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书2022

2022-10-20 12:55梁宝星
广西文学 2022年9期
关键词:铁皮咖啡馆月亮

梁宝星

某些人在我们的生活中总会重逢,以便为我们的欢乐和痛苦作准备。

——马塞尔·普鲁斯特

第一部 夜色

1

你是谁?

困在出租屋寸步难行的岁月里,我总是不停地做梦,梦多是关于过去,那些被时间摧残的画面,带着裂缝在我的睡梦中重新拼贴,却在我醒来之前再次破碎,能够被我记住的,多是风景,而非面孔,而在遗忘的面孔当中,便有你。

你想必是我儿时玩伴中的一个,那时候我们都没有名字,就好像鸟只是鸟,虫只是虫,你是你,我不过是我。在那封闭的县城里,泥路延伸的两座山之间,名为木古坳的地方,松树和榕树将泥瓦房覆盖得严实,到处弥漫着牛粪和青草的气味。那个山村不是你的我的家乡,我们的童年却都在那里度过。那时候我们都没有记忆,不清楚时间是什么,便不会细心记录身边的事情。当我明白时间是怎么一回事的时候,再去回溯那些往事,发现它们已经不属于我,过去的我多么机灵、活泼,怎么可能是现在这副模样呢?

而你却没有任何变化,时间不是你的敌人,不愿意在你的面容上留下任何细碎的伤疤。当你真正出现在我面前,我觉得你熟悉,却怎么也想不起你的名字,我想呼唤你,却不知如何开口。那时候我被冠以青年小说家之名,在南方的都市苟活。我辞去了出版社的工作,告别那些乏味的书稿,模仿村上春树,在深夜的吧台上写作,他卖的是酒,我卖的是咖啡。

刚过了夜晚十一点,你终于出现,和街上所有的行人一样,戴着口罩。那天夜晚台风刚过去,雨已经停了,堵在环市路的汽车不停鸣笛,我被汽车的鸣笛声吵得心烦,打开音箱播放莫文蔚的《呼吸有害》。这首歌让人恐慌,却也是应景。咖啡馆里客人寥寥无几,多是喜爱夜晚的人。你光着脚,提着白色帆布鞋,雨伞还在滴水,在靠窗的位置坐下,来不及穿鞋就点了一支烟,从手提袋里拿出《追忆似水年华》第七部《重现的时光》。

没有经过你同意我就端一杯卡布奇诺走到你面前,我能够通过你的模样判断你喜欢的咖啡口味。我说,读普鲁斯特是一件费时间的事。你吐着烟对我说,能不能换一首歌?我问你要听谁的歌。你说,张国荣的《春光乍泄》。

那时正值冬天,南方的冬天还有台风光临,然后是漫长湿冷的阴雨。你精巧的脚丫在昏黄的灯光下荡着。什么时候换一下装潢,你说,特别是这灯,伤眼睛,每天晚上在这里待着,你的眼睛看不得强光,对吗?

月光还可以接受,我说,往常月光会从窗外照进来,那时候我会把灯关掉。月光下能看书吗,你说,估计看不了。确实看不了,要看书或者写小说的时候,我不得不打开台灯。不过我喜欢在月光下静静地抽烟,我没有这样对你说,毕竟那是一个没有月光的夜晚。那时你告诉我你的名字——何星怡,还要向我讲述一个名叫月亮的男孩的故事。

曾经也有顾客在同样无法睡眠的深夜向我倾诉他们的故事,你的特别之处在于你给我的熟悉感。你对我说,一年前,名叫月亮的男孩在酒吧里遇到一位塔罗师,塔罗师给他算卜,他抽到了一张愚人牌,塔罗师给他的解读是:漂泊,梦想,无意义以及失败。月亮知道自己不会有好的结果,便问塔罗师有什么应对或者减轻痛苦的方法。塔罗师掏出两瓶药水,白色药水名为“日照”,蓝色药水名为“夜色”,喝下药水便会失去白天或者黑夜的记忆,能减轻一半的痛苦。最终月亮把白色药水混进鸡尾酒里喝了下去,从此他便会忘记白天发生的所有事情,只有在夜晚,特别是有月光的夜晚才能找到记忆,因此他给自己命名为月亮。

你说,月亮把自己锁在跨江大桥下的铁皮船里,在摇晃中奋笔疾书,月亮是个真正的小说家,真正的小说家不是写出了好小说的人,而是将文学当成信仰的人。我问你能否找来月亮的小说给我阅读,你说月亮正在写自传。

一个青年小说家的自传,我说,他有什么值得记录的经历吗?你只顾着抽烟,抽得凶,咖啡馆里的抽风机乏力,漫长的夜晚我们都在吐二手烟和吸二手烟,我们的肺都不会很好。你不觉得他的故事挺有传奇性吗,你说,一个只有夜晚记忆的人写自传,他的书里面会不会只有夜晚,他写的白天都不可信?

