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嘉琨
同其他欧美国家相比,法国对中国当代文学的译介与接受时常显得更超前、果敢,这大抵受惠于其延绵古老、高度发展的汉学传统的积累和沉淀,也得益于其系统完善且恒常优化的面向外国文学的翻译、编辑与出版机制。用法国翻译家林雅翎(Sylvie Gentil)的话来说,“这源于多家出版社的胆量,源于其探寻新作家时所拥有的鉴赏力,也源于始终对其他文化抱有极大兴趣的法国传统”。上世纪末已有书评人打趣,“在法国,没有哪个月份是没有一本中国小说出版的”。当今法国翻译出版外国书籍的数目与质量位居世界前列,2010年的相关数据显示,法国每年翻译中国当代小说的总量比英语国家多两到三倍。十年过去,《读书周刊》()发布的法国出版业2020年翻译书籍统计报告则指出,受全球公共卫生危机和购入版权数量缩减的影响,是年法国出版翻译书籍数目下滑且已连续三年呈现负增长,中文小说的法译本亦未能幸免。坎坷与阻隔或难规避,但中国文学近三十年来在法国译介所取得的成绩仍可圈可点。
报纸杂志在当今法国拥有广泛受众,《世界报》()、《费加罗报》()、《解放报》()等全国日报定期发行文学副刊,传递书界新闻、刊登文学评论,是各大出版社推介图书的重要阵地;《人道报》()、《十字架报》()、《回声报》()等日报、《新观察家》()、《观点》()、《快报》()、《电视全览》()等周刊,以及《世界外交论衡》()等月刊也常设文学版面发布书讯;《文学杂志》()等专刊更是不容忽视的重要媒介,曾多次出版中国专题特辑。上述媒体相对的权威性、影响力和可信度使它们成为当今中国文学进入法国公众视野的重要门户。随着一批作家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进入创作活跃期,中国当代文学开始吸引法国出版社、文学代理人、汉学家及译者的关注,法国报刊对其报道的频密度逐年上升,作家及作品不时成为专文、书评探讨的话题。本文借助Europresse 报刊数据库的相关文献,从宏观与微观两方面检视三十余年来中国当代作家及作品在法国报刊的评介中所呈现的形象,考察报道模式与内容的动态变化,分析评价与阐释背后的原因,或可为中国文学更好地“走出去”提供些许启迪。
莫言是最受法国报刊关注的中国作家。早在1990年,汉学家、翻译家杜特莱(Noël Dutrait)便在《世界报》上高度评价莫言等作家的创作,称其“极具革新性的作品是世界文学的珍宝”。1997年《世界报》称赞莫言是“真正的语言大师”,2004年法新社(AFP)将莫言称为中国文学界“灯塔式的人物之一”,肯定《丰乳肥臀》是“最受法国文学批评界关注的小说之一”。当2012年莫言受诺贝尔文学奖加冕时,各大报刊均不吝版面共同见证了这一中国文学史乃至世界文学史上的重要事件。《世界报》认为,透过莫言,瑞典文学院致敬的正是1949年以后出生的一整代作家。“从贾平凹到余华,从苏童到阎连科,那是将中国当代小说重新推上世界文学舞台的一个世代,莫言大抵是其中最具代表性、最多产的作家”。从10月公布得奖者到12月作家赴斯德哥尔摩领奖的两个月间,上述媒体围绕莫言发表的文章多达近百篇,相当于三十年间有关莫言的全部报道的三分之一。得益于法国出版界较早的发现和相对系统的译介,又经权威大奖的价值认可,莫言成了法国人最熟悉的中国作家。即便近年莫言的文学产出有所下降,但其待译作品仍有不少,新译本的陆续问世和学界的研究热情让我们有理由相信,法国媒体并不会太快将这位已被法国人阅读了三十余年的作家遗忘。
