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山坡
待业青年孙吴是蛋镇电影院的义工,干活不拿一分钱,但只为电影院干一件事,就是跑片。
他不爱看电影,对任何电影都不感兴趣,却对跑片有着无比狂热的喜好。去鹿角、清河甚至更远的平谷镇,都乐此不疲,有几次他还到六十公里之遥的县城当天把胶片拷贝取回来。当然,他有一辆坚固的凤凰牌自行车,还有最好的车技和跑不死的体能。他骑的自行车比大卡车还快,即使是崎岖不平的山道和沙子很厚的公路,都如履平地,且奋不顾身。因为速度快,犹如腾云驾雾,犹如丧家犬逃命,人家都说他骑的不是车,而是追命“风火轮”。
“他骑那么快,分明是去寻死”见过他骑车的人都这样说。
有一次,电影《小花》的上映公告贴出去了,票也卖完了,可是直到放映当天的傍晚还没有拿拷贝。当孙吴按通知赶到平谷镇时,拷贝却被白马镇的横插进来取走了。孙吴骑车再赶三十里,硬生生把拷贝从白马镇电影院抢过来,回到蛋镇电影院时,黑压压的观众正在大吵大闹,群情激昂,电影院的天花板都快要被骂声掀翻了。因为放映的时间已到,而被告知由于拷贝无法按期送达,放映改期了。虽然因为拷贝的原因放映改期的事情是经常发生的,但这一次他们期待已久,而且电影院信誓旦旦地保证电影能按时上映,保证他们今晚上就能看到陈冲和刘晓庆,所以他们觉得受了欺骗,要把电影院闹得底朝天。幸好,孙吴及时赶回来了。他抱着十几斤重的胶片大汗淋漓地闯进放映室,交到放映员蒋卷毛的手上。当电影开始后,他才瘫坐在地上,看起来他快要累死了。刚才还愤怒得像疯牛的观众喜出望外,迅速安静下来。而有人告诉孙吴:你的风火轮要起火了!
他的自行车轱辘热得发烫,似乎快要燃烧起来了。昨天,只是爆了后胎。在去白马镇的途中就已经爆了,车轱辘都已经变形了。孙吴因心痛而发飙,扬言一把火将电影院烧了,让那些不识好歹的观众全死光,今后再也不用替他们跑片了。可是也就只是说说气话,听到他们看电影时发出的笑声和哭泣声,他的成就感和存在感瞬间爆棚,转怒为喜,仿佛他才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人,如果让他马上出发去另一个镇跑片,他照样二话不说,转身就走,生怕别人抢走他的机会似的,脚踏风火轮执着而孤独地穿行在尘土飞扬的马路上。只要走在跑片的路上,无论黄昏还是黑夜,严寒还是酷暑,他都心无旁骛,像一名肩负重大使命的轻骑兵。
然而,需要跑片的时候并不多。正常情况下,胶片拷贝是通过邮政和班车来往的,只有遇到热门紧俏的影片时才需要跑片,才会让孙吴出马。
而不跑片的时候,孙吴就是一个烂人。
孙吴从不看电影,无所事事,便在电影院抽烟,吹口哨,寻衅滋事,欺负软弱者,趁黑摸女人屁股,甚至把蟑螂放进女观众的胸部,并以此为乐。他五大三粗,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受辱者敢怒不敢言。当然,他欺负的是乡下人,或外镇人。尽管如此,我们还是憎恶他。因为他的捣鬼,那时蛋镇电影院的声誉并不好。电影院声誉不好,整个镇的声誉也就毁了。外镇人说了,看一个镇的人好不好,看它的电影院就知道了,蛋镇他妈的全是烂人。男人宁愿饿死也不吃蛋镇人的饭,女人宁愿守寡也不要嫁到蛋镇去。电影院院长老吴到县里开会,被外镇电影院的人嘲笑和谴责,脸上无光。老吴斥贵劝告过孙吴无数次,但没起多大作用。孙吴恶习难改,像电影院里一坨无法清理的屎,又像一根深埋在人们肉里的刺。
老吴是孙吴的继父,尽管孙吴七岁便来到了老吴家,老吴养了他十二年,但孙吴从来就不知道感恩。
“因为等你退休后我能接你的班,我妈才愿意嫁给你的。”孙吴警告老吴,“如果我不高兴,我随时带着我妈回荷花镇去。”
老吴老了,过几年就要退休。他退休后,孙吴就能名正言顺地在电影院上班,成为电影院的工作人员,甚至院长。到了那时,电影院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有一次,外镇人纠集上百人,开着拖拉机浩浩荡荡地来到蛋镇电影院,声称要么把电影院砸了,要么把孙吴五马分尸。我们心里都明白,他们是冲着孙吴来的,也不一定非要把孙吴整死,主要是给他严厉的警告。
