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炜
最近看了两本谈国文的书。《国文的创生:清季文学教育与知识衍变》讲的是甲午海战之后,知识分子反思清朝种种问题,其中之一是教育,中国文字太难,识字率太低,不能很好地吸收先进科技。于是,旧有的蒙学渐渐变成了“国文课”。教学方法从背诵为主导,转向讲授为主导。西方的语法、标点引入,知识分子探讨一种新的“国文”。作者陆胤,在北京大学讲了多年的“大学语文”课程,他的这本书讲了“最早的语文课”是什么样子的。
另一本书《国文课:中国文脉十五讲》的作者徐晋如,据说在北大上学时就喜欢穿长衫,喜欢古诗词。多年来一直教人写古诗词,教文言文。他的观点很直接,认为新文化运动断了中国文脉,中国文学本來就是君子之学,是士大夫的学问。这本书,时不时贬低一下新文化运动的旗手胡适。他认为骈文“是汉语之美的最终极体现”“应该有比古文更高的文学价值,更应该被看作是中国文章的正宗。”
这两本书对照着看,非常有意思。清末的语文教改,有这样一个根本问题,识字写文章是教育的终极目的吗?语文是不是学习其他知识,特别是科技知识的一个工具?文言文是不是科学知识最好的语言载体?那时候的人还不敢否定“四书五经”,更不敢说废弃文言文。桐城派文人吴汝纶、吴闿生父子,都认定中国文学是“国粹”。吴汝纶去世后,吴闿生在编辑重印的《桐城吴氏古文读本》序中说,国立于天地之间,必有其所以存,而非他人之所同者。他说,中国的统治者有变化,但文字教化不废,秦皇暴慢,元世祖雄强,也改不了我们的文字。流俗一时之向背,根本无足轻重。
京师大学堂成立之后,吴汝纶担任过总教习的职位,吴闿生也曾任教于此。桐城派文人是推崇散文的,我们上中学时学过姚鼐的《登泰山记》,就是桐城派的散文。姚鼐编选的《古文辞类纂》,也曾备受推崇。林纾在京师大学堂授课时,就以姚鼐、曾国藩所选古文为教材。
到后来,黄侃、刘师培等人加入,黄侃讲《文心雕龙》,推崇以《文选》为代表的魏晋六朝骈文。这掀起了古文(散文)和骈文之争,桐城派文人渐渐离开北大。等胡适、陈独秀发起新文化运动,古文、骈文都被骂,钱玄同言“选学妖孽,桐城谬种”,前一句骂的是推崇骈文的黄侃等人,后一句骂的是桐城派那些推崇古文的人。据说,黄侃后来上课,50分钟一堂课,前30分钟都用来抨击白话文运动。
胡适的《文学改良刍议》,提出了“八不”主张,其中有两条说的是不用典,不讲对仗。他说,施耐庵、曹雪芹、吴趼人皆文学正宗,而骈文律诗乃真小道耳。这种说法就是用西方的文学标准来看待中国文学,把小说的地位大大提高,而对骈体文很是不屑。徐晋如对此不以为然,认为中国文字的特性,决定了中国必然会产生骈体文,必然会产生格律诗。中国文字从读音上就分平仄,从字性上又分虚实动静,最宜于对仗。从哲学上看,阴阳相生相济,对仗就是这一哲学思想的美学实践。
有时候,不得不承认,“传统”是我们发明出来的,新文化运动推崇《红楼梦》,到后来,渐渐才有“四大名著”一说。我前些日子请教红楼梦研究所的一位专家,他说,“四大名著”这个说法,不会早于1978年,是1980年代才逐渐流行开的。
读完这两本谈国文的书,我难免会产生“既要”“又要”的想法——既要用白话文来当读写工具,用它来学各种科学知识,也应该懂得一点儿中国文学的特殊性。
我肯定更喜欢白话文和英语,对古文辞不太感冒。但又觉得,中国传统的语文学习中,也有可取之处。比如背诵和对对子,小孩子背诵《声律启蒙》,其实就是在没有现代语法概念的状态下理解词性。我们年少时的背诵,的确是喜欢对仗,比如杜甫的“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