余华和阎连科同样是令法国报刊极感兴趣的两位作家,相关报道数量皆在百篇左右。不同之处在于,余华早在1994年就凭借《活着》引起《快报》的注意,在2006年前,媒体针对余华在1994年至2002年间先后出版的《世事如烟》《许三观卖血记》《古典爱情》《在细雨中呼喊》等作品法译本所作的推介、评述与专访已有20 余篇,而阎连科则自2006年起进入法国报刊的视野。截至2020年,菲利普·毕基耶(Philippe Picquier)出版社以稳健的节奏陆续翻译出版了《年月日》《受活》《我与父辈》《日光流年》《炸裂志》《耙耧天歌》《发现小说》等作品,从而保证了阎连科的名字在各大文学副刊上的高频出现,专访、评论、译文摘录不一而足。2014年作家荣膺卡夫卡奖后,媒体也着重强调他是第一位受该奖加冕的中国作家。相较于阎连科及其译者、出版商的高产,余华则更多地依靠2008年出版、深受法国读者喜爱的《兄弟》以及随笔集《十个词汇里的中国》、经典小说《活着》等几部作品保持着长期的评议热度。“经典畅销书”《兄弟》于2008年被《国际信使报》()评为最佳外国小说,2019年被《世界报》评为1940年代至今全球百佳小说之一。近年来,余华、阎连科和残雪更被各大媒体频频列入诺贝尔文学奖的预测名单。
法国报刊对毕飞宇、残雪、池莉、韩少功、贾平凹、刘震云、苏童、王安忆等作家也有较为持续、稳定的关注,三十年来各自被报道的频次介于15 至30 篇之间,阿城、陈忠实、迟子建、格非、麦家等作家受到的关注则相对少些,文章数目均低于10 篇。至于姜戎、刘慈欣、王朔等作家,媒体对他们的关注虽不算少,但往往集中在若干特定事件与时间节点上,例如姜戎畅销书《狼图腾》,从译本出版到中法合拍的同名电影上映,商业链条上的每个环节都未曾受到媒体冷落;再如刘慈欣成为第一位获雨果奖的中国人后,法国以每年一册的速度完成《三体》三部曲的翻译出版,每一部的问世都在短时间内引起媒体热议;至于王朔,从改编自《动物凶猛》的电影《阳光灿烂的日子》起,媒体对他的兴趣似乎始终在文学的外围徘徊,一度热衷于讨论他在1990年代的中国文艺界所引起的风波,后期则更多地聚焦于他在电影方面的业绩。
作家受邀访法参加活动、作家本人或其作品因各种契机进入法国视野等诸事都会成为各大报刊关注和评论的议题。1988年法国文化部邀请中国参加文学节,阿城、北岛、芒克、韩少功、陆文夫、刘心武、张辛欣等十三位作家赴法,《世界外交论衡》在当月便刊登《中国文学的重生》一文,指出在中国向世界开放的十周年之际,经历了重生的中国文学向世界自我开放,世界也开始将关注的眼光投向中国。该文介绍了中国当代文学的过去、现状和发展趋势,提及了十多位作家及其作品,字里行间满溢对中国文学未来的期待。
本世纪初两国合办“中法文化年”,2004年中国首次以主宾国身份参加巴黎图书沙龙,法国各大出版社在书展前夕纷纷增量翻译出版中国文学作品,毕飞宇、残雪、迟子建、格非、韩少功、莫言、苏童、余华、张炜等三十余位中文作家空降巴黎,亲临这场文化交流盛会,成为报刊媒体热议的话题。《文学杂志》率先出版中国专题特刊为沙龙预热,深度介绍中国文学与文化,多位法国知名汉学家、翻译家基于自身研究领域参与了杂志的编写,其中有杜特莱对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发展脉络高屋建瓴的梳理和对莫言创作的概述,有安必诺(Angel Pino)、何碧玉(Isabelle Rabut)对巴金、余华作品的解读,有安博兰(Geneviève Imbot-Bichet)对残雪、池莉、王安忆等中国女性作家的关注,亦有侯芷明(Marie Holzman)对鲁迅、莫言等作家的批判精神的探索。日报与周刊方面,作品在当时拥有最多法译本、已被评论人称为“中国当代文学‘头号人物’”的莫言得到了撰稿人的普遍青睐,《新观察家》《人道报》《世界报》先后刊载莫言专访长文,《解放报》《十字架报》《快报》《观点》等也发表文章介绍莫言,推介新近出版的莫言译本《丰乳肥臀》《藏宝图》《铁孩》以及先前出版的《酒国》《红高粱家族》等作品。与此同时,各大报刊以或长或短的篇幅推介了毕飞宇的《青衣》、苏童的《米》、池莉的《你是一条河》、格非的《雨季的感觉》等多种法译本。整体观照方面,法新社看到了中国作家创作风格的多样性,《世界报》描绘了追寻个性的中国作家群像,《人道报》聚焦于中国书市和图书出版情况,《解放报》采访了未能赴法出席沙龙的池莉,《新观察家》《费加罗报》将发言权交给翻译家、出版人安博兰,《人道报》则邀请中国文学研究者、翻译家安妮·居里安(Annie Curien)为读者解读中国当代文学的主要流派,分析外国文学如何影响作家的创作。时隔十年,中国上海市于2014年受邀参加巴黎图书沙龙,王安忆、毕飞宇、刘震云、金宇澄、李洱、路内等二十余位作家赴法,《世界报》以早前已有多部作品被译介到法国、拥有一定读者群体的王安忆和毕飞宇为切入点报道了这一活动,《世界外交论衡》也借不久前《温故一九四二》和《一句顶一万句》法译本出版的热度发表了对刘震云的专访,同年还有莫言《红高粱家族》首个全译本、余华《第七天》译本等作品在法国出版,各报刊均作了常规推介。
