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雪山

2022-10-20 12:55谭镜汝
广西文学 2022年9期
关键词:汪洋咖啡厅流浪汉

谭镜汝

1

宋始波在周五这天走在民主路上,天空被阴云覆盖,他疲倦的双眼望见了街道对面的咖啡厅,冷风穿过雨幕交错吹来。宋始波常在民主路上散步,因为他的职业就是在无聊的生活里观察和审判不同的异类——他常这样给他的工作定义。他走向那家咖啡厅,把伞连同抽到一半的烟头扔在店门口,一个黑影突然从雨里闪出来,脸上带着雾气。宋看见他在笑。是一个流浪汉吗,宋心里惊讶。流浪汉鬼魅地龇龇牙,然后缓缓将身体匍匐在湿漉漉的盲道上。在雾里,宋仿佛看见一摊墨水打翻在了纸上。流浪汉站起来时嘴上叼着他扔掉的那半截烟头,笑嘻嘻地问他:有火吗?

宋在雨里打量起这个人来,发现他是一个失去了双臂的人。宋说,烟都湿了,点不起火。那你给我一根吧,流浪汉收敛了笑容。宋掏出烟盒,递给他一支烟并帮他点燃。流浪汉闭着眼睛,鼻子喷出白色的气体,幽暗的火焰在两人中间打转。他觉得此时和流浪汉的位置十分滑稽,好像牧师在为受难者布道洗礼,就差摸一摸他的头,然后假装低沉地说一句什么宗教的话语——这实则是双方在精神上的一种互娱,宋始波想。

流浪汉指了指咖啡厅说,你要进去?宋点点头。流浪汉抽了一口烟,里面每天都坐着一个女人,他说。宋听了他的话,开始对身后的咖啡厅好奇起来,一个女人?什么样的女人?他问流浪汉。

一个坐着的女人,流浪汉晃动起厚大的嘴唇继续说,她不抽烟,不看书,没有电子产品,就那样坐着,身后摆着一盘翠绿的苹果,苹果后面是一座雪山,一栋木头屋子在山脚下,木屋子里闪烁着粉灯……他滔滔不绝。每天会从屋子里跑出来一男一女。女人开始说早晨的第一句话时,黄色的鸟便会从林子里飞出来,一只、两只。你猜它们要飞去哪儿?雪山白天很冷,木头屋子里空无一人,只摆放着几双高跟鞋——所以它们哪儿也去不了呀。女人说了什么?All work and no play make jack a dull boy.(只工作不玩耍,聪明孩子也变傻。) 她是这样说的。于是黄鸟开始停留,用喙雕刻着那盘青苹果,一个、两个,全都雕刻成女人的模样,女人身后是一座雪山、粉红色的灯……

你疯了,宋打断他,真是浪费我的时间!流浪汉嚷道,你走吧!于是宋转过身,身后留下一片奔跑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宋回过头,发现地上的雨伞没了踪影,在街道往西的方向上一个用嘴叼着伞的男人在雨里狂奔。他朝西边的街道望去,愤怒却无处发泄。他奋力推开了咖啡厅的门,把雨和流浪汉留给了外面的世界。

墨绿色的咖啡厅里很温暖,消费者都坐在娇小的三角咖啡桌上,他们对着杂志、报纸和唤醒神经的饮料,还有一些人手里拿着香烟。小店里环绕着巴赫的曲声,音乐却不知道从哪里传来,他猜测是有人在弹奏。

是楼上有人在弹琴,一个像是女店员的人说,她打量了一下宋始波,然后继续问道,先生你需要些什么?

没有座位了。宋望着女店员以及她上身的白衬衫,觉得面孔十分熟悉。

今天老板在店里搞诗歌沙龙,所以来的人很多,平常都是没有什么顾客的,她说,喏,这些人都是写诗的。

宋始波说想留下听听现在人写的诗。女店员说,那你可以坐在我旁边,反正老板还在楼上弹琴。宋问她,他在跟谁弹琴?女店员想了想说,唔……今天来的应该是小刘。宋问,小刘是谁?她不耐烦地答道,小刘嘛!就是小刘呀,长头发,穿高跟鞋,脚踝上套着一支小镯子,走起路来总是响个不停。她脸上的妆浓得跟表现派的油画那样,眼睛还一大一小。哦,对了,她今天穿了红色的裙子。

你还知道表现派?宋感到有趣,便坐在女店员的身旁。她放下手中的马克杯,瞥了宋一眼,你看不起谁呢,她哼着气。这个语气让宋觉得十分亲近。你是我的初中同学吧?宋拿了一本厚厚的书摆在眼前,想用看书的专注来掩饰对她提问的尴尬,他不时朝她望去,她身后放着一盆巨大的兰花。

嗯?

