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平
一
一个礼拜前张小虾微信给我,说很想见我一面。当时我很惊讶,犹豫许久也没有做出回应。过了两天,她干脆直接说有要事相托,速到莱州。
我很蒙圈,什么事这么急?
认识张小虾纯属巧合,就像世俗里说的缘分。那天我在东营喝多了酒,朋友留宿,第二天赶大巴去莱州报到参加笔会。因头晚喝得过了量,过了一夜仍醉态十足,胃里好似烧着一炉火,难受至极,见什么都烦。我昏昏沉沉上了长途大巴,一进门就套到了梯坎,一个大趔趄,差点撞到了开车师傅,司机愠怒说,大清早的,喝啥酒啊!我知道酒味还未散完,睥睨他一眼,跌跌撞撞坐在了他背后,浑身软得像没有骨头,靠着椅背闭目养神。
大巴行驶到寿光地界,司机刹了一脚,上来一位戴着口罩,两颗眸子电筒泡子一样晶亮的女子,她上来就坐在我侧边,豆腐块似的拉杆包立在过道上,按理有些挡道,可那天坐席非常宽松。司机也只顾发牢骚了,没有管她放哪儿,挨到人多的时候,早就黄河狮吼了。女子浑身散发着一股不太高级的粉香,好像还有清凉油的味道,我似乎被这种味道弄清醒了,仍装着假寐。说实话,我很反感这种假模假样的作态,大白天的,戴什么口罩?
司机絮絮叨叨,自言自语,山东方言我听得似懂又非懂,有几句我是听懂了,他说的是钱不好赚,物价却涨得比韭菜还快,钱实在不经用。坐一号位置的青年故意掂他,说不赚钱停着呗,折本买卖谁都不会做。青年人讲一口赵本山式的东北话,我猜可能是东北人。司机更来劲了,能停吗?我声音大得像爆米花,汽运公司合同在那摆着呢!停开罚款,不接受?好,从此别上路!青年说,那就改行呗!改行?哪条蛇不咬人啊!司机显出愤懑而无奈的样子,一百多万贷款要还,还要养家糊口,我就这手艺,其他不会,兄弟,难啊!
此时,太阳光直射在我脸上,虚汗淋漓起来,口腔粘膜就像搅拌的水泥浆,粘稠得摞不转舌头。我吞口水,喉滑肌像打了一层松香,滞涩燥辣,仿佛被火燎过的一样,整个人就像有个缸不工作的手扶拖拉机,有气无力。由于走得匆忙,大半瓶矿泉水遗落在候车室了,没有想到再买瓶矿泉水,只得干挨。眼见东北青年时不时往嘴里倒水,咕嘟咕嘟,我就愈发觉得酸水往上涌,干呕一个接着一个,那些经过一夜发酵的酸辣苦甜拼命找出口,翻江倒海般折腾,可车子在高速路上是不可能停下的,只得强压着,越是强压酸水越是往上冒。女子用手肘轻轻碰了我一下,大叔,不舒服吗?我侧目,蓝色口罩几乎捂完整块脸,没理她。喝点水吧,女子好像没看出我对她的不爽,从塑料手提袋里拿出两瓶矿泉水,是550 毫升的“崂山”,递一瓶给我,我犹疑了一下,她杵在我的大腿上,喝吧!口罩里的声音不容拒绝。我太想喝水了,没等她的话说完,我已扭开瓶盖往嘴里倾了。她捂着嘴扑哧一笑,咯咯咯的笑声挤出口罩。
二
其实张小虾挺可爱的。那次认识她之后,我一直收藏着她的照片并设置成手机封面,每天阅读她带磁的微笑,我就很满足,时间长了,竟成了每日必读。
我记得喝了那瓶“崂山”矿泉水后,我就完全“活”过来了。我想当时的动作一定鲁莽才招来她的傻笑。不管她是嘲笑讥笑还是讪笑,我发自内心感谢她的救命水。
蓝天像刚洗过的一样,平整而光洁。太阳此刻已走到了升温区,像一口大锅炉了,释放出来的热芒刺着皮肤,仿佛万千蚂蚁在叮咬。我拉了拉窗帘,窗帘的扣坏了,一拉便全都垮了下来,甚至连原先的那一帘幽梦都没了,我懒得理它,任它像一片烂菜叶挂在那里。女子悄声站起来,将窗帘恢复原状,复原卡子,一幅完整的帘子罩在玻窗上,太阳的怒火便被堵在了外面,那些蚂蚁的尖嘴也被细纱给挡回去了。这似乎是一次家务的回放,娴熟自如,干净利落。妥帖后她对我说,大叔,如果你乐意的话,我给你换一个位置。我扭捏着,极不情愿她叫我大叔,尽管离婚两年了,也才虚岁四十呀!我有这么老吗?不情愿却又虚伪地答应了她的条件,首先站了起来让她插过去。