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和合,乐而不淫
——新体育札记(三)

2022-09-07 00:43李庆明
教师博览 2022年8期
关键词:性爱教育

◎李庆明

生命的最大主题不外乎生、死、性。因此,体育也应当包含生、死和性的教育。若略加拓展与细化,我觉得,体育可分为五大领域,也即卫生教育、健身教育、军体教育、性爱教育和死亡教育。本篇专门来谈谈性爱教育。

性爱是身体最敏感而神秘的部分,与之相应的性爱教育自然也成为身体教育最令人难以启齿同时也最具争议的领域。《中国大百科全书·教育》未收“性教育”词条,的确耐人寻味。考虑到性教育的隐秘性和它跨学科的复杂性,加上当下的性教育依旧处于“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尴尬状态,我们可以暂且先不给出一个界定,而是直面它的诸多问题,思考对策。

孔子在评价《诗经·周南·关雎》时曾说:“《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关雎》是一首妇孺皆知的古老情诗,却不能用今人的眼光去解读,因为它与人类最原始的性禁忌(在性成熟之前“男女授受不亲”)和性崇拜有关。性崇拜在远古时代普遍存在,外国学者弗雷泽、杰文斯、马林诺夫斯基、多尼尼等,我国学者闻一多、郭沫若、周予同、叶舒宪、萧兵等,都做过大量富有成效的研究。恩格斯在《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中也特别强调,在远古时代“人类自身生产”也即“种的繁衍”起初比“人类物质生产”更具支配和决定作用。孔子是尊重历史的,即使在晚年整理被后世奉为经典教材的“六经”(《诗》《书》《礼》《易》《乐》《春秋》)时,大凡涉及古老性爱情诗,都按照“乐而不淫”的原则加以取舍,并没有删除那些看似犯禁的诗文。甚至像《易经·咸卦》中直白描写性爱准备或过程的文字,如“咸其辅颊舌”“咸其脢”“咸其股”“咸其腓”“咸其拇”等,照样保留,更不用说《诗经》里大量涉及性爱的诗歌了。闻一多曾在《诗经的性欲观》一文中指出,《诗经》表现性欲的方式有五种:“明言性交”“隐喻性交”“暗示性交”“联想性交”“象征性交”。因此闻一多说《诗经》“淫得厉害”(非贬义)。在孔子看来,性爱本来就是人的天性的表现,所谓“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作为贵族后裔,孔子对于人的性事,既不回避,也不放纵,采取了一种包容而中庸的立场,所谓“发乎情,止乎礼义”是也!这也是经过孔子修订的《诗经》不同于过分渲染性欲、煽动色情的古罗马《爱经》、古印度《欲经》、古阿拉伯《芳香园》的地方。孔子本人与女人的关系也是中规中矩的,虽然他有可能离过婚。《礼记·檀弓》中有一段对话——“门人问诸子思曰:‘昔者子之先君子丧出母乎?’曰:‘然。’”子思是孔子之孙,有人问他其父有没有为“出母”也即被休的母亲受丧礼,子思说有。即便如此,孔子与其他女人却鲜有出格之闻。即使曾与卫国风流美女、卫灵公宠姬南子有过一次十分愉快的见面,为此不仅引发弟子子路的不满,而且还被后来的林语堂添油加醋地写成轰动一时的剧本《子见南子》,不过,孔子当时就对子路指天发誓:“予所否者,天厌之!天厌之!”后来鲁迅也在《在现代中国的孔夫子》中为孔子做了无罪辩护,觉得他“作为一个人,倒是可爱的好人物”。

其实,在中国的古代贵族社会,男女关系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局促封闭,那时一直盛行着一种“中春之会”的男女聚会制度。《周礼·地官司徒·媒氏》中说:“中春之月,令会男女。于是时也,奔者不禁。”按袁珂先生之说,中春之会其实就是在祭祀生育之神高禖的仲春时节由官方组织举行的狂欢派对。值此良辰吉日,鼓励年轻男女载歌载舞,谈情说爱,甚至私奔也被允许(“奔者不禁”)。不过,男女在性成熟之前则要接受性禁忌和性隔离制度的约束,很难见面。贵族男孩从十岁起就要去城郊外的学校“辟雍”(实为“避宫”,即男性回避异性的地方),“出就外傅,居宿于外”,接受严格的训练,包括性教育;女孩则“内而不出”,在家接受教育。《白虎通·辟雍》是这样说的:“父所以不自教子何?为渫渎也。又授之道当极说阴阳夫妇变化之事,不可父子相教也。”为此,一些专家学者还发掘、编纂出许多房中术的性学教材来,像长沙马王堆汉墓出土的《养生方》《胎产书》《十问》《合阴阳》《天下至道谈》等大概就是。后来儒道互补,特别是经由道教诸家的努力,汉魏以降,产生了包含古代性学的经典,如《玄女经》《素女经》《彭祖经》《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玉房秘诀》《千金要方》等,其中有不少关于性生活的科学观念,诸如性压抑不可取、性生活和谐、性生活健康、性功能障碍治疗等。