孙吴并非十恶不赦的人,罪不至死。但他嘴硬,要跟一百号外镇人干架。
“我就调戏你们的妇女怎么啦?谁让她们到我家电影院来看电影?”孙吴叉着腰站在电影院屋檐下厚颜无耻地说。
电影院是政府的,从来就不是孙吴家的。他却经常声称“电影院迟早是我家的”,我们从不加以评价。你说美国是你家的也无所谓,反正,不管电影院是谁的,我们都得买票才能进去看电影。
孙吴以为靠自己凶神恶煞的样子能唬住外镇人,又以为外镇人不敢在他的地头动粗。结果,一百号人从拖拉机上跳下来,扑向孙吴。孙吴大惊失色。见势不妙,转身往电影院里逃,却被追上拖了出来,扔到大街上,在蛋镇人的眼皮底下把他揍了个半死,直到他认错并保证从此以后不再在电影院里调戏妇女。
法不责众,而且人家是来伸张正义的,派出所的民警一直在袖手旁观,老吴也无动于衷,眼睁睁地看着孙吴被外镇人拳打脚踢,扒光他的衣服,把当亏损拉出来的新鲜粪便往他嘴里塞。我们也没有理由施予援手,因为他们人多势众,有备而来,而且正义在外镇人一边。我们心里也盼着有人教训教训孙吴。只有孙吴的母亲一边哭喊边撕咬着外镇人,护着自己的儿子。打够了,外镇人从容地跳上拖拉机,扬长而去。
第二天,受了极大屈辱和挫败的孙吴拖着他的母亲离开了蛋镇,回荷花镇去了。那里是他的出生地,七岁那年随母亲来到蛋镇后再也没有回去过。人们都以为他不会再回来了,劝老吴重新娶一个。世界上携儿带女的寡妇多的是。然而,大约半个月后,孙吴带着他的母亲回来了,若无其事地回到电影院。
“那么久了,就没有需要跑片的电影?”孙吴说。
此时,他脸上的伤痕已经好了,没有留下被揍过的痕迹,而且变得谦逊且彬彬有礼。
“请问,最近有没有好看的电影呀?”
我们对着墙壁上花花绿绿的电影海报说,蛋镇从来不缺好电影。我们的意思是说,就缺少好人。他应该明白我们是在劝善。
孙吴瞧了瞧电影海报,略带羞涩,微笑着对我们说:“我也喜欢上电影了。”
从荷花镇回来后,孙吴再也不在电影院里要流氓,而且真的喜欢上了看电影。不跑片的时候,他会规规矩矩地站在电影院最后面看电影,即使是有一排排的空座位,他也不去坐,就站着看,别人笑的时候他跟着笑,别人哭的时候他跟着抹眼泪。似乎是,他一夜之间脱胎换骨,懂得了电影,知道了真善美,学会了喜怒哀乐。他再也不威胁老吴,因为他不打算离开蛋镇了。看上去,他不再显得穷凶极恶,脸上多了几分慈眉善目。他还学会主动去扶起摔倒在地的小孩,带老人找座,替孕妇找最好的座位。电影院的杂活,比如清扫垃圾、收拾器械,他也帮着干了,对老吴言听计从,毕恭毕敬。他俨然成为电影院的模范员工。
当然,跑片仍然是孙吴最热爱的事业。他对“跑片”充满着一如既往的期待和热情。
只要还有电影院,就需要跑片。只要有人说,孙吴,去把胶片拷贝取回来,孙吴二话不说,骑着他的风火轮离开蛋镇,奔赴远方。
据我们所知,孙吴在跑片的途中摔过无数次,掉进过池塘里、河道里,车把石头撞飞,把车轱辘撞成四方形。还摔断过腿,磕掉过牙齿。但奇迹一样的是,他从没有让胶片拷贝损坏过。有一-次他摔昏在水沟里,被人发现时还死死护着胶片……他就是一名脚踏风火轮奔驰在死亡线上的骑士、独行客。如果不曾有过斑斑劣迹,他完全可以评得上蛋镇电影院乃至整个蛋镇最受爱戴的人。
孙吴最后一次跑片是1986年夏天。
那一年,电影《芙蓉镇》迅速红遍全国,从四面八方传来都是对它的好评,蛋镇人迫不及待,强烈要求电影院马上放映《芙蓉镇》,一分钟也不能再等,仿佛再等一分钟,就永远与这部电影失之交臂。听说周边乡镇的电影院都上映了,可是县里排片的人仿佛故意捉弄蛋镇,一直不给蛋镇拷贝。蛋镇人按撩不住了,怂恿孙吴去周边的电影院抢拷贝。
“即使是看午夜场也行!”他们说,“我们要通宵看电影。”
蛋镇电影院跟县电影院联系了,这一天等平谷镇上映完毕,就给蛋镇胶片,但要等到晚上9点以后。
也成!老吴对孙吴说,你去平谷镇电影院守住放映室,他们一完事,你马上把片子拿回来,我们半夜十一点放映。
电影票一下子卖完了。这一天晚上,偌大的蛋镇电影院坐满了密密麻麻的观众。他们在焦急地等待《芙蓉镇》。
孙吴深吸一口气,骑着他的“风火轮”直奔平谷镇。
