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石榴
东安市场里只有一家做豆腐,夫妻俩。我眼看着这一对从青年伉俪变成中年夫妻。这得多少年呢?怎么也得十几年、小二十年吧,没算过,反正生生地眼见着男人的鬓角长出了白发,女人的发际线也大举后退。当然了,岁月又饶过谁呢?有一次,男人一边给我往塑料袋里装水豆腐,一边对我说:你应该染染头了。我就笑了,对吧?我们主顾之间蛮熟的。
我们家爱吃豆腐。豆腐是个平常之物,市面上做豆腐的多了去了,看起来都一样,实际上才不是,差异可大了,有的豆腐没法吃,都没法忍。我选择他们家的豆腐可不草率,一边吃一边找了多少年呢,那真算得上淘尽黄沙始见金。要问他们家的豆腐到底哪儿出奇?就简单一句话,好吃。真的,有时候我们做出的评价相当简洁,但你知道那是可靠的,比一大堆五颜六色的描绘可靠多了。他们家豆腐现场做,电磨、烧锅、纱布什么的都亮闪闪、干净净,全在眼睛能看见的地方。很多人不太知道,三伏天豆腐坊卫生差的话就惨了,有一种叫蛆的东西你可以了解一下,这简直让人不敢深想。超市就只见豆腐,不见坊,难免不让你担心。其他奥妙就不知道了,不知道有没有“喜欢做豆腐,所以才好吃”那种浪漫的原因。
最初选择他们家豆腐的理由就是这样。
吃豆腐这件事不是小事,真的,我不开玩笑。我家几乎每天都吃,我也就几乎每天和这对夫妻见面。后来我搬家了,离东安市场挺远。为了吃,当然拼尽全力,连走带坐车的去买他们家的豆腐。水豆腐冰箱冷藏可以保质两天,干豆腐买一大卷冷冻上像是可以永续利用,不必每天劳顿去买。所以,十几年、二十年下来,还是他们家的顾客。
这样说了,或许有人认为这不就是朋友了吗?也不算,我都不太能理解人与人动不动就成朋友的思路,我不行,我不擅长这个。我不知道他们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他们几岁,单纯主顾关系。买卖交接的过程倒不可能一句闲话不说,那极其有限,我都写在这儿了。我认真想过了,的确全写这篇文章里了。
有一次我看着他们家售卖案台上一溜腐竹、豆皮、海带、玉米面条……我指着酱色的冷面,问她,真的是冷面吗?东北人爱吃冷面,一种荞麦制品。我小时候见到的冷面只有绿色淡到几乎无的圆柱形荞麦面条。而如今市场上还有一种酱红色的。我已经怀疑它很久了。她摇了头说,我猜它就是掺了酱油的面条。就这一句话,我没买,她也就没能从我这儿赚到这份钱。
还有一次他们夫妻在吃饭,小铁锅里炖着酸菜肉粉条,火锅的吃法,热乎乎冒着白气。东北人好这口儿,过去家家腌酸菜,现在多数人家不再腌制,手工作坊应运而生。我问她,酸菜哪儿来的?她指一指售卖台上的卖品,那一档全是一个牌子的袋装酸菜。我又问,怎么样?她抿了抿嘴角说,一般。就这一句话,我没买,她也就没能从我这里赚到这份钱。
现在想一想,这么多年一直在他们家买豆腐,或者这个原因也不能忽视吧?
