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永红 付 乐 李梦雨
新冠疫情的出现极大改变了世界政治格局和国际力量分布,对中国而言,这是一场持久的全面考验。然而,考验也会创造机遇。中国站在历史转折的前夜,加快提升政府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塑造传播其全球治理的大国形象,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也比以往任何时期都更加重要。在此背景下,政治传播研究任重道远。作为一门交叉学科,政治传播在解释政府治理的行为逻辑、创建人民当家作主的文明社会、破除西方意识形态污名化等方面具有重要意义。“中国传播研究具有独立意义和主体地位的地方性知识,是在特定的文化情境中生长出来的知识谱系”。(1)吴予敏:《“重构中国传播学”的时代场景和学术取向》,《国际新闻界》2018年第2期。在中国,政治传播研究有其独立丰富的生长语境和现实表征,在紧跟时代脉络的步伐中表现出不断流动的学科发展属性。从时间维度看,中国政治传播研究中关于学科属性、内涵范畴、理论方法等的界定的不断变化回应了中国政治社会化、学术知识生产、社会结构改革等重大问题的社会变迁。从空间维度看,中国政治传播研究源于对西方社会科学研究的批判性借鉴,在运用传播学、政治学、社会学、经济学等多学科理论方法的同时,也在探索构建能够解决中国本土问题的中国特色哲学社会科学知识体系,如政治传播的城乡视野、政治传播公共性、政治传播中的家庭结构、政治传播与反贫困化等问题。这些问题及其研究内容也表现出不同于西方政治传播研究的独特性、问题性和现实性。我们之所以需要“差异”是因为我们只有通过同‘他者’的对话才能建立意义。(2)斯图亚特·霍尔:《表征——文化表征与意指实践》,徐亮、陆兴华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3年,第349页。意义不属于任何单个说话者,这种强调对话的差异性也让我们在反思自身的基础上真正实现与西方的平等交流。
本文基于福柯知识考古学研究框架和知识图谱分析方法,创新性提出构建中国特色哲学社会科学学科研究视野下的知识、学科、话语三个维度,回望、反思与前瞻中国政治传播学发展的基本脉络和未来进路,力图发现与西方政治传播研究不同的中国本土化知识生产倾向和研究思路,探究隐藏在学科体制背后的传播文化差异和制度化差异,进而推动中国学术话语体系构建,提升中国全球学术话语权。
“自从有了政治,有了国家,也就有了政治传播。”(3)李元书:《政治传播学的产生与发展》,《政治学研究》2001年第3期。事实上,在现代国家建立之前,中国古代的政治传播现象就已普遍存在。封建君主在巩固其专制政体时,需要解决与传播有关的问题有:一是上传下达,及时掌握民情信息;二是采纳对维护君权有利的劝谏,以对现状制度做出调整。这些信息的处理成为影响政治管理机制的关键要素。因此,在历朝历代都会建立信息管理机构和信息管理制度以巩固皇权,如北宋通进银台封驳司负责呈送臣僚章奏,发布皇令,在通上下之情和连接君臣关系中起重要作用。另外,康熙时期建立了密摺制度,皇帝通过各级官吏呈送的密摺来监察吏治体察民情。在古代,诸如此类的信息管控制度成为不可忽视的政治传播现象,也为当下中国政治传播研究提供了思想史上的借鉴与反思。
现代意义上的政治传播研究基于政治机制、政治行为、政治现象等政治社会活动的不断变化和社会科学相关研究的不断发展。20世纪20年代,李普曼对于社会舆论与政治宣传关系的讨论规定了传播学研究的主要发展方向,也为政治传播研究提供了基本的理论视角和研究范式。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宣传研究的崛起加深了西方学界对政治传播研究的关注,而两次世界大战的爆发更使得众多传播学先驱如拉斯韦尔、拉扎斯菲尔德、勒温、施拉姆纷纷投入到战争与传播的研究中,并致力于通过与联邦政府的合作获得传播学学科发展的合法性地位。可以说,早期政治传播研究萌生于传播学的学科确立过程中,并主导了传播学问题研究的主要方向和内容,同时反映了国家意识形态、政治体制、外交政策在学科建构方面对其内生性特质的影响,也表现出了战时性、应用性和交叉性等学科特征。另外,作为当时政治传播研究的主要阵地,美国国内基于政党选举和广告宣传的民意调查也使得早期政治传播在研究问题方面表现出了强烈的政治倾向性和现实功利性。正如美国学者所说,从早期的传播学研究开始,学者们把政治行为的变化(如投票)作为研究的主要因变量之一。(4)Lynda Lee Kaid,Handbook of Political Communication Research,New Jersey:Lawrence Erlbaum Associates,2004,p.4.另外,在方法论方面体现出对定量研究的较多关注。拉扎斯菲尔德在《人民的选择:选民如何在总统选战中做决定》中对于伊利县的研究开创了选举实证研究的先河,此类研究还包括由美国政府牵头的库尔特·勒温的把关人研究和卡尔·霍夫兰的陆军说服实验等。20世纪中期,逻辑实证主义、科学主义的研究范式不仅丰富了政治传播研究的内容与方法,也打通了政治传播研究在政治学、传播学、经济学、心理学等领域的学科壁垒。可以说,早期以传播学和政治学为代表的西方人文社会科学学科的发展,丰富了政治传播的研究内容、研究方法和研究策略等。
