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虎丘路新村土墩M5“吴侯”小考

2022-08-31 12:14常泽宇
东南文化 2022年4期
关键词:孙策姓氏

常泽宇

(复旦大学历史地理研究中心 上海 200433)

内容提要:苏州虎丘路新村土墩M1、M5墓主被发掘者推定为孙吴宗室成员,但这一观点并无坚实证据。综合现场发掘情况与相关文献史料分析,M5文字砖所见的“吴侯”当指都亭侯吴纂,属“姓氏+侯”类爵称,而M1墓主也绝非孙策,不排除其与M5墓主分别来自前后不同家族的可能。

2016—2018年,江苏苏州市考古研究所在苏州虎丘路新村土墩发掘了四座三国孙吴时期的砖室墓(M1、M2、M5、M8)[1]。其中,位于土墩中部的M5出土了“建兴二年”(253年)纪年砖、“吴侯”文字砖等,无疑是标识M5墓葬年代及墓主身份的重要信息[2]。

简报首先指出M5所在的苏州市在汉六朝时期为吴县,新村土墩亦曾出土过载有“吴天之墩”的南宋墓志,且“吴侯”系孙吴时期一个具有明确指向意义的重要封号,故M5墓主应是一位封于吴县的孙吴宗室成员。又据开口层位知M5晚于土墩中部偏东的M1,两者位置关系非常密切,加之墓砖的尺寸、砌筑方式均较为接近,所以M5墓主很可能是M1墓主的晚辈。发掘者还结合M5曾遭毁墓、“建兴二年”纪年砖等因素,推断M5墓主即《三国志》所载的吴侯孙绍,并将“吴天之墩”解作“吴天子墩”,进而认为孙吴政权内能称得上“吴天子”且与M1墓葬发掘情况相对应者,只有孙策“高度相似”[3]。

笔者认为发掘者的系列论说看似圆通合理,实则证据链条草率牵强,尤其是将“吴侯”文字砖之“吴”视作地名,将“吴天之墩”解为“吴天子墩”,不免有曲解附会之嫌,难以令人信服。

检《三国志》所见“吴侯”者凡五:

1.孙策。孙策于东汉建安三年(198年)被曹操表奏为讨逆将军,封吴侯,建安五年(200年)遇刺身亡[4],与M5之“吴侯”在年代上相差较远,显然可以排除。至于M1墓主是否可推定为孙策,后文会有专论,此不赘述。

2.孙绍。孙吴黄龙元年(229年),孙权封孙策子绍为吴侯,后改封上虞侯,孙绍再传子奉,至孙皓时被诛[5]。孙绍徙封,即使不葬于上虞(今浙江绍兴市上虞区),也不当在吴县。

3.孙英。孙吴赤乌四年(241年),孙权封孙登次子英为吴侯[6]。孙吴五凤元年(254年)秋,孙英因谋杀权臣孙峻事泄,自杀国除[7]。家人依礼收葬孙英于吴县的可能性似乎很小[8]。

4.孙基。五凤中,封孙霸子基为吴侯。264年孙皓即位,“追和、霸旧隙,削基、壹爵土,与祖母谢姬俱徙会稽乌伤县”[9]。孙基遭孙皓贬斥,当葬于乌伤(今浙江义乌市)。

5.孙壹。曹魏甘露二年(257年)六月,曹魏封前来归降的吴宗室孙壹为吴侯。四年冬,孙壹被杀[10]。孙壹入魏,当葬于北方。

通过对以上五位吴侯的生平梳理可知,将M5墓主推定为孙吴宗室成员,证据并不坚实。

“地名+侯”类称谓一般见于诏书、策命、奏疏等各类官文书之中,如“唯长安侯祜质性忠孝”[11]、“大将军邺侯袁绍”[12]等例,而目前考古所见的汉晋文字砖用例,则均属“姓氏+侯”类称谓格式。

如安徽亳州东汉董园M1的“为曹侯作壁”[13]、南京江宁孙吴天册元年(275年)倪氏家族墓的“兒(倪)侯”[14]、江苏吴县张陵山六朝张氏家族墓的“张侯”[15]、江西赣江新区七星堆孙吴周氏家族墓地的“周侯”[16]、安徽凤台西晋“马计君”墓的“马侯”[17]、河南洛阳朱仓西晋 M63的“朱侯”[18]、湖北枝江拽车庙东晋永和元年(345年)墓的“刘侯”[19]、湖北公安冢子堆东晋墓的“喻侯”[20]以及湖南汉寿东晋咸康三年(337年)龚道安墓的“龚侯”[21]。其中,董园M1墓主据考为东汉费亭侯曹嵩,而张陵山M4墓主系东晋兴道侯张镇。