我觉得我初中就见过你,坐在我的右前方,或者左前方。宋翻着书。他拿的是一本畅销的成功学的书,一些企业家在书里振臂高呼。她说,我不认识你,说完又低下头细细端详起宋,你叫什么名字?她问。

宋始波,他答道。

你肯定不是我的初中同学,我都没听过这个名字,她笑了笑。

那你叫什么名字?宋不依不饶。

刘扬,怎么?确实不是你的同学吧?

那就对了,十年前我左前方坐着的人就叫刘扬。铁西二中初五班的宋始波向你问好。刘扬推了推他说,别闹,我以前读的可是铁西一中,谁知道你那个同学是哪个yang字呢,你肯定认错了。宋看到刘扬小脸泛红,像是撒谎的表征,便继续问:你以前在班上是不是有个男朋友,叫王昊?

刘扬眨了眨眼,是啊,我男朋友确实叫王昊。宋说,你看!我就说你是我们班的吧。刘扬站了起来,双眼直勾勾地盯着他,我们都是铁西一中的,你别在这乱说。那王昊现在在哪呢?宋没有理会这个女人的发怒,自顾自地说,哦,我听同学说他高中肄业以后和女朋友一起开了一家咖啡馆……

刘扬回过头看看他,眼皮止不住地抖动。宋又翻开书,哦,原来这里就是你们开的咖啡馆呀?真巧,今天在这儿碰上老同学了。这么说,是王昊在弹琴吗?

刘扬嗫嚅着嘴:你……

这时咖啡厅墨绿色的大门被一矮一胖两个男人推开了,风夹杂着湿气吹进闷热的咖啡厅,刘扬下身的黑皮裙被风吹得颤动。宋发现刘扬涂满口红的嘴角在发抖,好似快要下落的红色枫叶。那个穿着工地制服的矮个子男人跟身边的胖子说,我和你说了,就是这儿!胖子答道,地方是蛮隐蔽的,不知道价格怎么样?

刘扬起身准备去招呼客人。宋拍了拍刘扬,说:唉,这不也是我们的老同学吗?今天怎么这么巧,熟人都赶在一块儿了。宋坐在椅子上朝那两个男人喊道,汪洋、江浩,你们怎么也来这咖啡厅,来参加沙龙吗?

两人面面相觑,胖子说,你怎么知道我叫江浩?你是……?宋拍了拍大腿说,宋始波啊,记不得了?铁西二中,五班,你坐在最后一排,天天看黄色杂志,我还问你借过一本。汪洋嘛,你也不记得我了?以前下课总在一起打篮球的呀,有一天你手骨折了上不了课,我把我的作业给你带回去抄,一晃十年过去了。

矮个子汪洋站在一盏装饰灯旁,黄色的光从他头顶倾泻而下,灯壁被风吹得吱呀响。汪洋说,我们不是铁西二中的,你认错了。他的脸色板结成一块黄砖。空气变得很凝重,双方都不再说话,江浩脸上流下了大片的汗,手紧紧地插在裤兜里。咖啡厅里所有的人都往他们这边看过来,刘扬站在咖啡厅中间不知所措,一个男人从座位上站起来,问什么时候才轮到他。他面黄肌瘦,头发乱蓬蓬地耷拉到耳垂,黑色眼镜下埋着深陷的眼窝。刘扬示意他坐下,说,沙龙要一个一个来,不要急。

嘿,宁真,你也来诗歌沙龙?宋始波看起来极其热情,招呼着这个站起来询问的男人,好像他就是这家咖啡厅的男主人。

宁真眼神闪躲地坐了下去,继续看桌上的报纸。宋绕过很多张桌子走到宁真面前,报纸上报道了一则关于喜马拉雅山的新闻。十年前,四个年轻人带着好几十斤毒品去到喜马拉雅山脉里一座雪山山脚下的村子,三年的时间里他们赚到了六百七十万元,外加一个吸毒成瘾的女人,她用五百块钱将自己卖给了这些毒贩以换取每日海洛因的需求,并在离开那个村子时产下了一个残疾的男婴。四个年轻人因为男婴的问题发生了争执,其中一人在一个星星密布的夜晚逃出了毒窝,他手里抱着那个残疾的男婴,背上背着发烧的女人。在途经一片沼泽时他开枪打死了一对在此寻欢的男女,并骑上他们的摩托车离开了那片雪山群。

报纸上刊登着那对死在沼泽地中的男女的照片、一张缩小版的雪山图片,还有那个逃走的男人的通缉令,男人的名字叫黄欧。

宋始波问宁真,宁真,你怎么看这个新闻?

