畜味,久违而熟悉。表娘置身与生俱来的环境中,舒坦、踏实、安神,不出几分钟,她竟然打起呼噜,一觉到天亮。此后,虽然她身子恢复不理想,提不起半点神,却总能在旧瓦房里安然入睡。她又试着在楼房里睡,不论白天晚上,照旧一分钟都睡不着。表娘就哀哀地想,这不是睡觉问题,这是生死转换的节奏。老天爷安排我在破瓦房里出生,现在又唤我回瓦房等死。表娘这念头有由来,因为她心目中,在梦里静静死去,特别是边做美梦边死,是人生最大的圆满。她还说过,人需要偿完三生孽债,修尽九级阴德,才配梦着死。
五
列车徐徐出站,驶向天寒地冻的北大荒。表哥特意选了硬卧上铺,视觉好,不受打扰。他近来很烦,不,自从上次重阳节带儿子回家被妈妈阻拦后,他一直烦。只不过近来的烦恼更大更多更无解,把他都煎焦了。想到千里外的陌生目的地,他很惶恐不安。不安使他脑子也像飞转的车轮,苦苦追思自己现状的起源,那不堪回首的小时候。
打表哥记事起,一日三餐都是照见人影的玉米糊、难咽的霉干菜,吃完感觉撑得很,上学路上跑两下就饿了。那时好像只有吃红薯和猫豆,才真顶饿。温饱还算小事,爸爸多病,妈妈不知从哪买来,再戴着一顶四代单丁的帽子,老王家要多窝囊就有多窝囊。特别是爸爸死后,单亲妈妈,自己歪脖子,境况愈加恶化。整个少年时代,他的眼睛望向哪儿,都是心底投射的至黑。
那天放学后一进村,表哥被几个孩子撵着,他跑得书包鞋子都掉了,好不容易才摆脱他们,逃进家里关上门。他们就拿瓦片土块砸门窗,嘴上喊着:短命鬼的老爸,歪脖子的傻伢,再来个鳖孙子,屁眼上结苦瓜。妈妈刚好从地里回来,赶走那些孩子。她问清楚是村西头酒疯子林显沾教唆的,便上门理论。哪知林疯子就等着她,一见她来了坏笑着说,你这么俊的小媳妇,没了老公真可惜,不如跟我搭伙睡一块儿算了。妈妈气得跺脚呵斥,你个酒疯子,今天我警告你,再敢胡使小孩儿欺负我家明磊,小心我拧折你成歪脖子、瘸腿子!谁料这事还没完,几天后大半夜,那林疯子乘酒劲偷偷撬开妈妈房间的窗子。被惊醒的妈妈拉亮电灯,跳下床又喊又打。妈妈大伯是个武把式,她从小跟着练过招,身子骨又硬茬,这一通踹打抱摔,把林疯子揍个够呛。因为林疯子叔叔是县里干部,背里使歪招,妈妈被抓走关了十五天。虽然吃了哑巴亏,但这一闹,妈妈也叫人刮目相看,镇住所有像林疯子一样心怀不轨之徒。
妈妈从大老远买来,年纪轻轻守寡,上山挑百来斤的担子,背磨盘大的石块,挣工分比男人还多,本就叫人稀奇,再来个揍人挨关,她“乜狠”的名头便传开来。“乜”是这一带对超凡已婚女人的称谓。如很漂亮,叫“乜靓”,自然“乜狠”就是很厉害,狠角色。他们对超凡男人则叫“老”,亲胜兄弟叫“老同”,很厉害的叫“老蛮”。老王家也许四代单丁而阳气持续不足,连着四代偏软。妈妈的到来彻底改变这一切,让老王家和硬气沾上边。她在男权意识绝对主导的村里,破天荒为世代偏软的老王家撑起一个犄角。这带十里八乡买媳妇传统已久,欺女人自是成风,唯独她特例。在家里,她也因能干、果敢和公道而成主心骨、顶梁柱。这种说一不二的地位,在爸爸去世前已经形成。表哥那天地头被拦回,不仅是心理准备不足,更缘于妈妈挡在那就像大山。他自小见妈像见大山,想妈就想起大山,至今仍未改变,无法逾越。一方面,他为有这么一个厉害的妈妈感到庆幸。而更深的骨髓里,他是多么希望老王家的男人厉害,爷爷和爸爸厉害,自己也厉害。可从家里家外看,爷爷和爸爸从没厉害过,再看自己这个憨酸样,更叫表哥满心里悲催,低落至极。