无意间,我俯视到了她嫩白的胸脯和神秘的乳沟,就想和她勾搭成奸,但却佯装很高尚的样子,抿着嘴,眼睛固执地朝她胸部放光。我尽量收缩屁股让她过去,就在她插过去的瞬间,我感觉有个皮球一样的东西顶了后背一下,浑身顿时电流接通,竟使我条件反射般产生了弄她的想法。离婚两年多了,两年没摸过女人了,饿狗看到骨头,竟然条件反射得如此强烈。她像看透了我的心思,诡异地朝我笑,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想什么?我说。女人。她肯定地说。我暗吃一惊,极力否认,但那点见不得人的小心思被一下子她看破了,心里感到无比的挫败。
骨头开始回复硬度,头也不那么沉重了,原先慵懒的状态因女子的活跃而变得勤谨起来。太阳转了方向,她拉开窗帘。调座位后她的眼睛一直朝窗外看,好像看不够似的。树木,房屋,包括远处的云,一一朝她的视线退去,她却静若一张画。我想搭讪,可她用一只削肩对着我,仿佛我是她的旅行包。我故意磨了一下屁股,假意咳一声,想引起她的关注,殊不知碰了她的腿。她敏感地将腿收拢,侧过脸关切地问我,还难受吗?省去了大叔的称呼,然后劝我,以后少喝酒啊,酒多伤肝。从来没人这样劝过我,包括最亲的姐姐。父母早逝,是姐姐把我背长大的,为了我,姐姐嫁了一个二婚,唯一的条件是带着我一起嫁。可她不像姐姐,她的关爱也不像姐姐,她说喝酒前吃点菜,最好能吃点饭,就不会醉得那么厉害了。我说你怎么知道?她说是听奶奶说的,爷爷是个爱酒的人,奶奶也经常这样讲他。我觉得这样的对比有点好笑。
女子说了这几句话以后,又车过脸看外面了,她看外面的样子很美,像一尊含蓄的山茶花,生生留下一个意犹未尽的剪影。口罩罩着的那部分依然神秘,在对她富于幻想的同时,我突然有了另外的猜疑,难道她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缺陷?伤疤,歪嘴,塌鼻,龅牙或者兔唇?
参照物一晃而过,变化着各种流逸的样子从车窗倏然而去,我能看到的只是她的半边脸,尽管只有半边,可露出的皮肤却是雪白雪白的,跟牛奶一样。我立时将她假想为另外一幅画像:一口晶亮的牙齿,嘴唇很性感,嘴角微微上扬,时尚不乏传统,狡黠不失敦厚,气质蕴含土气。
此时,坐在一号位的青年人用视频和一个女人秀恩爱,声音大得全车都听得见,因他打开了手机免提功能,想我吗?女的说,想,特别是晚上,真的好寂寞……亲爱的……什么乱七八糟,我听得肉麻,乘客不满,不约而同发起抗议,但声音却是弱弱的,怕惹事。青年充耳不闻,甚至把脚交叉驾着搭在柜台上,柜台是车配的烧水器。他又脱光上衣,露出一身赘肉,像剐了毛的猪,胸口刺了一只飞鹰。不雅的动作和貌似无人的张狂引起了车内人的极大不满,但都是牢骚有余行动不足,不敢直面,包括我,使得那只“东北虎”更肆无忌惮,越发的自鸣得意,旁若无人。就在大家叹息世风日下的无奈之时,我身边的女子突然站起抬高声音说,大哥,照顾一下大家行吗?凛然得样子像座山,这是公众场所,不是私家会所。那只肥猪侧过脸藐视地瞪了她一眼,仍然我行我素匪气十足,我想打抱不平,女子暗地扯了我一下,用调侃的口吻对肥猪说,大哥,你看车上这么多美女,光着身子雅观不?我看你是个有修养的人啊,还有你那脚抬得那么高,有失身份哩!肥猪好像被她点了穴,乖乖放下脚,关了手机,骂鬼天气真他妈热,继而转移话题,说师傅,开空调嘛!司机为节油,不愿开空调,找噱头说窗户敞着哩!女子见年轻人收敛了,和颜悦色地对司机说,大爷,真的好热,开空调吧!司机不说话,打开了空调按钮。
三
张小虾的微信一直在我脑子里活动,平时我们聊得最多是相互关心,有一次我把自己孤独的心思告诉她了,她沉默了许久,最后她突兀地问我喜欢她不,我又想了好半天,才说喜欢。这一次急于叫我去莱州,难道是为了当初她说的那句话?