至于“男女授受不亲”由一种古老的性禁忌制度蜕变为一种闭塞封建的伦常规制,则是占据思想统治地位的儒家文化背离其古典贵族中庸精神并渐行渐远的历史产物。尤其是宋代建立和推行男女大防的礼教以来,古代相对健康的性文化逐渐走向没落,扼杀人性的婚姻制度扭曲了两性的正常交往,降低了夫妻生活的幸福指数,制造了无数为贞操而献身的烈女悲剧,同时却又兴起与之相反相成且日渐猖獗的娼妓之风。在这个颇具讽刺意味的矛盾世界中,程朱理学鼓吹的“存天理,灭人欲”“饿死事极小,失节事极大”等一系列禁欲主义主张,再一次扮演了钳制思想、扼杀人性的罪魁角色。清代更是变本加厉,进一步强化性禁锢政策,大肆禁毁古代性学著作,普遍强迫女子缠足、室女守贞、寡妇守节,其间虽有陆王心学提出“天理即人欲”等观念与之颉颃,顾炎武、王夫之、黄宗羲、李贽、戴震等大儒高举反礼教文化的大旗,尤其是近代严复、康有为、谭嗣同、梁启超、王国维等开明思想家受西学的影响,试图拯救儒学,返本开新,会通中西,大胆倡导新型性教育,但毕竟无法力挽狂澜于既倒,挡不住传统儒学的整体坍塌。至此,当初的“至圣先师”孔子转变成为“反派”角色,以“孔家店”为象征的儒学终于在五四新文化运动中成为众矢之的,传统中国教育则被贬为“无性教育”的代名词。

鲁迅先生曾在杂文《小杂感》中对国人因受伪道学荼毒而形成畸形的性想象进行了辛辣的讽刺:“一见短袖子,立刻想到白臂膊,立刻想到全裸体,立刻想到生殖器,立刻想到性交,立刻想到杂交,立刻想到私生子。中国人的想像惟在这一层能够如此跃进。”在经历了20 世纪初期西方和日本性学著作输入的基础上,民国时期的性教育渐趋发展,并产生长时间的性教育大讨论。陆费逵、盛朗西、黄公觉、周氏三兄弟(鲁迅、周作人和周建人),尤其是潘光旦、张竞生的性教育思想和实践给后世继续深入思考性教育留下一笔宝贵的思想遗产。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关于性教育的讨论和争议还会长期持续下去。

性、两性关系,是人的生物自然本性,这一点看上去毋庸置疑。不过,对此我们却不能做过于简单狭隘的理解。我觉得,马克思的性哲学思想可以给予我们重要的启迪。马克思的性哲学相当丰富,有待深入发掘,我这里只引用他在《马克思1844 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的几段话。在我看来,它们足可成为新型性教育的观念基石。

第一段话:“人是有情欲的存在物。情欲是人强烈追求自己的对象的本质力量。”这是从人的“本质力量”这一基本点,赋予包括性欲在内的全部情欲以存在价值。在另一个地方,马克思从感性生命的角度对情欲做了一个重要补充:“我的本质活动的感性的爆发,是在这里进而成为我的本质之活动的情欲。”因此可以说,作为人的感性生命力量的情欲观念,可以用来作为性教育的本体论支撑。

第二段话:“男女之间的关系是人与人之间的直接的、自然的、必然的关系……根据这种关系就可以判断出人的整个文明程度。”这可以看作是第一段话的延伸。它告诉我们,男女关系的自然程度乃是判定人的文明程度的基本尺度,换言之,性爱、男女关系的文明程度首先要从它合乎人的自然本性的程度得到确证。这意味着,对情欲、男女自然关系的任何形式的压迫、禁锢、扭曲、剥夺、侵害,都是反人性、反文明的。这已经可以从我国宋代以来的性禁锢制度得到充分的证明。