小二十年下来,粗看仿佛一切都没有变化,人还是那人,所谓长了白头发、发际线后退,也就说说罢了,它们都不是生活的实质,我想也没有多少人真正把它们归入人生或命运当中去,不值一提的事情。东安市场小麻雀一只,地盘不大,却是个综合农贸市场,各种行业都在一个屋檐下。豆腐坊对面是个卖鸡蛋的,也卖鸭蛋和鹌鹑蛋,有一对红扑扑脸蛋儿的胖老太太多年来一直端坐在那儿。豆腐坊后面一溜五家蔬菜摊,全都夫妻档、原装的,丈夫还是那个丈夫,妻子还是那个妻子,这么多年头型没变,仿佛一年四季穿的衣服也是那相同的几件。真实的生活是不是藏着一些简单的要义?或者还有一些容易解释又没人解释的东西?反正你在某些朋友那里看到命运的多变和不确定性。在这个角落里,有一种淳朴的稳定存在。我当然也知道那不是生活的全部。
有段时间我一直没见到豆腐坊的男人,女人告诉我,他住院了,脑梗。等他回归老板岗位,我看他没啥变化,还是那个黑眼睛浓眉毛、身高超过一米八的东北大汉。他说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已经不是之前的那个人了。后来还有一次,他又不在了,女人说他犯病住院了。不记得哪一年,这回轮到女人了,女人不在了。我去买豆腐,通常一次两次不见夫妻一方,我不会问,谁家还没个事儿呢,对吧?后来我还是问了,男人说,媳妇住院了。我再见到她时,她穿着皮质长围裙站在豆腐坊里,叼着一根烟,一边沉思一边吸。
豆腐坊有个惯例,旧历年十五之前他们家不开板。今年十五过后我过去,豆腐坊在,人换了。新的老板说,前老板夫妻去南方养老去了,不干了。听起来有点浮夸,却也未必不可能,东北人对南方的温暖有热望。我只好顺着他的话聊下去,我问,怎么这么早就养老去了,他们也没多大年纪呀。他说,没招儿了,老板娘瘫痪在床起不来啦。
我呆在那儿了。
这个新老板长了一个圆乎乎的大脑袋,一对圆乎乎的大眼睛,一般说来这是个实在人的样子。可他眼白大,黑眼仁小,这又是一个不太牢靠的模样,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信口胡编的。
我就呆在那儿了。
过去——两年前吧,蔬菜店遍地都是,那种主营蔬菜,兼卖一点儿普通水果、蛋类和豆腐的小店。这样的小店差不多都小得只够买家和卖家交错转身。我常去的这家就是这种店。他们的店除了冬季,门总是大敞肆开——门也不大,门楣上的牌子三个字“蔬菜店”。我还是第一次见这样随意的标牌,其实都不算店名,怎么也得叫个“小胖蔬菜店”或“二丫蔬菜店”吧?
不过叫什么名字已经无所谓了。这个城市的小蔬菜店纷纷倒闭,原因我可以确定,连锁大型超市抢了他们的生意。说抢了都太温和,摧毁才对,的确是摧枯拉朽一般的气势和速度。这家蔬菜店也关门了,现在我对这个小店的描述全都是回忆和过去式。
这家夫妻店男人耳朵不行,小时候在泡子里游泳耳朵进了脏水,引发中耳炎,听力受损。我听力也不好,看他张着嘴一脸茫然看着我,或者猜测我说什么的时候,我就觉得我看见了自己的未来。多少有点儿同病相怜吧,我乐意去他们家买菜。
经营蔬菜店不容易,男人每天凌晨三点钟开上小货车去城外的蔬菜集散中心抢菜。这么个“抢”字,倒不是说蔬菜少,不够市场用的,不是那个意思,实际上一车接一车,凌晨开始源源不断。那主要指商机,尽量抢在头几车,快速到手,快速摆上柜台售卖,保证及时又新鲜水灵。拿下蔬菜的时间越早,他们夫妻的营生就越稳,是吧?
男人早上忙完要回家补觉,中午或者下午才回到店里。这段时间女人独撑。这对夫妻从我认识以来,每天都焦黄着两张疲惫的脸。
他们专心开蔬菜店,不去早市贸易。后来我也会在早市上见到女人。我现在猜测这对夫妻那时候就开始挣扎了吧?他们的蔬菜店对面突然开了一家大型连锁超市,横空出世那种,非常火,小蔬菜店根本扛不住。女人拿了些青菜,蹲在早市,很像一个农民卖自产蔬菜的样子。早市有一处专门给农民进城卖菜开辟的地段,里面有真正的农民进城销售自己园子里吃不了的青菜,就是所谓的笨菜,没有化肥农药污染的菜。也有很多伪装者,固定摊位站着卖菜的蔬菜贩子,把菜拿到这里一蹲就成了绿色蔬菜了。说实在的,我已经被这些“高人”练得火眼金睛了,搭眼一瞧立马分得清哪些是假的,哪些是真的。
看见那女人蹲在地上我也不揭穿,从她面前过就像彼此都不认识一样,互不打扰。下次去他们家的蔬菜店,双方都不提早市的事儿,会聊一些别的。这也挺有意思,我跟卖豆腐的没怎么闲聊过,跟卖菜的似乎就有的聊,这到底有个什么缘故我也不知道,要不然我怎么知道他们家的菜如何来的呢?