学科意义上的政治传播研究始于20世纪中后期的美国。国内学者指出,政治传播学起始于1968年。“第一,1968年美国第一次在研究生科目中开设政治传播相关课程,为有意于从事政治传播研究的学生提供基础概念与各种研究方法;第二,1973年国际传播学会(International Communication Association)创立政治传播研究学部(Political Communication Division),为对政治传播研究感兴趣的社会科学研究学者提供了意见交流的平台;第三,1974年国际传播学会政治传播研究学部创办了《政治传播学刊》(PoliticalCommunicationReview)。此后,各种与政治传播研究相关的学术文章有了集中的刊载平台,并因此大大促进了政治传播学者的研究热情;第四,1974年凯德、桑德斯等人编写了第一部关于政治传播研究的参考文献汇编。”(5)张晓峰、荆学民:《现代西方政治传播研究述评》,《教学与研究》2009年第7期。将一门研究确定为学科,标志着这门学科具有较为全面、成熟的理论方法体系。“称一个研究范围为一门‘学科’,即是说它并非只是依赖教条而立,其权威性并非源自一人或一派,而是基于普遍接受的方法或真理。”(6)华勒斯坦等:《学科·知识·权力》,刘健芝等编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年,第13页。理论的创新和方法的规范化是学科发展在知识生产层面上的基本要求。通常认为,知识生产不仅包含原创性知识的创造,同时也包含在已有知识基础上的复制和传递。但是,如果单以理论和研究方法作为学科知识生产的衡量标准,“政治传播学”始终存在着学科发展的悖论,这源于政治传播研究的跨学科性和应用性特征,其理论方法的构建多来自对其他学科的借鉴,并未形成独特的学科理论属性和方法范式,这一点和其脱胎于传播学不无关系。就连传播学创始人施拉姆也不由感叹,传播学仍旧没有发展出一个系统的中心理论,让传播研究者可以围绕这个中心来思考、来组织、来建立一门成熟完备的学问。(7)胡翼青:《传播学科建制发展的两难境地》,《当代传播》2011年第3期。虽然,政治传播学学科建设存在独创性理论和方法的问题,但仍不能否定其作为一门学科的学术价值和社会价值,符合现代型知识生产模式(也被称作“后洪堡模式”)判定学科属性的标准,即“其特点是面向应用的、可解决现实社会问题的研究与开发,是企业范畴的、跨学科的、非线性的、网络式的、平等对话的、流动鲜活的。”(8)傅翠晓、钱省三、陈劲杰、张睿:《知识生产研究综述》,《科技进步与对策》2009年第2期。除了理论方法的创新,确定一门研究为学科,还需要建立系统的学科机制,这也是知识生产得以完成的外部环境。“任何一门学科的发展,至少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内在的知识,二是外在的制度。前者更多地属于认知(cognitive)层面,后者更多地属于社会(social)层面”。(9)伍静:《中美传播学早期的建制史与反思》,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10页。如果理论方法的创新和规范化是学科发展认知层面的专业要求,是知识生产的一个创新前提,而诸如大学专业教育、学术成果产出、学术基金设立、学会和学术期刊创办等则是社会层面对学科发展的制度保障,也是知识生产的情景化表现,政治传播学学科的建设和发展符合上述两个方面的要求。
通常认为,政治传播研究在知识生产结构和学科创立基础上的“达标”可以判定其成为一门社会科学研究学科,但是,这不能解释中国政治传播研究在价值取向、研究问题、传播伦理等方面所表现出区别于西方的差异性,不能解释中国政治传播研究一脉相承的民族意识,不能解释中国政治传播对话当下本土发展的问题导向,而这正是中国政治传播研究安身立命之根,也是提升中国学术话语权的源头活水,更是实现中国从哲学社会科学大国向哲学社会科学强国转变的重要路径。因此,需要挖掘知识生产和学科建立背后的深层结构和运转逻辑。福柯知识考古学研究方法在这一方面为我们提供了借鉴。“所谓知识考古学,是借用田野作业寻找发掘历史遗迹的一项比喻性说法,实际是指一种挖掘知识的深层……对现行的知识作进一步解构的思想史方法……不但要还原话语产生之前的原状和原貌,更要对形成的因素一一进行甄别、检视、敲打、触摸,以辨识其背后的面孔,寻找权力角逐的根源。”(10)郝庆军:《作为研究方法的知识考古学》,《天津社会科学》2004年第4期。政治传播学学科研究背后的发展流变是不同时期“话语”主导下的意识表征,唯有找到每一种“陈述”背后的决定性话语机制,才能区别中西政治传播研究的异同,继而探究中国政治传播发展的未来进路,最终实现哲学社会科学体系建设的初步探索。
基于此,本文以中西比较视野为观照,聚焦中国政治传播研究三十多年发展的历史脉络,提出并试图探索以下三个关键问题:1.中国政治传播研究发展历程及其背后的知识生产逻辑是什么;2.中国政治传播研究有哪些区别于西方的差异性特征和基本结构;3.如何依托知识、学科、话语三个维度推动构建具有中国特色的政治传播研究话语体系。
因学科三十多年发展以来文献数据量较为庞大,为了保证政治传播研究发展脉络的梳理更加具有概括性和科学性,本文将借助知识图谱绘制工具CiteSpace全面深化问题分析,在保证数据有效性的同时,能够更清楚地分析中国政治传播研究的成就、挑战及发展前景。
目前,CiteSpace软件在国内学术领域的运用较为广泛,包括:图书情报学、管理学、电子信息技术等,是一款科学、全面的知识图谱绘制软件。知识图谱(Mapping Knowledge Domain)是指用可视化技术来发现、描述、分析以及最终展示数据或文本之间的相互关系。(11)秦长江、侯汉清:《知识图谱——信息管理与知识管理的新领域》,《大学图书馆学报》2009年第1期。CiteSpace文献挖掘可视化工具,可以通过绘制知识图谱,呈现一个研究领域的演进历程,并将图谱上作为知识基础的引文节点文献和共引聚类所表征的前沿自动标识出来。(12)陈悦、陈超美、刘则渊、胡志刚、王贤文:《Cite Space知识图谱的方法论功能》,《科学学研究》2015年第2期。本文通过CiteSpace软件对关键词进行词频分析,并聚类形成主题词以及时间线变动图来探析政治传播研究的演变态势。其中,主题词是由文章中的关键词/高频词聚类而来的软件所筛出的,是一篇论文的重要概括。通过对这一领域所有主题词的挖掘,能够有效对该领域内文章的思想窥探一二;而聚类分析则呈现出文章内以及该领域内存在的某种主题词关联。每个聚类是由多个紧密相关的词组成,具体是哪些词则可通过后期导出报告获得;时间线图则是将聚类图中包含的关键词按时间线展开,最主要的作用是观测关键词出现的年份和被使用的频次,从而更好地在词语的类别化和时间的延展性中分析该领域研究的历史脉络和未来进程。