后来,你一个劲地抱怨刚过去的那场雨,你说月亮戴着一个月亮形状的吊坠坐在寂静的江边,笔记本上写着密密麻麻的字,他出现的夜晚总是月光如纱,江面宛如飘着一层雾,天上还残留着红色的云,那是台风的征兆。

月亮的铁皮船是一个逼仄的空间,只有一个小吊灯发出暗淡的光,光线一下子填满了船舱,墙壁上挂满了香港明星的海报,你说,每个夜晚我们都亲密无间,每个白天我对他而言都是陌生人。月亮渐渐对他的过去感到模糊,他只记得黑夜,白天毫无意义。于是他决定放弃虚构小说,写一部自传,把自己经历的那些夜晚记录下来。他对你说,你走吧,我要写一部黑夜简史。

下半夜又下起雨,咖啡馆里的几个客人已经昏昏欲睡,你的大衣湿透了,里面只有一件吊带连衣裙,肩膀和手臂裸露在外,你感到冷。环市路上的车辆早已钻进四方的街道,黑色的四线公路只剩下零星的灯火在追逐。小说家的世界是无法揣测的,你说。月亮正在写的黑夜简史晦涩难懂。

索然无味,你用这个词来形容月亮的白天。那时距离天亮已经不远,你看一眼手表,估计还想到跨江大桥下看看月亮,雨淅淅沥沥,我劝你再坐一会儿,你同意了,我又给你端来一杯咖啡和两个曲奇饼干。

天边出现白光之时,广场上的鸽子已经醒来,在淡光中扑翅。你还是要走,拿起雨伞和手提包,从昏暗的余烟袅袅的咖啡馆里走出去,你要重新成为一个陌生人,去面对桥下的铁皮船。

2

你消失了好些天,那些夜晚我在二手烟和咖啡因中度过,重复播放张国荣的《春光乍泄》。我知道你还会来,月亮的故事尚未结束,你会像当初突然闯进我的世界那样再次出现。

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会想起遥远的过去,在那个偏僻的山村里,母亲跟随外公一家出去干农活,沉睡中的我被锁在寂静的房间里,只有那条沉默寡言的黑狗陪在身边。不远处的陡峭的山坡是我恐惧的地方,无论白天还是夜晚,那里长着密不透风的树,路的另一边是悬崖,老人常拿鬼故事来为我们催眠。还有泥瓦屋前的菜地,屋后的果树林,不远处的河流……这些记忆我都保留完好,也许那时候我已经知道时间是什么,我总是一个人被锁在门内。

十四岁以后我就很少去木古坳了,我进入叛逆少年期,穿着黑色和白色的背心在初中校园里我行我素。小城里形形色色的人拥挤在狭窄的三条街道里,操着好几种方言互相对骂,城市广场是所有街道最终汇集的地方,年轻人装扮潮流行走如风,他们是一道亮丽的风景,他们是杀马特。

那时的白天是漫长的,在昏昏欲睡的课堂上,在充斥着汗臭的篮球场上,在战战兢兢等候约架那伙人的学校门口,在送女同学回家的路上,那些记忆仿佛很近,像刚从眼前过去的火车,记忆的真实性不需考究,在等候你出现的那些夜晚,回忆不过是企图在自己的过去发掘你的模样,但生命中就有这样的人存在,你会感觉到他一直在身边,但是你不曾遇见过他。

咖啡馆里的客人越来越少,很多时候我不得不一个人克服漫漫长夜,小说写不了,就坐在窗边,喝着咖啡抽着烟,看着环市路上的夜班车在游荡,司机载着满满一车厢湿冷的空气,在无人的站台靠边停车,开门,关门,再徐徐离开,作为城市的幽灵,我们把各自的角色扮演得很好。

清明过后的第二个白天,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你在一条笔直的公路上行走,天上是一个摇晃的月亮,那是被你牵引着的风筝,你对我说,你要带月亮去旅行。你在高速公路上行走,在我梦中的视野里逐渐消失,而天上月亮形状的风筝在云间挣扎,那条细小的线让它无法再往高处去。

梦醒时分天已晚,我给自己做了一份三明治,喝了一杯威士忌,那一刻我觉得你已经离开了南方。我十分相信自己的梦,认为那是一种预兆。你却在那天晚上出现了,让我的梦瞬间变得寻常。你走到熟悉的靠窗的位置,月光正好,和窗外大楼屏幕投放出来的五颜六色的光交融在一起打在你脸上,你变得色彩斑斓,在我给你递上卡布奇诺之前,你走到音响前把张国荣的《春光乍泄》切换成了陈慧琳的《有时寂寞》。

咖啡馆里只有我你两人,早些时候的三个客人在我给你调咖啡的时候离开了,然后再也没有客人前来光顾。你摘下口罩叼着一根白色细长香烟,我在你对面坐下的时候才发现你脸上的色彩并非灯光,而是伤口。我说,发生了什么?你说,意外,意外是无法预料的。我说,你是去了一趟旅行吧?你感到吃惊,将香烟从两片嘴唇之间取下,然后抿了一口咖啡。你说,去了一趟西边,和月亮一起。

我突然觉得我的白日梦又变得可靠了。看着你脸上青一块紫一块,我觉得眼前这个人并不真实,你是被虚构或者被拼贴起来的。这个拼贴起来的存在裂痕的女孩在我眼前说,月亮疯了,他的自传写写停停,已经不是纯粹的黑夜简史。于是,你带着月亮离开了铁皮船,但是他只有夜晚是清醒的,黎明时分就会变得挣扎,你身上的伤口就是黑夜与黎明交替的时间里被月亮像创造艺术品一样创造出来的。眼前的你越来越不真实,你的伤口都是那么精美,像毕加索笔下的立体画。