我一想起那天她对付东北人温婉而不失凛然的正气,心里佩服得紧,东北人因她的干涉安静了许多。大巴进入坑坑洼洼的老国道,原先闭目养神的乘客也被晃得无法再闭目养神,纷纷抱怨咋走这条路,司机说高速修路容易堵车。是真是假鬼晓得,坐别人的船,就得听别人摆渡。我想司机肯定是为了躲避那几个过路费。乘客们晓得抱怨也没用,缄口不再谈论,各自掏着小吃往嘴里塞,堵住自己的嘴巴不说话。有啃面包的,有吃水果的,还有嚼四川麻辣胡豆的,咔嚓咔嚓,声音很响。我一样也没有带,也不喜欢吃零食,听到他们的咀嚼声,竟也有了想吃的渴望。
女子又从她拎的纸袋里掏出一包桃酥,递给我,没吃早餐吧,看你这人……怎么会不吃早餐呢?真怪,她怎么知道我没吃早餐?将桃酥塞进嘴里的那一刻,我居然猜疑她有什么企图,因为她一路的表现太离奇了,时下的女子不要说随意和一个陌生人说话,即使熟人,也不会表现得那样主动,可她……如今骗子多,特别像她这样女骗子,我开始对之警惕,一边吃着她拿给我的桃酥,一边斜睨着她的一举一动,揣测她的套路,想她还会出什么招。就这样静默了几分钟,我竟然自己对自己说,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真是可卑!
我以为她会摘下口罩吃几片桃酥,那样我就会一识庐山真面目,她居然全部给了我,我想推辞,肚子突然咕噜噜地响了一串,就像摩托车轮胎漏了气一样。她听到了笑起来,饿了吧?真的是饿了,我说,你不吃?我吃过早餐的,不饿。她说,你们出门不容易,饱一顿饥一顿的。我点点头,又将一块桃酥塞进嘴里,饿痨子似的狼吞虎咽,吃相肯定很难看。她把剩下的那瓶“崂山”给了我,用训导的口吻说,我爷爷常说晴带雨伞饱带干粮,出门要做好充分准备,遇到事情也好应付。我表示认同,没说谢谢。我开她玩笑,你懂得真多,像个老社会。她腼腆地一笑,大叔,不是玩笑吧?真的,你很社会的。我说,不是夸你,我差你几面坡呢。甜言蜜语的男人靠不住,她说完,把一个侧影给我。
这时我特想和她说话,她却不搭理我,话到嘴边又吞回去了。隔了几分钟,她用手指着远处一幢气派楼房,你看,原先我就在这幢楼上班,当销售经理,后来我炒老板鱿鱼了。我就特想知道为什么,你怎么炒老板鱿鱼?其实我也不想炒啊,收入很高的,她说,年薪二十万,可以吧?我说是很高。心想,这么高的收入都不想干?也太他妈不知足了吧!后来她说另有隐情,不告诉我,并且说,不后悔,人总在一个地方呆着会变得呆钝,愚化,失却个性。我逗她说在哪发财,当老板?她说开了个化妆品店,混饭吃呗!她斜睨我一眼,说哪像你有政府发工资,衣食无忧。我,得靠自己。衣食无忧?我心里悄悄惭愧了一下,不好意思说,政府发工资不假,衣食无忧夸张了点!谦虚吧你,她不相信,脸一扭,说我又不会跟你借钱。
我无法给她解释。一个受伤的男人,我无法解释自己,不过我倒挺佩服她的眼力,一看我就是拿工资吃饭的人。当然,我不可能借给她钱,也没有钱可借。和妻子离婚,空手出门,现在还住出租屋,尽管按揭了一套房子,至今也没有钱装修。一想起这些烦心的事,我心里就会蒙上阴影,压抑得很。妻子执意离婚也不是纯感情破裂,他嫌我是熬更守夜不赚钱的穷文人,之前她也是个文学青年,我们也是因为共同的爱好走到了一起,可婚后她的追求不一样了,突然觉得做一个穷文人实在悲哀,她要一种新生活,由此我们产生了矛盾。
