壮欢里的光芒

2022-10-20 12:55
广西文学 2022年9期
关键词:山歌爷爷

东 木

“今天贵客来,桂花两边开;爬坡又爬岭,歌声实在乖”……

村民们用大山的方式来迎接我们。虽然随行很多人听不懂,但欢快的调子是山谷里的野花野草,深深浅浅地繁华一片。歌声又像石头撞破了池塘,涟漪在心窝里荡开。

慕柏,一个正宗的北方汉子,听我唱了几句壮欢之后,竟缠我带着他的团队到村里采风。无人机等最新技术和设备统统上阵,用最文艺的方式拍摄出他敬重的壮欢。

这令我颇为不安和惭愧。我早把壮欢弃于滚滚红尘,对外面广阔的世界趋之若鹜,屈服多年,早已驯化成了城里人的模样。然而在岁月深处,夜深人静或醉酒当歌之时,那壮欢像乡音一样,起承转合,山野之物猛然纤毫毕见。

有歌声的地方,就有人生。

壮欢裹挟着漫无边际的风尘,在来来往往的时光里,成为爷爷救命的药丸。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兵荒马乱,能活下来就是幸事。能活好,更是万幸。乱如麻的尘世中,苦难何其多,世界又何其小,容不下穷人的一点点委屈和呐喊。

那时的村野上,到处是饿得比芒草还要枯瘦的人们。生活是寒风中的野花,即使有一丝亮色,也会被现实的残酷收割殆尽。遇上土匪强盗,能活命,已是祖上积德,有人为你吃斋念佛了。又不时面对乡绅财主压榨,开的荒,垦的地,种的米,让人家一张纸、一声吆喝就收走了。于是,爷爷他们往更深的山里逃命,去向深山老林乞讨生活。他们的身体化作一把把刀子,贫瘠地刨出一小块一小块的土地。种玉米种红薯,种下对生活的渴望。

为了活下去,他们拼命干活,绞尽脑汁向老天和现实屈尊索求。做木工,卖板凳;砍山柴,烧木炭。翻山越岭,跨过数不清的山谷,挑过无路可走的山冈,到集市上招呼叫卖。运气好的时候,可以换一些油盐和日常物资,也时常无功而返。就在那时,十多岁的爷爷遇到了一个十岁的女孩,光着脚从集镇上远远地尾随他到山里。她父母离散,无家可归,长跪柴门,恳求太爷爷收留。老人家长叹几声,天地无垠,世道艰难,不过再添一双筷子罢了。后来,女孩作为童养媳收养,再后来就变成了我奶奶。奶奶姓王,湖广人氏,一口地道的官话。在时光里,官话渐次化为壮语,连绵不断,奶奶成了土气十足的壮家妇人。偶尔在家长里短的争吵中,湖广官话突然蹦出来。爷爷便会一愣,急躁瞬间停顿。他的世界逐渐被官话所浸染,这可是以前的汉人小姐,说什么也不能骂咧。这背后,既有爷爷蒙受奶奶爱意的润泽,更有对其汉文化的敬畏。许多年之后,我教爷爷使用煤气灶,他豪气丢下一句话:“教你奶奶就行了。”

直到新中国成立前,他们在饿与饱的边缘不断挣扎,在生与死的困顿里往前奔走。一年四季,风尘之苦,穷人想挣出欢喜的人生,何其之难。

“站在山顶把歌唱,歌声传过四四方。一心跟着共产党,好比葵花向太阳。”直到有一天,红色的太阳照耀到山旮旯里。分田到户,爷爷带着奶奶和几岁的父亲一步步往山下走去,往那些田地走去。

我问爷爷,“怎样苦苦地熬过那些日子,每天都在吃苦咧。”

他笑了笑。那些年代,逃避苦难,又拥抱苦难。有所畏惧,又有所向往。

苦闷的时候,以歌喻志,他会唱起山歌。山野调子,如同在寡淡的生活中加入一勺盐,一夜夜地抚慰着艰难,给了奶奶一颗定心丸。壮欢倒不会劝人强颜欢笑,该笑则笑,是哭当哭,采撷了众多苦难,唱尽悲欢离合。歌声就是菩萨,撑着一束光,照亮着苦难。夜里低沉的歌声,大多调子悲凉,以苦诉苦,苦中作乐。庄稼汉的呐喊抗争,藏匿在山水田园中。有时家门口会聚集众多听歌者,沉溺于那一曲曲欢歌,在心灵的夹缝中覆盖了片刻的自由和解脱。风霜如刀的过往,梦会在歌声里醒过来,夹杂着希望活下去。在歌声的世界里,他们与苦难握手言和,坦然干净,带着执着的悲欢和倔强。

