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斯洁
(北京语言大学 语言科学院,北京 100083)
汉语方言学界将今天绝大多数的畲族人使用的语言称为畲话,把极少数畲族人使用的语言称为畲语以区分两者[1]。畲话是一种濒危的汉语方言[2],在我国福建、广东、浙江、江西和安徽都有分布。安徽宁国云梯畲话作为分布在中国最北端的畲话方言岛,是畲族迁移路程最远的一支队伍所使用的语言[3]。云梯畲民的迁徙曾途经多个汉语方言区,在定居安徽宁国后的一百多年间又处于当地官话方言、吴语等强势方言的包围中,这对现今云梯畲话语音面貌的形成造成了一定的影响,使得云梯畲话相对于其他地区的畲话来说具有一定的自身特点。
安徽省宁国市云梯畲族自治乡成立于1992年11月,位于皖浙交界地带,天目山北麓。东南面和浙江省安吉县、临安市交界,是宁国市的东南门。据2020年数据,云梯畲族自治乡面积51.1平方公里,共有54个村民组,总人口6 112人,其中畲族人口1 848人[4]。下辖云梯、白鹿、千秋、毛坦四个行政村,当地畲族人民以蓝、雷、钟三姓为主。
发音合作人情况为:蓝开友,男,1941年生人,宁国市云梯畲族自治乡白鹿村人,教师,中师毕业,安徽省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会说畲话、宁国话、普通话;蓝海根,男,1946年生人,宁国市云梯乡白鹿村人,务农,小学毕业,会说畲话、普通话。
为方便对下文进行语音标注和分析,这里对云梯畲话的语音系统和具体音值进行简单介绍。
云梯畲话共有声母20个,包括零声母,见表1。
表1 云梯畲话声母表
关于云梯畲话的声母有几点需要说明:(1)声母[n]和[ȵ]互补,前者拼洪音,后者拼细音;(2)[k][kh][ŋ][x]拼细音时舌位靠前,实际音值介于舌面中和舌根音之间;(3)齐齿呼、合口呼、撮口呼韵母自成音节时,开头略有摩擦,实际音值为半元音。
云梯畲话共有78个韵母,包括自成音节的[ŋ],见表2。
表2 云梯畲话韵母表
云梯畲话韵母数量较多,其中阴声韵28个,阳声韵21个,入声韵28个。韵母的音值说明主要有以下两类:(1)过渡音类,韵母[õn]的主元音和韵尾之间存在过渡音[ə],[ɔi]和[ɔ̃n]组韵母的主要元音和韵尾之间存在过渡音[ɑ];(2)实际音值类,[ai]组韵母的韵尾实际为[e],[ɔiʔ、uɔiʔ]韵母中的元音韵尾[i]实际音值为[ᴇ],[oi]的韵腹[o]实际音值介于[ɔ]与[o]之间、韵尾[i]实际音值介于[ɪ]与[e]之间,[ɛn]韵母的主元音舌位略低鼻尾部位略后,[ɔn]和[on]两组韵母主元音的实际音值带有鼻化色彩,[iʔ]组韵母的韵尾实际读音为[t],但成阻较弱。
云梯畲话有6个声调,见表3。
表3 云梯畲话声母表
云梯畲话古今调类演变的规律大致为:古平声分阴阳,古清平今读阴平,古浊平今读阳平;古清上和次浊上合流读上声,古全浊上字多数归去声,部分常用字归阴平;古清去今归阴平,古浊去字今读去声;古入声字分阴阳。调值方面需要说明的是:上声调调值为35,其末尾实际比5略低;阳入调实际调值界于1和2之间,今记为1。
云梯畲话的绝大多数古入声字今读入声韵,只有极少数的非常用字读舒声韵,如拉[]、膜[]、幕[]、忆[]、亿[]、饰[]、域[]、剧~烈[]、易交~、划~船[]、疫[]、曝[]、幅[]。这里主要讨论云梯畲话中今仍读入声韵的入声字。云梯畲话的入声韵存在双韵尾,即在主要元音与喉塞韵尾[-ʔ]之间还有一个元音韵尾,由高元音[i]或[u]充当,与[-ʔ]一同构成入声韵的韵尾。我们按照这个位置上的元音和喉塞尾的不同组合将云梯畲话的韵尾分为[-uʔ]韵尾、[-iʔ]韵尾和[-ʔ](即[-0ʔ])三种韵尾。为了探究这三个韵尾的区分是否与韵摄存在关联,我们对各入声韵母辖字的中古来源进行了梳理,见表4。
续表4
从来源上大致看来,云梯畲话中读[-uʔ]韵尾的入声字主要来自咸深摄,读[-iʔ]韵尾的主要来自山臻摄,读[-ʔ]韵尾的主要来自宕江曾梗通摄。从韵摄及其辖字数目的角度分析,各摄入声韵尾的情况如表5。
表5 云梯畲话各入声韵摄的韵尾字数统计