第三段话:“诚然,饮食男女等等也是真正人类的机能。然而,如果把这些机能同其他人类活动割裂开来并使它们成为最后的和唯一的终极目的,那么,在这样的抽象中,它们就具有动物的性质。”在这里,马克思强调人的性机能与动物的性机能之间的区别,意在提醒人们,人的性机能是在融入人性活动的全部丰富性中得以彰显的。在马克思看来,这种融合只有在理想社会中才能得到最终实现,而工业文明时代的异化劳动则将性从与人的其他自由活动之间的丰富关系中抽离出来,使之沦为单纯的动物行为。不难看出,这段话实际上是从历史目的论的视角对第一、第二段话的延伸与补充,它深刻揭示了人类的性活动只有与其他活动有机结合起来,共同成为人类的终极目的,才能促进人的全面发展。这无疑也是我们倡导新型性教育的重要依据。

性教育涉及的领域十分广阔,如性别意识、身体器官尤其是性器官的认知与保护、第二性征出现后的一系列身心变化与调适、性卫生、性健康与身体运动、性宣泄与升华、生育知识与技术、性爱与婚恋幸福、性功能障碍的识别与防治、性变态与性病防治,如此等等,这些需要专门的研究。我这里只表达两点最基本的看法。

一是探索性教育的现代性。现代性有多种含义,包括开放性、批判性、科学性、公共性等,其核心是理性(包括工具理性和价值理性)。这些对性教育而言都是恰当的。首先,性教育应当营造包容开放的社会、文化和教育环境,反对与世隔绝、封闭压制乃至剥夺禁绝等做法。其次,性教育应当继续深刻批判传统文化中对国人毒害深远的性禁锢观念、制度和教育方式,同样,对国外的性文化与性教育也应当采取批判性的评价、选择与借鉴,而不能囫囵吞枣、简单移植。再次,性教育应当充分依据青少年儿童的性生理、心理发展的规律与特点,运用性科学(包括性生理学、性心理学、性社会学、性人类学、性医学等)原理与方法,帮助孩子获得性健康的知识与经验。最后,性教育也可以在某种程度上与卫生事业一样,获得公共事业的性质,性教育进入公共学校本身就是性文化现代性的表现。此外,建立性爱、婚姻、生育等的公共管理机构,帮助个人完善性习得的社会建构,化解深陷困顿的家庭问题,提高男女择偶的标准,提升两性婚恋与性爱的幸福指数,促进民族人口的优生优育,正视长期存在的性等级观念与对公民性权利的压制,在合理区间内探索罗宾、吉登斯、威克斯等人倡导的两性关系民主化的可能,以纾解工业化时代日益严重的劳动异化导致的性压抑现状。与此同时,也针对现代社会同样日益膨胀的“性革命”“性解放”带来的放纵与新问题,探索建立一种真正具有建设性的“肯定性干预”的“权力与性的关系”——福柯在《性史》里提到过这种“肯定性干预”的关系,尽管他并不认同这种关系。所有这些,对于丰富与拓展性教育的现代性内涵,无疑具有积极而深远的意义。

当然,我也不赞成性教育的极端现代性主张,相反,我们必须高度警惕、直面极端现代性带来的种种问题。如前文所说,源远流长的传统性教育文化并非一无是处,激烈的反传统与极端的现代性一样危险。传统的性文化与性教育毕竟留下不少宝贵的精神财富,至少它主张的“乐而不淫”“发乎情,止乎礼义”等体现情理交融的中庸思想是非常可取的。尽管它所强调的“理”主要是伦理性的“礼”,但如果能去粗取精,把它与现代科技的“理”打通,必能为走向未来的性教育贡献智慧。

二是保持性教育的神秘性。性具有天然的神秘性和排他性,人的羞怯感和羞耻感的很大一部分来自性的神秘性。所以,保持性教育的神秘性,可谓天经地义。

在古老的时代,男女实行性禁忌、性隔离制度,在相对隐秘的空间分别对男女传授不同的性知识经验,保持了性教育的神秘性。从某种意义上讲,这是自然选择仍然对人类发挥作用的表现。到了现代社会,性虽然早已成为公共话题,但在性知识、性经验的传播与教育路径上继续保持这种神秘性仍有必要,因为它表现了对性的自然本性的尊重。例如,家庭是一个私人空间,父母尤其是母亲应当扮演更重要的性教育的角色,可以为保持性教育的私密性发挥不可替代的作用。即使在学校这类公共空间里开展性教育,也应当尊重日渐长大的孩子对于性的敏感与羞怯心理,采用性别化、个别化、文学化、艺术化等性教育策略。这些策略对于保持性教育的隐讳性、神秘性是有益的,肯定比那些赤裸裸地进行所谓“性科学”知识传播更容易被孩子们接受,也更有利于他们的性健康。