本文研究数据选自CNKI数据库,搜索关键词为:政治传播或(OR规则)政治传播研究,因为1915年为CNKI最早可选时间点,所以本文选取时间域为1915—2021年,并选择“北大核心”与“CSSCI”期刊文献为研究数据,在剔除“卷首语”“约稿”“征稿”“会议”“论坛”等无关条目后,共检索得1279条可用数据,其中由于“北大核心”这一选取规则于1992年开始设立,遂选取1915—1991时间域内文献为“全部期刊”,共16条。
图1 1915—2021年政治传播发文量统计
如图1所示,目前可查的政治传播研究最早的一篇文章是蒋学模于1959年刊发在《学术月刊》的《政治经济学社会主义部分在我国的传播》,该文探讨了20世纪50年代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在中国的传播,并以上海高校教学工作为研究背景。这篇文章虽还不足以成为政治传播学学科研究的起点,但却显示出中国政治传播研究早期的关注方向:一是对马克思主义指导下理论传播的探索;二是对高校思想政治教育的重视。这两点均在后期的学科发展中不断延伸和丰富。但是在1959年之后,政治传播相关文献发表却一直处于停滞状态,直到1983年才有了关于这个领域的继续探讨。20世纪90年代,政治传播相关研究的发文量保持着较为低量的平稳水平。直至2000年前后,政治传播相关研究的发文数量开始以不同于以往的速度攀升,到2010年出现小高潮,在这之后的五年时间里,该领域的发文量呈现井喷式上涨,并在2016年达到峰值。之后的政治传播发文量虽有回落,但基本维持在同一较高水平。
根据对中国政治传播研究CNKI文献知识图谱分析和在此期间文献内容的提炼整理,发现政治传播相关研究的发文量在不同历史时期呈现波段式变化。发文量的背后是中国政治传播研究发展的重要时间节点,其中包括对政治传播概念的界定、理论的发展和方法论的探讨,以及研究问题的不断丰富。与此同时,为了更加清楚地看到论文生产与社会变迁的相关性,本文在发文量的基础上又新增了对关键词词频表与突显词表的构建与分析。试图从历时性与共时性的双重视角挖掘中国政治传播研究发展中的知识生产历程。一方面,通过关键词词频表可以反映出某一阶段论文的生产逻辑;另一方面,在突显词表中则可以体现出这一时段论文的生产热点。尽管论文生产只是广泛知识生产中的一部分,但某一时段的论文生产数量、关键词频次、突显词与社会变迁大背景构成存在一定程度的相互联系,这种联系可以对照福柯知识考古学中“话语”和“陈述”这对范畴来理解。如果论文的生产数量、频次等是反映学科体系的基本陈述单位,那么社会背景则构成了决定学科体系发展的权力话语系统。“话语这个术语就可以被确定为:隶属于同一的形成系统的陈述整体;正是这样,我才能够说临床治疗话语、经济话语、博物史话语和精神病学话语。”(13)米歇尔·福柯:《知识考古学》,谢强、马月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年,第137页。中国政治传播研究从政治传播知识生产到政治传播学科建立背后反映的正是政治传播话语系统的变迁。因此,进一步对数据进行可视化分析,根据分析结果处理可以将中国政治传播研究发展变迁划分为四个历史阶段。
依据CNKI数据库可以看出,中国政治传播研究始于20世纪中期。最早见于1959年《政治经济学社会主义部分在我国的传播》,这一时期可以说是中国政治传播研究的萌芽期。这一时期全部文献检索共计10篇,其中9篇文章均发表在20世纪80年代,以1985年后的文章居多。CNKI数据库显示20世纪50—80年代间政治传播研究没有成果产出,其原因并不在于学界对政治传播研究关注不足,而是这一时期的政治传播更多是以一种“前形态”被人们所接受,即“政治宣传”。新文化运动后,中国引入苏联马克思主义宣传观念,认为宣传是用一定的思想、学说武装人们。这一点与西方对于政治宣传的界定有所不同。拉斯韦尔在《世界大战中的宣传技巧》中对宣传所下的定义是:“它仅仅指通过重要的符号,或者更具体但是不那么准确地说,就是通过故事、谣言、报道、图片以及社会传播的其他形式,来控制意见。”(14)拉斯韦尔:《世界大战中的宣传技巧》,张洁等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3年,第22页。尽管他对“宣传”的早期定义充满中立性,但也强调了战争宣传的不可替代性。随着20世纪中后期冷战局势的不断加剧,中国关于“政治宣传”的表述也逐渐趋于单一化,这一时期中国十分重视宣传对于群众教育的作用,围绕着中国共产党的组织路线、方针政策,借助大众媒介宣传马克思主义理论并加强群众对党和国家的政治认同是其主要任务。1978年改革开放政策的提出和80年代中期西学东渐的影响力逐渐扩大,中国学术研究经历了从宣传到传播的话语转向,这也是现代中国政治传播研究的一次重要转向。话语转向的实质则是话语实践背后社会机制的变动,是社会场景向多元化移置的结果。“‘话语’是这些文本(论文)、研究者以及主体意识背后的各种力量之间的关系,是这些关系得以纠结、展开、对话和协商的复杂机制,是这些机制发生作用的功能方式和实践形式。”(15)王平、袁珍珍、柯平:《话语权力的交锋:基于知识考古学的中国特色图书馆学理论体系构建分析》,《图书馆》2019年第10期。话语决定了学科知识生产的基本内容和学科发展的现实走向。“早在上世纪80年代末就已有学者开始把宣传译为‘communication’”。(16)叶俊:《宣传的概念:多维语境下的历史考察》,《新闻与传播研究》2015年第8期。从词义的社会演变看,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宣传”(propaganda)被普遍认为具有贬义内涵,避免使用“宣传”实际上也是要弱化政府干预的政治导向,“去宣传化”话语由此成为普遍共识。而“传播”(communication)则更强调通过双向沟通意见进而达成共识,“软传播”成为人们普遍接受的沟通方式,种种社会发展实践促成了政治传播研究从宣传到传播的话语转向。这一点在当时发表的文章中已见端倪,如在《论政治信息及其传播工具》一文中,作者已经开始从传播学的视角探讨信息来源的可靠性及受众主动性对于传播效果的影响。又如《新闻传播媒介与美国政治》一文探讨了美国新闻媒体运转机制和新闻媒介对外交政治的影响等。