离开村子前,不但大人和男孩子欺负他,连女同学都敢捏他。班上有个女同学是生产队长的女儿,伙食好块头大,读书不行打架忒横。上五年级时,有一次放学途中她又拿话羞辱,表哥忍无可忍回了几句,她立马甩个大巴掌过来。嘴角淌血的表哥气不过,冲上去和她扭打。他这块头哪是对手,三两下就被女同学踹倒在地里头。在围观者起哄中,她竟然骑到表哥身上,一手掐着他歪脖子,一手往裤裆里摸,摸到后用力又捏又扯。在烂泥巴里动弹不了的表哥,疼得心碎,气得裂肺,恨不能一头钻进旁边牛粪堆,谁也看不见,什么讥笑也听不到。那女的喊,王老歪你服不服?以后还敢顶嘴不?表哥嘴硬:不服,不服,有本事我们起来再打!女同学伸进裤裆里的手稍一加力,表哥立马嗷嗷惨叫。那女的又喊,再不服,再不服信不信我废了你,叫你们老王家断脉!围观者越发兴奋,尖叫声口哨声混成一片。这股声音掺杂糅合,一浪高过一浪,最终,它们对冲裂变成一记炸雷,炸塌了表哥本就摇摇晃晃的世界。他的蛋蛋没碎,但自尊却粉碎了。
打那以后,表哥不但成绩断崖下跌,自卑阴霾笼罩,还持续多年一见大嗓门女性就惶恐。后来一天比一天有钱了,这种反应才渐渐消失。对他影响最大的,莫过于女同学“碎蛋断脉”这句话,叫他想起就哆嗦、痛恨,进而衍生一种莫名的异性观。到底该怎么描述这种异性观,他文化少自己也讲不清楚。好比此刻他想捋清四十多年的人生,捋来捋去还是满箩筐乱麻一般。
可能母子有感应,表哥在列车上烧脑时,表娘也同步在旧瓦房里继续寻思她的生死转换。突然手机响了,孙女思雨开口便说,奶奶,我爸人不见了。还沉溺在寻思中的表娘问她,你爸不见就打他手机,你找我干吗?孙女急了,说奶奶,我们找他两天了,人影没见,手机停用,也没留字条,我爸他失踪了!这回表娘才听明白,说他一个大活人,又不是一只老鼠,不是一只麻雀,咋能说不见就不见了呢。你和你妈再好好找找,搞清楚了就告诉奶奶哦。不知道是表哥一直不靠谱,还是表娘经历吓人的事太多,抑或是她寻思生死转换已达到似透非透的临界,总之她对儿子王明磊失踪这事,一点不急上火,一丁方寸不乱,比法律专业的孙女还淡定,还脑路通清。表娘搁下手机躺平,只花几分钟把儿子失踪与生死转换稍微糅合糅合,还没糅出个大概眉目,她便在旧瓦房气息里,踩点入梦。
第三天大早,孙女思雨又打电话来,把已弄清楚的状况一一汇报。表娘不时插话,在弄清专项问题的同时,也第一次掌握表哥与复杂关系人的大致状况。他还是没音讯,既不知道在哪,也没任何蛛丝马迹表明他彻底玩完。表哥原先栖身的地方共有四处。一处是餐馆里的办公室兼寝室和会客室,出入人员很杂。另一处是到省城后买的头套两居室,佟秀仰和思雨住。再一处是买给二奶并且署她名字的四房两厅,母子三人住。最后一处是租高档住宅区的三房两厅,给三奶。她刚搬进去时大学毕业才三年,是当售楼员在酒桌上和表哥认识的,生的女儿现在一岁半了。后疫情时代餐饮业本来就经营困难,表哥心思又不在生意上,不亏本不倒闭才怪。表哥欠一大屁股债,东躲西藏,他的四处栖身地也一夜之间情形大变。