王菲的《执迷不悔》结束后你点了一首陈慧琳的《不如跳舞》,然后叼着香烟在咖啡馆逼仄的空间里跳舞。你摇头晃脑,甩着头发,高举双手,摇着臀部和乳房。我靠着吧台默默看着你,你不需要霓虹灯,你自身带着色彩,你就闭着眼睛继续跳舞,直至烟头烫到了手指才停下来。

回到铁皮船以后,月亮继续写他的自传,还研究天体运动。我知道他在做什么,你说,他做了一个天体模型,用啤酒瓶子挂在船舱顶上,黄色的吊灯就是月球,玻璃瓶子环绕着吊灯旋转。月亮对天体运动的理解不知从什么时候发生了改变,他认为月球才是宇宙的中心,地球甚至太阳都在绕着月球旋转,月球体积虽小,但它具备成为宇宙中心的特质。

关于那种特质,你想了很久都没有找到合适的词汇。大概就是一种美吧,你说,他是这么认为的。月亮在那逼仄的铁皮船里对着他所创造出来的天体沉思。他躺在地板上,仰望以月球为中心的天体,那些巨大的石头旋转的图形在他脑中浮现,旋转是所有天体的形态。

真正的时间是从月球出现的那一刻诞生的,你说,只有记录者的出现才有所谓的时间,月球就是记录者。你凝望着窗外白色的月球,明月在大楼之上,马上就要沉到大楼后面去。以前,这座大楼尚未盖起来的时候我能在咖啡馆里目睹月球西沉的整个过程,那是一个漫长且美妙的过程,每一次目睹月球的消失我都会听见海浪的声音,仿佛月球是沉到大海中去,掀起了汹涌的潮汐,如今月球已经不是简单的潮汐的兴风作浪者,还是时间的操控者。

又到说再见的时候了,你说。原来,在我恍惚的时间里,天上的月球已经消失不见。那些巨大的建筑仅剩下暗沉的轮廓,灰白色的公路指向不可见的尽头。咖啡厅里的歌声显得嘈杂,而我也已经到了疲倦的时间段。你穿上白色帆布鞋,我看见你弯腰系鞋带的时候锁骨间滑出一个蓝色和金色交融的月亮吊坠,你很快就把吊坠塞进胸口里去了。我坐在靠窗的地方看着你走出咖啡馆,又看着你穿过马路,看着你从黑夜走到了白天。

3

从来没有去过远方,我的生活平淡如水,当生活受到威胁,得以依靠的是一个薄薄的口罩。不知道这个口罩我还要戴多久,它几乎成了我面孔的一部分,当我把它摘下来的时候,所有人都觉得我陌生,包括我的亲人。

事情就是这样,尽管你没有去多远的地方,时间也会把路拉长,时间会改变路的方向,改变房屋的高低,改变你的面孔,我并非离开太远,只是离开太久了,曾经无比熟悉的地方,是它先将我遗忘。我指的是木古坳。离开木古坳的那些岁月,我有六年时间生活在县城,有四年生活在另一座城市,来到这座城市也已有两年,十二年足以忘记多少人?

值得一提的是大学的四年,在一百五十公里外的那座城市,我忘乎所以追求形而上的生活。那时的我已经不是穿背心留长发的懵懂少年,我找到了奋斗的方向,以改变自己的命运,离开那个伤害过我自尊的地方。也许正是那四年,原本遗留在我脑海中的残存的记忆被我抛弃了,你的出现才被延误。

我曾虚构过你的模样,在大学图书馆里,在这座城市的二十四小时书店里,当你真正出现在我眼前的时候,我才觉得你似曾相识,你明明就是我六年时间里虚构拼凑的理想女孩。为了确认这一点,我会再到二十四小时书店去,我已经很久没有去那个地方,书店在咖啡馆东边,那里有足够的文字给我来描绘你的样子。

往往从书店里出来时已经凌晨三点多,南方的春夏之际高楼之上弥漫着阵阵烟雾,潮湿的空气钻进鼻孔,在室外没走多久,头发便变得油腻。我会忍不住在高楼下倚着蓝色的玻璃墙抽烟,南方的夜晚多数时候都没有皎洁的月光,这样的夜晚是合理的。

回到咖啡馆的时候我不知道有没有顾客吃闭门羹,我吃了个三明治,喝了杯热咖啡,坐在靠窗的位置抽烟。我在等你,但你没有来,我有种感觉,你来过,在咖啡馆门口等了好长时间。之所以有这样的感觉,是因为我在咖啡馆门口看到两个脚印,没有穿鞋的脚印,当我再去看那两个脚印的时候,脚印已经挥发。

台风过境后城市的天空飞舞着无数个气球和塑料袋子,快速流动的云偶尔会带来雨滴。一阵又一阵的雨将天上的气球和塑料袋打下来。咖啡馆少有客人光顾,我也懒得经营,窗外的光线都不愿再光顾这个逼仄的空间,让它凌乱,让它弥漫着腥臭味,让它铺满灰尘。

长时间躺在窗边的沙发或者灯下咖啡桌,当我再次站起来的时候,竟觉得世界在摇晃,我最近一次照镜子,发现自己已经瘦骨嶙峋,我已经有相当长一段时间没有进食,每天都在磨咖啡充饥,那所剩不多的咖啡豆冒着一股馊味。你再出现,已经是很久以后,你小心翼翼进入咖啡馆,踮着脚来到我面前,十分谨慎地看了我一眼。你说,来一杯卡布奇诺。我很艰难才从沙发上爬起来,确认眼前这个人是你无疑,才慢吞吞给你磨了一杯咖啡。估计咖啡的味道不好,你轻轻抿了一口就再也没有碰了,只顾着抽烟。

对面大楼上的鸽子不知飞哪里去了。你断断续续开始讲述月亮的故事。你说,故事都应该有结局,我和月亮分手了。至于分手的理由,你说是关于一年前你们刚交往的时候提到的那个期限。相爱一年,然后分手,你说,短暂的爱情能够记一辈子,虽然我还爱他,但我选择离开。

月亮呢?