可以看到,这一时期的政治传播研究已表现出对传播机制、传播效果的关注和跨学科的国际视野,虽然还具有明显的“强政治、弱媒体”研究倾向,但为20世纪90年代政治传播学的提出与进一步发展解放了思想束缚,创造了有利的生长环境。
从社会发展的角度看,消费社会的到来促成了主客身份的倒置,作为过去政治传播接受者的普遍大众成为社会运转和权力生产的焦点,受众研究成为政治传播研究不可忽视的重要方面。伴随着全球化时代的发展,政治传播也走向了真正意义上的探索期。
1991年是作为学科的政治传播的开端年。邵培仁不仅在《政治传播学》一书中对政治传播下了一个粗略的界定,随后在《政治传播学:政通人和的学问》一文中进一步强调了政治传播学的学科属性。“政治传播学是从变动着的政治传播活动系统的整体出发,以人的沟通行为为核心,综合研究政治传播的结构、功能、发生、发展的本质及规律与操作的谋略和技巧的社会科学。”(17)邵培仁:《政治传播学:政通人和的学问》,《淮阴师专学报》(哲社版)1991年第1期。有学者认为,邵培仁对政治传播学的界定为该学科提供了逻辑起点(18)李彦冰、荆学民:《我国近几年政治传播研究述评》,《东南传播》2010年第6期。,有学者则认为,“该书大胆地讨论了政治传播学的研究对象,并建立了与西方学者不同的理论体系……中国学界已开始关注现代政治过程的一个极其重要的方面”。(19)李元书:《政治传播学的产生和发展》。前期学者们对政治传播学的界定透露出对传播的政治向度的关心,也表现出其为政治服务的学科属性。基于此,“政治传播学”作为社会科学学科的一部分开启了新征程。在这之后的十年时间,政治传播研究正式进入初步探索期。根据知网文献搜索,在1991—2000年期间共检索出北大核心和CSSCI文章15篇,展示出区别于萌芽期的新特征、新动力、新发展。
对于理论的学习与探索是这一时期政治传播研究的首要特征。如支庭荣《西方传播研究方法论探析》对传播效果分析进行了讨论。张昆的《从〈君主论〉看马基雅维里的政治传播观念》一文从古代西方政治理论中汲取政治传播在传播控制、政治形象、传播策略等方面的经验。另外,理论的研究还聚焦于对“政治社会化”的首次讨论。关于“政治社会化”的问题在之后的政治传播理论讨论过程中均有涉及,甚至成为业界争论的焦点。可以说,这一问题的提出与发展让中国政治传播研究在明晰国家与个体在社会治理、政治沟通和思想教育等方面的问题上更为推进了一步。
对研究内容的丰富和拓展是这一时期政治传播研究的又一特征。随着中国改革开放进程逐渐迈入正轨,中国与世界的联系日益紧密,国家形象的塑造与传播成为政治传播研究的重要关切点。在《国家形象传播——一个新课题的凸现》一文中,作者虽未对国家形象进行明确的概念界定,但却间接地讨论了政治传播的内涵,并认为国家形象传播实际上是以国家形象宣传为主题的一种跨国政治传播。(20)支庭荣:《国家形象传播——一个新课题的凸现》,《中国广播电视学刊》1996年第7期。国家形象传播战略的研究将有利于中国破除污名化,提升国际影响力。关于“国家形象”的研究也成为一直以来中国政治传播不断深耕的主要方面。另外,随着信息技术的发展,2000年前后学者也开始关注电子媒介时代的政治传播发展。如由中国学者编译的《全球化电子媒体时代的政治传播》一文从媒体事件介入反思电子媒介与国际政治之间的关系及媒体的中立性问题。该文关注到了国际层面的政治传播事件,但还未形成系统的政治传播研究范式。
总的来看,1991—2000年期间,政治传播学的正式提出加深了中国研究者对这一领域的探索,并试图从西方经典思想理论中寻找政治传播发展的理论基础和相关经验。与此同时,信息技术的发展促使中国学者关注政治传播实践的相关领域,无论是沿着传统思想政治教育不断发掘政治社会化的功能效用,还是关注电视媒体等现代信息技术对政治传播效果的影响,都可以看出这一时期的政治传播研究正朝着更加多元化的方向发展。尽管存在政治传播内涵界定不清、政治传播研究对象泛化、政治传播现象分析理论匮乏等问题,但已展示出未来政治传播研究的重要生长点和学科拓展的可能。
从上述图1的发文量折线图可以看出,在2000年后政治传播相关研究的发文量开始缓慢上升,并在2015年前后达到高潮。这一时期是中国政治传播知识生产日益丰富,学科研究体系逐渐确定,话语机制具备独立性的丰富期。
对这一时期共计631篇北大核心和CSSCI刊物进行了关键词共现分析,旨在通过对主题词频次、聚类具体的分布情况探索,确定这一时期学科发展的演化状态。
图2 2001—2015年政治传播关键词共现金字塔图
从图2可以看出,这一时期的政治传播研究形成了以“政治传播”为中心点,以“思想政治教育”和“传播政治经济学”为区域连接点,以“传播”“网络传播”“中国传媒大学”等为拓展节点,伴有相关学术增长点的关键词聚类分布。
表1 2001—2015年政治传播关键词前十词频表
表2 2001—2015年政治传播突显词表
基于表1、表2的数据,进一步对所属时期的文献内容进行整理与分析,发现这一时期的政治传播研究表现出以下几点特征:
首先,政治传播研究形成“一体多元”的理论发展新模式。所谓“一体多元”是指以传播学理论为体,结合如政治学、经济学、哲学等多元学科理论,探索政治传播学理论发展的新路径。基于传播学的政治传播理论在内容、思想、方法、效果等方面的全面展开,包括行为主体研究、古代传播思想研究、西方传播思想研究、政治传播效果研究、国家形象研究等,如张卫中在《春秋时期的祭祀与政治传播》中讨论了春秋时期的祭祀传统与政治制度和国家兴衰的关系。另外,跨学科理论丰富政治传播研究也成为这一时期的研究表现,如潘祥辉在《从生态学视角解读西方政治传播的生态链》中将政治传播视为动态生态系统加以研究。
