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设计学走向设计研究

2022-09-09 10:41清华大学美术学院
创意与设计 2022年4期
关键词:学科研究设计

文/周 志(清华大学 美术学院)

近日,国务院学位委员会下发《博士、硕士学位授予和人才培养学科专业目录(征求意见稿)》 (以下简称《目录》),经过新一轮学科专业目录修订工作,面向各省市学位委征求意见。 《目录》一出,立即引发了学界的各种声音,有拥护者,有质疑者,有赞成者,有反对者。

高等教育学科目录的调整,实际上体现了国家层面对迅速发展的现代教育认识的不断深化和应对方案的不断演进。2022年6月19日,由北京大学艺术学院主办、北京大学现代广告研究所承办的“新文科、交叉学科视阈下的视觉艺术研究——2022全国美术与书法、设计学学科建设及人才培养学术论坛”在线上举办。很多专家就如何在教学、科研实践中应对这次学科目录调整发表了意见。笔者也荣幸受邀做了一次简短的分享,发表了一些自己的看法。

本文即根据此次发言内容重新整理而成,成文仓促,希望学界同仁予以批评指正。

一、新版学科目录:一个最好的与最坏的结果

在评价本次学科目录调整之前,我们可以首先回顾一下之前我国高等教育学科目录中设计学(含工艺美术学)定位的几次变化。1998年之前,设计学这个名词并不存在,尽管相关专业已经出现了设计的字样,但是作为专业学位名称的,是“工艺美术学”,这也是中央工艺美术学院在我国最早开设的理论系的名称(也即笔者本科就读专业,现为清华大学美术学院艺术史论系)(见图1)。1998年,新版的专业目录取消了“工艺美术学”这个名称,代之以“艺术设计学”(本科)和“设计艺术学”(研究生)这两个概念。10几年后,随着2012年学科目录的再次调整,艺术学升级为门类,设计学(代码:1305)成为一级学科,艺术设计学作为二级专业的名称,与产品设计、环境艺术设计、视觉传达设计等一同被列入设计学门下。

图1 设计学(工艺美术学)的学科位置:过去

这个《目录》中一个最大的特点是加上了一个标注:可授艺术学、工学学位(见图2)。这个标注的出现,显然是考虑到了设计学的交叉学科特点,但是这同时也带来了一连串的新问题:今天的设计学的定位,到底是人文科学、社会科学,还是工程科学呢?或者换句更直白的话说,我们用什么学科的标准来评价设计学的成果呢?但总的来说,这10年也正是设计学科建设速度最快的10年——短短10年内,我国高等院校中设计学专业的开设数量已经突破千所,仅本科院校就在900所左右,拥有博士学位授予权的高校也已经突破了20所。

图2 设计学(工艺美术学)的学科位置:现在

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我们再来看新版学科目录,就会发现其中设计学的位置再次出现了重大变化。新版学科目录中最有意思的是设计学的一分为三:首先,成立了一个交叉学科,把设计学放在了交叉学科门类下,与集成电路和国家安全等并置。其次,人文科学下边的艺术门类下仍然保留了两部分设计:一个是设计历史与理论,归到了艺术学(一级学科)下;然后,其他的实践类的设计专业被归为非学术性的“设计”专业(见图3)。所以,我称之为这个新版学科目录是最好的结果和最坏的结果并存的。

图3 设计学(工艺美术学)的学科位置:最新

一个最好的结果当然就是指设计学被归入交叉学科,这无疑体现了国家层面对设计的重视以及对设计认识的深化;但与此同时,一个最坏的结果也出现了,就是设计历史与理论跟实践的分离。笔者认为,实际上,这个现象正体现了设计在目前我们的这个学科体系下归类的困难性。

这个最好的和最好的结果出台的背后具体原因,我们无法详细知晓。但是从目前这个结果也能看出来,其出台背后至少隐藏了3重含义:

首先,是在国家层面,至少是教育的顶层设计层面上对设计重视程度的大大提高。交叉学科作为第14个学科门类的出现,设计学能够在其下属的仅仅6个一级学科中占据一席之地(尽管有不少学者认为这个一级学科是更偏向工科的,是在工程科学专家的大力推动下建立的,但我们也要注意这里并没有加上工程或艺术的限定词,并且也注明了可授予艺术学、工学学位),与集成电路、国家安全学、智能科学与技术这样的国家战略性学科并列,彰显了设计学自身在整个学科目录中地位的大大提升,这与20年前的位置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其次,则是我们仍然无法忽视设计学是从艺术学中生发出来的这一历史渊源,以及与艺术学中多个学科仍有千丝万缕联系的既定事实,不可能干净利落地斩断这个年轻学科借以发展的自身根脉。

最后,这个结果实际上也是我们长期以来对理论与实践的关系的认识过于僵化的一个体现。尤其是对于人文学科来说,一直以来都有着专业实践与理论研究的对立二分法认识,在学位授予、学科发展、职称评定与学术成果评价上也存在分别对待的现象。

在这样的认识背景下,将设计历史与理论归为艺术学,设计实践归于非学术性的设计专业类学科这种荒谬的现象才得以出现。

二、如何瞄准移动靶:一个难以定义的概念

回过头来看,我们也可以思考一下,设计学的位置为什么总在变?给设计学进行归类,为什么总是这么麻烦?其实如果再审视一下设计学的对象,也就是设计,我们就会发现,我们同样无法对它进行明确定义。当我们说设计这个概念的时候,我们到底在说什么?是代表人类造物成果的名词吗?类似实用艺术、装饰艺术、工艺美术这样的称呼?那么社会创新、服务设计、社会设计算不算设计?还是说,设计是一种人类的创造活动?亦或是说,设计是一个行业领域,比如说平面设计、服装设计?或者说,设计其实是在指一种思维方式?

回顾历史,我们会看到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即我们对设计概念的认识,实际上是跟随着设计相关活动的不断变化而变化的。就是说,设计相关活动出现的时间线,从实践活动,到批评、话语,到设计教育,到设计方法、设计科学,再到设计研究与设计史,它呈现为一个生态位不断“增殖”的过程①这里借用了生物学中的生态位概念。Niche,在拉丁语中的意思是巢穴,生物学中指某一生物种群生活在其中的某一确定性的、拥有特定资源的环境条件,也称小生境或生态龛位。经济学中多借用来指称被大企业所忽略的某些细分市场,常翻译为利基市场。赫伯特·西蒙对此概念非常重视,他曾经指出,进化不是占据固定环境的生态位的竞赛,而是生态位的增殖。,即最初的领域仍然延续并活跃,而新的领域又不断扩展、涌现出来。可以说,对设计的实践与研究是不断进化、增长、延伸的,不像文学、建筑学或者美术学,就是在一个领域内,或者针对同一类研究对象不断地加深认识,或者变换研究视角(见图4)。

图4 设计相关活动的发展历程

而与此同时,这种认识的变化,也会反过来对我们在讨论设计时提出的问题产生潜移默化的影响。换句话说,对于设计认识的不同,实际上会造成我们思考问题的不同。如果我们把设计作为一种成果、作品,那么我们更关注的就是:它应该是什么样子的,什么是好的产品,什么产品才能带来经济效益,什么产品才不会造成环境污染,等等。但是如果你要把设计作为一种人类实践活动来看,你就是关注的问题就是我们应该怎么做:我们该怎么学设计,怎么进行设计才是对的。进一步讲,如果说我们要关注的是作为行业的设计的话,我们会看到有工业设计、产品设计、服装设计、建筑设计、海报设计、标志设计,甚至广告设计,那么我们关注的就是这个行业领域的专业技能是什么,优势是什么,设计师是怎么生存的,怎么接项目的,如何去解决问题的,解决问题的手段是什么,等等。但是,如果我们是把设计视作一种思维方式的话,我们可能更多考虑就是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思维方式,它跟其他的思考方式有什么不同,有什么优势,我们如何捕捉、解读这种思维方式,我们用这种思维方式能够做什么,等等。从学科的角度来看,提出的研究问题不同,选择的研究方法自然也会有所不同。