月亮消失了,你说。我不禁猛地回头看一眼窗外,窗外漆黑一片。你说,跟他分手以后,他就消失不见了,但他还是遵守承诺,他估计找个地方躲起来了,铁皮船还在江边,只是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你说话的时候嘴唇在颤抖,你在害怕什么?你的脸色比我的还要苍白,你估计是预料到了有不好的事情将要发生。

两个人相爱,到底应该怎么办,你说,患得患失,无所适从。给爱情一个期限,是一件浪漫的事,但显然是错误的,假如无法接受悲伤的结局,也将无法接受悲伤的未来。

当你在约定的期限到来那天跟月亮道别,月亮没有给你道别的机会,他失踪了。我找了好多地方,你说,他就是不见了,只留下那本他早已写好的《月亮自传》。

那么,你看过那本自传吗,我问你。你摇摇头,从手提袋里拿出一本灰色笔记本。你说,月亮写的东西都在里面,但我一个字都没有看。我问你为什么,你说你已经知道结局了。我凝视那本灰色笔记本,你没有让我打开它,我也不会在你面前那样做。

沉默是对峙的最有利方式,而香烟让这种方式得以持续下去。烟灰缸里插满了烟屁股,我突然想到了坟墓,也通过那本静静地摆放在你身前的灰色笔记本想到了坟墓,笔记本就像一块墓碑,静悄悄的,藏着尸体和秘密。你终于还是打破了沉默。

我是来跟你告别的,你说,所有的故事都有结局,当初让你进入到故事当中,现在把结局交给你。你把笔记本往前一推,灰色笔记本来到我面前。我依旧沉默着,情绪有些激动,迟迟没有打开它。你弯腰去穿鞋,你要走了,我想,你这一次离开很可能再也不会出现。于是,我强迫自己开口。我说,你要去哪里?

你耸耸肩。

那是我第一次送你离开咖啡馆,我送你走出门口,送你穿过马路。你回头对我说,回去吧,再见已经说过了。

天空已经泛白,我隐约听见楼上鸽子的叫声,它们又回来了。

我对你说,一个期限结束后还可以开始另一个期限。

再说吧,你说。

你是个心软的人,你在动摇。

4

死于2022年4月20日。

灰色笔记本记载了月亮的死亡过程。月亮死在他的铁皮船里,他把自己悬在灯下,用绳子拴住脖子,杀死他的是那根绳子还是地心引力,不得而知。他是天体,被群星般的瓶子环绕。可以想象,他赤身裸体,身体被拉得又长又直,像字母i。

铁皮船在江边起起伏伏,谷雨过后又要来台风,我第一次走到了江边,跨江大桥上的车辆快速奔波,它们在疾驰的路上从来不会留意桥下的铁皮船。我闻到了江水的腥味,听见了浪涛声。铁皮船长满了铁锈,低矮的铁棚摇摇欲坠。站在岸上,很难想象月亮是如何在这样一个低矮的逼仄的空间里自缢身亡的。

但死亡本身就是一件毫不费劲的事情,即便是一根细软的绳子,也能取一个软弱的人的性命。至于月亮是不是软弱的人,我一下子失去了评判的尺度。大概是吧,他败在了一根绳子上。月亮曾多次出现在我的白日梦里。他总是悄悄来到咖啡馆,熟悉地操作磨豆机和打奶器,熟悉地找到杯子和勺子,偶尔还会拿起柜子里那本厚厚的《追忆似水年华》翻阅几页。梦中看不见他的模样,他叼着一支烟,脸藏在灯光之外。

月亮曾在我的梦中向我发出邀请。到我的铁皮船上去一趟,他说,那里有个天体,颠覆常规的天体。我始终都没有去寻找那条铁皮船,铁皮船在我的梦中遥不可及。他最后一次出现在我的梦中,向我提了一个让我马上清醒过来的问题。他说,你记得过去吗?就是那时候我觉得你并非偶然出现在我生活中那么简单,你并非一个带着故事寻找倾听者和记录者的倾诉者。

灰色笔记本还在我手里,事先写好自己的死亡,然后按剧本走向结局,这种超出现实的举动让我困惑。我是在灰色笔记本的指引下找到了铁皮船,踏上铁皮船,世界开始摇晃。蓝色的木门虚掩着,门缝里塞满了漆黑的漂浮着尘埃的空气。门外是寂静的,打开木门就听见啤酒瓶子碰撞的声音,我在船舱里摸索很久才找到跟灯泡连接的绳子,点亮了灯,屋顶的啤酒瓶子摇晃和碰撞得愈加剧烈。勒死月亮的绳索在灯下摇晃,这个铁棚的高度是足以悬挂一个人的,我把脑袋套进吊圈里,正好合适。