可以看出,咸摄入声字主要读[-uʔ]韵尾,深摄入声字主要读[-ʔ]韵尾;山摄入声字主要读[-ʔ]韵尾,读[-iʔ]韵尾的字稍少于读[-ʔ]韵尾的,臻摄入声字主要读[-iʔ]韵尾和[-ʔ]韵尾;宕江曾梗通摄都主要读[-ʔ]韵尾。
吴中杰(2004)认为,畲话中的[-uʔ]韵尾、[-iʔ]韵尾和[-ʔ]韵尾分别对应中古咸深摄入声韵尾[-p]、山臻摄入声韵尾[-t]、宕江曾梗通摄入声韵尾[-k][5]。从云梯畲话入声韵尾中的元音韵尾可以看出:[p]和[u]的发音部位都具有[+双唇]特征;[-t]尾发音部位是舌尖前,[i]是前高舌面元音,发音部位相近;[k]尾的发音部位是舌根,[ʔ]的发音部位是喉部,发音部位接近。双元音韵尾应该是中古入声韵尾在云梯畲话中弱化的结果。同时每个韵摄今都有读[-ʔ]尾的入声字,这应该是云梯畲话入声韵尾演变的另一个总趋势,即[-p、-t、-k]→[-ʔ]的演变趋势。但是从辖字数目来看,云梯畲话深摄和山摄入声字大多数都读[-ʔ]尾,与吴中杰的分析有所出入。我们认为,这可能是由于畲民迁徙过程中,云梯畲话受到迁徙地强势方言影响而使得入声韵尾辖字阵营发生变化而出现的结果。
先看深摄。云梯畲话深摄入声字辖字较少,其中读[-ʔ]尾的字有14个,占比为70%。我们将这些入声字与官话方言宁国城关话[6]、吴方言兰溪话[7]、闽方言福州话[8]和客家方言梅州话[8]进行了比较,见表6。
表6 云梯畲话深摄入声字今读举例
通过表6的例字中可以看出,宁国城关话已失去入声韵和入声调,梅州话的深摄入声字都保留了[-p]尾,福州话普遍以[-ʔ]尾([-iʔ]是福州话的变韵韵尾,我们这里以本韵韵尾为主)作为深摄入声字的韵尾,而云梯畲话读[-ʔ]尾的深摄入声字与兰溪话的深摄入声字韵母读音相近,主要元音都读前半高不圆唇元音[e],音节结构基本是[-i]介音加主要元音再加[-ʔ]喉塞尾。可以说云梯畲话深摄入声字的韵尾多读[-ʔ]尾与以兰溪话为代表的南部吴语的影响相关。
撮一~米捋钵泼钹掇~起脱~衫夺活阔刷”,[-ʔ]韵尾辖字包括“撤若辖管~括包~末沫鳖设歇捏蜜虱质实失室日~头:太阳撇~开结洁血穴密决诀缺戌术白~出术屈特~产塞~住獭达捺轧~棉察伐北~”。其中读[-iʔ]韵尾的大多是常用字,如八[]、铁[]、节[]、月[]、活[]、阔[]等;读[-ʔ]韵尾的字中除了出、虱、血、日是常用字外,其他字在云梯畲话中都属于非常用字。通过非常用字在云梯畲话、宁国城关官话、吴语兰溪话、闽语福州话和客家方言梅州话之间的对比,我们认为,常用字由于口头使用频率高而保留了[-iʔ]韵尾,非常用字可能正处于向周边方言靠拢的过程中。
表7中梅州话山摄入声字保留了的[-t]韵尾,福州话以[-ʔ]韵尾为主,宁国城关话没有入声韵,云梯畲话与兰溪方言在山摄非常用入声字的入声韵上保持较大的相似度,“铡”字在两地方言中都以后圆唇元音为主要元音,“蜜、日、孽、鳖”字的韵腹都是[e],其他字音也相近,即云梯畲话山摄入声字读[-ʔ]韵尾也许跟南部吴语的影响有关。
表7 云梯畲话山摄入声字今读举例
这或许和畲族的迁移史有关。从明代开始就有大量畲民从闽粤赣大本营向浙南山区迁移并长期定居,中华人民共和国第一个畲族自治县设立在浙江省景宁县,2010年时浙江省的畲族人口占全国畲族人口的24.01%[9]。在长期定居吴方言地区的背景下,作为弱势方言的畲话势必会受到当地强势方言南部吴语的影响而发生语音上的变化。
通过将云梯畲话与宁国城关话、吴语兰溪话、闽语福州话和客家方言梅州话比较后我们发现,云梯畲话深、山两摄入声字的主要元音甚至整体音节在南部吴语影响下逐渐趋同于南部吴语。在排除了这些来自周边强势方言的影响后,云梯畲话入声韵尾大致上保持了咸深摄、山臻摄和宕江曾梗通摄的分别,即咸深摄入声字以读[-uʔ]韵尾为主,山臻摄入声字以读[-iʔ]韵尾为主,宕江曾梗通摄入声字以读单纯的[-ʔ]韵尾为主。同时也可以观察到,各摄入声字韵尾开始趋向于混合,入声塞尾向喉塞[-ʔ]尾合并的趋势明显。作为方言岛,云梯畲话的入声字在发展演变的过程中,一方面不可避免地受到周边强势方言的影响,如深、山两摄入声字读同吴方言,另一方面仍保持了与客家方言梅州话入声韵尾今面貌相同的三分局面,同时在这一过程中,云梯畲话自身的演变趋势——入声韵尾合一读[-ʔ]尾的势力也比较强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