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亚华 张鹏龙 胡羽珊
图1 基于IAD框架的社会保障与农民集体行动的逻辑关系
根据IAD框架,影响农民集体行动的外部因素可以归结为自然物质条件、经济社会属性和通用制度规则三个方面。这三类外部变量不断影响着由行动者和行动情景所构成的行动舞台,通过相互作用形成产出,产出再反馈影响外部因素,最终形成一个完整的作用系统。以医疗保险、养老保险、低保和农业保险为主要代表的农村社会保障可归结为集体行动的三类外部变量中的经济社会属性维度,同时其自身也通过多种中介机制影响农民集体行动。本文在回归分析中将运用这三组外生变量作为基本分析指标,三组外生变量的具体分类和定义如表1所示。
本文采用2017年由清华大学中国农村研究院组织的“百村调查”项目获得的一手截面数据。其中,村级问卷包括村基本情况、公共设施和公共服务、人口和劳动力、土地和生产、公共事务和基层组织、人居环境、村庄与外界的联系、村庄近年来的变化等。农户级问卷包括家庭基本情况、土地利用与房产情况、公共服务与基础设施、基层组织和基层治理、合作经济组织、人居环境、意向性问答等。剔除部分存在变量缺失的样本后,共获得来自全国23个省份268个行政村的有效住户样本4428份。
2.核心解释变量:农村社会保障。农村社会保障主要有四种形式:一是医疗保险。自2003年7月起,我国开始逐步实施新型农村合作医疗政策,目前农村地区全面医保的局面已初步形成。但调查表明,并不是每个农户内部所有家庭成员都参加了医疗保险,因此本文采用拥有医疗保险家庭成员比例来度量农户的医疗保险。二是农业保险。本文选取是否自主参加农业保险作为农户农保的度量。三是最低生活保障。本文选取是否享受最低生活保障作为农户低保的度量。四是养老保险。本文采用老年人人均每月养老金的金额来衡量。
3.控制变量:基于IAD框架的选择。在自然地理条件方面,本文选择“村庄地势是否为平原”、“村庄是否为城市郊区”“村庄水资源自然条件状况”以及“农田到水源处的距离”变量。在经济社会属性方面,本文选取“户主年龄”“户主受教育水平”“家庭劳动力占比”“过去是否出现过缺水状况”以及“缺水是否严重影响农户的收入”变量。在村庄层面,本文选取“村庄所辖家庭户数的对数”“GINI系数”“人口外流比例”变量。在具体制度规则方面,本文选择“村庄是否存在私自挖渠偷水或截水的行为”“对偷水或截水是否有惩罚措施”两个变量。
表1显示了主要变量的描述性统计结果。灌溉类型的均值为1.484,接近于最小值0和最大值3的中间位置。其中,39.8%受访农户表示靠自然雨水(无灌溉),8.2%的农户表示自己引水灌溉,15.8%的农户表示采用井灌,36.2%的农户表示采用渠灌。关于社会保障,平均每个家庭中87.1%的成员拥有医疗保险,说明我国农村医疗保险的覆盖范围很广;45.7%的受访农户拥有农业保险,表明我国农业保险的覆盖范围还比较低;11.7%的受访农户领取了最低生活保障,老年人人均每月养老金为141.4元(仅5%的老人没有养老金),说明农村养老保险处于较低水平。
表1 主要变量及描述性统计
由于本文研究的因变量灌溉类型是有序离散型变量,因此采用Ordered Probit Model来对社会保障对集体灌溉的影响进行计量分析。回归方程为:
表2的计量结果显示,医疗保险、农业保险和最低生活保障皆显著降低了农民集体灌溉,养老保险对农民集体灌溉有负向作用。第(5)列包含全部四种社会保障的回归结果,与前四列社会保障单独检验的结果一致,医保、农业保险和低保均显著降低了农民集体灌溉,养老保险对农民集体灌溉的影响为负向。可见,社会保障在一定程度上瓦解了农民集体行动。
表2 社会保障对农民集体行动的影响:基准回归
表3 社会保障对农民集体行动的影响:南北差异
