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杨林柯
一
丹麦哲学家克尔凯郭尔认为:一个人怎么信仰,就会怎么生活。对于教师来说,他怎么信仰,也便带来怎样的教育。因为信仰指引的是生命的方向,如果外界足够宽容,一名教师相信什么,便会把学生引向什么。
问题在于,一名教师如果根本上就没有什么信仰,那么便不知道怎么教育,他无非是被一些外在力量牵动着,其存在实际上与教育无关。
信仰是对某一种观念的心灵确认和精神臣服,而这种观念是一种真理性的存在,是一种主观性的实在,也是一种无所不在的整全的、均衡的观念系统。
教育不仅是知识的传授,更重要的是价值观的影响。
价值观的教育才是最根本的教育,也是一个时代的教育系统正常、深刻的关键。
价值观是文明基座,也是国与国之间、人与人之间对话的基础。这个世界发生的矛盾,除了利益争夺,就是价值观冲突。
二
信仰要解决的根本问题就是生与死的问题。教育者如果要追求自己的教育信仰,就应当思考“我为何而生”,也应当思考“我为何而死”,当然,思考“我从何而来”自不必说。从教育本身来说,教育者应该思考的是:“我为何而教?”“我的存在意味着什么?”“我希望为未来社会留下怎样的人?”当然这些问题对天天辛苦繁忙的教师而言,可能是增加了心理负担,但不是笔者站着说话不腰疼,而是应该认识到,这才是最核心、最根本的问题,不然,教师的工作和蚂蚁搬家、蜜蜂采蜜一样,只是出于生存本能,教师就会失去自己的理想。
当下的教育过于功利,但信仰根本上是反功利的。
如果一个有教育信仰的人,成天思考的却是成功、名望、特权以及自己在俗世的显耀与发达,那么他就不具备真正的教育信仰。因为真正的信仰不是为了当下这个现实世界,而是为了一个理想的世界。或者说,仅有实用理性是无法建立起真正的教育信仰的。
信仰不是用来谋利的,而是用来求真的,虽然求真可能会有很多难处,但许多人依然在坚持,因为平坦的大路总好走,而羊肠小道走起来总是艰难的。
三
教育为什么需要信仰?
因为教育并不是万能的,因为教育面对的是人,而人是世间最复杂的存在。
汉语有个词“服从”,“从”的前提是“服”。敬畏、顺服真理,才会跟从真理,改变自己,放弃以自我为中心,才会学着接纳世界、宽容他人,与命运携手,与生活和解,与大道合一。所以从信仰的意义上讲,教育其实也是灵魂的产业,是精神本体的构成部分,它呼应的是宇宙间最恒久、最细微又最震撼人心的声音。现实的教育除了传播知识之外,其实也传播了谬误,你得学会忍受,屈服于现实法则。
教育从属于文化,从属于一个巨大的系统。一个人的性格、习惯、兴趣、爱好……既有基因的遗传,也有环境的影响,学校里的教育又能怎么样?教育以外的各种力量对教育都有制约,比如家庭观念、社会问题、制度问题、学校问题……许多问题都很难只归结到学校或教师身上。所以,许多教师内心其实是矛盾的,他们知道教育在现实洪流中被裹挟,但他们从来没有放弃自己的努力,用实践来对抗现实,就像西西弗斯,不断地推石头上山,然后石头又滚回山脚,然后再推,如此努力,但又如此无力。明知无力却不放弃,由此确立了存在的意义,这,就是教育的信仰。努力,却不考虑成败得失,因为内心没有奢求,也就不会有失败的痛苦;因为没想得到,也就无所谓失去。
四
教育需要求真求道,而求真求道的过程是自我解脱的过程,也是走出自我中心的过程。只有走出自我中心,才能看到真相,发现真理。比如,人类看到太阳每天都从东方升起,从西方落下,因此得出太阳绕着地球转的结论。那其实只是假象,这种“地心说”的产生实则因为人类困于地球之上,没有大时空的观念,“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科学只是探求真理的工具,本不是真理本身。仅靠人的感官经验以及可怜的理性,是看不到整体的,也是找不到真理的,必须靠灵性,靠思想,靠逻辑工具。有人说:“实践是一切。”这句话高估了人类的实践,高看了自我,不过是科学主义作祟,认为一切都可以在实验室里来进行检验,忽视了世界上最重要的东西是检验不了的,是没有重量的,却是无价的。你说“爱”多少钱一斤?电磁场、引力波能看得到吗?光合作用是怎么发生的?相对于宇宙,人类才存在了多长时间?人类怎么知道宇宙的真理呢?而且,人类的实践还受到各种主客观条件的限制,你怎么去检验宇宙的真理?就像称重,秤的标准不同,得出的结论一定不同,那以谁的秤为标准呢?