女子突然问,大叔,贵姓?免贵姓魏名重生,我说,你怎么老叫我大叔?她嘿嘿一笑,不告诉你。我问她叫什么名字,她说叫张小虾。我说你这名字蛮文艺啊!她又笑,真的吗?我说真的。
她收起笑,说,其实一个男人赚不赚钱无所谓,关键是看他有无追求。她好像看透我的心事,有的人一辈子为钱而活,有的人一辈子为理想而活。她看向我,想从我的眼睛里找答案。钱不是万能,没有钱是万万不能啊,我说,今天的社会,一切都变了,变得市侩了。太高深了,张小虾说,我听不懂,我只晓得要用平常心去对待生活,任何财富都不是自己的,何必去为了那点所谓的生活而放弃最爱呢?我说你这少不更事的年纪,怎么对生活有这么深的理解?她抿嘴笑,我也是三十三岁了,大叔。我惊鄂,三十三?我见过很多女人不显老,可她不显老却令我惊讶,横看竖看,也不过是二十多一点。她应该属于有几分贵气的女人,内心很独立,心却软得像一坨热糍粑。我一辈子就想找一个好男人幸幸福福过日子,可惜如今好男人太少。口罩里有轻声叹息。我想她一定有故事,就顺着她的话说,像你这样的美女趁早找个土豪嫁了,当个全职太太,遛遛狗,泡泡美容院,品品咖啡,何乐不为?她捧着嘴咯咯咯的笑,把头抵在窗玻璃上,将笑声压得很低很低,尽管轻微,还是惊得众人朝我们剜了一眼。你这人真会说笑话,她说,我曾经想过,可命运捉弄人啊!我讶异,不可能啊?你不愿?还是别人负心?她沉默一会儿说,唉!怎么说呢?我专注听,她却不说下文了,真烦。
她伸出左手,放在前排椅背上,漫不经心地欣赏起来。手指修长,涂了赭红的指甲油,指节肥硕,手掌厚实。她好像涌起了心事,用大拇指慢悠悠地来回摩擦无名指,由上到下,由下到上,眼睛盯着手指上的指甲油,指甲油的颜色淡了许多,想来她有好久没添油彩了。终于耐不住我的静等,她开口说话了,其实我有男友,和他……都……汽车突然急刹,她猛一下前倾,眉头撞到了前面的椅背上,话噎住了。
四
原来司机急刹车,是因为一头老牛大摇大摆地横穿马路,司机骂,他妈的,连牛都进城了,你说这城市乱不乱?大家笑,小虾揶揄司机,那牛是逃出来的,怕被吃牛肉。大家又是一阵哄笑。
终于回归高速,汽车不那么颠簸了,司机放起音乐,是老掉牙的《在希望的田野上》。车速比先前快多了,两边的物体飞一般往后跑,车里一时平静,不知谁在看电影,叫床的声音猫嚎春般嚎得人差点窒息。
小虾收起笑容,一对凤眼专注地看向远方。本要说完的话被司机一个刹车掐断了,她也好像忘了这个事,可我不想这样的故事成为悬念叫我去猜想结果,于是嬉皮笑脸地,嘿嘿,你刚才说……到底发生了什么?她顿了顿,这么跟你说吧,他……我,唉,不说了不说了,很烦的,她一口回绝,大叔,不谈这事好吗?我惊愕地望向她,也不想为难她。稍倾,她说。既然缘分已尽,又何必苦苦追求?我一头雾水,问什么缘分?是你太敏感了。她说大叔,不是我敏感,人可以没钱,但不可以没志。她压低声音,有钱没品,叫钱奴,有钱有品才绅士。她拿只手遮住半边脸,不是脸是口罩,朝着我说,我恨不负责任的男人,我怕苦但我不下贱。她眼睛放射着坚毅的神采,我想我已从他的眼神中猜到了她的故事。