他们中间有大老李的妻子,这个女人已经不怎么哭,她的精神似乎有些问题。她的手上拿着那只大老李平时爱偷偷抽吸的烟斗,声音沙哑地说:给你,你拿去吧。然后,去她的小儿子头上敲几下。

歌里自带一种光芒,随风漂泊,冥冥中有一种力量在牵引着,或冷或暖地抵抗着苦难。从旧社会一路走来,一生风餐露宿而沧桑隐忍。沧海桑田,歌声跨越了新旧时代,成为壮欢的一部分,是苦与慰藉的点点滴滴。

“秋荷未识春梅面,酒徒不懂酒曲心。请哥再饮三杯酒,酒醒才说会弹琴。”每次回到老家,爷爷都会倒上奶奶自酿的一杯米酒,让我品尝。他则自饮自歌,脸上平和。壮欢伴随着沧桑,步步涉险,步步过关,爷爷迎来了后半生的安定。外面世界纷纷扰扰,而我努力克制着沉默,却失去了从容不迫的内心。直到爷爷离去,过去的一切,在壮欢里殆尽。我再次品尝到那些酒时,壮欢飞上心头,人已一醉方休。

有位哲人说过,当你注视苦难的深渊时,渊深也在注视你。假若我正视壮欢,是否它也会正视我?或是壮欢在我内心里投下深渊的倒影,期待夜阑人静的时候,让无数的歌声携我逃离?

日子在劳作中挺立,在歌者的思念中呈现。

父亲九个弟妹,他早早辍学在家,帮工务农,苦挣工分。二十世纪六十年代铁路招工,十六岁的他只身前往,唯一崭新的行囊是奶奶连夜赶制的胶鞋。这一去,就是四十年,成为故乡永恒的离别。父亲所有的青春和热血都奉献给了铁路,早已与之融为一体,如那颗螺丝,扣紧了他的双脚,一辈子从未离开。

为了生计,父亲从未放弃。当时月工资只有二十一元,每月寄回生产队十八元,挣下一等工分,补贴家用,供养弟妹,不求回报。父亲省吃俭用,每月仅用三元钱熬过了六年之久。当年铁路建设条件极为艰苦,食宿简陋,常常几个人挤在小屋或工棚里,夏燥冬寒,苦不堪言。就餐常需自行解决,带米背锅,常吃白饭,饥一餐饱一餐。夏季阳光铺天盖地,枕木上都会泛起油熏的光影,让人恍惚;冬天寒风凛冽,冷到说话都生硬。劳动场面却热火朝天、声震山河,充满了人定胜天改造自然的力量。扛铁轨时,需要七八个青壮年费上九牛二虎之力,才能铺平夯实。而最为诡异的是,夏季夜里巡道,路边鬼火随风而动,逐人而来,虚幻无常。许多人知难而逃,一去不返。

许多年以后,我曾陪父亲巡道。铁轨上的寒风是一条喷着冰河的长蛇,暖意瞬间被吞噬。夜幕下,要走的路似乎没有尽头。回家第二天,我的耳朵就长出冻疮,落下病根,从此对铁道敬而远之。父亲却重复着无数的白天黑夜,一脚黑夜,一脚白天。汗水足以洗涤他巡查过的每一条铁道,抚摸过的每一颗螺丝。许多年以来,粗糙的脚步,独行在苍茫无边的暗夜里,面对着无数次的狂风暴雨,虚实不定的鬼火,他的世界是怎样挺过的,对于我来说,始终是个谜。甚至有一次他说,寂寂的夜风里突然传来人言一样的窃窃私语,环顾四周,却空无一人,令人汗毛耸立。我想,可能他也曾抬起双脚,试图逃离这片天空,逃离始终不变的足迹,带着他的渴望去奔跑,向前奔跑。这半径不过五十公里的疆域,却囿限了父亲一生的脚步,他的世界何其狭小。