木门在这时突然被打开,你出现在铁棚里。你在做什么,你说,你怎么会来这里?我感到难为情,把脑袋从吊圈里收回来,耸耸肩。我说,过来看看。你突然跑过来抱住我,亲吻我的嘴唇。

那天晚上,我和你筋疲力尽走出铁皮船,你解开了岸上的绳索,让铁皮船随着江水漂向下游。就此跟过去告别吧,你说,月亮已经死了。铁皮船渐渐远去,江上白雾袅袅,我看见铁皮船上出现一个男人的身影,他大概就是月亮,他和铁皮船一起,被流水送到南方的海面去。

告别铁皮船,我们回到了我们自小生活的县城,二十七年的记忆从我踏上归途的时刻才完全恢复。我们住在我父亲留下来的三层自建房里,时常骑着黑色电动车在陈旧的破落的街道穿梭,偶尔到乡村去采野花,到山上去看日落。

在群山的怀抱中,黄昏在燃烧天空,紫色的和金色的云,更高处便是星辰大海。乡间世界,星辰总是早早就出现了,那些漂浮着的巨大的石头闪闪发光,如被打碎的钻石颗粒。随着黄昏的褪去,夜色降临,星辰便会下沉,下沉到身边,化为萤火,我们穿过无数的萤火继续往前。

白天和黑夜变得无比寻常,白天你到附近的学校去给学生上课,我在书房里写小说;晚上我们搂抱在一起看电影,在阳台上喝红酒,在浴缸里泡澡。你总在我之前入睡,我抚摸你的脸蛋,凝望着你。有时候乘火车出去旅行,我们不去太遥远的地方,尽管如此,在路上的时候你总是那么容易困倦,靠在我的肩膀上睡觉,我还是凝望着你,直至你醒来。

在那些总有停靠站的旅途中,我常常感慨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故事,而有些故事他本人却无法记录,那些被他遗弃的记忆是客观存在的,被主观舍弃,但有人愿意替他捡起这些记忆。你将我从城市的黑洞里拯救出来,从浑浊不清的生活里拯救出来,你才是我的月亮,你是记录者,赋予了我时间,我将于明天送你一枚月亮形状的指环。

第二部 日照

1

我并非小说家,但我善于幻想。

春节以来,我在县城里过得并不安心,我总觉得我的另一部分身处封闭的出租屋里距离我十分遥远,那个人是谁?从一月到五月,那段阴雨绵绵偶尔有台风来临的漫长岁月里,我开始整理我的记忆,我终于想起来了,我所等待的那个人,便是你,名叫月亮的男孩。

翻完普鲁斯特《重现的时光》,我想我有必要重塑你的形象,在梅雨天,在台风天,在阴天和晴天里,我坐在四楼的窗前,听着张国荣、梅艳芳还有谢霆锋的粤语歌曲,回顾逝去多年的童年往事。

木古坳是个寂静的地方,陡峭的山坡隔绝了外面的喧嚣。我是个野孩子,四处乱窜,我在那个地方的记忆还历历在目。斜坡下是一排茅厕,每个夜晚去大小便都要鼓足勇气,山村的恐怖故事都发生在斜坡下。茅厕前是一块地坪,丰收的季节晒稻谷,其他时间晒牛粪。地坪旁边有间木房子,那是六公做腐竹的地方。

还有错综复杂的巷子,拦路的土狗,山上的果树林,田边的小溪。下雨的季节,大人们围在一起喝酒赌钱,小孩就在祠堂里玩捉迷藏。我在夏天一个闷热的傍晚第一次看见你,你被关在六公家里,你从房间的窗口往外探望,窗栏将你困住,你像一只笼子里的鸟。

困住你的并非窗栏,也并非那扇薄薄的木门,是你自己,因为害怕土狗,害怕泥泞的路和陡峭的山坡,当然还害怕鬼,你从不敢离开六公家门前那一小块地方。我在对面观察过你好几回,你当然看不见我,我们都过于矮小,时间尚未把我们拉长拉宽,我们之间隔着两块稻田,特别是稻草繁茂的季节,我要踮起脚才能眺望到你那个狭窄的空间。

你肯定不知道你外公家后面有一片茶林,那里还有一棵杨桃树、一棵柿子树,我经常去那里,我能独自一人去到很远的地方,能爬上很高的树。爬上那棵柿子树我可以眺望你所在那个宅院,但你很少出现。田野对面那座无人居住的房子是我向往的地方,可那里没有路可以通往,尽管我天生好动,依旧没有办法爬上山坡到房子那边去。你肯定记得那所房子,那里干净、幽静,就在你外公家对面,隔着浩瀚的田野。

后来你就很少到木古坳去了,而我依旧每个暑假在那边玩耍,被蚊子缠扰的那些傍晚我偶尔会往六公家门口眺望,那里只有黑狗和它的狗崽在等候晚饭。记忆会在时间的催化下腐烂,羞涩的你无法跨越的那一条路成了我们长久的阻隔。生活中有些人注定要被遗忘,但你不是。