其次,政治传播研究经历了从学科探索到学科自觉的转变。这种自觉的转变源于政治传播学学科建制与学科关键概念的界定。有学者指出,“知识已经成为组织核心能力的关键资源,学科作为典型的知识型组织,要实现良性发展必须有效整合其内外部知识资源,从而不断提升其核心能力。”(21)李春林、刘丽丽:《一流学科的演进特征与生成机理》,《国家教育行政学院学报》2017年第11期。政治传播学学科建制与西方该学科建制程序类似。一方面,通过成立研究院所、设置相关课程、培养高校人才等外在方式形成机制化的研究场域,如2008年成立的中国传媒大学政治传播研究所是校级战略型研究机构,也是全国第一所以政治传播命名的专业学术研究机构,又如深圳大学传播学院政治传播研究专业、暨南大学港澳政治传播研究课题组等。近些年来,政治传播研究陆续在各大高校兴起,但遗憾的是,至今还未拥有一本独立的研究学刊。另一方面,政治传播研究从学科探索到学科自觉的转变源于对“政治传播”概念的不断丰富和系统化。尽管关于“政治传播”定义的界定一直存在争议,但中国学者从不同角度阐释其内涵推动了政治传播内容的不断丰富。有学者认为,“所谓‘政治传播’是指特定政治共同体中政治信息扩散和被接受的过程。”(22)荆学民、施惠玲:《政治与传播的视界融合:政治传播研究五个基本理论问题探析》,《现代传播》2009年第4期。这一观点突破了西方早期政治传播定义的学科属性的局限性,突出了政治传播作为信息沟通的多向性和复杂性。也有中国学者把政治传播理解为:传播主体通过各种渠道,运用各种符号向目标受众传输政治信息,从而影响目标受众的政治态度、信念或行为的传播过程。(23)朗劲松、侯月娟:《现代政治传播与新闻发布制度》,《现代传播》2004年第3期。这一观点显然遵循了拉斯韦尔的5W模式,为后续政治传播在控制分析、内容分析、媒介分析、受众分析、效果分析等方面提供了研究切口。例如,荆学民在《论中国特色政治传播中的“主体”问题》一文中探究了政治传播的主体。因此,无论是从传播学、政治学或二者融合的角度对“政治传播”加以界定,都可以看出学者们对政治传播的研究内容、路径、机制愈加清晰,这本身就是学科自觉的表现。值得注意的是,在2010年前后学界关于“政治传播研究三个基本理论问题”的对话加深了对政治传播研究基本理论问题的反思和总结。2015年,由中国传媒大学举办的“首届中国政治传播研究学术论坛”在北京召开,更是将政治传播研究推向了高潮,在这之后的两年时间该学科的发文量呈现井喷式增长并达到最高值。中国传媒大学也因此成为中国政治传播研究的前沿阵地之一。这些关键节点的出现均强化了政治传播的学科自觉性。
最后,政治传播研究关注新媒体时代的政治传播社会化实践。“高校思想政治教育”一直是政治传播研究的主要传统,然而,随着互联网和新媒体技术的不断发展,非传统的政治传播实践开始获得业内学者的普遍关注。如《奥巴马竞选网络优势的政治传播学分析及其对共青团工作的借鉴意义》则是将传统与现代、中国与西方的政治传播实践进行了经验互动。又如《网络传播对民主政治的影响与对策》《政治话语变迁——兼论当今传播领域里的“大政治与小话语”》《政治传播视野:国家形象塑造与传播中的国家理念析论——以政治国家与市民社会的良性互动为理论基点》等,这些文章中所分析的政治传播实践包含思想政治教育、西方总统大选、中国外交策略、国家社会治理等话题。
总的来看,相较于政治传播研究的探索期(1991—2000年),政治传播研究的丰富期(2000—2015年)是该学科实现从理论方法探索向社会化实践过渡的重要节点,是学科话语在新时期语境下的新表现。知识考古学的方法主要集中在话语实践上,探索为何在某一时间点会出现一种类型的话语,而在另一时间点会出现另一种类型的话语。(24)Schwimmer M,“Poststructuralisme et éducation :l’apport de Foucalt et Derrida,”Philosophical Inquiry in Education,vol.24,no.2,2017,pp.159-170.该时期政治传播研究的社会化向度一方面体现了从理论到实践、从方法到应用、从借鉴到反思、从批判到创新的不断推进,另一方面也是中国改革开放进程不断推进,素质化教育程度不断提高和全球交往日益密切的必然结果,是中国综合国力提升后学术自信的现实表现。尽管如此,这一时期中国政治传播研究存在在地化经验和社会问题意识不足,本土理论方法挖掘面临困境等问题,这一点在接下来的学科发展中受到了部分学者的重视。
2016年是政治传播相关研究的发文量最高的一年,多达136篇,之后该学科每年发文量平均稳定在110篇左右。为了更好地观察这一时期政治传播研究的具体特征。通过时间线聚类图整理出前14个主题词聚类,分别是:政治传播、传播政治经济学、中国传媒大学、媒体融合、人类命运共同体、政治参与、思想政治教育、传播、思想政治教育传播、新冠肺炎疫情、微传播、高校思想政治教育、舆论引导、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其中“政治传播”这一聚类包含的议题最多,“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包含的议题最少。通过主题词聚类分析,旨在呈现政治传播研究议题流变的这一具体过程,以及随着时间变量的加入对某些议题的削弱或加强作用,并且可以看出在政治传播研究的发展中不同议题、聚类之间的相互影响、相互需要及其走势。政治传播研究在这一时期有了许多新的突破,“人类命运共同体”“政治参与”“新冠肺炎疫情”“舆论引导”“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等成为学者关注的热点。以2016—2021年政治传播时间线聚类前两位即“政治传播”和“传播政治经济学”举例,如图3所示:
图3 2016—2021年政治传播时间线聚类前两位(25)为了增加原数据图的清晰度,该图采用手绘形式展示
从图3我们可以看到学者最新的研究动向走势,在“政治传播”这条时间线聚类上,即从最左侧的对国家形象的研究,延伸至对民族主义的传播视角的表达,再到对底层群体的关注。在“传播政治经济学”这条时间线聚类上,“数字劳工”“交叉性分析”“编译”等极具互联网时代特色的数据分析方法也在尝试与传统质化研究相结合,以探索政治传播方法研究的新路径。基于时代技术观的影响,2016—2021年政治传播关键词词汇较之前时期发生一些变化。如表3所示。
对比表1来看,表3新增的词汇主要集中于技术性与专业性的讨论,在技术性上主要体现在:新媒体的再次出现,以及社交媒体的研究聚拢;在专业性上则更多体现在政治学、舆论学、教育学等学科研究视野融合,如思想政治教育的延续性发展,国家治理、意识形态政治传播学、政治话语等专项研究,此外,还有一例极具时代特色的研究关键词,如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它的出现充分体现了政治传播研究极具时代特色,是与主流话语和社会进程紧密结合发展的学科。