宁真抬了抬头,他应该不会再害人了吧,应该是爱感化了他。宋皱了皱眉头,你是说那个残疾的男婴?还是说那个女人?抑或是连绵的雪山?他问。

宁真说,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喜欢看雪山的人都叫宁真。以前初中时我的同桌就叫宁真,不过她是个小女孩,她每天都会画一座雪山,然后将它们剪下来。在初二那年的元旦,她把所有的雪山粘在了一起,足足有半膝高,它们一个连着一个——青灰色的山体,头顶着密集的白雪。

然后呢?宁真推了推眼镜,我发现所有的顾客都看着我们,刘扬则孤零零地靠在椅子上,我发现她右手拿着七星牌香烟。

她把雪山都给了我,我将它们塞在抽屉里,每天上课时都趴在一群雪山上睡觉和做梦——难怪我总觉得课桌冷冰冰的。后来我和高年级的打架,他把我的课桌扔到操场上,然后点火烧了。那是个放学的午后,全校同学围着操场,他们在十几岁时便参加了一场点燃雪山的聚会。

宋始波讲完以后,所有人都没说话,甚至还有一个人趴在咖啡杯前睡了过去。宋嚷道,喂,这不是文学沙龙吗?难道我的故事不动人吗?王真,你别睡了,给我起来!王真把头抬起来,印堂睡得发红。

江浩拉着汪洋说,哥,这里太邪乎了,我们赶紧走吧。汪洋从黄色的灯光下移开,拉开门走了出去。外面雨依然在下,风却没有吹进来,几个穿警服的人从窗口一闪而过。

宁真说,这个咖啡厅真是奇怪。说罢便提着包也走了,在门口他与刘扬说,把东西留到明天,明天我再来。刘扬面露难色,说“什么东西?”宁真不言,径直走出门去。

宋始波点了一根烟,在宁真后面出了门,刘扬追上前来。你满意了?毁了我们的生意。宋说,这可与我无关,是他们自己走的。雨水从屋檐漏下来,刘扬往里收了收脚,你到底是谁?她抓狂地问。

宋始波擦了擦额头的水珠说道,我的伞被一个没有双臂的流浪汉抢走了,我希望你能还给我。刘扬绕过了店门,在雨里朝西边一直走,几秒钟后便进入到了雾里。宋在店门口等了十分钟,其间正值咖啡厅对面的工厂下班,一群中年男人骑着摩托车呼啸而去。一个黄毛把摩托车停在咖啡厅门口,宋朝他摆了摆手,不营业,他说。黄毛把头探出雨衣外面,朝二楼望了望,一个男人在二楼的阳台上探出了头,随即又缩了回去。黄毛重新挂挡,将摩托车驶离了这条街道。

刘扬重新出现在宋的视野里时,时间已经流逝了很久。宋看到她满身泥污地朝他走过来,手里怀抱着一把黑色的伞,路边柳树飘下的枝丫使她六神无主。她把伞塞给了宋,说道,那孩子去了垃圾场,他每天都去那儿,太难找了。

你认识他?宋问,话语里带有质询的意味。

我认识他。刘扬蹲在台阶上,点了一根烟。二楼阳台的那个男人又探出头来,他拿着望远镜扫视街道,然后将视角聚焦在宋刘二人的谈话上。他只有一只耳朵,右边的假耳在微风里飘摇。他像个躲在城堡里的男爵,皮肤白皙而向往阴天。

刘扬对宋说,你也看过女孩子画雪山?宋点点头,十几岁的女孩子,现在再也见不到了。她冷笑了一声,你的故事是编的,她有气无力地说,语气却依然狠毒。

信不信由你。宋边撑起伞往外走边说着,我只是告诉你,我不认识所有人,但却明了他们的名字和背后的一切,我是想救你们。刘扬叫住了他,但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张着嘴,只是问他:真的见过一个女孩画雪山?