当人们面对未知的、相异的事物时,不免倾向于借助已知的、熟悉的相似品达到认知的目的,由此建立的参照系或许不够准确客观,但就效用而言似乎确能推动接受的进程。法国报刊媒体在传递如中国文学那样相对陌生的信息时,最初往往须将之置于西方文学乃至本国文学的参照系内,在浅层的比对中寻找最大公约数,以提取一般共性,继而在多方因素的促进下渐次勾勒并接纳中国文学的个性,并且领会其作为世界文学的一部分所蕴藏的普遍价值。
莫言在被译介的早期即被多家媒体指出其作品有加西亚·马尔克斯的影子,《十字架报》在《丰乳肥臀》书评中将这部小说与《百年孤独》相提并论,同时认为莫言作品的风格“让人联想到莫泊桑的一些中短篇小说”;《观点》周刊直接将莫言唤作“中国的马尔克斯”,《费加罗报》则称之为“中国的福克纳”。莫言获诺奖后,法新社结合莫言本人“我的父亲福克纳”的话语,将通讯标题定作“诺贝尔奖得主莫言,福克纳和加西亚·马尔克斯的儿子”;而在更早些时候,鉴于莫言作品强烈的隐喻性和讽刺性,《快报》书评人就提出,“莫言的名字将被刻在一座神殿的三角楣上,马尔科姆·劳瑞(Malcolm Lowry)、威廉·巴勒斯(William Burroughs)和弗朗索瓦·拉伯雷(François Rabelais)则是这座神殿的立柱”。其中本土文豪拉伯雷逐渐成为莫言在法媒笔下的另一个代称,莫言小说拉伯雷式的怪诞与粗犷令《新观察家》相信,“这是他们(中国人)的拉伯雷”,《人道报》则据《生死疲劳》的创作风格指出,于法国读者而言,这部虚构作品仿佛是“拉伯雷住进了狄德罗的躯壳”,法新社也曾将莫言称为“中国的拉伯雷”,《文学杂志》着眼于莫言“充满讽刺的文风所蕴藏的能量”,认为他拥有“拉伯雷、斯威夫特和伏尔泰等作家的才气”。也许是由于莫言在接受《世界报》专访时曾笑称自己抢了记者的工作,《费加罗报》在评价揭露社会弊端的《酒国》时便将他比作“说中国话的亨特·S·汤普森(Hunter S.Thompson)”。另有评论人被莫言小说生动的图像性和影像感所打动,称小说家是“布勒哲尔(Pieter Bruegel)与卓别林(Charlie Chaplin)的混合体,在借助最离奇的个体命运描绘宏大的历史图景方面,这位文学巨人是大师”。诸如此类,莫言的媒体画像不可谓不多变。
再来看余华和阎连科。2008年《解放报》专访余华时指出《兄弟》在整体上是相当“拉伯雷式的(rabelaisien)”,而作者也表示了自己对《巨人传》的喜爱。2017年阎连科的《耙耧天歌》法译本出版,《费加罗报》认为小说情节“可能会让人联想起一部拉伯雷式的小说”,《新观察家》同样肯定“其风格引人联想到拉伯雷笔下的乡村情景”。而此前不久,《世界外交论衡》在评述《炸裂志》的“神实主义”写作手法时强调了南美魔幻现实主义对阎连科作品的影响,《炸裂志》则是“向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的有意致敬”,《文学杂志》也指出“神实主义”是“一种让人不能不想到加西亚·马尔克斯的魔幻现实主义的体裁”。在更宽广的文艺视角下,《费加罗报》将阎连科作品的主人公比作法国军旅喜剧的著名演员搭档费南代尔(Fernandel Contandin)和波利娜·卡尔东(Pauline Carton),《世界报》和《快报》由《受活》联想到了托德·布朗宁(Tod Browning)的电影《畸形人》(),《新观察家》则在《耙耧天歌》里设想出了一部泰伦斯·马力克(Terrence Malick)电影的布景。