从数据上看,2016年至今,政治传播研究还处于持续发展与突破时期。这一时期表现出了研究热点持续扩散、研究理论不断创新、研究内容更加关注当下社会发展的主要特征。尽管一些研究主题如“政府信任”“舆论博弈”“情绪传播”等还未形成聚类,但却表现出未来政治传播研究无限发展的可能。从现实语境看,关注“意识形态”“中美关系”“舆论”等研究领域的政治传播学科已不仅仅停留在知识生产和学科发展维度,而是从中国系统化理论建设中寻找提升学术国际话语权的立场。
表3 2016—2021年政治传播关键词前十词频表
根据前一部分对政治传播研究四个时期的特征总结和脉络梳理,可以清楚地看出政治传播研究主题的不断延伸与流变,甚至在关键时间节点出现了对该学科影响较大的研究转向。因此,有必要从线性发展和比较视野对中国政治传播的流变进行整理和分析。
从实践出发,总结社会治理的中国经验是中国政治传播研究的首要特征。政治传播研究的最初问题之一是对“政治社会化”问题的辨析和实践。什么是政治社会化?政治传播在政治社会化过程中发挥着什么作用?对政治社会化的理解可以看出中国政治传播研究关于实践问题的走向,也体现了中国与西方在政治传播社会化定位上的异同。
中西政治传播研究都强调政治社会化与公民教育之间的相互关系。“通过公民教育,培育能有效参与国家和社会公共生活、培养明达公民意识的国民。”(26)谢进川:《政治与传播的视界转换:对政治传播研究三个基本理论问题再辨析》,《现代传播》2010年第1期。中国学者将政治社会化定义为:“社会个体在社会政治互动中接受社会政治文化教化,学习政治知识、掌握政治技能、内化政治规范、形成政治态度、完善政治人格的辩证过程;是社会政治体系的自我延续机制和功能运行机制。”(27)李元书:《政治社会化:涵义、特征、功能》,《政治学研究》1998年第2期。“政治社会化”被理解为公民接受政治文化传播以完善社会人格的非主动过程。这一点在中国早期的政治传播研究中得以贯彻,即对马克思主义指导下公民思想政治教育的研究。从“1915—1991年政治传播研究关键词排名表”中可以看到,“受教育者”“思想政治工作”“教育传播理论”都与公民思想政治教育有关,这和西方对“政治社会化”概念对于公民教育的作用的理解大体一致。
表4 1915—1991年政治传播研究关键词排名
但是,中西政治传播研究对政治社会化的价值属性界定有所不同。西方政治传播研究中对政治社会化的界定有一定的阶级局限性,是在基于对本国政治制度信仰和政治运转模式认同的基础上,对政治体系中主导观念和价值进行的传播。因此,西方政治传播研究对政党竞争、总统大选十分关注,分析政党如何提升传播效能以赢得民众信任的文章比比皆是。如《盟友还是鼓动者?党派身份如何塑造关于暴力或非暴力抗议的民意》,作者利用MTurk数据平台对两个独立样本展开调查实验,驳斥了传统意义上认为采用非暴力手段引起的舆论效果比使用暴力的抗议活动更有可能获得成功这一观点的不足,提出抗议策略的感知方式不是纯粹的客观决定,而是可以部分地受到观察者特征的影响,尤其是党派身份的影响。(28)Yuan Hsiao and Scott Radnitz,“Allies or Agitators? How Partisan Identity Shapes Public Opinion about Violent or Nonviolent Protests,”Political Communication,vol.34,no.4(August 2020),pp.1-18.关于政党传播研究的主题还有《政治新闻报道的赢家/输家螺旋式:调查民意测验对随后的政党报道的影响》一文,研究了媒体民意调查报道中对政党的态度如何影响随后的一般(非民意调查相关)新闻报道中对政党的态度,其研究方法是通过对瑞典每日头条新闻(n=7553)的大型数据集进行时间序列回归来实现的。(29)Per Oleskog Tryggvason,“The Winner-Loser Spiral in Political News Coverage:Investigating the Impact of Poll Coverage on Subsequent Party Coverage,”Political Communication,vol.38,no.6(November 2020),pp.672-690.该文深化了框架理论对于扩大政治传播效果的影响。类似的研究又如《新闻报道和选举成功中的战略框架:主题模型网络方法分析》《没有什么比感觉更重要的了?在2016年大选辩论中,情绪如何影响态度变化》等。
从政治社会化的相关讨论可以看出,中国政治传播的价值属性是服务于中国国家治理体系的整体布局和广大人民的根本利益,强调对公民政治参与能力的关注。随着中国社会化进程的不断加快和政治传播研究的不断深入。“政治社会化”研究的关注点相较于早期发生了转移,在保持一定数量的思想政治教育研究(包括:公民教育研究、大学生思想政治教育研究等)同时,中国学者开始逐渐关注对公民“政治参与”的讨论,如《社会化媒体时代的政治参与不平等:强化抑或均衡》一文中作者在意识到数字鸿沟所带来的不平等后,发问:线下常规性政治参与渠道的相对缺失以及社会化媒体和非制度化政治参与之间的紧密关系意味着什么。(30)李秀玫、黄荣贵、桂勇:《社会化媒体时代的政治参与不平等:强化抑或均衡》,《当代青年研究》2019年第3期。除此之外,政治传播研究对政治参与的渠道、内容、机制、环境等也多有讨论。从被动的政治社会化过程到主动的政治参与,可以看出,随着互联网时代的到来和中国民主法治建设的不断完善,政治传播研究也正在从单向传播走向双向沟通的新模式。从公民教育到社会治理再到国家形象的构建,政治传播始终从实践中来,到实践中去,用理论指导实践,用实践推动社会发展。
实践基础上的创新是中国政治传播研究拓展理论方法宽度的必由之路。每一个时代有每一个时代之学术,能够结合时代发展之势研究问题,是为时代学术之潮流。数字化语境下的中西政治传播研究在理论和方法探索中各有千秋。