宋说,画了一个又一个,后来送给了一个叫黄欧的男孩。烧黄欧桌子的人叫作欧厘清,一年前因为聚众打架,现在被关在第五劳教所。画雪山的女孩有个外号叫作金鱼,她的两只眼睛总是向外突出,因此被所有人嘲笑。给她起外号的是坐在她前桌的王明和李大头,两个人在五年前合作开了一家小采石场,然后莫名其妙地被敲诈了一次,从此离开了这个县城。王明前面坐着李欧城、谢小慧,左边是杨游和李葳蕤,没有人叫得对李葳蕤的名字,班上的人都叫她李草草,还有朱大肠、莫头孢……

刘扬摆了摆手,说:好了好了,别再说了。她把第二根烟丢在积水的地上,烟头吱吱的熄灭声很触动在场者的神经,宋始波感到哀伤,刘扬显得迷茫,而拿着望远镜的男人则看到一片雾里有火光闪现,然后倏忽消失了。

明天去爬山吗?宋问刘扬,只可惜南方没有雪山。人能越跑越远,跑到有雪的地方、水流起源的地方,可心怎么跑呢?

刘扬点点头,说:“去,去爬山。”

2

暮色笼罩天空时,走进来四个男人。刘扬疲倦地起身迎上前去,笑着说,对不起啊各位,准备打烊了。其中一个留胡子的男人掏出一支手枪,将刘扬射倒在地,子弹射入她的大腿,血污喷射在脸颊上。

那个穿黄色雨衣的说,这样弄死她,真便宜她了。

另一个说,怎么?你还要在她肚子里留个种?

黄雨衣笑了笑,朝刘扬骂了一句下流的话。

黄欧呢?哦,不,他现在应该叫王昊。我王昊大哥呢,他不是很能跑吗?留胡子的男人问刘扬。

刘扬抬手指了指楼梯,黄雨衣便掏出枪打在了她的额头上。她看到一颗子弹在黑色中飞过来,随即脑海中好似舞台的大幕拉开,一片白茫茫的雪原连绵不绝,她如同坐在火车上看着雪景倒退而去,她靠在思维列车的边缘,嘴里念念有词,没有雪山,没有雪山。后来那个小孩子从她下体滑了出来,白茫茫的雪原化作一个铁皮房子,西南角生着旺盛的火,一群看不清头的男人在火边说话抽烟,老鼠从墙洞里疯狂地窜出来。小孩子没有手臂,她抱起他如同抱着童年时的玩具。于是一大片田野从脑海中闪过,母亲牵着童真的她在田野里走,她右手臂环着一个男人,男人背上背着一个男婴。

她想到这个男人还躺在二楼,注射了很多药物适才睡下。于是她感到欣慰,他不会在清醒时被人打死,脑海中不会闪过点点滴滴。

留胡子的男人从二楼下来,抱着一个箱子出门去了。黄雨衣问他解决了吗?留胡子的说,他跟以前吸了药的时候一样,睡得像头猪。四个人一起大笑。

无臂男孩从垃圾场叼着不同颜色的雨伞回到家时,发现了原本墨绿色的咖啡厅变得一片猩红。他靠在椅子上,用嘴衔住一根客人散落的烟。几分钟后,他顺着血污走到二楼,发现注射针和望远镜滚落在地上,父亲像一个受惊的婴儿蜷缩在床脚,头顶中枪的地方灿烂如火,嘴巴向外吐着白沫。他看到父亲是靠着床头那幅画死去的,画里有个女人靠在高大的雪山上,白色的雪顶向下滚落着青色的苹果,还有巨鸟在山腰的木屋上盘旋。男孩把嘴里的烟草和滤嘴全都吞到肚子里,外面雨还在下,他觉得自己像一只在雨里反刍草料的牛。

3

第二天没有下雨,宋始波把警车一直开到山腰。他停在一个亭子前,靠着车窗抽烟,车上另外四个人都低着头睡觉。一个跑步的人经过车子,宋想起自己年轻时也经常来这座山上跑步,青年时代总是出太阳,他在阳光下扎着黑色的头巾,影子的搏动如同黑鼠在旷野上起伏。

宁真,宋拍醒了副驾驶上的那个队员,你去把山腰以下的人都安全带到山脚下,跟他们说今天有行动,可能会开枪。

开枪也要跟他们说?宁真拿起挡风玻璃上的烟盒,却发现里面没烟了。

汪洋递给他一根,他缓缓点上。宋想了想,那就别说吧,别惊动了市民。宁真下了车,走到亭子里去。

宋始波又跟汪洋和江浩说,你俩去山脚那个花圃里守着,山上一有动静就赶紧行动。汪洋点点头,江浩的脸上依然出着很多汗。王真,你跟着我,躲在后面的树林里面,必要的时候直接开枪。

王真问,宋队,什么是必要时候?