有一次她跟我说儿子回来把钱都带走了。我知道他们的儿子研究生毕业考上了国务院一部委,工作好几年了。我说买房子是吧?她说是啊,交首付了。瞧见没?小蔬菜店还真不能小瞧,儿子拿走了一百多万呢。我觉得我这辈子都不会有这么多钱。小蔬菜店正经有过好日子啊。
女人的脸表情不多。我上心看了看,觉得她有些失落。我也是个母亲,我倒觉得她不见得因为儿子拿走了钱伤心了,说到底他们赚钱为了啥?还不是为了儿子嘛,儿子立业成家,还落户在北京,多么高兴的事情,钱花在正地方了啊。这失落不一定和钱关联,我基本可以确定不是那些,也许这件事的某些过程有点不太对了,伤到了她的心。很多事情都这样,麻烦常常在别处,不是你认为的焦点问题。这都难免,说一说聊一聊也就过去了。
聊了一阵儿,果然她的眉毛舒展了,虽然脸还是焦黄的。男人什么也没说,我估计他也听不清楚我们聊什么吧。我觉得他只有一种表情:茫然。比如他生气了,还是一脸茫然。他就茫然着脸跟我说过,你们都爱去超市买菜,超市的菜能跟我的菜比吗?就差那么毛八分的,你们那么在意吗?我就笑了,他耳朵不好,但未必不知道超市购物的妙处。
蔬菜店关门之前似乎有迹象,柜台上的菜越来越少,也越来越蔫巴。有几次我看她坐在门口看着一个一两岁的小男孩,小男孩专心玩着一个空蔬菜箱。我说孙子呀,她说是,偶尔回来一下,平时孩子的姥姥在北京帮着带。这话说过没多久,蔬菜店关张了。门紧闭,门口的豆腐板、蔬菜空箱都不见了。我一路往家走,并不觉得意外。蔬菜店夫妻焦黄疲惫的脸交替浮现在我脑子里。我想这倒让他们夫妻可以喘口气,歇息一下了。我又毫无理由地琢磨起他们的将来,我猜他们大概率不会去北京投靠儿子,极有可能留在这儿重新找个营生。做什么呢?我一时不知道往哪个方向上猜测,胡乱猜了几个,自己感觉都不靠谱。
为了写这篇小文章,我昨天还专门去蔬菜店原址看了一下,好家伙,现在是羽绒服定制店了。墙上花花绿绿的广告,店的牌匾也超大个。正是工作时间,卷帘门垂挂,并没有开张。我就想,过些日子,这地方指不定又是什么别的店了吧?
“小万馒头铺”里的小万是个男生,我认识他的时候他二十来岁,细纤纤的,男孩样儿。宽眉,大眼,但都又浅又淡,我想可能这就把一些看起来锋利的东西淡褪了、中和了。加上一张爱说爱笑的嘴,他给人的印象总是和和气气的。好像一家人的话都让他说了,他母亲和妻子不大说话,时时刻刻闷头干活。反正这样一个小作坊,完全以人力顶着呢,根本放松不得。
小万的馒头铺只有三个品种:馒头、花卷、糖三角。用自制发面肥,蒸出来个个胖嘟嘟小猪羔子似的,好吃,实惠。
小万的馒头铺生产和售卖都在一个空间。正方形的小屋子里,依墙排列着一架笨重的和面机,一张超大案板,一个煤气灶,一溜顶上天棚醒馒头的晾晒架,两摞半人高面粉袋子垛,一个放成品的货架,当然了,还有一个收钱的小匣子。买馒头要站在门外,所有一切都看在眼睛里:他们的每个动作,每个人脸上的粉尘,每一块干净的屉布。
小万爱笑爱说话,一边手脚不停地劳作,一边和顾客打交道。这样我便知道了他一直跟母亲在一起,结了婚也和母亲在一起,他妻子和他是发小,他转过身来一只手比画到自己的下巴颏说,她小时候大鼻涕这么长。我知道他大半在开玩笑,忍不住哈哈大笑,一边瞄他妻子,她正在把一块块面剂子揉成圆形馒头,没有抬头,也不反驳,抿嘴偷笑。他母亲一头白发,一定习惯了,没听见一样,只顾从售卖架上拿花卷装在袋子里递给我。