事实上,已有学者注意到,魏晋南北朝时期的侯爵称谓倾向于使用受封者姓氏[22]。笔者爬梳史籍后也发现东汉三国时期“姓氏+侯”类爵称19例,兹整理成表一[23]。

表一// 《后汉书》《三国志》所见“姓氏+侯”称谓格式表

表一中除刘辩、刘协、曹操属特例,刘寔及雍闿之父不详侯名以外,其余14例均具有列侯身份,且文献载之甚明。“姓氏+侯”是这一时期习见的列侯表敬称谓格式,不仅广泛使用于如“曹侯”(墓道及墓砖)、“谯侯”(颂)、“周侯”(墓砖)之类的官方或礼仪场合,也频见于如“蔡侯纸”“贾侯渠”“杜侯”“滕侯”等民间或非正式场合。因此,M5文字砖之“吴侯”恐怕也不出“姓氏+侯”称谓之例。

翻检史籍中的孙吴吴姓列侯,恰好有一位本贯吴县且与M5墓主信息颇为吻合之人——吴纂。据《三国志》载,孙坚之吴夫人家本吴县,后徙钱唐,其弟即丹杨太守吴景。建安八年(203年),景卒官,孙权拜景子奋为吴郡都督,封新亭侯,传子安,后坐鲁王党被诛。奋弟祺,封都亭侯,传子纂,纂妻系滕胤之女。256年孙綝夷滕胤三族,吴纂夫妇遇害[24]。

首先,吴景本贯吴县,其子奋又任吴郡都督,吴氏一族与吴县的关系可谓相当密切,不排除吴氏族人归葬于吴县的可能性[25]。其次,吴纂袭封都亭侯,其墓砖模印“吴侯”二字,符合汉晋侯爵称谓之俗。再次,由“建兴二年”纪年砖可推知M5营建于253年前后,而吴纂卒于256年,这与M5的时代基本相符。吴纂夫妇遇害后恐未能依礼安葬,至258年孙休下诏平反,“诏诸葛恪、滕胤、吕据等并无罪见者,并宜改葬,追赠其家,复其田宅”[26],吴纂夫妇当在此时改葬于预先营建的吴县寿冢。其后,吴纂墓遭遇浩劫,仅残存发掘时所见的青瓷钵、金环等零星遗物,至于何时何人因何缘由已不可考。

关于M1墓主的问题,简报指出以下两点:M1“第一次盗扰当在进行合葬之前”[27]、“M5建造年代当与M1合葬年代相近”[28],也就是说M1在约253年之前即遭盗发。如果M1墓主确系孙策,很难想象有人胆敢在孙吴政权如日中天之时盗发位于孙吴统治重心的孙策墓,且在229—241年间孙策子孙绍就被封于吴县。孙氏先祖葬于富春(今杭州市富阳区)[29],孙坚夫妇葬于曲阿(今江苏丹阳市)“高陵”[30],目前仅据孙策薨时,周瑜、吕范奔丧至吴的记载[31],尚不足以断定孙策葬于吴县。笔者较为赞同王志高等学者的意见,孙策的长沙桓王陵应在今马鞍山市采石一带找寻[32]。

诚然,M1规制之宏大,丝毫不逊于20世纪90年代发掘的虎丘黑松林土墩M4[33],在苏州地区目前发现的同时期墓葬中无出其右。简报已将其与南京江宁上坊孙吴墓、安徽当涂“天子坟”孙吴墓相比较,进而暗示出墓主等级之高。但是,韦正也提示我们要注意在长江下游六朝墓研究中,“墓室规模与数量不总是一个可靠的标准,身份相近者的墓葬规模有时也相差甚远”,以至于依靠现有材料尚无法直接归纳出该地区官吏与庶民在墓葬规格上的差异[34]。

另外,如依上文笔者对M5墓主的考证意见,M1墓主似可推断为吴纂父祖辈人物,但是,M1、M2、M8三墓朝向均为正北,M5、M6两墓朝向均为172°。平面图上M5与M1存在的朝向偏差一目了然,墓主分别来自前后不同家族的可能性也不容忽视。

最后,还要附带指出的是,载有“吴天之墩”的南宋墓志已然暗示出虎丘路新村土墩与吴姓家族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吴天之墩”即“吴天墩”,正是典型的名实相符的派生姓氏类小地名。类似地名如亳州东汉曹氏家族墓所在的“曹家孤堆”[35]、江宁孙吴倪氏家族墓地近旁的“倪塘”[36]、江宁上坊孙吴宗室墓所在的“孙家坟”[37]、吴县六朝张氏家族墓地所在的“张陵山”[38]以及宜兴西晋周氏家族墓地所在的“周墓墩”[39]等。发掘者不察,反将虎丘路新村土墩附会为埋葬有孙策的“吴天子墩”[40]。事实上,孙策始终不在吴天子序列之内,孙权称帝后仅将其兄追封为“长沙桓王”[41]即是明证。

(附记:拙稿先后承蒙王妙发、孟刚、刘萃峰、张今四位老师审阅指正,李辉先生还对文稿进行了技术修改。张今老师赐下重要意见,尤其是提示作者注意M5“凤皇(凰)”铭文砖存年号的可能性,以及为作者所遗漏的亳州曹氏家族墓、吴县张陵山张氏家族墓、湖北枝江拽车庙东晋墓所出的三例“姓氏+侯”类爵称。此外,又蒙匿名审稿专家给予批评指教,“凤凰”相关的出土文献材料承李雨萌女史示知,谨此一并致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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