宋始波托着下巴,说,他们打中我的时候。王真欲言又止,下车继续抽烟。

他们五人在老人山上等了四个小时,太阳从东往西偏,宋始波觉得自己的嘴巴要被烟草烧烂了。宁真问他,刘扬他们到底还来不来?宋看了看表,他们肯定会来的。除非他们死了,宋补充道。

王真蹲在草坪上,身边堆积着烟头的尸体。宋队,你说他们既然从那边跑出来将近十年了,为什么还要继续开店卖毒品啊?宋始波说,这种东西一旦沾上,除非你死了,否则不可能摆脱。黄欧初中的时候就吸,高中因为打残了人就跑走了,没想到他会跑去西藏那边,荒唐!

那刘扬呢?王真问,她是跟他一起跑的?

宋摇了摇头。刘扬早就去了西藏,黄欧他们那群人才去的,他说。至于她是怎么染上的毒瘾,谁清楚呢?她或许真的是爱他吧,但不应该以这种方式。

宋始波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他按了接听键,对着手机“嗯”了两下便挂断了。他站起来,朝着车头奋力踢了一脚。

妈的!宋骂道。

怎么了,宋队?

死人了,两个人都死了。

什么时候?

昨天晚上。

五个人开着车往县城里赶,宋始波很郁闷,却再也不想抽烟,他感觉自己像是被人打了一棍子,头扑通一声掉进池塘里,半截身子漏在阳光下,湿漉漉的芦苇掩映着他。

宁真问他,宋队,我们昨天何不直接冲上二楼,把他们的毒窝给端了?妈的,搞出今天这种情况。他开着车,脸一直在抽搐。

这件事跟你们没关系,要处分和革职也由我一个人来承担,你们别管了。宋始波叹了口气。

宁真嗫嚅道,宋队,我不是这个意思……

汪洋丢了一瓶矿泉水给宋,他谢过。喝下去以后,宋觉得自己心里平静了很多,雪山越来越远了。汪洋说,宋队,你昨天让我们陪你去演戏,我自认为是演得很好的,反倒是王真这个人,一直在睡觉,一句台词都没说。汪洋笑了笑。

切,我那是演技派。王真打开窗子抽烟。

宋始波望着回县城途中蜿蜒的道路,想起初中的时候因为弄哭了一个女生而被班主任追着跑,他拐进了一个很曲折的巷子,撞倒了五六辆自行车,然后像是在陡峭的山崖上疾走一般,脚不点地地狂奔,背后是班主任遥远的叫骂。他想到自己把墨水泼在一个穿白衬衫的女生身上,那个女生坐在教室很后面,那是阳光晒不到的地方。她在一片晦暗里画着什么,宋始波穿着球鞋经过她身旁,他看到一座荒山,山下是没有绿色的平原;一个黑色十字架插在山顶,稀疏的草像是信徒伏倒在周围。女生在纸上写了一句话,他当时没有看懂,却不小心将手里的墨水打翻在了那个女生身上。

在女生的哭泣声里,他继续回味着画上的那句话。伴随着哭声,他愈发觉得那个句子有如火柱,把窗外的寒风隔绝在外。他想,那幅画和那个句子像是他青春时代早夭的先锋,因为那幅画和那句话而喜欢上的女生,却被他墨水的倾倒而一起断送了——那个身处教室晦暗地界的女生再也没和他说过话。

宋始波依然凝视车辆前方。他说,我青春时代也遇到过一个画山的姑娘,所以在看刘扬的信息和这个案子的卷宗时,她画的雪山像是洪水把我吞没。我想看看另一个画山的女人,近距离看看,哪怕被她的子弹打死。

江浩说,宋队,警察不应该这样。

宋说,我知道。但我看见雪山,心里克制不住。我太软弱了,宋始波又说。

他们来到咖啡厅的时候,刘扬的尸体被抬上了救护车,她躺在担架上被白布盖着,宋感到一片白茫茫的雪原经过身旁,却没有雪山的影子。他想起那个被墨水浸染的女生写在那幅画上的句子:

正如尼采所说,在无聊面前,神也会卷旗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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