离莱州还有几公里,车里的人开始骚动。我征询她说,加个微信可以吗?张小虾车过脸来,很大方地掏出手机,是一部崭新的华为,海蓝色外壳,你扫我还是我扫你?我赶紧拿起手机扫下了她的二维码。“精灵刺猬”?我惊奇她取了这样一个昵称。她笑笑,随便想个名字呗,有啥惊奇的。到莱州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微信我。我嬉皮笑脸地说,你不怕遇到坏人?她说至少你不是。
一路上,我一直在想莱州我是第一次来,据说这里的风景不错,特别是黄金海岸,马蜂窝说是第二个马尔代夫,有这样的美景和海浴,孑孓独游,确为憾事,希望有个伴游。有了这个念头,快下车的时候,我问她是不是莱州人?她说是。我说我第一次来莱州,想请她帮忙导游。她毫不犹豫就答应了,算你找对了,我做过导游,愿意效劳。她的样子很逗,很魅人。劳务费用我不会少。我补充说。她推了推口罩,说俺山东人诚实为本,生意归生意,帮忙归帮忙。今天算帮忙,只是产生的费用你得付。想不到这么简单就搞定了,我庆幸自己不再形单影只。
下了车她还不忘叫我坐她打的滴滴,大巴上,我和她聊过莱州作协预订的酒店,她说刚好顺路。出了汽车站,我不知南北,熙熙攘攘的人流就像一群鲫鱼,穿来梭去,忙碌不堪。彼时,日照当头,紫外线更强,她撑开墨绿色小伞,来吧,一起遮一下。我说不了,男人不怕太阳。她羞赧一笑,说,不过也不远,我们在那树下等滴滴。我立时侷促起来,真的搭她顺风车?一个大男人搭小女子顺风车,颇觉没面子,就说我叫的士算了。正犹豫间,滴滴车到了,她招呼我坐前排副驾驶,还不忘交代系好安全带。我就像一个乖孩子,任她摆布。脑子还是一团浆糊,便到了酒店门口,她说到了,我便听话地下了车,甚至来不及回头和她说一句话,就听她说拜拜。我傻愣愣地站在路边,看着那辆滴滴车飞驰而去
五
促使我下定决心的是一个梦。那晚我回到家,倒在沙发上想张小虾为何微信我去莱州,不知不觉睡着了,朦胧中看见一个女子飘然进了客厅,穿一件薄如蝉羽的白衫,她怎么进来的?我还没想明白,女子离沙发只一箭之远了,嘴唇红得像辣椒,脸白得像蜡纸,她朝我笑,笑得很怪异。是小虾!我试图起去,背上却像背了块大石头,再怎么挣也起不来,我很慌张。小虾张开双臂拥过来,身体前倾,造型像一只飞奔的鸟。可她如何努力,就是到不了我跟前,她说话,我听不到声音,我喊她却发不出声。我们俩就这样相持着,苦痛着,煎熬着,我后来猜想她问我去不去莱州,我挣扎着说,去,去,一定去!小虾高兴地笑了,她慢慢退回,很慢,最后笑着隐去……小虾!我喊着她的名字醒转,浑身大汗淋漓,像在水里滚了一趟。我怔怔地坐在沙发上,屋里静得只有挂钟的声音,滴答,滴答,滴答。
那天下车我直接进酒店了,开房间后将随身行李箱放在床头的橱柜里,鞋没脱就斜躺在床上,回放着一路走来所发生的有趣事情,忘了拿走床上那支玫瑰花,被我压在了身下。酒倒是醒了,可疲乏又来了,实际情况是我在想张小虾,想她为什么对我那么照顾。这时我完全打消了之前的猜疑,我相信她是个好女孩。虽然已经到了吃饭的时间,尽管肚子饿得咕咕响,就是没有味觉。都是酒害的,真的想一辈子戒酒,我曾发誓戒过几回酒,就是一次也没戒成,酒是粮食精,不喝不舒心,反而越戒越喝得凶。前妻找我离婚,其中与我爱酒有关,她嫌我找不到钱又讨厌我喝酒,我喝了酒喜欢做AI,她不理解,我更难理解。后来我克制了,她却说我在外面是不是有外遇,烦她了。横竖都有她说的,最后她居然和他们单位的小青年裹在了一起,那小青年还上门动员我同意离婚,他妈的,这什么事?