近些年,西方政治传播研究在方法论方面体现出了强劲的量化研究趋势。如《过滤气泡,回音室和虚假新闻:社交媒体如何调节个人对政治错误信息的批评程度》以调查实验法反思了过滤气泡、回音室所产生的信息流是否可以减少错误信息的传播。又如《选择避免·社交媒体中选择性暴露与回避的联合实验研究》,作者在这项研究中使用联合实验设计来测试消息线索如何影响Facebook上的新闻选择性。同时,利用大数据技术讨论政治传播中的模型应用也是西方政治传播研究的热点,如《计算社会科学与政治传播研究》通过回顾和展望与政治传播研究相关的计算传播科学(CCS)理论、实证和制度面临的机遇与挑战,试图依靠计算方法和工具模型来回答政治传播领域的实质性理论驱动问题。
近年来,中国学者除了借鉴西方经典理论,也开始加快对中国古代传播思想的整理与挖掘,以汲取理论来源并指导实践。如《媒介偏向视阈下中国古代政治传播特点研究——以恒楚、宋代、明代为例》一文中,作者认为“中国古代政治传播一定程度上是建立在时空博弈基础上的治理实践。而坚持时空偏向媒介综合运用,对成功实现政治传播与社会治理有着重要的实践意义。”(31)罗彬、李世强:《媒介偏向视阈下中国古代政治传播特点研究——以恒楚、宋代、明代为例》,《新闻爱好者》2020年第9期。又如《中国古代政治传播与社会控制述略——基于媒介史视角》,作者从媒介史角度梳理了封建王朝维持中央统治的有效运作机制,透过官方信息的传播媒介,能将朝廷意志予以贯彻执行,以实现国家对民间社会事务的有效管理与控制。(32)徐燕斌:《中国古代的政治传播与社会控制述略——基于媒介史视角》,《现代传播》2017年第10期;荆学民、赵洁:《中国共产党百年政治传播的基本经验》,《党政研究》2021年第5期。
在实践基础上将前人的理论体系推进一步,也是近些年来中国政治传播研究学者理论研究的主要贡献。这一特征在分析“传播政治经济学”中最为凸显。传播政治经济学是以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为主要理论基础进行传播研究的一种理论。分析媒介和传播系统与社会结构的关系,即媒介与传播系统及内容如何强化、挑战或影响现有的阶级与其他社会关系,并强调经济因素对政治和社会关系的关键作用。(33)Robert W.Mc Chesney,“The Political Economy of Communication and the Future of the Field,”Media,Culture &Society,vol.22,no.1(January 2000),pp.109-116.传播政治经济学在分析政治经济等权力关系与媒介的双向作用时具有重要意义,因此成为中国政治传播研究不断挖掘和探讨的重点理论之一。基于传统传播政治经济学基础,当下传播政治经济学理论分析更多地融合了中国社会实践,并在原有的理论脉络上生发出新的“细枝末节”。这些“细枝末节”所迸发出的新力量演化出政治传播理论的新根基。为了更清楚地观察“传播政治经济学”的演化脉络,将“1992—2021年政治传播研究关键词共现图”中的“传播政治经济学”一域进行放大,并进行清晰可视化处理后,如图4所示。
图4 1992—2021年传播政治经济学关键词共现图
从图4可以看出,围绕传播政治经济学这一议题中心,生发出批判传播研究、新自由主义、社会理论、新闻理论等新的聚类点,虽然还未形成“燎原之势”,但却形成了新的发展枝丫,在政治传播领域不断延伸进化。
从历史的发展来看,在一个国家的发展处于上升期时,理论的提出倾向积极和强调能动性,但是在经济社会发展稳定并出现一系列社会问题时,理论又会变得更加具有批判性。从探索到突破,从能动到批判,理论的发展只有在“宏观巨制”中生出“细枝末节”来,再在“细枝末节”中长成“参天大树”,才可在实践的长河中不断推陈出新,向前发展。
自1991年中国政治传播学第一次提出,政治传播学科发展已经历三十多年。在学者们辛勤耕耘的奋斗过程中,具有重要意义的文章、著作相继出版,传递出了政治传播研究的中国声音。在大批文献的整理中,发现政治传播研究学者十分注重学科知识生产的强化,标题突出强调“政治传播”的同时,也形成了以大学高校和科研机构为主要阵地的学科话语系统。
表5 1991—2021年政治传播研究中国作者分布
根据表5可知,在政治传播研究作者分布中,任职于中国传媒大学的学者较多,并在业界形成了较大的影响力。另外,中国高校政治类学科研究者的发文量也占据政治传播研究领域的一定数量。这显示出了政治传播研究者逐渐多元化的倾向,政治传播知识生产的外部机构组织条件更加丰富。
表6 中国知网政治传播研究学科分布表
根据“表6中国知网政治传播研究学科分布表”可知,政治传播研究主要集中于“新闻与传媒”板块,“中国政治与国际政治”“高等教育”“政治学”“行政学及国家行政管理”“文化经济”“思想政治教育”等也占有一定比例。可以看出,政治传播研究以新闻传媒为主,同时涉猎政治学、教育学、文化经济等领域的研究,在基于本学科认知强化的基础上对其他学科的探索体现出一种学科际性。所谓“学科际性”是指:突破传统知识生产对学科内创新的简单推广和应用,运用跨学科理论方法来解决实际问题。从知识考古学角度看,之所以政治传播等众多人文学科研究表现出愈来愈明显的学科际性,与现代社会高度复杂化的话语体制不无关系,许多复杂现象并不是由单一原因造成的,其背后涉及政治、经济、文化、宗教、语言等多种因素。从知识生产结构看,西方学者为我们提出了学科际创新的研究路径,“优秀的学科际研究活动并不靠借用专业理念,甚至也不靠并列联合(hyphenated combinations),而是靠相对独立、富于生命力、经过整合的科学体系的形成和转型,以及与其相应的方法论战略。”(34)戴维·E·阿普特:《通往学科际研究之路》,《国际社会科学杂志》(中文版)2010年第3期。
基于前文对政治传播研究历史时期、主题流变和研究转向的系统分析,本文提出依据中国特色哲学社会科学中的知识体系、学科体系、话语体系三个维度,为解决中国政治传播研究发展所面临的现实问题提供解决路径。