今天我们所看到的设计话题与相关概念,看上去令人眼花缭乱、无所适从。但是如果仔细鉴别的话,今天的很多设计研究领域,其实绝大多数都是近二三十年才成为研究热点的,如设计思维、设计管理、通用设计、可持续设计、体验设计、交互设计、服务设计、社会设计、非遗传承,乡村建设,等等。这些原本分属不同学科的话题,如今似乎都被纳入到了设计学的范畴之中。这样看来,这些设计领域不也是在不断发展、不断“增殖”的吗?那么,这些新兴的设计领域与传统上的产品设计、服装设计、视觉传达设计有什么共同之处吗?设计的变化为何会如此之快?照这样扩展下去,我们如何才能跟得上设计学快速膨胀的边界?

三、另类学科性:一个模糊的答案

问题在于,如果完全按照相对主义的思路,面对设计这个移动靶,设计学还有存在的必要吗?设计学的专业性,或者说学科间性到底是什么?想要回答这个问题,也许我们还是要回溯到上世纪60年代的那场失败而伟大的教育试验场——乌尔姆设计学院。以马尔多纳多和奥托·艾舍为代表的乌尔姆先驱们曾经充满理想主义地制定出一套著名的乌尔姆教育模型(见图5)。其尽管仍然以美学作为主要因素,但是更具有结构化的特征。它创造性地将基础课程、专业项目(产品设计、建筑、视觉传达、信息、电影)以及理论学科 (哲学、社会学、经济学、政治学、心理学)统一在一起,强调设计师是一个“集成商”,负责整合大量的专业,除了美学,还要有材料、制造、环境、社会、心理和营销的考虑。这一模型后来极大影响了包括皇家艺术学院在内的全球设计教育,包括我国上世纪末的设计教育体系[1-3]。但是问题在于,这样的教育模型是不是过于理想化了?我们对设计师提出的要求是不是太高了?设计师到底要承担多少责任?

图5 Ulm教育模型

既然确定性的答案无法给出,那么我们也许只能给出一个模糊的答案。譬如布雷姆纳在《设计无学科》一文中提出的观点:“设计的历史学科界限已经被一种我们称之为‘另类学科性’的无限时间/空间所取代。设计的职业化危机、全球金融化以及数字科技的快速利用都改变了设计思维和行为模式。因此,传统设计学科需要自身转型,从被实践所改造的传统状态,发展到对围绕网络化通信基础设施实践的响应重构。”[4]就是说,我们其实可以考虑一下,是不是可以把不断变化的设计学视为一个另类的学科,或者说像马歌林所认为的把它作为一个大的设计研究领域[5]来看待呢?其实,无论从国际国内来看,目前设计研究的大趋势已经在从方法论层面上的“为设计而研究”,慢慢地转到认识论和实践研究方向上的 “用设计来研究”。换句话说,设计研究,正在从规范性的研究,比如什么是好的设计,应该怎么去做设计等这种中心性的、自上而下的研究,转向一种去中心化的,自下而上的实证性研究。

从这个视角来看,我们才能更好地理解设计研究中理论与实践关系的问题:理论是确定性的,但也会令人们的思考教条化;而实践是充满风险的,但却会引发更多可能性。理论与实践不是泾渭分明的两种人类行动,而是人类行动时的两个环节——只有有意指导下的行动,才能真正推动人类的进步。