你的再一次出现是好些年以后,我首先在校刊上面看见了你的名字——月亮,看见这个名字的时候,我知道这个人就是你。那是你第一次以铅字形式发表文章,一个不长的小说,看得我心惊胆战。小说名为《悬空艺术家》,是对卡夫卡《饥饿艺术家》的模仿。

故事的开头是这样的:

那是个身体瘦长的男子,皮肤惨白,手脚出奇地长,腰部很细,腰椎股向后弯曲,肩上的骨头变形突出,头发很长,光着身子走在野外,肌肉跟骨架形状完好,背上挎着一捆绳,手里抓着一段蓝色的布,低头朝一处烂尾楼走去。烂尾楼很高,有十几层,破败不堪,横七竖八的房梁,几堵没有砌完的墙上爬满了枯死的苔藓。有些墙壁已经倒塌,从墙壁上的窟窿窥视烂尾楼的内部,空荡荡的,被遗弃的砖头散落一地。男子将自己悬吊在最高那根横梁上,困在腰上的绳子有半层楼那么长。他身体自由下垂,脑袋,四肢,还有不短的阳物。

男子有个简单的名字——m。

关于m,他身体下垂的时候跟他的名字一个形状,或许正是这个用意你才为他取名m。m喜欢将自己悬在空中,他的腹部被绳索勒紧,骨架也变形了,骨肉分离,绳索与地心引力的拉扯几乎将他的骨架从体内抽出。假如长久悬在空中,引力会吸走他的肉体,绳索则会继续悬挂着他的骨架。

m迷上了悬空,他追求的并非离开地球表面,他追求的是下垂,是要成为引力与拉力交接处的那个点。从那时候我就感觉到了你复杂的内心世界,你的人格从那时候开始分裂。

2

县城是我一直以来所依赖的地方,无论我在外面受到多大的打击,我都会回到县城去疗养。我喜欢骑着电动车到高铁站附近的马路边游荡,那里长满了芒草,特别是秋天的傍晚,太阳只剩下微不足道的光,晚霞还在燃烧,将所剩不多的云烧尽,来往的车辆都很少,列车靠边停了又开走,我看着天边的云像纸片一样被烧完,夜幕降临之时才想到回家。

我终于又见到你,在狭窄的校道上,相比小时候的胆怯,你变得更加冷漠,胆怯的那个人反倒是我,我不敢跟你说话。后来我知道你在表姐的班上,我趁着给表姐送东西的时候偷偷看过你几眼,但我们的交集迟迟没有出现。我曾写过一封情书投给校刊,标题为《致月亮》,修改了好几遍,好不容易过审,奈何校刊停刊了,没过多久你也毕业了。

就这样,你再一次在我的世界里消失,我曾试探性地向表姐发问,是否记得班上有个笔名为月亮的男孩?表姐漫不经心地摇摇头,她刚生完第一个小孩,她记忆的一部分已经赋予呱呱坠地的婴儿。那时我就在想,你在我记忆当中也会变得模糊,我会和别的男孩谈恋爱,甚至结婚生孩子,那封未能在你面前出现的情书,上面的内容我能记住的寥寥无几。

时间推着我继续往前,那些迷惘的岁月里,县城的版图不断扩大,商品楼在河的两边迅速建起,许多街道改了方向,我也从远方的大学毕业,谈过一次失败的恋爱,找了一份还算满意的工作,二十五岁那年还长了水痘。当我回到县城,在高铁站附近的马路上乘风游荡,童年的记忆一幕幕浮现,我想起了你,隐约觉得你还在我的世界里。

2020年春节,我回到了木古坳,乡下的节气氛围比城里浓郁,我在舅舅家门前张望,我的身体终于被时间拉长拉宽,乡里的道路变得狭窄,楼房变得低矮,当我再去眺望六公家的泥瓦房,那里已经无人居住。事情也并非如此让人失望,我在那个斜坡上遇见了你的母亲,那个被岁月摧残的妇女骄傲地提起了你的名字,原来你跟我在同一座城市工作。

于是,我终于鼓起勇气推开了咖啡馆的木门。我要给你讲一个名为月亮的男孩的故事。你邀请我在那个塞满了书的逼仄空间里坐下,年满二十七岁的你早已不再使用月亮这个名字。黑夜你在咖啡馆卖咖啡,白天你在铁皮船里写小说。无论我们在黑夜的咖啡馆里聊得多投入,当我在第二天清晨敲响铁皮船的木门,你总想不起来我是谁。

我无数次以陌生人的身份出现在你的白天里。我自我介绍说,我叫何星怡;我是m,是一个悬空艺术家;我是猫,来自火星;我来自唐朝,死后化作河仙,这条河是我的房地产;我叫月亮,是一个青年小说家……你觉得有趣,然后一笑了之。

乘地铁穿过漫长的隧道,无论工作多么疲惫,地铁里多么拥挤,无论是台风还是烈日,我还是一天天坚持不懈地敲响铁皮船的门,你有时候对我热情,有时候对我冷漠,你说的话有些是真的,有些是假的,这些都不重要,我有时候对你发脾气,有时候抱着你大哭,你还是那个月亮,不曾改变。

暴风雨的那一天,我钻进铁皮船的时候已经浑身湿透,经过一番走流程似的自我介绍,你竟然从塞满废纸的箱子里掏出一套衣服让我换上,还有一双沾满黄泥的白色帆布鞋。暴风雨摇撼着铁皮船,船舱里的瓶瓶罐罐碰撞着,我好几次从船舱的这一边被掀到你怀里,你整天待在船舱里,身上却干干净净,我忘了,你是处女座。

