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羡坤
从都匀走往独山再到荔波县城,下到广西,有一条古驿道。清代荔波的盐巴是通过这条古驿道,从广西怀远镇运来。怀远镇有码头,由机驳船从梧州运来盐巴到这里。荔波的盐巴就这样通过水路陆路,翻山越岭运来的。马队穿越在茂兰林区茫茫原始森林里,行进在沿途壮族、布依族、毛难族、水族、苗族、瑶族的村寨间,来回七天七夜,人们称这条繁忙的古驿道叫“盐马古道”。
这条古道,从荔波县城玉屏山顶蜿蜒而下,穿过县城熙熙攘攘的十字街,穿城而过,县城北门有一大榕树,树龄三百多年,树冠遮盖四五亩,树荫匝地,仙髯飘飘,远远望去,依然绿意丰沛,青翠阴凉!她是荔波县城的城标,南来北往的商人总在北门的大榕树下歇脚,休憩片刻再走。多少驻足树下远方归来的游子,好似扑进母亲怀抱一样,面对慈祥微笑的大榕树,感到无比亲切!榕树旁是一栋清代荔波砖瓦木屋,骑马墙头的徽派建筑,青瓦盖顶,墙砖齐腰,整栋屋宇玲珑庄重,这是邓恩铭家房屋。走进大门,邓恩铭趁着课间,帮着父亲招呼前来购买草药的客人,只见他圆脸稚嫩,眉宇间英气逼人,笔挺的鼻梁,匀称的剑眉,双目炯炯有神,满脸带着微笑,一会招呼客人坐下,一会拿着包好的草药递给客人,一会又仔细叮嘱服药注意事项,父亲娴熟地为邻里乡亲和看病客人,把脉问诊,开方拿药,层层叠叠的药柜抽屉和架上药罐,标写有乌梅、太子参、生牡蛎、夜交藤、红枣、西洋参、龙骨、枸杞、柏子仁、薏米、合欢、当归、胖大海、丹皮、杏仁、麦冬、蔴黄根,八角莲、大血藤、地蜂子、眼镜蛇泡酒、蛤蚧、熊胆等等。不久,问诊客人渐渐散去,邓恩铭见父亲轻松了一些,就跑到天井旁边的豆腐作坊,帮助母亲磨豆腐,大锅灶上热气腾腾,灶堂里的灶火正旺,母亲正忙着用酸水点豆腐,然后舀入四四方方的纱布木盒上,一锅锅方正的豆腐四方木盒,叠放萝里,邓恩铭帮着母亲抬到场口去卖了,换钱补贴家用。
第二天清晨,邓恩铭起得早早的,他沿着清澈碧绿的樟江岸边散步,走到人们涉水过河的码头,河面开阔,岸上是人们观景的月波亭,白露横江,淡淡生烟,水光接天,一碧万顷,这里是荔波八景“樟江夜月”的地段;往东眺望,夜雨初霁,东山连绵的峰峦,青翠如黛,新雨后的空气新清凉爽,给人一种向上振奋的心情!洁白轻纱般的白雾,缭绕在苍翠的山头间,象新娘飘动的礼服,这是“东郭晓烟”的景致,邓恩铭喜欢在这种景色中晨读,他手捧启蒙老师蒙旦初送的《千家诗》,轻轻地读起来,他感觉家乡的美,正象诗一样绮丽。
上课时间快到了,邓恩铭快步回到家中。母亲舀起一碗豆腐脑,加点葱花盐巴辣面,炒一碗鸡蛋炒饭,叫他赶快吃早餐。邓恩铭早餐后,步行到离家不远的荔波两等小学堂读书。这所学校原名“荔泉书院”,由清光绪荔波知县苏忠廷题写书院匾额。现在学堂堂长覃金锡,是荔波著名文人,著有《赘赘编》诗文集传世;学校十几个老师,最著名的是清末留学日本归来的高煌老师,他特立独行,鹤立鸡群,其它老师有的旧式长袍马褂,有的穿着土布布扣对襟衣裳,只有他穿着笔挺的西洋西装,头式是新潮的分头发式,站在黑板前,把课本一丢,口若悬河开讲起来,他旁征博引,记忆力强,以他在日本专攻师范专业的功底和中国古典文化的底蕴,循循善诱,深入浅出,让学生醍醐灌顶,豁然开朗,有如坐春风之感觉。邓恩铭和同学们喜欢上他的课,围住他问这问那,高煌老师也毫无保留地倾囊相授。
高煌老师不但传授文化知识,还注重拓展学生的世界视野和爱国心。他在课堂上用教鞭指点世界地图上说:你们看看,中国地图和日本地图象什么?邓恩铭站起来回答:中国象一只雄赳赳的大公鸡,日本象一条水中飘动的小线虫。高煌说:大家看到了大公鸡应该战胜小虫,现在反过来了,人口众多疆土辽阔的中国,反被小小三岛日本所欺压凌辱,这是因为我们祖国不够强大,经济文化军事赶不上人家。外国列强已进入工业化,而我国仍然处于落后的农业国,国民素质跟不上世界技术潮流,振兴中华,就依靠你们这些年轻的学子们!高煌老师慷慨激昂,辨析着祖国落后的病根,激起了邓恩铭和同学们的义愤,大家纷纷发言,立志读书救国,学好科技文化,要让祖国尽快强大起来。
放学回家后,邓恩铭坐在煤油灯前沉思,他反复思索今天高煌老师的演讲,为什么中国总被外国列强欺凌?父亲见他不写字不做课题,就进门询问,他把自己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告诉了父亲。父亲说:你知道我们为什么搬迁进城吗?你是1901年1月5日出生在板本寨,我们家原先住在水浦村板本寨,那里生意也还不错,门前是荔波县城通往三都的必经古道,来问诊看病的人也多,但清政府腐败,大小官员层层鱼肉百姓,老百姓难以生活下去就落草为寇,兵匪祸连,经常被打劫,就搬迁进城住了,城里安全一些。清朝廷外受列强欺压,对内不知改善百姓生活,激起民变,过去广西就有太平天国起义,我们水族就有简大王起义。百姓生活不下去,就会造反,这个社会何时才能改变啊?