五
奥古斯丁说过,每个人的一生都得孤独地面对两件事:一是孤独地面对信仰,二是孤独地面对死亡。所谓信仰,用哲学家怀特海的话说,就是把自己的有限性和宇宙的无限性结合在一起而形成的一种关系,就是“在一个看得见的世界中看到一个看不见的世界”。人生有很多选择,而最根本、最重要的选择,就是信仰的选择。
教育本就是信仰,至少是信仰的组成部分,因为人类历史上教育的发展本身就和信仰密切相关。
信仰使我们和宇宙本体发生联系,生命因此有了根基,也就有了力量。
习近平总书记说:“人民有信仰,民族有希望,国家有力量。”教师有信仰,教育才有希望。但知识教育不能代替信仰教育。科学研究的是外在世界,而信仰关乎心灵世界,是对人的终极关怀。对这一点,东西方哲人都有近乎一致的思考。比如梁漱溟先生就说,人要处理好三种关系:一是人与物的关系,二是人与人的关系,三是人与自我的关系。这三种关系不能颠倒,由低到高。而克尔凯郭尔也认为人生有三个阶段:一是感性阶段,二是伦理阶段,三是宗教阶段。梁漱溟说的“人与自我的关系”放大了思考,其实就是人与宇宙本体的关系,因为宇宙本体就是那个无限放大的自我。这种对“超我”的寻找能够让一个人不断走向高处。克尔凯郭尔说的宗教阶段也是一样,因为生命需要终极关怀,宗教只是信仰的形式。同样,教育也不能仅仅是国家和社会的工具,不能仅仅传授一些实用的知识,它应该有对生命的终极关怀,由“安身”走向“安心”。
人是灵与肉的统一,肉体活着需要食物,需要物质的支撑,需要社会关系的维系,但没有灵魂的安顿,人不会从容,更不会幸福。那些高智商犯罪的,自杀或杀人的,报复社会的,难道仅仅是物质缺乏吗?根本上是精神出了问题,心灵没有家园和归宿。
至于成功,我们的社会对它太过关注,但其实只有获得幸福才是真正的成功。
人的成长很慢,成功是可遇不可求的,它本身就是优秀的副产品。一个优秀的人,他的成功是迟早的事。而且成功本就是个过程,不是简单的结果。
当然,这些我在工作之初并没有想过,当时只是满足于把书教好,学生成绩不要落后,让学生喜欢语文,喜欢我的课。后来渐渐觉得应试教育的急功近利越来越压迫教育价值,甚至和真正的教育背道而驰。教育关注的核心是人,而应试教育关注的核心是成绩,是升学率,虽然它也说“以人为本”,但这个人在应试教育体制下只有工具价值,并没有变成目的。因为应试教育对人的评价就仅仅是成绩量化,而人恰恰是最难量化的。人是万物的尺度,拿什么给人做标准呢?一个人的身高体重可以量化,但一个人的健康、人格、灵魂的质量怎么量化呢?所以必须有个更高的尺度,这就必须确立自己的教育信仰——教育想干什么?你所教的这一门课想干什么?它和一个人有什么关系?和这个社会系统有什么关系?
教师要在一个系统中认识自己,找到自己,进而发现自己存在的意义和价值,让每一天过得快乐而充实。像钱理群先生说的那样:想大问题,做小事情。如此这般,教师就是一个有信仰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