帮我写一封情书吧,我说,我认识了一个名叫月亮的男孩,但是他已经忘了我。你欣然答应。我穿上那双比我的脚大很多的鞋子要走,每次从铁皮船跳到岸上,我都以为我再也不来了,因为我并不能将那些被你遗弃的记忆重新捡起,可是第二天我总是情不自禁地再一次出现在铁皮船上。

唯一让我深深感动的,觉得你的记忆还有拯救的希望的,是我在你的灰色笔记本里看见了《情书》这个标题,你把我说过的话记下来了,你在为我写情书。

3

在城市的街道上行走,由于戴着口罩,呼吸困难,我常常感到疲惫。我们都不是这座超级城市的婴儿,它迟早会将我们抛弃,像抖掉虱子一样将我们赶走。我回到出租屋,瞬间觉得身处盒子当中,盒子将被折成纸船在惊涛骇浪上漂泊。

所有的情绪经过一个夜晚的消化,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就会轻松许多,我会给自己煮一杯咖啡,在窗边抽两支烟。梅雨绵绵的那段时间我常回想起小时候做的那些梦,那些醒来以后我依旧刻骨铭心的梦。那时候我总是梦见亭台楼阁,梦见粉色的云,梦见天体一般漂浮的萤火,梦醒时分不觉得梦有多美,随着时间往后走,这些梦就显得弥足珍贵。

回忆对你来说想必是件痛苦的事,你的精神一日不如一日,灰色笔记本上写着狰狞的文字。我什么也帮不了你,我连自己也帮不了。我决定给你一年时间,一年下来如果你依旧只拥有黑夜,我就离开你。当我把这个决定告诉你的时候,你一脸茫然,你当然什么都不清楚,那时候我正以第三十七号陌生人的身份离开铁皮船。

我厌恶台风,厌恶烈日,厌恶干燥,厌恶湿冷,厌恶所有你沉迷不醒的日子。这一年我还是坚持下来了,当我第三百六十五次推开铁皮船的门,我决定对你说再见。那天也是台风天,江水浮动,铁皮船大幅度摇晃着,不过我早已适应,能够在摇晃当中保持平衡。铁皮船的棚顶挂满了啤酒瓶子,中间是一条麻绳,我感觉到事情的不对劲,想到了你小说中的那个悬空艺术家。那天你没跟我说多少话,眼睛始终盯着那条晃动的绳索。

绳索能够吊死你的性命,能够抹杀我所有的记忆,因此,道别的话来到嘴上却说不出口。我决定将你带回属于我们的那个县城,我们的记忆都在那个地方。我牵着你的手往铁皮船外走,风吹着,我们踉踉跄跄站在江边。刚离开铁皮船你就想回头,我花了所有的力气将你拖走。在路边拦下一辆车,我们直奔火车站,在不断倒退的风景中,你的记忆也在不断倒退,那是你找回自己的唯一方式。

回到县城,你脸上的恐惧终于散去。我们去了那所破旧的初中,还去了小时候生活过的木古坳。你在那些地方捡回属于你的记忆,你并没有被人遗忘,你也不是非要离开你的故乡不可。你在那些熟悉又带着陌生感的地方彷徨,时间是公平的,时间在改变你的同时也改变着所有的事物,所以你每一刻都在远离你的最初,你又何必固执地想要离开?

斜坡变成了水泥路,茅厕拆掉了,地坪盖起了楼房,菜地里的水井还在。你的外公坐在水井旁抽烟,他已经八十七岁,耳背,犯糊涂,认不出你是谁,但他还记得你的名字,以及你童年的模样。他们那一代人,多数没有离开过县城,他们不知道外面在发生什么。小时候陪伴你的那条黑狗早已死去,你的亲人,你的朋友,你和我都在慢慢死去。

黄昏如约而至,我们爬上斜坡,坐在山坡砖瓦房的屋顶上,这间旧房子曾经是一个磨坊,如今塞满了干柴。黑色瓦片上长满了青苔,秋天尚未到来,它们尚未有枯黄的迹象。砖瓦房还能承受已经膨胀了的我们的身体,你在水泥梁上坐下,没有压在顽强生长的几株芒草之上。黄昏在燃烧天边的乌云,台风过去不久,乌云又不知不觉从南方的海面奔腾而来。山岭和乌云融为一体,晚霞在燃烧乌云的同时也在燃烧远处漆黑的树林,晚归的飞鸟在树林里不安地啼叫,所幸晚霞没有烧毁那片树林就已经熄灭。

你异常安静,我观察着你的一举一动,毕竟白天已经过去,黑夜马上降临,假如你又忘记了白天的所有经历,我的一切付出都将化为乌有。天黑得很慢,但黑得彻底。你的表情没有任何改变,呼吸均匀,疲惫的眼睛看着天边即将熄灭的晚霞,晚霞仅剩一丝余晖,你的侧脸只剩下瘦削的轮廓。

晚霞烧尽后虫鸟在树林里低吟,由于没有风,我甚至能够听见汗水从额头滑到脸颊的声音,像黄河奔腾,再滴在干旱的瓦片上。前方的田野出现了萤火,萤火虫的光照不了多远,它们只能照亮自己的路。我战战兢兢等你开口说话,所有的沉默终将被打破,无论是尖叫还是私语。