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父亲常挂在嘴边的至理名言,这是他对教育的全部认知,凝聚着对读书的极度渴望。闲暇时唱歌,自得其乐;喜欢抄书写字,羡慕读书人,我想,这是他下意识给我们树立一个榜样。虽然,他和母亲用自己的体力来换取微薄的生活回报,每一分钱里,供养他们的泪与痛、悲与欢,更渗透着希望的远方。期望我们出人头地,知书达礼。没有雨伞的孩子,需要自己奔跑,需要自己去拼命。这一点,我们是幸运的,在贫寒中却被父母深深地宠爱:再怎么困难也不能辍学,再怎么艰辛也不能放弃读书。不像几个堂弟,早早混迹社会,一辈子漂泊不定,流离失所。砍柴、挑水、捡菜、喂鸡、洗衣、插秧、收谷,我们无一不会,无一不能。直到上了高中,我依然穿着一双破洞的解放鞋坚持了三年之久,经常有吃不饱的无奈。有时也会饿到有种想冲到操场,寻找草根充饥的冲动。学费艰难,我们在嘲笑讥讽中长大,泪中带笑,内心却高贵不屈。我知道,父亲和歌声里的光芒,正在抚过年少的迷茫。这让我坚信,幽深的铁路线之后,无尽的山路之后,有一条正是通往远方的道路。

风物满目,云烟过眼。歌声伴随父亲从村庄走向城镇,汗水里编织着自己的梦想。弹指一挥间,神州大地风云变幻。当年绿皮火车变成高速列车,时速从四五十公里提升到二三百公里,甚至一些城际间已近五百公里。动车如飞鸟一般掠过天南地北,天堑通途,朝发夕至,天涯海角不再是距离。壮欢早就飞过了大江南北,成为叙说八桂大地的标配之一。新时代的电气化、机械化和信息化,让退休以后的父亲坐上动车并参观动车展厅后,溢于言表的惊叹,过去的一切恍若黄粱一梦,像歌仙的传说一样。

以前我总是无法理解,觉得壮欢旋律平缓,调子简单,花样太少,难登大雅之堂。甚至作为壮族人,有时自己也听不懂。于是从心底里有所抗拒,就像叛逆期的孩子,对抗着自己的父母。曾天真地以为,那些港台的流行歌曲,唱腔多样,歌词优美,更易打动人心,后来才悄然感叹,那只是潮流里的人云亦云,昙花一现而已。

读书的时候,因为常常分不清送气音,遭到一些孩子一字一顿地嘲讽,有意无意地模仿我讲话的语调。这让我更为不安,抵触这发不出理想声调的语言,有时甚至觉得无地自容。为什么要讲壮语呢?长达数年的小学、中学,我郁郁寡欢,总是习惯地隐藏着,把自己的民族成分填写得遮遮掩掩,暗地里发誓要把普通话说得更标准,弥补天生的缺陷。

如今我再也不畏惧“坡波”不分的语调,也不用再为自己的母语而低声羞愧。每当女儿字正腔圆地与我讲话,茫然中我不知所措。或是为了退却的母语,或是为了壮欢曾经的过往。偶尔翻起那本比我还老的壮欢手抄本,心里愧疚万分,纸上的粗糙文字,跳跃成歌声,却物是人非。直到祖辈、父辈一一远离,还是没有学会壮欢,内心里充满了遗憾的烧灼感和无力感。

我拼命跟慕柏解释,壮欢旋律简洁,调子质朴,毫无做作。山歌内容随机应变,见物唱物,见人唱人,更有对生活对当下的思考和理解,可谓雅俗共赏。壮欢也可喻为“壮弯”,表达曲折,不过于直白,追求所蕴藏的寓意,非常形象。他认真记录,似懂非懂。

我们就在这龙吐按察院的庙里,朝拜着乡民供奉的两位壮欢歌仙:妲旷、妲贡。她们立于石崖,神情淡雅,手拿提篮装满螺蛳。身边还供奉着一位按察院的清官韦老爷。据说明代的这两姐妹,从小聪慧过人,自学自编山歌。她们勤劳,却没有土地,难以养活自己,于是常在田野中寻找螺蛳补给生活。一路唱歌一路来,歌声吸引了许多人。大伙儿常常忘了耕田做饭,就连山边的藤条都随歌起舞。机缘巧合,在按察院韦老爷的帮助下,两姐妹落户龙平,在此生活传歌。壮欢便长久地流传下来,成为当地村民妙不可言又必不可少的娱乐活动。

这是我第一次在庙宇里看到供奉着平民与官员,平起平坐,而且都是壮族。这是当地人的眷恋吧。可见对于能带来真善美的人与物,他们是愿意接近的,愿意去信仰的。两姐妹成了当地壮族人心中的神仙,永久供奉,与山河同在,与日月同辉。每年三月三庙会,都会有成千上万的人自发而来,聚集四周,瞻仰歌仙。歌声是参加聚会的通行证,用以对抗时间的流逝。在空旷的田野里,壮欢响彻天边,萦绕着庙宇。一场歌唱下来,山野间生命便蓬勃,没有什么不是鲜活的。