我突然想张小虾了,心里便有了一种牵挂。她是一个很可爱的女子,这一路上,她救赎了一个一度曾经麻木的灵魂,让他还魂如初。她走了,好像我的魂魄也被她带走了,再次陷入荒诞的情感遐想。我躺在床上看天花板,天花板上全都是她影子,我怀疑自己爱上她了。实际上她究竟长得怎样,何方神圣?我一无所知,东营到莱州三个小时的车程,至少我们聊了两个小时吧,谈不上有什么纠葛,但越是谈不上纠葛越是想纠葛,那张脸留给我的终究是个谜,就像是故意留给我解的一道数学难题,此时仍然一筹莫展。
叮噹,微信提示音,我下意识地瞄了一眼手机屏幕,是“精灵刺猬”发的表情,一杯冰激淋。我马上发了个抱拳的表情。很快她就回话了,吃过了吗?我回她说没有。她说,我请你吃烤鱿鱼。真是天掉馅饼,心里一阵窃喜,但我假意谦虚,我请你。她说莱州是她的地盘。叫我在酒店门口等她,估计两三分钟到。
我像打了鸡血,猛地从床上弹起来,在穿衣镜前捋了捋有些凌乱的头发,又用擦鞋布擦了皮鞋上的灰尘,将T 恤衫扎进裤子里,再次在穿衣镜前检视了一下自己。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讲究起来,在此之前,我是一个不太修边幅的人,朋友称我油腻男,可张小虾一微信,我竟然改变了懒散习惯,自觉修复青春。结婚前我是讲究的,婚后的确不讲究了,前妻嫌我身上臭,我亵渎她洁癖,因之而赌气分了床。床上像个乱鸡窝,连女儿丫丫也不愿进我的卧室,说好臭。
六
我一大早赶飞机,胡思乱想一直没有停,心情像淋湿的一样,飞机到了烟台上空,沉重感才有了缓减,再想起那天小虾带我去吃烧烤,紧缩的心情豁然开朗。
莱州虽然是一个县级小市,倒也繁华无比,人流车流比起西南的地级府邸城市不知好好多,商业气息亦浓,尤为火爆的当属那些饭店,吃货们闻香而动为鲜而来,鼻子就如狗鼻子,哪里好吃就往哪里钻。据说莱州湾的海鲜是出了名的原生态鲜货,外地人来莱州,先饱吃一顿才去观风景,十大鲜便是必不可少的美味,梭子蟹,对虾,文蛤,大竹蛏,鲍鱼,扇贝丁,来过莱州的人总是为这些难得的鲜货津津乐道。时至中午,大小饭店门口,早早停满了各种品牌的小车,可见人气之旺。
滴滴车从我后面过来,我一直站在路边瞭望。她以惊艳亮相,令我十分惊讶,差点目瞪口呆。大叔,上车啊!她探出头向我招手,我仍懵懵的。摘掉口罩的她,透明灿烂,一身净白,像一尾白狐。我被这尾狐妖惑,呆愣原地不动,生怕认错了。她再次向我招手,笑眯眯地叫我坐副驾,我坐进车后还觉得懵懵的,回味先前的她和现在的她,真是判若两人,看来口罩这东西是个好东西,完全可以改变一个人的形象。多么漂亮的美人儿,不让人欣赏,实在荼毒男人了!我嗟叹,司机吩咐系上安全带,我也没听清,她用手戳了我一下,这个小动作使我从恍惚中回过神来。我们去吃韩国烧烤,随即吩咐司机,韩国烧烤坊,知道吗?司机说不就是前面拐角那个恋爱烧烤嘛。呵,我只听说恋爱豆腐却没听说有恋爱烧烤,长见识了。
司机撩我一眼,眼神挤得出毒水。我有些慌乱,言不由衷地说,你咋不在家里吃饭?小虾说她哥嫂都上班去了,一个人没意思。司机狠狠地挖我一眼,阴阳怪气地说,人家是故意陪你的。傻啊!我的脸蹭的一下热了,心开始咚咚地跳,赶忙申明,兄弟,你不要误会啊,我和她不像你想象的那样。小虾扑哧一笑,哪样啊?你怕我赖上你?想不到她玩笑起来竟如此顽皮,大叔,不就是个玩笑嘛,何必那么紧张?紧张吗?我说,这样的玩笑不能乱开的,是不是?嘴上虽然这样说,心里却是很受用,你都不怕,我怕啥?先前她把口罩罩得严严实实的,不足以叩动我的心扉,如今摘了口罩,可人的娇容足以令我为她去死。
