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式家具下乡:改革开放以来乡村家庭生活的变奏与空间秩序重构

2022-08-30 00:53孙笑非
民俗研究 2022年5期
关键词:新式家具生活

孙笑非

面对现代世界的社会变革和文化转型,中国的乡村已经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改革开放以来,在快速城镇化和工业化的交互作用下,乡村生活发生剧烈重构和革新,大规模、大面积的“生活革命”持续进行,普通民众以衣食住行为核心的日常生活体系不断地被改变和刷新,力图向“都市型生活方式”靠近。(1)参见周星:《“生活革命”与中国民俗学的方向》,《民俗研究》2017年第1期。尤其是全球化进程的加快推进和经济水平的不断提高,促使物质资料极大丰富,新式器物不断向农村集聚,将村落拖拽到一个全新的社会生态之中,包括家庭生活在内的生活世界发生整体性重构,塑造出全新的物质景观和生活图景。在此背景下的乡村呈现出更为多样的面向,新与旧、现代与传统、持守与发展等多种对立样态交融并存,趋新避旧、求发展求变革的逻辑取向日益凸显。本文聚焦于“村落民俗志书写”(2)张士闪:《当代村落民俗志书写中学者与民众的视域融合》,《民俗研究》2019年第1期。,以民俗生活世界为出发点,循着新式家具在黄河三角洲的流转轨迹及其生发的各种现象,讨论乡村生活如何借物的移动与现代城市文明衔接,演化生成自身的文化观念,以此对当下正在发生的乡村“生活革命”做出新的阐释。

一、“以新替旧”:“生活革命”的逻辑主线

城乡二元论的诞生,将与乡村关联的事物扔进时代的垃圾桶,城市被认为是“先进”“现代”“文明”的代表,而乡村作为城市的对立面,成为“落后”“传统”“愚昧”的代名词,被视作带有负面色彩、与现代科技文化相背离的一种类型。(3)参见赵旭东、孙笑非:《中国乡村文化的再生产——基于一种文化转型观念的再思考》,《南京农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1期。在城乡二元论的语境中,追求现代化就是要实现由乡及城的转型,城市文化和都市生活方式顺理成章地成为乡村努力实践并不遗余力加以追逐的理想生活模式。随着城乡之间人口、资本、商品等要素的加速流动,乡村生活空间在内需驱动与外力推动下,逐渐脱离原有的模式与轨道,努力向现代都市生活靠拢。

现代化是乡村生活空间演变的重要驱动力。“现代”“现代化”等词汇在晚清时期作为一种意识形态进入社会文化领域,开启了国人努力学习西方、试图摆脱落后状态的进程。开启现代化,本质上是要打造中国自身的现代性,在推动形成有关国家未来发展的共同理想和观念共识的同时,构建中国现代文明的新秩序。(4)参见金耀基:《从传统到现代》,法律出版社,2017年,第6页。现代化观念的流行,使“现代”与“非现代”的划分成为一种必要。随之,尚未拥有现代性的事物被打上“传统”的标签,其中有些被标定为“优良传统”得以保留,另一些则沦为“陋俗”“封建迷信”,被改变甚至被彻底抛弃。“传统”与“现代”的二律背反随之确立,民众的思维也在此二元向度上受到了因果性的影响。两套与之对应的范畴很快确立,并在日常生活中不断运用,一类具有正面意义,象征“现代”“进步”“优良”;另一类则是负面的,意味着“糟粕”“反动”“倒退”。以现代取代传统、“以新替旧”的社会发展逻辑在力求消除贫穷、落后、保守等积弱形象的变革意识中日渐明晰。

乡村社会的“生活革命”在“以新替旧”的逻辑引导下酝酿并逐渐付诸实践。“以新替旧”的理论支撑主要来自进化论“生物不断由简单到复杂,由低级到高级的发展”(5)蒋颖贤:《世界古代史》,鹭江出版社,1987年,第3页。的论断。这种类似生命有机体不断发展的观点自19世纪中叶传入中国以来就一直受到思想界的青睐,从线性发展的单一向度对低级与高级、进步与落后做出区分。借助从中衍生而来的“新胜于旧”的观点,“新”与“旧”的关系被设定成为扫清面前阻力的一把利器,“以新替旧”的模式作为被社会所建构的看似自然又不可逆转的既定规律,逐渐成为普罗大众和精英阶层所共同接受的观念,并衍生出以某种新的生活去替代原有生活的实践。这种带有启蒙色彩的观念是一种对人而言的觉悟,它促使人们自愿且不得不以某种新的观念和生活方式去替代既有的生活状态。就社会自身的形态而言,这意味着一种从传统社会形态向现代社会形态的转变。就历史发展进程来说,它体现的是线性发展观,即在“新”的呼唤下不断发展的追求。这一追求因社会集体的认同而成为社会构建的共同性准则和行动纲领,日益转化为社会发展和生活变革的原始动力。