习近平总书记在哲学社会科学工作座谈会上提出,“不断推进学科体系、学术体系、话语体系建设和创新,努力构建一个全方位、全领域、全要素的哲学社会科学体系。……每个学科都要构建成体系的学科理论和概念。”(35)《习近平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与中国话语建构》,2020年10月28日,https://baijiahao.baidu.com/s?id=1681760421323204119&wfr=spider&for=pc,2021年9月10日。学科理论构成学科属性,学科概念构成学科话语,作为极具中国本土特色的交叉学科,政治传播学也应该加快构建成学术体系与学术话语相统一的学科。
根据本文数据和文献的整理分析,现存政治传播研究学科知识体系有待完善。相较于政治传播议题的集聚化程度,政治传播理论总体趋势呈现多元化与分散性,这一现象反映出目前学者已经对政治传播的议题现状做出了深度反思,并且力图用多样化的理论和研究方法对议题进行创新性阐释,营造出多中心点的政治传播研究新路径。但是,也应注意到这种努力目前并未取得显著成就,未形成具备学科独特性的知识体系。因此,对政治传播理论体系的构建是新时期中国政治传播研究的重要任务。
政治传播知识系统的构建基于以下几点:首先,对该学科领域中西方理论与方法进行整理分析,挖掘隐藏在历史深处或者因视阈所限有所遗漏的经典理论与方法,拓展政治传播研究的理论宽度和方法维度。其次,对该领域的西方经典理论和中国古代思想进行比较分析,激活中国传统思维的现代智慧,拓宽政治传播理论研究的历史向度。最后,尝试在经典理论基础上推进具有中国本土特色的理论和方法提出,创新学术话语体制,激发学术理念价值,创造学术未来图景。
“在地化”是指任何一件商品和事物的流动必须适应地方需求,符合一个地区和国家的发展规律,才有可能持续传播和被普遍接受。中国的政治传播研究不同于西方,其学科建设也应加快在地化进程,建设符合中国国情,具有中国特色,反映中国社会发展第一现场的独立学科。除了在学科机制、学科课程、学科人才培养等方面不断改进优化,在学科研究问题方面也应顺时代之势。早期,业界对政治传播实践的关注主要集中在“大学生”“高校思想教育”“公民教育”等方面,近年来围绕“国家形象”“政府沟通”等国家层面的政治传播研究成为新热点。这显示出中国政治传播研究学者极具学科使命感并对宏大政策拥有清晰的学科判断力。但也暴露出一些不足:研究面向太窄,缺乏个体关注,问题意识不强,在地化程度远远不够。
针对以上挑战,推进政治传播学科研究在地化过程主要包括两个领域:一是关注基层治理中的政治传播问题。要将问题视野下放到村庄、街道、城中村等人民群众更加集中,问题更加突出的地带去,也要将问题视野聚焦在城市移民群、农民工、弱势群体等更需要帮助的边缘性人民群众中去。只有将政治传播研究不断在地化,才能切实解决中国发展中的实际问题。值得注意的是,此次新冠疫情在乡村地区的接连暴发,已经让中国学者开始对农村政治传播、健康传播等进行反思。如:《虚拟聚合与精准解码:农村广播大喇叭在突发疫情传播中的政治功能》《重大疫情防治中政治传播作用的凸显》等。二是拓深中国社会变革最激烈的互联网场域中的政治传播问题研究。近些年来,随着互联网技术的不断发展,互联网空间成为中国政治传播新场所,然而,关于这一场域相关问题的研究还不够丰富。尽管有学者已经注意到了一些网络政治传播独特现象,如《政治传播视野中的官员直播带货》《5G时代主流媒体政治传播的样态创新——基于〈主播说联播〉视频栏目的分析》,但相关现象的分析,相关领域的官民合作都有待继续挖掘。
提升政治传播研究的全球化思维和学术影响力既是时代之所需,也是学科发展之必要。20世纪90年代,中国政治传播研究主要以“引进来”为主,引进经典理论、研究方法和学科话语,这一基本研究思路为中国政治传播研究创造了优秀的学科成绩,西方理论知识和研究方法在中国学术界遍地开花,催生了一批重量级研究。但随着中国社会问题研究的不断深入和中国国际地位的不断提升,根植于西方社会发展的理论方法表现出了水土不服的问题,探索具有中国本土特色的政治传播研究路线是当下中国学者的重要任务。
但同时也应注意到,世界学术之林需要中国学派的声音。这种声音不仅来自中国学者默默耕耘的理论创新,还应该注意的是学术成就的国际传播。大力推广学术成果的翻译传播,将有利于中国学者的全球影响力提升。另外,政治传播也应与国别研究相结合,如“中国形象在环孟加拉湾地区国家间的政治传播”等,要拓宽中国政治传播研究的海外影响力,增强学术对话能力。
漫步在中国政治传播发展的历史地图中,从围绕政治服务的萌芽期到创建独特学科的探索期,从聚焦传播学内生发展的丰富期再到数字化语境凝视下的突破期。中国政治传播研究基于中国社会发展的第一现场,正在努力探索区别于西方政治传播研究的本土之路,并集中表现在三个领域:一是致力于在政治社会化的推动中寻求政治传播研究的实践宽度。以服务于中国国家治理体系的整体布局和广大人民的根本利益为立身之本,未来也将更多关注多媒体渠道平台对公民政治参与能力的持续影响和网络民主政治社会化建设;二是致力于在数字化语境下深化政治传播研究的理论方法深度。围绕“政治传播”这一议题中心,生发出批判传播研究、传播学理论、新自由主义、反馈理论、社会理论、新闻理论等聚类点,虽然还未发展成“燎原之势”,但却形成了新的发展枝丫,未来将在政治传播领域不断延伸进化;三是在知识生产基础上突围政治传播研究的学科向度。突破传统知识生产对学科创新的简单推广和应用,运用跨学科理论方法来解决实际问题,未来将以富有生命力、生产力、创新力的科学体系撑起中国政治传播研究的宏观巨制,以期实现中国特色哲学社会科学体系建设之时代目标。知识、学科、话语始终是中国政治传播研究和中国特色哲学社会科学体系发展进路的核心竞争力。当下,在面临百年未有之大变局的今天,中国特色哲学社会科学体系建设只有不断反思与总结,否定与创新,才能真正解决中国实际发展问题,传播中国学者声音,增强中国学派的世界影响力。
另外,文章还存在以下待补足的地方:首先,CNKI数据库虽然数据量较为全面,但是不同机构拥有不同文献阅览下载权限,所以在数据采集方面会存在权限设置的问题;其次,在具体数据采集中主要是以“政治传播研究”“政治传播”为主题词进行搜索,可能会导致搜索到的相关文章较为偏向综述、述评等类型。针对这两个问题,本文在后期研究中拟将该领域研究对象、研究理论进行人工编码,从而进行数据选取方面的完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