司机又开始多嘴,现在社会真是疯了,一朵鲜花插牛粪,黏糊人家还不讨好。她默然不语,我却忐忑不安,生怕她觉得我脸皮厚。师傅,你这不多管闲事吗?小虾说,我们一见钟情呢!怎么,嫉妒了?堵得司机哑口无言,可我却像架在火上烤的鱼,翻来覆去受着煎炸。
我反过脸轻言道,嗨,你这是说的啥话?脸不是热而是烫,可以烙饼了。她说大叔,师傅也是好意哩!司机趁机嘲讽,是啊,现在美女都喜欢大叔。张小虾更直白,我就喜欢大叔。他俩像说相声,实际是拿我开涮,可我乐意承受。司机讥曰,大叔有钱有地位有人脉,能给美女更多的关爱,老老郎好心肠嘛!我不好插嘴,假意沉默,耳朵却在听他们掰嘴。司机又爆粗,娘的,这年头有钱人的就是好,在家红旗不倒,出门彩旗飘飘。真是中国特色啊!张小虾嘲弄道,看来司机大哥对中国特色有意见啊!司机不高兴,我能有什么意见?贱命一条罢了!不自觉地加了一脚油门,汽车像发怒的牛,往前直冲而去,意欲最后几秒突过十字路口,不想红灯突亮,他紧急刹车,摩擦声叽叽叽地响起,差点追了前面车的尾。
过了红绿灯,右转了一个小弯,就到了“韩式烧烤坊”。烧烤坊卡座坐满了人,几乎是年轻人,我们找了最里的空位坐下,立时引来一片目光。因为她太扎眼,穿的又是一身白净的燕尾裙,就像突然飞进来的一只白鸽,鹤立鸡群般地引人注目。当然还有我这个另类,一个油腻男的不搭色调。她若无其事,慢条斯理看单子点烧烤的东西,对别人的目光不屑一顾。
她点了鱿鱼,扇贝丁,鲳鱼,对虾,经过腌制的这些食材,烤出来的味道真鲜美,她夹了烤好的黄鱼放在我碗里,我尝了一口,感觉有点像吃家乡烤麻雀,将捕捉的麻雀弄干净放在大碗里,酱油葱姜五香腌个把小时,然后铁丝串起来放在火上烤,烤熟了的味道就是这味道。
屋里尽管开着空调,仍然热气熏人,不一会儿,她的脸上渗出汗珠,白净之中有了粉红,活像一张白纸上漫漶的油彩,更加靓丽迷人。烧烤的气味很冲鼻,我按捺不住打了一串喷嚏。她笑我说是不是有人在念叨你?我说,不是,是有点呛。我把考好的鲳鱼夹给她,说不知我烤的合不合你的心。她嗯一声,微张小口,吮一下,说不错,好吃。
她开心地邀我喝啤酒,来,认识你真高兴,干了!和我一碰后,一饮见底。我干了后问她为啥叫我大叔?她说保密。然后主动聊她在这里读书的逸闻趣事,她说她不喜欢读书,经常逃学去海边掏海蛎子,不敢回家就在同学家煮来吃。所以,她没有读到书,现在弄了个职业学院的文凭,是会计专业。她说这话的时候有懊悔也有得意。我说学会计好啊,找个工作没问题。她说,拿钱请人弄的,我哪懂会计啊。说完自嘲地笑了。
我本来不爱吃烧烤的,居然吃得直打饱嗝。她还以为我客气,直往我碗里夹,堆得像小山。她笑我太温柔了,像个女人,说女人比我还吃得呢。我说真像女人?她就笑我说是吃东西像女人。不过也是,以前同事约我去烧烤我就烦,局长虐我,吩咐我不吃就搞服务,他们喝酒侃大山,我就成了斟茶,倒酒,跑堂的服务生。以后一遇他们烧烤我就婉拒,久了,他们就把我踢出群了。今天不然,吃得好香,看来凡事都得讲个心情的。
吃完烧烤出来,天上铺满一层薄薄的云,她好高兴的样子,喂。她叫我喂,太阳不大,我们去黄金海岸吧。可能她想起了我要她导游的事,不容我同意与否,就拿手机呼滴滴。我还没反应过来,她说搞定。喂,我也叫她喂,别忘了我们的约定啊!心里直骂丢人,什么事都被动。她茫然地看我,什么约定?我说,你说的,其他费用由我付。她说有什么稀奇,不就打个滴。我坚持说不行,叫她取消。女子开心地笑,大叔,这玩也有我一份的。我一再坚持,说要践行先前说过的话,如果她不让就取消行程。她拗不过我,终于答应取消订单。