餐馆里的“三合一”功能室停摆,表哥拖欠租金房东锁了整栋楼,贴出另租告示。二奶房子常住人口三变四,因为餐馆男厨师搬进来,一下子提高了房屋利用率。三奶所住的租房,原来表哥租十年,剩下的七年租权,她擅自转给他人,自己人间蒸发。蒸发前写好字条,把一岁半女儿在凑巧时刻放到佟秀仰门前。佟秀仰母女所住的两居室,暂时波澜不惊。其实也非真平静,只是她们对小女孩的反应不强烈罢了。这些变化可能早已暗中发生,到今天才彻底揭盖,只因游历于四个住所之间的流动人口——我表哥,毫无征兆地失踪了。
学法律的孙女,讲得板眼门儿清,表娘一听就通透。末了她哀叹一句:我的老憨仔呀,他以为自己打工打成老板,哪想到自己一直帮别人打苦工呐!然后她稍顿一下,提了嗓门对孙女说,现在城里就靠你了,别的事奶奶不懂,也管不了,但你得为奶奶把一件事办牢靠。
第五天,思雨和妈妈把小女孩带回家,晚饭后大家闲坐堂屋。佟秀仰陪小女孩玩耍,她的动作神情,与带俩男孩时如出一辙。看上去她好像就是陪自己的亲生孩子,不明就里的绝对看不出端倪。思雨对奶奶说,明天早上我得回去了,有些话还想和您说说。表娘点点头,斜瞄儿媳妇一下,示意思雨一起走向旧瓦房。
一坐下,思雨便掏出几张纸片说,奶奶,我前段时间找个理由,说服我爸做了亲子鉴定,这是报告单。表娘看都没看,说你电话里不都讲过了吗,拿这种单子我又看不懂,这事儿不用再费神。思雨听完有点急,轻轻摇晃她肩膀道,奶奶您再听我说嘛,双胞胎男孩真是我爸的骨肉,如果都商量不通,就告上法庭,我们至少得一个回来。
不告,表娘说他们妈妈还带着,没丢,有点良心。孩子已经没有爸爸,该让他们有妈。再说了,你就忍心叫他们兄弟分开?我们办事是得讲法,但啥时候也不能丢人情味呀!
可他们也是我们王家骨肉呐。思雨差点顺出下一句:您总念叨的续香火不就靠他们么。念头一闪过,思雨就瞧低自己,枉受高等教育多年,咋和老辈人一样旧套见识。但她转念就给自己台阶下,老受长辈念叨的影响,才在节骨眼上犯糊涂。
就算是他的骨肉,顶多也只能算你爸的脚丫骨、肚腩肉,但他们是当妈的心尖尖肉!等你以后有孩子了,会知道的。
奶奶!思雨禁不住喊了一声。声音出来后,连她自己都觉得吊诡。弄不清是为奶奶的比喻讶奇,还是有感她的决绝。随后思雨旋即明白,自己是感叹于奶奶的智慧。对,打小她一直认为奶奶能撑起老王家近半个世纪,靠的是耐苦、刚正和坚忍,今天才确信,奶奶更依靠的,更不为人知的,可能连奶奶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是她的智慧,超常的“乜狠”智慧!
感慨过后的思雨又问,奶奶,这小女孩不是我爸亲生的,也就是说她和我爸,和我们老王家没有半毛钱关系,是个外人。我可以找找门路,送她到儿童福利院……
不送,我养。表娘语气笃定,正正看着孙女,仿佛要在她脸上找小女孩的模子,或自己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