《费加罗报》曾在《年月日》里看到阎连科与海明威的共同点,感叹这部作品“很美,像是用中文重新写就的《老人与海》”,而余华作品似乎兼有海明威、司汤达、巴尔扎克和萨特创作的质感,《世界报》曾写道,“作为一位怀有雄心的作家,一位对社会失望的作家,一位描写矛盾而委婉的爱的作家,余华身上当然有海明威的影子,也有司汤达的痕迹”。《电视全览》也认为余华节制而朴实的语言接近海明威。《世界报》称余华是“中国当代类似于巴尔扎克的作家”,“采用社会小说的暗码和西方的现实主义描绘其所在国家的新近转变”。《新观察家》的书评人则视《第七天》为萨特的“《死无葬身之地》(Morts sans sépulture)的中国版本”。至此,莫言、余华、阎连科三人都被认为有拉伯雷的特质,其中莫言和阎连科同时有马尔克斯的味道,而余华和阎连科则兼具海明威的文风,三位作家又各自拥有与其他作家、艺术创作者的相通之处。
此外,贾平凹曾以《古炉》中粗犷的对话将法国读者“带进奥威尔《动物农庄》的世界”,他们还能在《长恨歌》“对女性与城市的长篇描摹”中找到王安忆文字里“左拉和狄更斯的印记”。苏童的《妻妾成群》“有着些许基尼亚尔(Pascal Quignard)作品的修道士般的澄明,这是做减法的语言的魔力”,阿城以“轻轻拂过现实的极短句”观察与记录世界,这种方式“有时让人想起彼得·汉德克(Peter Handke)在《缓慢的归乡》()里的写作风格以及他对阿拉斯加的考察”。残雪是“制度的迷宫里惘然若失的卡夫卡的小妹妹”,王朔是“中国的杰克·凯鲁亚克(Jack Kerouac)”,“约翰·勒卡雷(John le Carré)有一个中国表弟”名叫麦家,陈忠实和贾平凹两人都写出了自己的《克洛什梅尔勒》()。
正如有学者指出,“我们对他者的理解和接受都有主观的一面。受制于自己的‘先见’甚至‘偏见’,我们对他者的理解总是掺杂着自己的想象”。无论中国作家和作品被媒体赋予的西方世界里的“另一个自我”或“另一部分自我”是否悉数合理,我们都应以发展的眼光、开放的态度对待这些评论,因为在狭义的个体层面,认识共性常常是承认个性的先导,而对个性的承认与接受则是发现广义的普遍价值的前奏。因而有学者由此类参照性阐释联想到泰戈尔就人类寻求个别与普遍人性之间的联系所提出的“不断延伸的自我”的概念,强调“‘不断延伸的自我’不仅是读者心灵与作品所构建的文学世界之间的交融,深层次而言也是民族文学与世界文学在相互碰撞中生成的新的意义,一部经典作品的价值或许正在于此”。事实上,在报刊媒体的框架内,中国当代文学和作家的多重个性正在不断被揭示。居里安早已揭示,中国当代作家“实现了主题上与形式上的表达,其创作于每个人而言都是独特的。这一文学个性构成了中国当代文学的突出特征之一”,这些作家“都在书写他们对世界的看法,以及对各自身处的周遭世界的看法……鉴于其丰富性、生命力以及多样性,任何笼统的分类尝试都将以失败告终”。《世界报》对莫言作品语言的独特性给予了特别的关注,指出“这种语言懂得在自我重新创造的同时保持对自身的忠实,从变化走向变化,混合形而上与通俗,任由自身放纵失度,却又藏匿于隐喻之后”,也曾肯定阎连科的《受活》“具有极高密度的文学沉淀”,是“一部完善的作品”。《文学杂志》没有忽视余华在九十年代初期所经历的创作上的转变:“更具人道主义的内容和更为从容的笔调似乎既是内在成熟的产物,……也是作家欲与其读者建立的种种崭新联系的表现。”有书评人通过《长恨歌》发现,“王安忆相当精准、雕琢的文笔使她能够以高度的敏感把握其人物的情感、不安与羞愧”,而且“对(上海这座)城市的再现最是动人”。另外,多家法媒不约而同对莫言、余华等作家日常创作模式的好奇也可算作是对作家个性的关注。
与此同时,中国当代文学的普遍价值也逐渐被察觉。例如在《文学杂志》看来,当我们阅读余华的书时,“尽管它们以惊人的真实再现了中国,但我们不会(仅仅)为了了解中国而阅读它们,而(同样且尤其)会为了经由它们,在震惊、恐惧抑或感动之中同我们自身存在于世的状况实现互通”,而阎连科则显示了“从荷马到卡夫卡,所有贯穿时空的作家们共同怀有的博爱胸襟”。《十字架报》曾深刻地指出,法国读者对中国的认知“长久以来都是某种镜子游戏产生的结果,但我们意识到,这些作家有着同样的欲望和同样的忧虑,即便他们并不拥有同样的文化”,“中国小说的现代性世界与我们的世界交汇了”。