蛋镇电影院里的观众从晚上十一点一直等到午夜二点,没有一个人愿意离开。炎热的天气把他们身上的汗都榨干了。卖冰棍的人扛着箱子来回走动贩卖冰水。风扇拼命地吹,却无法把凉意送达人们的身上。人声鼎沸,孩童喧闹,气氛让人窒息。有人睡着了,有人昏厥过去,有人哭喊说钱包被偷了,有人在座位上接吻,有人一言不合打了起来。放映室的广播不时说,请大家耐心等待,胶片正在途中,离蛋镇越来越近了……所有人的心里都在想着孙吴,爱着孙吴,骂着孙吴,催促着孙吴。
顺风耳孔顺实跑到电影院外安静的角落里,竖起耳朵倾听,隔三岔五地向大家报告消息:孙吴大概到了双头岭……镇南村……祠堂背……蘑菇岭……我们似乎也听到了孙吴的喘气和风火轮的咣啷声。
然而,直到凌晨三点,仍然不见孙吴的身影。我们佯怒要将孔顺实的耳朵扯下来。孔顺实不服气,喝令所有人安静,将耳朵贴到地上,先是左耳,后是右耳,然后拾起头嚷道:“我分明听到孙吴在责骂路面的沙子太厚了,太难走了,像红军过雪山草地……”。我们说,沙子一直都是那么厚!但没有你的脸皮厚。孔顺实说,你们不相信我,可以去问陆半仙。我们把正在电影院睡觉的陆半仙揪出来,让他卜卦一下,孙吴到底还要多长时间才能回到。半睡半醒中的陆半仙迷迷糊糊地掐了掐手指说,路上撞邪,凶多吉少,凶少吉多,总之快了。说完又睡了。时间过得异常缓慢,使得最有耐性的人也会生气。院里的观众群情激昂,不接受退票,有人开始打砸座位,有人威胁要将荧幕扯下来,有人要冲进放映室.....老吴和蒋卷毛心急如焚,又胆战心惊。派出所警察过来了,要驱散观众。可是,他们谁不离开。有些人要离开却被一伙人强拉住。老吴害怕电影院被他们的怒火和怨气点燃了,嘴里喃喃地呼喊着“孙吴”。
大概是凌晨三点二十分吧。观众与警察对峙最激烈的时候,有人高喊:孙吴回来了!
紧张的气氛一下子松弛下来,大家蜂拥而出要看个究竟。仿佛是等待孙吴来解救他们。
果然是孙吴回来了。他还在蛋镇的另一头,大家便感觉到了他呼啸而来的气势。
他们都踮起了脚尖,伸长了脖子,捏紧了拳头。有人兴奋得要将他高高举起,有人愤怒得要将他撕碎。
我们环顾四周,抬头看天,发现整个蛋镇都因为等待一场电影而彻夜不眠。这个时候,喧闹才达到了沸点。
在昏黄的街灯中,我们看到孙吴骑着车,背着胶片,从芒果大街那头向电影院驰骋过来,像草原上狂奔的野马,像从高山冲下来的猛虎。
在电影院门口焦急地等待的观众发出海啸般的欢呼声。一些坏了多时的街灯此刻竟突然亮了,芒果大街像盛大节日时那样灯火通明。
观众涌到芒果大街之外,列队迎接孙吴胜利归来。刚才还很愤怒的人转怒为喜,怨声载道的人闭上了嘴巴。我们追着孙吴跑。
孙吴疯狂地踩着自行车,风驰电掣,像离开了地面,在空中飞行。
我们对着他喊:孙吴,到了,慢点!慢点!停!停!停!
可是孙吴停不下来。也没有搭理我们,从我们中间飞驰过去了,像一个幽灵的影子闪过。
孙吴到了电影院门口,老吴大喊声:停!
孙吴停下来了,一头栽倒在地上。我们去摇他掐他人中的时候,他已经没有了呼吸。自行车的轱辘、链条热得滚烫,轮胎快要燃烧起来了,而孙吴的身体逐渐冰凉下去。我们突然想起来,他骑车从我们中间经过的时候,我们就没有听到他的喘息,手脚僵硬,面无表情,目光呆滞。关键是后脑勺渗着血,滴洒在大街上,像是来不及擦拭的汗水。
由此可以推断,孙吴在回来的路上就已经死了。
那天夜里,蛋镇电影院终于放映《芙蓉镇》,才会儿,观众便分成了两部分,一部分看得津津有味,另部分靠在座位上呼呼大睡。散场的时候,大街上晨光初降,这两部分人如梦初醒,揉着疲惫的眼睛,纷纷责怪老吴:昨晚的放映拖得太久了,像去往北京的火车。其实他们是指桑骂槐,埋怨孙吴。
“途中他是不是暗地里拿着电影拷贝到了另一个镇电影院赚了外块?”
后来,我们弄清楚了,晚点的原因是平谷镇电影院放映过程中出现了几次“烧片”,放映机先后坏了三次,误了时间。回来的路上,乌云遮掩了月光,“风火轮”撞上电线杆,孙吴摔破了后脑勺。孙吴用一把泥土堵住后脑窟窿,挣扎着爬起来,摇摇晃晃的继续赶路,飞车狂奔,半秒也没有耽搁。
这一次,真不能怪孙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