莱州湾黄金海岸,彼时,薄云烟散,碧空如洗,海水现出蔚蓝。她说,我给你照张相吧,到此一游,权且纪念。她说话竟然文绉绉的,我把手机递给她,好,来一张。照完,她说她也要照一张,我给她选了一个蔚蓝背景,那张照非常理想,甜甜的笑像绽开的花。
照完相,我们沿着海岸漫步,脚踩在松软的海沙上嗞嗞地响,犹如纳鞋底声音。她穿一双白色耐克,是否冒牌的看不出。走了一段,她突然冒出一句,你会忘记我吗?她不喊大叔了,一本正经。我停下步子,讶异地看着她,我?不会!她挨近我,衣服与衣服几乎贴在了一起。她高兴得像只鸟,伸出细细的手指,来,拉勾。我茫然地将小指勾住她的小指。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发现我的心好像被她的认真打动了。
到“莱州黄金海岸”风景石处,我说我们合个影吧!她大方地说,好!她顽皮地朝我乜了一眼,说,我从不跟男人单独合影的,你是例外。我把手机递给一位游客,帅哥,请帮个忙好吗?帅哥接过,帮我们选了个地方,咔嚓一声之后,她在左,我在右,中间是那块写着“莱州黄金海岸”的风景石。
第二天,我随采风团游山玩水去了,这件事便风轻云淡。过了两个月,她发微信给我,你来看我吧!我回她,真还来不了,我驻村了,请不到假。她发了个大笑的表情包,那我来看你。真的,我很想她来,又怕她来,很矛盾。最终,我答应她来,可她没有来,我也没有去。
七
我寻着她发的位置找去,原来是所医院。我很纳闷,怎么在医院?医院很静,静得我浑身发毛,踌躇间,岀来一个穿白大褂的医生,我问,医生,张小虾住这里吗?医生侧目而视,你是说那个患乳腺癌的姑娘?我疑惑……她,乳腺癌?我不可思议的表情令医生狐疑,你是她什么人,居然不知道?我?我说,朋友。朋友?医生很诧异,她经常念叨的那个魏重生?怎么才来啊?我说我不是当地人,不知道她的情况。医生脸色凝重,乳腺癌晚期,我们已经尽力了!
小虾葬在归园公墓,碑上嵌着她的照片,是我在金海岸给她照的那一张,微笑,一脸甜色。肃穆的墓园极尽生者的悼念,小小的坟茔储藏了太多的不舍和遗憾。我凝神望着她,太多的回忆涌向心头……
他哥哥说,小虾很想见你一面,最终没能……唉!他抽噎着从兜里掏出一封信,说小虾给你的。我木然接过,手不自觉地颤抖起来,展开信的时候,娟秀的字体就像小虾一样精致,朴实。读着信,使我忆起了那天她叫我大叔的情景,那天她是多么地阳光和清纯啊!
“大叔:匆忙希望你来,是有一个遗愿未了。
“我已经有了孩子……不管你愿不愿接受都是事实”。读到这里,我的心紧缩了一下,孩子?
“那天我不是说在一家上市公司工作吗?真的,那天你追问我没好说。那晚我没能抵挡住台湾男人的许诺,我从了。其实我也知道没有结果,可我总是等着希望,后来我发现自己怀孕的时候,他却回台湾了,从此杳无音信。我主动辞了职,悄悄生下了孩子,是个女孩,取名张若非”。信里的话有着告别的辛酸,也有悔恨和离开人世的眷念。
“我在民生银行存了一笔钱,算作孩子的养育费吧,密码是你和我相识的那天。孩子写作很有悟性,尽管才三岁,能背二十多首唐诗了,我不会看错,相信她跟着你一定会大成。我给她说了,爸爸过几天就来接她,她很高兴,说可以见到爸爸了。我折断忧伤也没有折断你,相识虽短却胜过一生。不管是否强人所难,我都希望你能接受。
爱你的小虾
2019年10月”
捧在手里的信纸越来越重,像捧着一块冰冷的铅板。小虾没有留下写信的具体日子,我猜想这封信写得有些时间了。一口气读完,心里已是波涛汹涌,潸然而下的泪水像雨,淅淅沥沥,下在秋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