前文已提及作家原著被改编成电影引起法国媒体关注的情况。事实上,电影对文学作品的改编历来是法国报刊广泛报道的主线之一。就早期情况而言,中国作家的作品能够为法国公众所知,可以说正是得益于电影直观的、超越国界的影像语言。1988年,《红高粱》在柏林抱得金熊奖引发各界关注,1990年林雅翎翻译的《红高粱》出版,《世界报》推介此书时强调,小说应当受到与电影同等程度的欢迎。莫言获诺奖后有论者指出,“最早期的译本在世界范围内随着电影而出现,莫言成为在国外被最广泛阅读的中国作家之一”。无独有偶,1992年苏童《妻妾成群》法译本紧随威尼斯影节银狮奖获奖电影《大红灯笼高高挂》的上映而出版,《回声报》的评论兼顾电影与小说,虽认为小说“如果没有电影的上映也许永远都不会被翻译出版”,但仍将重点放在了小说本身,称它“为当代中国文学打开了全新的视野”,“远比影像更接近我们的共情心”。由于精彩的小说和电影几乎被同时呈现给大众,因此评者称《妻妾成群》是法国作家基尼亚尔被改编成电影的小说《世间的每一个清晨》()的“绝妙双身”,多年后芭蕾舞剧版《大红灯笼高高挂》在巴黎的上演再度让苏童的名字出现在各大报刊上。1994年,电影《活着》在戛纳夺得评审团大奖,原著小说于同年在法国翻译出版,《快报》赞赏余华是“中国新浪潮中最有才华的青年作家之一”。
在这些先例的开拓下,报刊作为法国文学艺术批评的重要平台,对中国当代文学的关注开始超越文本层面,进而延伸至作品经由电影、戏剧、漫画等艺术形式与载体的改编而实现的多维生成。对于《我不是潘金莲》《推拿》《长恨歌》《白鹿原》《温故一九四二》以及前文所述的王朔、姜戎等作家作品的推介和评论便是文本与影像相辅相成的例证。此外,池莉小说《云破处》由法国导演编排成舞台剧在巴黎上演后口碑载道,多家媒体剧评人撰文评论,《世界报》形容其为“当代中国的致命《禁闭》()”。2017年,残雪短篇小说《归途》被改编融入以色列作曲家和比利时戏剧导演合作的歌剧《无限的当下》(),小说文本为音乐与戏剧两种艺术形式创造了对话的另一种可能,各报刊纷纷报道歌剧在巴黎的上演,读者和观众经由别样的维度感知了残雪的才华。2018年,一位法国漫画作者改编自阎连科作品的图像小说入选法国昂古莱姆国际漫画节主竞赛单元,各大媒体对这一全球瞩目的漫画盛会的追踪报道也令阎连科的首部法译本重焕生机。
随着具有批判色彩和创新风格的中国文学作品在法国逐步得到译介并产生一定的影响,作为文学创作主体的作家本身开始激发媒体和公众的好奇心。在相对陌生的语言与文学面前,罗兰·巴特“作者已死”的观点显然并不适用。法媒热衷于从遥远国度的历史、社会与政治背景和作者身世中寻找作品的意义,作家在历史事件中的成长经历和家庭境遇是反复被呈现的部分,在创作中带有浓重的童年和故乡印记、书写历史漩涡的作家身上更是如此。莫言和阎连科的“农民-军人-作家”三重身份转变、余华的医生家庭背景和弃医从文的决定、王安忆的知识分子家庭出身和知青经历等都是被频繁提及的重要标识。莫言、阎连科、池莉、王蒙等作家的身份和职务时常受到特别关注。莫言获诺奖引爆舆论后,批评其不主动介入社会政治议题的言论不在少数,但亦不乏中立与理性的声音。比如《十字架报》就认为莫言已经通过其作品做出了回应,“他是其所处时代的见证者,他扎根于今天的世界”。
贾平凹小说《废都》的法译本于1997年出版,各大文学副刊纷纷以“颠覆性”“诲淫”等词宣传此书,不久《废都》获得当年菲米娜最佳外国小说奖,《解放报》随即发表书评称小说以《金瓶梅》的手法极尽色情描写之能事,强调此书在中国出版时曾引起风波。有学者认为,菲米娜奖评委之所以欣然为其授奖,不仅是为贾平凹的胆略与才华所折服,更重要的是,人们读到了“小说的文学价值和社会揭示力量”。
