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 飞
(湖北美术学院,湖北武汉 430200)
1475年3月6日,在佛罗伦萨附近一个名叫卡普拉斯的小镇上诞生了一个小男孩。其家族之前曾显赫,而如今已没落。在其经历了童年失母、被父亲打骂等阴影后,这个小男孩变成了一个沉默寡言但又有一些固执己见的少年。他20岁,前往罗马,开始为教堂服务,本该是他喜欢的艺术事业,但他并未从中体会到他想要的那份快乐。在1508年,教皇尤利乌斯二世想要改变西斯廷教堂内部原本的装饰,决定聘请米开朗基罗重新设计并绘制教堂的穹顶。在此之前,米开朗基罗主要是以雕塑家的身份而声名大噪,其主要被人熟知的作品就是《大卫》。作为一名画家,米开朗基罗在当时还并不被他人所看好。根据瓦萨里的说法,教皇尤利乌斯二世之所以派给米开朗基罗这样一个困难但崇高的任务,是因为米开朗基罗的两位艺术对手,建筑师布拉曼特与画家拉斐尔的鼓动。瓦萨里说,这两个艺术家希望米开朗基罗在这次任务中取得失败,因为相对于绘画,米开朗基罗无疑更擅长雕塑,通过这次任务或许他会与教皇彻底闹翻,以至于在罗马待不下去。但事实上米开朗基罗非但没有失败,反而创作出了世界上最大的壁画之一,这一西方艺术史乃至世界艺术史上的宏伟巨作。米开朗基罗,真的是一位“同时拿着笔刷与凿子”的艺术家。
米开朗基罗基于其严谨的人体解剖学,对于他笔下人物的骨骼、肌肉等都进行了严密的判断从而使其能对人体表面产生影响。米开朗基罗创作的天顶画组画,使得具体的、人性化的、赤裸的人体得到了充分且优美的展现,突出了人自身的美,使得人更加关注自我,关注人本身。这完美体现出了文艺复兴的精神内核。下面将从具体的作品以及作品的多重方面来论述他的人物造型与其对于身体意象的高度升华。整组画的人体均具有十足的动势,线条极度流畅且清晰。西斯廷教堂穹顶画可能是在梵蒂冈的基督教神学家的协助下制定的,中心内容全部围绕着著名《创世纪》的场景。从神开天辟地,到挪亚方舟,这些画都是有着属于自己的顺序的,所以要把它们看得清楚、看得明白,观众必须面对祭坛墙,站在大厅入口的一端仰望穹顶。序列从“创世”开始,位于圣坛正上方,向教堂大厅的入口延伸,分别为《神分光暗》《创造日、月、草木》《神分水陆》《创造亚当》《创造夏娃》《原罪-逐出伊甸园》《诺亚献祭》《大洪水》《诺亚醉酒》,总共九个场景。同时米开朗基罗还描绘了十二个先知与巫女、“耶稣祖先的故事”与另外四个圣经故事:《礼拜铜蛇》《大卫杀死哥利亚》《惩罚哈曼》《朱提斯杀荷罗芬尼斯》。其中每一部分,都反映了米开朗基罗对于人体力量的肯定,他通过自己的双手以及过人的艺术天赋谱写出了独属于人性美的美妙音符。
人对自身的审美感,伴随着人类物质生产和种的繁衍时间而产生,这就是所谓的“人体美”。然而,文明的不断演进与宗教的不断发展,使得人类把裸体的习惯认为是裸体的羞耻。人体艺术的发展,可以说是人们自身审美感的物化,是对现实人体文化的一种超越。艺术家在创作之时,在画作中倾注了不知多少的人生情结,最终在自身的艺术作品中得到了解脱。但纵观世界美学史,人类身体发展的命运都值得思考,其实他很有可能就是人本身而已,但是却长期遭到排挤与贬抑。
“由于感知是人的活动(尽管不是人的本质活动),因此人就不能只是灵魂,而是肉与灵的复合物”。直到中世纪,人的身体意象的呼唤才逐渐得到了微弱的回应。我们可以说,渐渐地承认身体的主体性就是中世纪基督教美学发展的一个亮点,他继承了古希腊时期对于人身体认识的思想,为中世纪之后的感性复兴埋下了伏笔,虽其对于人类身体主体性的认识仍停留在狭小的局限之中,但可以肯定的是,正因如此,中世纪神学美学中对于人类身体的认识才没有沉寂在千年的暗夜之中,此种观念的转变与发展对于中世纪以后美学的发展具有深远的价值影响。