因此,性教育的神秘性适可与它的现代性形成巧妙的互补关系。这一点,我对世界性心理学先驱霭理士乃至现代不少性教育专家过于直率的性教育主张不敢苟同。霭理士认为,性教育应当及早开始,而且“父母的责任是最基础的,至于家医与教师的责任,乃是后来的事”。这无疑是正确的。他也批评了对性教育采取过于遮遮掩掩甚至不了了之的缄默立场与做法,认为任由子女自己暗中探索,结果反而容易引发孩子病态的性好奇,甚至误入歧途。他列举一些当时的理论来证明性教育隐讳性的害处。例如卡衡把隐讳视为性精神病的一个原因;马罗说隐讳不但无益,而且有害,越是遮掩,越容易集中人家的视线;荷兰著名作家墨尔达陀利也认为,因掩饰而造成的知识的缺乏不仅不能保全儿童的纯洁,反而足以促使他们胡思乱想,使之更加畸形化。这些当然也有一定的说服力。但是,霭理士由此一味反对性教育的隐秘性,则有点以偏概全。其实,在家庭由父母直率地向子女传授性知识,本身就具有一定的隐秘性,因为这毕竟是在私人空间。但在学校这样的公共空间进行性教育,就要具体分析。霭理士非常支持阿伦夫人的分析与判断:“要是一个教师,在答复这一类问题的时候,怕难为情,那他就不配做教师,因为那种怕难为情的神情有一种潜移默化的力量,使儿童们感觉到一件好东西受了糟蹋一般的不愉快。”这就把私人空间和公共空间里的性教育混为一谈了,未免失之武断。教师要不要在学校的公共课程里不顾学生情面与心理,直率地传播性知识,这是值得讨论的严肃问题。教师在讲述这些知识时显得有点害羞,是否一定使学生感受到羞耻与沮丧,我表示怀疑。霭理士还坚决反对母亲给孩子讲有关性的神话故事,认为这是在用无聊的故事对孩子“撒谎”,而孩子会因为他们关于性的疑问没有得到直接的答复而失去对母亲的信任。这样的推理更加不合情理。其实,用充满诗意的、文学的方式进行性教育恰恰是可取的,尤其是在公共的教育空间里。霭理士本人也为通过文学艺术(包括裸体艺术)进行性教育做过辩护,这就显得有些自相矛盾。霭理士甚至把隐讳与龌龊、危险思想简单等同起来,例如他引用瑞丘蒙夫人一本关于母教的书中的这样一段话:“我要三令五申地说,我们对于身体某部分所守的秘密实在是儿童思想中危险成分之所由来。从很小的年纪起,大人就告诉他们说,这部分是神秘的,不但是神秘的,并且是龌龊的,那神秘就从这龌龊中来。”这更加令人感到不可思议。我认为,只要羞耻感对于人的发展是必不可少的,那么,身体和心理世界的某些部分保持其隐讳性、神秘性,不但未必是龌龊的,相反还可能是美好的。霭理士自己也不得不说:“性固然终究是一个神秘的东西,但是瑞夫人也曾很对地说:‘生殖与生产的真正的神秘与通俗的那种鬼鬼祟祟的神秘实在有天壤之别,不可以不辨。’”既然如此,性教育不是正需要这种“真正的神秘”而非“通俗的那种鬼鬼祟祟的神秘”吗?

由此,我不禁想起在深圳南山“央校”工作期间发生的一件事。有一年,我邀请科技史、性文化史大家江晓原先生来学校讲学。在晚上举行的一场有关性教育的学术文化沙龙上,我主张性教育应当保持必要的神秘性,但一位前来参加沙龙而且在国内也颇有影响的儿童性教育专家则表示坚决反对,我们之间爆发了异常激烈的争论。我当时的说话声可能高了一些(晓原先生也为此批评了我),这位专家气得半场拂袖而去。虽然沙龙没受什么影响,但后来每每想起这件事,还是觉得有点遗憾。不过,对于性教育保持必要的隐讳性和神秘性这一立场,我至今并未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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