而为了表示对清官的敬意,韦老爷同样受到了供奉。做官为民,造福一方,百姓始终是会铭记的。如果一方官员,没有仁义理想和为民请命的情怀,历史将把他遗忘于时代里,如尘土一般。

神游万仞,竟然游到了拜谒过的莫府土司衙署第十三任土司莫怀仁。这位莫府老爷倒不是因政绩闻名,而是缘于文人笔触,为世人皆知。他曾禁令乡民唱歌聚会,毫不留情剥夺了百姓的一点点精神寄托。谁也不承想,在1961年的电影《刘三姐》中,莫老爷的猥琐形象,被山歌戏弄于股掌间,留下了千古笑柄,想来也是无奈。山歌好比春江水,唱过一滩又一滩,刘三姐的歌声从此风靡全球华人圈,民间文化打通了山水的阻隔。在明清统治者的眼里,山歌是危险的。特别是清朝统治者,曾明文规定,民众聚集超过三十人者,可定为聚众谋反。莫老爷为了政权,猛然禁歌,活生生拆散了乡民与山歌的关系,生活束缚,生同嚼蜡。后人把当权者的形象丑化,倒是纾解了山歌沉积几百年的怨气。东风吹醒英雄梦,莫老爷们早就尘归尘、土归土,唯有山歌还在,歌仙还在。

为民请命的柳宗元倒是个例外,以其眼界和心胸,蛮荒风情、壮侗俚语,在他眼里亦为有趣。其以文化民,为柳州留下了丝丝文脉。现在的龙城,对其仍充满敬意,柳侯祠、文庙依然有着话语权,从未谢幕,影响了一代又一代。而赶圩对歌的场景,如今依然繁盛在鱼峰山脚下、江滨公园边。三万里河山、五千年歌声如春草一般,春风一吹,又重生了。歌声有着不可思议的力量,有时堪比天上惊雷,摧枯拉朽,可唱活一名清官,也可唱衰一名当权者。这是公平的。

村民们热情浓郁的歌声,敲醒了我这个梦中人。他们以一种古老的方式向当下和大自然致敬。当地村民正以最高礼节来招待我们,一桌子摆满了羊肉、土鸡、土鸭和瓜果蔬菜等美味佳肴。敬酒歌照例洪亮地响起,绵延而挚诚。村支书一再道歉,没有好酒好菜来招待我们。幸好歌王阿尚跟着一起来,也不太过于失礼。两个人来来回回唱了二三十分钟,反复吟唱,切合此情此景,人间至味不过如此。慕柏完全沉浸在歌声里,筷子都无空下手。崖边的两位歌仙,霞光如织,仿佛蕴藏着拨动的琴弦,让歌者唱得愈发起劲。这光从天而降,让我感到莫名地震撼。

山歌见心,歌声传达出新时代的精神,感受着不一样的温度。生活越来越美好,歌声更乐观向上。壮欢肆意汪洋,吃饭、干活、见面、行路、砍柴、放牧、割草、赶集,甚至吵架,自心中唱出,随风成歌,见雨成调。它是自然的造化,和星辰大海、山川万物一样。村民们是行走的歌者、壮欢的活化石,常常三天一圩,自发到集镇上摆开歌台,用自己的方式歌颂这个时代,思考当下的生活,感悟着生命的收获。在泥土里仰起的歌声,根深叶茂,唯愿求得时代富足安宁。

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歌声,每一段歌声都属于自己的时代,烙印出生活的底色。歌声贴着生命的精髓,那是一代又一代人对本民族声音秘而不宣的赤诚,那是对生活的一种理解、一种想象。那种纯粹,可以把人照亮,把生活照亮。这是很多人无法揣摩和难以置信的。

此曲时有,唯我难闻。歌来见我,竟然渐渐遗忘了这古老的歌声,让人汗颜。壮欢就在自己身边,却抓不住它。世界上没有一种让人醍醐灌顶的歌声,让人醍醐灌顶的是生命中的历程。这歌声,慢慢敲开了我昏沉多年的心。似水流年,壮欢一直在心底暗处流淌,只是需要时间和某个契机来激活,用一缕光,来疗愈对暗夜里的遗忘。

作为几万年前“柳江人”的后裔,我暗下决心向壮欢致意,用终生来捍卫这坎坷之后闪耀出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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