文艺复兴时期,基本上所有的绘画主题都是在围绕着宗教与希腊传说进行创作,传统的基督教神学仍在这一时期支配着许多人的思想与行为,但是米开朗基罗以其先见的对于人类身体的主体性认识在西斯廷天顶壁画中将圣经中故事作为创作的原型时,加以大胆鲜艳的色彩,使得整体画面具有了强大的律动感。虽为宗教题材,但其中米开朗基罗所蕴含的小心思则可一眼看破,他为了达到赞扬人体美与人体精神美的高度,对于人的创造力进行了神化,由此也开启了画家们由神到人绘画观念的转变,也更加体现出了画家们对于人类身体的认识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体现出了人文主义思想和人文精神的高度发展。
“对于其同辈而言,这些画在当时无疑是异端”。在前面我们提道,随着文明的演进更重要的是宗教的不断发展,裸体艺术的发展置于了下层。我们可以想象,在当时宗教神学占有社会主流地位时,这样的赤裸人体绘画是对社会主流怎样的一种挑战。
当与米开朗基罗同时期的拉斐尔作品的人体表现,以《带金莺的圣母》为例进行对比的话,拉斐尔的画作更加倾向于表现画面环境中的和谐与人物形象的恬静感,米开朗基罗的画面则更多凸显了画面的戏剧性张力:人物形象的身躯扭动与或焦虑或紧张或恬淡的人物表情则都展现出了画面的流动性,使得观者充满了自身想象的空间。纵观整组天顶画,可以发现其想要去主要凸显的就是人体力量之美,利用极度夸张的肢体语言与画面构成去营造出极具人体力量与特色的人体造型。根据画面所需,米开朗基罗在创作时会主观的对于肌肉的相互作用与变化进行艺术创作,使其更加表现画面的动感与人体经过骨骼转折形成的动势美如《大卫杀死歌利亚》。画面中所有运动瞬间的动作都预示着下一个动作的即将发展。整组壁画的画面看似静止地躺在教堂的墙壁之上,但实则其在冰冷的墙壁上充满了人性光辉的流动,如《惩罚哈曼》:其中包括所有人物的面部表情,每一处的面部肌肉都传达出每个人不同的思想特征与内在情感。
现抛出一个问题:“能够制造出画面空间延伸感、增强视觉冲击最有效的方法是什么?”毋庸置疑,绝大多数的回答是——运用“透视”。“透视”很完美且科学的符合人类的视知觉。正因如此,艺术家可以根据“透视”去强化或弱化画面中的某一部分。这就类似一部小说或一部电影,戏剧冲突是经过转换、剪辑等方式进行处理后展现给观众的。整组壁画的人物,米开朗基罗都使用了较为夸张的视觉透视语言,在保持符合视知觉舒适的同时,夸大其表现效果,以提升画面的视觉冲击。例如在《创造亚当》中(如图1),亚当的身体躯干以及上帝伸出的手指,通过夸张的透视在画面中得以拉近,而画面两侧人物的身体则被动地向内侧所延伸,从而突出“神”与亚当在即将接触那一瞬间的画面,两只手被米开朗基罗主观的拉近在了画面的中心,直接使得画面的视觉中心得以突出。米开朗基罗在其中还进行了一定的主观加工:画面右侧以仰视的欣赏角度去呈现上帝浮于其世界的身体,也体现出了神的至高无上与无所不能。而对于神的体态描绘也展现出了“身体意象”的较大发展。
图1
透视的重要性及其主观夸大是艺术创作中极为重要的一环,恰恰体现出了艺术家内心的真正世界。这组壁画中所展现出的人体特征,米开朗基罗对于人体结构的深刻认识以及对于肌肉表现的夸张性也是功不可没。
整组壁画作画者以夸张的形式进行了主观的再创造。整体人物的体态在一定程度上被夸张化,肌肉的表现更为强健,仿佛被赋予了一种十足的生命力,一种蓬勃而出的生命之火即将点燃。米开朗基罗这组壁画的创作完全是一次英雄式的跨越,他没有去以坚实、雄壮的固有认知去表现男性之躯,也没有以阴柔、秀美的特征去表现女性之躯,而是以他认为的完美之躯、符合其想表现的内在精神为主去表现他想要凸显出的完美人体,以展现其人文精神。他所呈现的是人体肌肉之间运动所产生的人体结构之美,而不仅仅停留在性别这一刻板印象之上。在整组壁画中,女性的躯体也与男性一样雄壮,生长着极为健硕的肌肉,《亚当夏娃逐出伊甸园》(如图2)这一部分,正是对其的最好举证。米开朗基罗在创造人体时,遵循着相关、协调的理念,也就是说,他笔下的壁画人物的肌肉,如有一部分收缩就必有一部分舒展,由此来更好地均衡人体、均衡画面。以其中的《神造日月》部分为例,整幅画面很夸张地将下肢的肌肉紧紧地收缩起来,而上半身的手臂则是扩展开来,上下肢的对比差异极为明显,通过此种“侧重”表现展现了神的伟大性与神无穷的双手之力创造了日月与花草。