基准回归方程(1)中的社会保障变量可能存在内生性问题,这会导致社会保障的系数估计发生偏误。首先是双向因果关系问题,灌溉方式的选择可能反过来影响农户的参保行为;其次,一些重要的遗漏变量可能会同时影响农户的参保行为和灌溉方式,如农户的“个体主义”观念越强,同时选择个体灌溉和拒绝参保的可能性越高。
为了解决可能存在的内生性问题,本文选择“村庄到其行政归属乡镇的距离的对数”作为农户获得社会保障的工具变量。一方面,村庄离乡镇距离越遥远,其地理位置越偏僻,经济发展水平越落后,得到政府的转移支付就越多,农户获得社会保障的程度就越高,即农户的社会保障与其所在村庄到乡镇的距离正相关。另一方面,农户的集体行动主要是村庄内农户之间的相互行为,与到乡镇的远近并无直接关系。因此,“村庄到其行政归属乡镇的距离”是一个合适的工具变量。表4列示了采用两阶段最小二乘法(2SLS)估计的社会保障对农民集体行动影响的结果,与基准回归的显著性结果非常相似。这说明基准模型回归的结果是稳健的,社会保障的内生性问题并不严重。
表4 社会保障对农民集体行动的影响:工具变量法
社会保障对农民集体行动能力的影响过程是复杂的。社会保障水平的提高会通过引发村庄治理系统中特定因素的变化,进而对农民集体行动能力产生影响。农村社会保障的建立与完善,对乡村治理存在复杂的影响机制,既可能提升农村公共事务的治理水平,也可能对农民集体行动造成不利影响。
在交互机制方面,金融服务可以弱化社会保障对集体行动的影响。在我国农村,能够起到社会保障功能的不仅有传统的医保、农保、低保和养老保险,而且还有广泛的政策性金融。在政府引导、金融机构参与的前提下,政策金融主要面向农村地区和贫困群体提供服务。金融扶持能够在一定程度上提高农户对于资金短缺风险的应对能力,农户通过向银行和金融机构借贷来确保基本的生产生活不受外部负向冲击的影响。因此,金融扶持可以减弱农户对农村社会资本和相互依赖性这两个渠道的依赖,弱化社会保障对农户集体行动的负面影响。
表5 社会保障对农户相互依赖性的影响
2.中介机制——农村社会资本。为了检验社会保障对集体灌溉的影响机制,本文只需验证社会保障对农村社会资本存在影响即可。参照Putnam等的做法,本文选用三个指标对农户的社会资本进行度量,分别为“最近两周和其他村民相聚的次数(互惠部分)”“最近两周被其他村民拜访的次数(人际沟通部分)”“可信任本村村民的数量(信任部分)”。表6A显示,医保、农业保险和低保显著降低了农户和其他村民相聚的次数,即这三种保障降低了农户之间互惠的需求;养老保险对农户之间相聚的次数无显著影响。表6B显示,农业保险和低保显著降低了农户被其他村民拜访的次数,即这两种保障提高了农户的相对抗风险能力,农户对于社会网络的依赖也随之降低。表6C显示,农业保险显著降低了农户可信任本村村民的数量,即拥有农业保险的农户具有更强的农业灾害应对能力,对其他农户的依赖和信任需求相对较低。
表6 社会保障对农村社会资本的影响
3.交互机制——金融服务。为了检验不同金融政策下社会保障对农户集体行动的不同影响,即金融服务的交互机制,本文引入村级变量“村庄是否为‘信用村’”。被评为“信用村”村庄的农户在申请金融机构贷款的抵押、担保、额度上限等方面都享有一定的优惠政策,他们拥有更好的金融服务渠道,对社会保障的依赖程度相对较低(如表7所示)。首先,与基准回归的结果一致,医保、农保、低保均显著降低了农民集体灌溉。不同的是,养老保险负向显著影响农民集体灌溉。其次,各项社会保障与信用村的交互项系数均为正,而且除低保与信用村交叉项系数之外全部显著。这表明,与非信用村相比,信用村的金融服务较好,社会保障对农户及农户集体行动的影响相对较小。信用村的金融扶持能够在一定程度上缓解农户对农村社会资本和农户间的依赖,进而弱化社会保障对农户集体行动的负面影响。
表7 金融服务的交互作用