2020年11月,法国作家、龚古尔奖得主马蒂亚斯·埃纳尔(Mathias Énard)的小说《掘墓人协会的年宴》()出版,《回声报》和《解放报》先后刊登的两则书评都认为这部小说让人想起了中国作家莫言的《生死疲劳》以及书中的转世轮回情节,甚至将莫言这部小说的法文标题“La dure loi du karma”融入了书评的题目中。如前文所述,法国报刊常将中国文学作品同公认的外国文学杰作相比较,也不时有书评人针对中国的不同作家与作品进行对比评论,却从未有过中国作家作品为推介法国本土文学提供参照的先例。我们有理由为该事件所反映的中国文学被法国读者和媒体接受的情况感到欣喜。
法国多家报刊有邀请国内外知名作家围绕特定的主题撰写特稿的传统,受邀作家则通过这一平台与世界对话。例如,2005年,《世界报》“回忆”专栏每周邀请一位作家讲述一件记忆深刻的事,受邀的莫言为读者讲述了1973年初夏自己在县城观看朝鲜电影《卖花姑娘》一事;《费加罗报》在2008年夏季邀请包括莫言在内的三十位外国作家以《奥德赛》中的同一个句子为开头撰写短篇小说,这便是《蓝色城堡》的由来。2009年余华为《解放报》“读书杂志”撰文《中国的大小工程》。阎连科近年来两度为《世界外交论衡》“一作家,一国度”专栏特别写作,短篇小说《把一条胳膊忘记了》和《纯真男孩的巴别塔》由此诞生。2020年《解放报》推出“一切文字里的病毒”特刊,迟子建以《当世界屏息时》一文与三十多位在世界各地写作的作家共同书写灾疫;《新观察家》也应景推出“闭居的科幻小说”专题,八位“最伟大的科幻小说家尝试预言流行病的未来”,中国作家刘慈欣、宝树受邀撰文。
报刊媒体贴近现实的固有属性得以让我们在文学副刊以外瞥见一部文学作品在目的语环境中的接受状况。迄今为止,余华的《兄弟》是最佳案例。小说法译本于2008年出版,同年,法国商界巨擘帕特里夏·巴尔比泽(Patricia Barbizet)在接受《世界报》专访时便提到自己正在阅读《兄弟》;一则对法国名人勒克莱尔兄弟(Julien Clerc & Gérard Leclerc)的专题报道提及《兄弟》正在他们家中被传阅;法国前劳工部长、社会党前主席、现里尔市市长马蒂娜·奥布里(Martine Aubry)也在这一年向媒体透露自己正在读余华的《兄弟》,还不忘推荐同事阅读中国文学,称一读进去便“不能自拔”。2016年,法国影星弗朗索瓦·克鲁塞(François Cluzet)接受《观点》专访时也称《兄弟》是他非常喜爱的一部书。《回声报》在该年分享的一份政商界人士推荐书单中,《兄弟》赫然在列。报纸杂志的零碎信息的拼凑叠加也令我们在惊喜之余不禁感叹,当一部外国作品在译入语语境中被相对广泛地阅读与接受时,确能引起不小的文化共振。
从宏观上看,近三十年来法国报刊对中国当代作家及作品的关注情况大致经历了三个阶段。早期起步阶段一方面由进入国际视野的电影打开局面,另一方面由专业研究者引领,前者仅涉及有限的作品,后者以文化普及和作家群像描绘为主,就阐释的深度与广度而言,两者之间存在着明显的分化,稿件总数不多,故难成气候。在中期开拓阶段,得益于中法两国共同创造的文化、文学际会,国力上升的中国在国际社会的频频亮相激发了世界了解中国的好奇心,中国文学融入世界的愿望与法国乐于兼收并蓄的文化传统逐渐形成一股合力,诺贝尔文学奖对莫言作品的认可更是一度掀起空前的舆论浪潮。报刊媒体既是风向标也是助推器。在法国出版行业的促成下,中国文学评论人开始出现,专业研究者并未退场,新近翻译出版的中国文学作品得以频繁现身报刊新书速递板块。当下,法国报刊对中国当代作家的评介进入相对平稳发展的阶段,大奖余波渐息,但水涨船高,该事件为法国媒体与读者开辟的视野没有收缩,在两国翻译出版界各方的推进下,中国文学在异域得到更广泛的阅读,媒体的关注仍在持续。微观而言,早期既已存在的缺憾与偏离并未随着关注的持续、交流的深化而得到切实有效的弥补与中和。媒体对不同作家的关注程度差距悬殊,比起为读者介绍新作家,它们更乐于在相对受读者欢迎的知名作家身上做报道的叠加;西方文学杰作依然不可避免地成为衡量中国文学作品的对照物和标尺,尽管这一现象有缓和的趋势,但中国文学的独特个性和普遍价值仍有待得到更深层次的理解和承认;的确,“文学之镜固然可以透视社会现实与个体境遇,但作为一种审美再现与文化建构,文学的内在价值必然首先体现在其文学性上”。然而,意识形态的差异仍在被报刊媒体不必要地聚焦放大,在社会性、政治性的滤镜中,作品本身的文学性有待进一步被把握。当今时代,报刊媒体在培育民智和引导舆论方面依然发挥着不容小觑的作用,它是中国文学驶向世界进程中的重要渠道,也为中国文学在他方提供了一种映射,但关注的同时须审慎参考,理性看待。