四、学科建设该建设什么:一个编辑眼中的设计学

回到我这个编辑的身份上,就设计学的学科建设稍微多说几句。

首先,是平台建设。大家都在说学科建设,但是我们的一般的想法都是学科建设就是高校的事儿,是教育体系的事儿。同时,我们在考核学科建设成果时,也更多的是在强调某个高校是否符合某种目录、规范,是否完成了评价、标准等自上而下的规定性要求,能打到几分。但是实际上,我们忽略了自下而上的那些平台、出版、评价制度等基础性、制度性的建设。高等教育的学科架构,在某种意义上就是某种研究体系的架构,这种研究体系的架构,既包括作为教育平台的学位教育的制度化、体系化,但同时还包括学术平台的健康发展,而后者,往往容易被我们忽视。学术平台,主要包括制度化的学术组织(比如协会)、持续性的学术会议,以及学术共同体建设中关键性环节的学术期刊。正如社会学家默顿在《科学社会学》中所指出的,现代科学呈现出一个具有独特的价值观、规范与组织性的制度体系,这一制度体系以奖励系统作为对科学家自身与其学术成果的承认[6]。缺乏这种承认机制的鼓励,或者说这种机制是薄弱的、标准混乱的,甚至不公平的,那么谈设计学科的建设就好比镜花水月。但是问题在于,现在的学术期刊评价体系其实特别适合那些制度化建设已经比较完善、发展相对成熟的学科,而当一刀切地用同样的方法来评价一个另类的新学科,就会发现很多不适宜的地方。例如,尽管位列交叉学科门类中,尽管被注明可授艺术学和工学学位,但是设计学期刊的核刊与C刊数量,不要说与工学相比,即使是与美术学相比都极为弱势。这就涉及一个非常现实的问题,就是在评价体系追不上的情况下,设计学还膨胀得如此之快,学校多、老师多、学生多,考核的时候一视同仁,那么科研压力怎么释放?这是否就是造成设计研究论文发表平台混乱、审稿标准不一现象的根源呢?

其次,是承认差异。方晓风曾经总结过设计学的两个属性:综合性与实现能力[7]。但具体说来,设计学更特殊的特征在于,它的综合性,正体现为它的专业性;它的实现能力,又恰恰建立在理论反思的基础上。因此,理论与实践的分类,对有些学科而言并不是太大的问题,比如人文社会学科虽然关注实践但并不强调研究者自身实践,而自然、工程学科虽然强调研究者的实践,但并不太关注理论层面的反思批判。因此,从目前的投稿情况来看,很多设计学论文大多或者侧重宏观理论和历史研究,或者强调量化实证研究。当然,这些研究方向本来都是成立的,但是当设计学科的大多数人都在写这种或文、或理的论文时,就成了问题——设计学的间性消失了。所以说,我们必须正视这种差异性。

最后,是不断摸索。这也就是为什么《装饰》一直在提倡“设计研究新范式”的缘由。在托马斯·库恩提出的范式理论中,关键性的两个概念就是 “正常学术”和 “替代方案”。而目前就设计学这个学科而言, “正常学术”远远谈不上,很多看上去很正常的学术研究,实际上都是模仿其他学科的,但是并不符合设计自身的特征以及设计学的学科间性,譬如忽略设计研究的实践属性、理论研究纸上谈兵、研究视角狭隘单一,等等。但是,替代方案是什么?实际上目前并不太清楚,我们仍然在探索。 《装饰》目前在做的很多工作,如特别策划栏目、优秀论文评选、举办学术年会,包括今年开设的个案研究工作坊等,实际上都是在摸索这个替代方案到底可能是什么。

五、结语:交叉不是目的,跨越只是路径

笔者最后想说的是,交叉只是设计的学科特性,但其实并不是我们学科建设的目的。所谓的交叉学科,交叉不是目的,我们真正的目标是那个交叉点,也就是问题集中的那个点。我们一直在说跨学科,实际上跨越也不是目的,跨越只是一段旅程、一个路径,我们的目标是跨过去之后的那个着陆点。以这10年来《装饰》发文量和被引频次学科数量的比较可以看出来,交叉实际上是来自于脚踏实地的设计研究自然而然生发出的一种状态(见图6)。就是说,当设计研究关注的核心问题和研究目的与其他学科都不同时,解决问题的手段自然也不同,研究的方法也会不同,这就必然会带来学科的交叉。而这并不是说,我们非得强调要去构建出某个交叉学科。学科建设其实不是我们的目的,更好地服务国家、社会、人民,为国家培养有用的人才才是学科建设的核心指向。学科这个东西其实是无法构建出来的,我们能做的只是搭好平台、铺好道路,再依靠无数研究者的努力,一点一滴地做出来。

图6 《装饰》10年间学科发文量与被引频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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