基准回归用相对客观的灌溉类型来衡量农户的集体行动,主要反映的是农户集体行动的结果。这里采用相对主观的农户集体灌溉过程中作出的贡献来衡量集体行动,主要反映的是集体行动的过程。如表8A所示,第(1)列依然采用基准回归中的灌溉类型作为因变量。第(2)列的因变量是农户近五年来“对集体水利设施的贡献”,结果显示,医疗保险显著降低农户对集体水利设施的贡献程度,即降低了农户集体行动的意愿。农业保险和低保对农户的集体行动影响也为负向。第(3)列的因变量是农户“参与集体水利设施维护的程度”,三项社会保障的系数均为负。第(4)列的因变量是农户“参加村庄灌溉用水的会议讨论”,结果显示,医疗保险、农业保险、低保均显著降低农户对灌溉用水相关会议的参与,从而降低了农户的集体行动。综上所述,本文基准回归的结果是稳健的。
表8 稳健性检验
基准回归分别用医疗保险覆盖家庭成员比例、是否有农业保险、是否有低保、人均养老金额度来衡量农户的医保、农保、低保和养老保险等社会保障变量。这里更多利用调查数据中关于这四类社会保障的信息替换基准回归中的自变量,来检验本文基准回归结果是否稳健。如表8B所示,第(1)列的核心自变量是“医疗保险报销比例”,计算方法为过去一年农户家庭看病报销金额除以看病相关的总支出,与基准模型中医疗保险覆盖家庭成员比例相比方差更大。结果显示,医疗保险报销比例越高(即医疗保险保障水平越高),农户越不倾向于选择集体灌溉(即农户集体行动能力越弱)。第(2)列的核心自变量是“拥有农业保险”,其包含被村集体强制参保的农业保险,比基准模型中农业保险的度量范围更广。结果显示,参加了农业保险的农户(即使是被强迫参加)的集体行动能力弱于没有购买农业保险的农户。第(3)列的核心自变量是“农户转移支付所得”,其一般包含政府补贴、救济等,比基准模型中低保的度量金额更高。结果显示,农户转移支付所得显著降低了农民集体灌溉,受到更多政府补贴救济的农户的相应集体行动能力更弱。第(4)列的核心解释变量为“是否免费获得养老保险”。结果显示,免费养老保险对农民集体灌溉有负向作用,不用自付参保费用的情况下农户集体行动能力较弱。综上所述,本文中基准回归的结果是稳健的。
本文以农村灌溉集体行动为例研究社会保障与乡村治理之间的关系,提出了对农民集体行动能力下降的新解释,揭示了农业农村现代化是经济因素与社会因素相互作用和耦合的现代化,为在新时期进一步推动农村社会保障制度改革与乡村振兴提供了新的洞见。研究表明:第一,医保、农保、低保和养老保险对农民集体行动均有不利影响,即农村社会保障会给乡村治理带来挑战;第二,医保和低保均显著降低了南北方农民的集体行动,而农保对集体行动的显著负面影响仅出现在北方农村;第三,农保属于生产性保障,能够直接提高农户进行农业生产的积极性,这种效应可以抵消部分社会保障对集体行动的负面影响;第四,为了抵消农村社会保障对传统社会资本的不利影响,要引导农民培育市场条件下的新型社会资本,如加强法律法规意识、倡导契约精神、强化商业合同执行等;第五,金融服务在农村的公共事务中发挥着重要的交互作用,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减弱社会保障对集体行动的不利影响。
本文兼具理论价值和政策含义。第一,在肯定社会保障对乡村治理积极作用的同时,也指出社会保障给乡村治理带来的挑战,并且揭示了其不利影响的形成机制,为集体行动理论和乡村治理理论提供了新的洞见;第二,建议以农村社会保障稳定农民基本生活为契机,加大农村改革。应借助传统和现代的各种组织文化资源,维系乡村社会资本,增进村庄归属感和认同感,增强乡村社会的凝聚力。在具体操作层面,发展金融服务,加强市场调节,协同推进农村社会保障体系建设与乡村治理水平有序提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