邓恩铭听父亲讲后,内心象被石头压着一样沉重。他抚摸着厚厚的桌子上三大本《四库全书》,这是他在山东当县官的叔叔黄泽沛寄给他的,叔叔寄给他好多书籍,看到他在后辈之中出类拔萃,很想培养他成才。他从抽屉里拿出叔叔的信,在灯下重新看了看。叔叔在信中说:读书才能改变命运,我的岳父何金龄是清代举人,也是荔波德高望重的前辈,受朝廷分派到山东当了六个县的知县,我考取拔贡,受岳父举荐得到朝廷分派,也步岳父后尘,来到山东当了几个县的知县。你是我们家后辈当中,聪明好学,勤于动脑筋,是后一发的姣姣者,我想让你来山东读书见世面,希望你与父母商量并考虑好,及时动身前来。
捧着叔叔的信,邓恩铭对叔叔希望他到山东求学的事,还是迟疑不决。父母在家,远去山东谁来赡养他们?如果不去,又失去一个求学大好机会。他拿信连夜去高煌老师家里,希望高煌老师答疑解惑。在高煌老师书房里,灯光映照着整齐堆放的学生作业,书架上琳琅满目的书籍,桌上摆放墨迹未干的飘逸的毛笔字,屋里充盈淡淡的书香味。高煌老师拉他坐到椅子上,对他说:你叔叔也给我来信了,他要我劝你上山东读书,这是好事!你一定珍惜啊,不要错过机会,古人讲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我支持你去!至于你父母,他们身体仍很健康,如果有小病急事,我会帮的,乡亲邻里也会帮,你就放心去求学吧。
望着老师的殷殷嘱咐,邓恩铭十分感动,有了老师这句话,更坚定了他远赴山东的决心。回到家里,他在父母面前讲了高煌老师的鼓励,也秉告了自己的想法,父母双亲乐成其事,同意他到山东叔叔那里去求学。
邓恩铭要到很远很远的山东求学,在荔波小城是个很大的消息。同学们赶来祝贺他,晚上到他家书房叙旧话别,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摆谈他们青梅竹马县城玩耍的童年,憧憬走出大山后的将来生活,邓恩铭拿笔书诗一首,作为临别赠言送给同学们“男儿立志出乡关,学不成名誓不还;埋骨何须桑梓地,人间到处是青山!”
出发的日子到了,邓恩铭与婶母、堂弟、堂弟媳一道,走出县城,在樟江岸边,与亲人和同学依依惜别,他握着同窗好友的手紧紧不放,同学们问他何时归来?他以诗作答:“君问归期未有期,回首乡关甚依依。春雷一声震天地,捷报频传是归期”。
邓恩铭一行,从荔波县城,朝着广西梧州行进,在梧州改走水路,乘船到香港。又改乘海轮途经上海到山东。当他伫立海轮甲板上,在苍茫暮色中,海中翻滚着汹涌的波涛,海燕在海面上勇敢地翻飞,一会儿冲入翻卷的浪花中,一会儿直射黑黝黝的天空,邓恩铭面对此景,胸涌万丈豪情,他在海上旅途中,以诗言志“南雁北飞,去不思归;志在苍生,不顾安危;生不足惜,死不足悲;头颅热血,不朽永垂”。
这是1917年8月仲秋,邓恩铭离开家乡的日子,第二年考入济南省立第一中学,曾经的少年生活鲜活地固定在他的记忆里,他此去再没有回来荔波,为了中国革命他舍家为党,奔波各地,但对父母对家乡的爱一点不曾缺少,就在邓恩铭一封封炽热的家信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