何星怡,我们回去吧,你说,但是天这么黑,我们要怎么从这屋顶下去?悬着的心终于放下,那一刻我的眼泪滑了下来和汗水融为一体,天太黑了,谁都没有看见。你牵起我的手,我随你走到屋顶的边缘,你的一声令下,我们摔倒在稻草堆上,我听见了你的笑声,认识你以来的第一次,如果不是天太黑,我可能会发出一声感慨,原来你的笑声是这样的。

那天夜晚,我躺在你的身体下面听着雨点敲击瓦片,砖瓦房湿气重,我们的呼吸过于张扬,雨声还是会将所有的动静掩盖起来,我们宛如躺在浪涛之上,不停地摇晃,直到彼此都筋疲力尽。然后,我看见趴在我胸脯之上的你变成了一个天体,皎洁的月亮,在我的眼前悬浮。真正的时间是从月亮出现的那一刻诞生的,我还是固执己见,你是月亮,不是别的谁,我的生命才被赋予了时间和意义。

4

时间不会分裂,不会中断也不会跳跃,但时间在流逝,时间之所以流逝,是因为月球正在脱离地球。月球会在什么时候彻底离开?不清楚,但离开是个必然的事实,往后的往后,它将成为一颗平凡的星体,甚至会在太空中被击碎,化为一片红色的云弥漫好些日子。它将带走四季的变换,带走潮汐和洋流……

被记录的时间是不会逝去的,至少在那一刻是这样,河水会流逝,但瓶子里的不会,这是你曾经跟我说过的话。在木古坳住了一些日子,你的情绪已经稳定。在黄泥路上散步的时候,芒草被风吹得哗哗响,我看着你被太阳晒得黝黑的脸,问你还要不要回去,我指的是远方的城市。你低着头沉思良久,直到傍晚时分才给了我答案。

离开木古坳,我骑着黑色电动车载着你爬上斜坡,你外公家的小柴犬决定跟我们一起离开。你说,印象中这个斜坡永远翻不过去,木古坳是个与世隔绝的地方。当时间将我们的身体拉长,世界的宽窄和高低需要重新度量,只要我们的身体还在发育,世界的大小就一直在变化。站在斜坡上,我们回望那个安静的小山村。你说,木古坳是一个瓶子,县城是一个瓶子,我们回不去的城市也是一个瓶子。

十二公里的水泥路我们走走停停,直到傍晚时分才走完。夜灯初上,我们回到县城,乘着风,雨后的街道干净凉爽,我们穿街过巷,终于回到了你父亲的房子。你的父亲以及你的母亲比以往更多话了,他们对于你的归来感到仓促。你的房间并没有堆满杂物,儿时的玩具还在书架上,还有你小时候的相片,你曾经的模样,被钉在过去的时间里。使我吃惊的是,我在你的相片里看见了我。

就是这个时候你从身后掏出了那本灰色笔记本。给你的情书,你说,还差一个结尾。无所谓了,我说。笔记本也是一个瓶子,你说,现在要给这个瓶子盖上盖子。那天夜晚异常闷热,没有风,一根香烟可以烧很久。结尾就让我来写吧,我说。于是我从天台回到房间,打开灰色笔记本,在封皮的空白处写下情书的结尾:

以什么方式结束并不重要,这封情书原本是要写给名为月亮的人的,他可能是个男孩,也可能是个女孩,他可能生于阴历八月十四,也可能是八月十六,反正不会是八月十五。之所以这样不确定,是因为我看见天上有两个月亮,一个是白天的月亮,一个是黑夜的月亮。大多数人都只看见黑夜里的月亮,白天的月亮被太阳的光淹没了。

看不见的月亮并不意味着它不存在,月亮先生,白天的你和黑夜的你才构成了完整的你。至于谁赋予了谁时间,大可不必放在心里,你需要明白的是,无论是你还是我,还是刚出生的婴儿,都在走向衰老。所以,以什么方式结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以什么方式开始。

当初我完全没想到自己会出现在你儿时的照片里,儿童时候的懵懂认识到二十几年后的重逢,才让那张照片产生了意义。再过六十年、七十年,当我们老得糊涂了,像你的外公外婆一样坐在水井旁发呆的时候,也许会突然抬起头来问对方,我们是不是在什么地方见过?

我们依靠零碎的记忆找到了对方,这次重逢,我们的记忆已经可以写进骨子里。唯有担心乏味的日常淡化了这些记忆,为了避免这类事情的发生,我会在房间里放满空瓶子,方便你和我随时将时间从河流里打捞起来密封在我们走向死亡的路上。

作为你第一个装载时间的瓶子,我替你盖上盖子,以一个梦的方式。这个梦是我和你回木古坳的第一天晚上做的,我发现我生命中那些让我印象深刻的美梦,都是在那个山村里做的。梦中你和我爬上了一个山坡,时间已是黄昏,光辉从云层的间隙倾洒而下,不远处是亭台楼阁,云慢慢降低,来到我们的脚下,亭台楼阁随着白云浮动,一条大鱼从高处跌落,大鱼掉落在我的手上,当我将它放生在云海中的时候,发现那是一轮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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