慢慢地,我也知道了小万馒头铺的运作。他们一家每天凌晨一两点钟起床,一天用掉十几袋子面粉——五十斤一袋,一次蒸十二三屉,每屉二十三四个馒头。这是日常工作,不包括订单,比如有一次北山大庙举办盛大法事,订三万个馒头,小万一家人通宵达旦赶制好几天。
小万抖了抖刚刚倾入和面机的面口袋跟我说,这个活计干不长,熬人,消耗太大,没法干长。谁都干不长,他最后还补充了这么一句。
我想也是,小店铺普遍的困境吧,干活的人不能一波波替代流动,老板当不成甩手掌柜,必须亲自下场劳作。母亲年纪大了,妻子必定还要带孩子——这时候,他们还没有孩子呢。
就在我们聊这件事不久,小万妻子开始显怀了,肚子越来越大。但我旁观着,她的活儿还是那些,不然怎么办呢?小小的作坊,人手有限。
接下来的几年,小万娘三个依然在楼下的小店铺里做着馒头、花卷和糖三角,小万的女儿由孩子的外祖母在乡下带着,偶尔能在店里看到。小姑娘笑眯眯的,模样像父亲,看起来要到上学的年龄了。
然后,忽然有一天,毫无征兆的,小店铺换人了。也是一家三口,但不是小万一家了。我吃了一惊,仰头看门面,原来的门匾还在,这么多年风吹雨打,“小万馒头铺”几个字依然清清楚楚。我说,换主人了吗?男人回了一句是的,就不再吱声。
我发现他和小万不是一个类型的男人,立刻丧失了闲谈的兴趣。新主人增加了品种,除了之前的馒头、花卷和糖三角,还有小米发糕、荤素包子、酥饼、麻花、大果子,等等。然而,小店并未坚持多久,不到一年闭店了。邻居吴大妈说,啥啥都瓢轻的,不干黄了才怪呢。再开业的时候,牌匾换了,主人也换了,这一家专营自产蜂蜜。
有一年,深秋的一个晚上,文友聚餐之后,我打车回家,一上出租车,司机和我都笑了,小万!几年没见,小万还是小万,只是稍微胖了一点儿,显得成熟许多,是个男人模样,那个男孩消失了。我这才知道,小万这几年都做了什么。他先是买了一间二手房,安排孩子上学之后,两口子一起去学开车,考下驾驶证就兑了一辆出租车,夫妻搭档,白天妻子开,晚上小万接手。媳妇白天开车兼顾着接送孩子上下学,他的老母亲做饭看家。
我说你这转行转得彻底呀,都算跨界了。小万像从前一样哈哈大笑一阵。他说他在蒸馒头的时候,就一直打算转行,一边干一边打探琢磨,算得上机缘巧合,正好有人要出手出租车。小万说,要不然我怎么能有出租车开呢,这个城市的出租车已经不再增容了,想开都没得开。有这么个机会让我抓到了,只能说运气好。我说按着这个思路,你将来还会跳槽。小万又是一阵大笑,他说,现在我可没有这个想法,我要安心干几年。有些事就那样,得慢着点,不能着急,一边干一边看,骑马找马吧。
说话间我也快到家了,我忽然想起刚才我的饭局,遇到一些文友总想让你说出写作的秘籍,说不出来他们就会露出怀疑和讨厌的眼神,没办法了,我就鹦鹉学舌,告诉他们要少用形容词,可是我用形容词却也随心所欲。我就存心想开个玩笑吧,我说小万,你蒸了那么多年的馒头,蒸得又香又甜,一定有秘籍吧?反正你也不干了,告诉姐呗。小万说,蒸馒头能有什么秘籍?有秘籍的话,我还跳槽吗?你每天蒸上一锅,一天别落,用不了多久啥啥就都妥了。我说那不可能,你没有说实话。这次小万知道我开玩笑呢,他哈哈哈大笑起来,都停不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