图2
整组壁画中,人体肌肉的收缩与扩展使得画面张力得以充斥。如果我们回归现实的话,这些人物动态或者人物体格的确不那么真实,不那么合理。但如果以观赏艺术的角度来看,正是这样的夸张人物体态反映出了艺术家独特的形式表达之法,也恰恰体现出了米开朗基罗对于人类身体的肯定与对于身体意象发展的高度认识。正如丹纳在《艺术哲学》中所写道“他做的许多解剖,画的无数的素描,经常对自己作的内心分析,对悲壮的情感和反映在肉体上的表情的研究,在他不过是手段,目的是要表达他所热爱的那股勇于斗争的力”。
众所周知,米开朗基罗创作这组壁画完全是“被迫的”。因为他曾经也说自己并不擅长壁画,而雕塑才是他的长处。如果了解了艺术门类及其各自的特点后就可得知,雕塑相比壁画来说,雕塑的立体感更足,较强调凭借人的感官去触摸,在接触到时会给予创作者一丝实际感与反馈性。当所有人在等着米开朗基罗出丑时,他作为天才艺术家的惊人才能让所有人为之折服。壁画中的人物给观者一种可触摸的力量感。人物的躯体似乎是一种我们常人难以攻破的材质,而并非人体的肌肉,这样的质感表现带给观者的视觉感受是有力的、结实的,是一种蕴含了无穷生机与活力的身体特质,是超越肌肉肌理的一种具有无限力量的神圣之躯。整组壁画,米开朗基罗没有选择偷懒在画面的暗部去省略一些细节,而是尽可能地把所有细节都清晰地描绘出来,使得人物完美地呈现在我们眼前。这种独特的雕刻般的绘画形式正是由于米开朗基罗非凡的雕塑才能,从而使得壁画充满了雕刻气息,同时也开创了一种独具米开朗基罗意味的风格。
如果说这组壁画的人体特征还有什么值得一提的,那回归人“身体概念”本身的“悲情”二字仍值得一提。“在米开朗基罗看来,艺术应该具有充分的悲剧式的英雄主义色彩”。整组壁画所体现出的悲剧性色彩,一方面来自米开朗基罗自身的人生经历与情感感受,另一方面则是由于他对绘画题材的自我理解:宗教的内容多在表现人物的悲情以及上帝的仁慈。壁画中的人物面部塑造、身体的扭动、肌肉的收缩等都蕴含着巨大的悲情力量。这不仅仅是米开朗基罗对于自己内心的释放,更是对于文艺复兴时期个性解放的真实反映。
西斯廷教堂天顶画中所表现出的人体完美,不是肤浅的、停留于墙壁表面的,而是强劲有力的、极具诉说性的,这正是文艺复兴的时代思想特征所带来的。米开朗基罗处于文艺复兴的时代转折期,对于他本人来说,一方面要对之前的艺术表现以及题材诉说加以继承,另一方面则需要对新的意识形态以及创作理念有所发展。整组壁画内容虽为宗教题材,但米开朗基罗对于人体的描绘则更多的凸显了人的自然属性。画面中人物强健的体魄,无不体现出人这一生物与生俱来的伟大,歌颂了人体这一自然之美,体现了这一时期“身体概念”的高度发展。
从人体意象的角度来看,文艺复兴绝非突兀的革命。米开朗基罗对于西斯廷教堂天顶的描绘,在一定程度上冲击了基督教神学的领域,因为在基督教神学的视域之中,有较高的能力、美、善等特点的都属于灵魂、属于神,而身体只不过是感觉主体。而米开朗基罗通过艺术作品的独特诉说与人自身的主观能动性,为当时的社会提供了蓬勃的向上精神。前文之所以使用“在一定程度上”这一限定词,则是由于当纵观与米开朗基罗同时期的多名画家现存的绘画作品,他们作品中的人或穿着的服装类型或服装的基本着色也基本遵循着当时教会的规定。因此,不能肯定地说米开朗基罗在西斯廷教堂天顶画中强调出的人体肌肉力量感、人体强烈的动势以及夸张透视后展现出的蓬勃生机是对基督教神学束缚的一种抗争,但他却可以称得上是对以人为典范、正确对待人体意象的最佳诠释。米开朗基罗所处的时代已经是文艺复兴的盛期了,由此产生的对人体意象的高度理解与完美诠释,近距离的为后期“巴洛克”风格中对于人体意象的理解提供了十足的借鉴;长远来看,为十八世纪大面积肯定“身体概念”思潮的出现与发展奠定了坚实的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