【注释】
①Sylvie Gentil & Caroline Puel,«Vous voulez le Nobel ? Publiez en français !»,,19-10-2012.
②Pierre Canavaggio,«Laser-livres:Roman - Soleil du crépuscule de Fang Fang»,,13-03-1999.
③Bertrand Mialaret,«L’art de la traduction littéraire:hommage à Liliane Dutrait»,,«Rue89»,13-11-2010.
④Nicolas Turcev,«Bilan 2020.La traduction tire la langue»,,n° 8,avril 2021,pp.97-98.
⑤Noël Dutrait,«Recul littéraire en Chine»,,07-06-1990.
⑥㊽Claude Castéran,«Littérature chinoise:une création débridée»,,16-03-2004.
⑦㊾[56]Nils C.Ahl,«Mo Yan:le Nobel pour “celui qui ne parle pas”»,,13-10-2012.
⑧Jean-Philippe Béja,«Du réalisme socialiste a une certaine préciosité.Renaissance de la littérature chinoise»,,juin 1988.
⑨Pierre Haski,«Invités et évités de la liste»,,«Livres»,18-03-2004.
⑩Claude Colombo-Lee,«Mo Yan,calligraphe de la tragi-comédie humaine»,,18-03-2004.
⑪Caroline Puel,«L’homme qui ne devait pas parler»,,18-03-2004.
⑫Mo Yan,«Le Vieil Homme et le château bleu»,Noël et Liliane Dutrait(tr.),,«Les inédits du Figaro»,18-08-2008.
⑬AFP,«Le Nobel Mo Yan,fils de Faulkner et Garcia Marquez»,,11-10-2012.
⑭Thierry Gandillot,«Quatre caractère chinois - Mo Yan»,,04-05-2000.
⑮Ursula Gauthier & Mo Yan,«C’est leur Rabelais.Entretien avec Mo Yan»,,11-03-2004,p.106.
⑯Alain Nicolas,«La Chine,toujours réincarnée»,,27-08-2009.
⑰AFP,«Mo Yan,le Rabelais chinois»,,11-10-2012.
⑱Aliocha Wald Lasowski,«Mo Yan,retour vers l’enfance»,,n° 530,avril 2013,p.41.
⑲Nils C.Ahl,«Mo Yan:“En fait,j’usurpe le travail des journalistes”»,,11-09-2009.
⑳Sébastien Lapaque,«Mo Yan,l’ogre de Pékin»,,12-10-2012.
㉑Serge Sanchez,«La Chine in utero»,,n° 514,décembre 2011,p.32.
㉒Yu Hua,«Rencontre - Yu Hua évoque “Brothers” et sa vision de la Révolution culturelle:“La Chine est plus riche et la vie plus exagérée que je l’imaginais”»,propos recueillis par Claire Devarrieux,,«Livres»,24-04-2008.
㉓Christophe Mercier,«Une Chine immémoriale»,,23-03-2017.
㉔㉚Didier Jacob,«Soupe chinoise»,,06-04-2017,p.90.
㉕Hubert Prolongeau,«Quand des ruffians inventent une ville»,,janvier 2016.
㉖[54]Serge Sanchez,«Yan Lianke.Vaillante jusqu’à l’os»,,n° 579,mai 2017,p.38.
㉗[66]Bruno Corty,«Corvée de soie chez Mao»,,23-03-2006.
㉘㊿Nils C.Ahl,«La monstrueuse parade de Yan Lianke»,,«Le Monde des Livre»,30-10-2009.
㉙André Clavel,«Ubu roi de Chine»,,24-12-2009.
㉛Christophe Mercier,«Les jours,les mois,les années de Yan Lianke»,,26-02-2009.
㉜Nils C.Ahl,«Une vie dans le bouillon de l’histoire»,,09-05-2008.
㉝Marine Landrot,«Un mordu de la vie»,,17-12-2014,p.33.
㉞Anonyme,«Les écrivains invités - Yu Hua»,,«Le Monde des Livre»,22-05-2009.
㉟Bertrand Mialaret,«Avec l’écrivain Yu Hua:,version chinoise»,,«Rue89»,18-10-2014.
㊱㊹François Bougon,«Clochemerle à l’heure du Petit Livre rouge»,,«Le Monde des Livres»,22-12-2017.
㊲Astrid Éliard,«Nostalgie du Shanghaï des années 1940»,,04-08-2006.
㊳[57][58]Annie Coppermann,«Jeux de l’amour et de la mort»,,21-01-1992.
㊴Jacques Decornoy,«Peintures de regards»,,octobre 1991.
㊵André Clavel,«Chronique des années de plomb»,,15-03-2004.
㊶Christophe Mercier,«La littérature contemporaine - Le véritable miroir d’un pays qui bouge trop vite»,,21-12-1996.
㊷Didier Jacob,«L’espion qui venait de Chine»,,12-11-2015,p.101.
㊸François Bougon,«Clochemerle en Chine»,,«Le Monde des Livres»,22-06-2012.
㊺曹丹红、许钧:《关于中国文学对外译介的若干思考》,《小说评论》2016年第1 期。
㊻刘云虹:《文学译介视野中的莫言》,《文学跨学科研究》2021年第2 期。
㊼Annie Curien,«Des écrivains en quête d’identité individuelle»,,«Le Monde des Livres»,19-03-2004.
[51][53]Isabelle Rabut,«Yu Hua:l’obsession du mal»,,n° 429,mars 2004,p.60.
[52]Raphaëlle Rérolle,«La “ville insomniaque”»,,«Le Monde des Livres»,21-04-2006.
[55]Jean-Yves Dana,«La culture fait le pont»,,15-10-2011.
[59]Anne Pons,«Vivre !»,,26-05-1994.
[60]Brigitte Salino,«meurtrier dans la Chine contemporaine»,,02-05-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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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Adrien Gombeaud,«Mathias Énard et le karma du Poitou»,,23-11-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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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Yan Lianke,«Le bras oublié»,Sylvie Gentil (tr.),,août 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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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Chi Zijian,«Quand le monde retient son souffle»,Brigitte Duzan (tr.),,19-03-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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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Baoshu,«J’ai vécu de nombreuses années à Wuhan»,,09/15-04-2020,p.61-62.
[73]Frédéric Lemaître,«Patricia Barbizet,une artiste de la finance»,,29-05-2008.
[74]Béatrice Gurrey,«Le chef des enfants»,,23-07-2008.
[75]Sabrina Champenois,«Martine Aubry:la 36e heure»,,04-11-2008.
[76]Élise Karlin & Marcelo Wesfreid,«Quand Martine dîne au Marco Polo»,,12-03-2009.
[77]Thomas Mahler,«François Cluzet:“Je pourrais faire l’artiste de gauche comme Arditi…”»,,17-03-2016.
[78]刘云虹:《翻译家的选择与坚守——杜特莱译介中国当代文学之路》,《中国翻译》2019年第4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