物质生活的更新是人们追求现代生活方式的重要手段,使人们更加切实、直接地感受到生活空间的变革和全面发展。当“以新替旧”的发展逻辑融入物质层面,便会产生同样的嫁接效应以及化学反应。有学者指出,现代社会中的这种崇尚进步和创新的趋向可谓“嗜新症”(6)郑也夫:《论时尚》,《浙江社会科学》2006年第2期。,它以“求新”的导向激发出人们对陌生事物的欲求,牵引他们去追求新的时尚、新的物品和新奇感受(7)参见柯林·坎贝尔:《求新的渴望——其在诸种时尚理论和现代消费主义当中表现出的特征和社会定位》,罗钢、王中忱主编:《消费文化读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年,第276页。,进而推动生活场域的更新和现代社会的发展。本质上而言,“嗜新症”引发的物质资料的更新换代,是资本操纵时尚、创造市场需要的结果,其基本逻辑就在于用新的创意取代旧的物品的重复生产,借助“以新替旧”的模式使资本轮番增值。工业化生产中的资本逻辑以及趋新避旧的社会发展逻辑,从不同侧面推动着广大农村地区持久又深刻的生活变革。

本文引用的田野资料源自笔者近几年在山东省滨州市坡村所做的调查。坡村是典型的单姓村,现有67户284人,可耕地面积为316亩,这里曾是“光棍多、盐碱地多、破屋烂墙多”(8)访谈对象:张延武;访谈人:孙笑非;访谈时间:2017年2月11日;访谈地点:阳信县水落坡镇坡村。的穷村,土地的贫瘠不利于农业生产,使逃荒成为老一辈村民的生活常态。改革开放之初,村民在进城务工时接触到城市废弃的新式家具,低价回收至乡村售卖,以此作为一种生计。20世纪90年代,村民转至广大农村收购家具什物,该村逐渐发展为华北有名的古旧家具市场。坡村村民非常善于从旧中摸索新的意义,赋予这些意义以价值,再将它们商品化、文化化、社会化,旧物对他们而言似乎与我们的认识存在诸多差异。本文借由改革开放以来新式家具下乡引发的日常体验和空间秩序的改变,透过坡村村民的认知和实践,讨论新旧变奏中的乡村“生活革命”,试图从物质文化层面显露乡村生活变奏与国家改革发展之间关联的种种痕迹。

二、物以新为贵:新式家具的现代化意涵

“物新人惟旧”(9)陶渊明著,陶澍集注,龚斌校点:《陶渊明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42页。是自古以来国人对于物和人的不同态度,暗示出对故人的依恋和对新物的追求。新生事物的出现,不仅能够再现,而且可以变革性地改变既有文化中的正统观念。以“新”为特质的城市家具下乡后,成为传统家具的替代品,人们逐步把二者当作相反的事物,从中建构对立性的意义。而所谓的现代性思维及其实践,经由新、旧的区分得以巩固。如此,新式家具摆脱了与传统家具的亲缘关系,成为铸造现代家庭生活的物质载体。在这种设想与实践中,新式物品在“破旧立新”风潮刚刚离场的社会舞台上演变为消除积弱形象的利器。

新式家具多仿制西方流行款式,以实用方便、美观大方为特点,包括沙发、茶几、写字台、高低柜、靠背椅、书橱柜等,因造型多样、款式新颖、安装灵活、生产自动化而出名。1980年左右,新式家具摆脱传统意义上以方、平、对称为原则的框架结构,改为板式结构,并向组合、多功能方向发展,更为注重功能的合理和齐全,品种涵盖坐具、卧具、承具多种类型,囊括组合式、折叠式、多用式、悬挂式等多种样式,方便加工、运输和组装。

沿海城市是新式家具的主要产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天津家具在品质、造型、款式方面在长江以北的地区中均居第一位,占领了广阔的家具市场。(10)参见天津市地方志编修委员会编:《天津简志》,天津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355-356页。1980年以前,新式家具集中在城市生产和销售。(11)参见《当代中国的轻工业》编辑委员会编:《当代中国的轻工业》上册,当代中国出版社、香港祖国出版社,2009年,第398页。1982年4月至1983年底,在国务院“组织工业品下乡”的号召下(12)“工业品下乡”的政策自新中国成立以来屡次提及。1962年后,商业部门贯彻执行中共中央《关于商业工作问题的决定》,强调要面向农村,组织工业品下乡;1963年初,全国商业厅(局)长会议重申“城乡都需要的工业品优先供应农村”的原则。参见商业部商业经济研究所编著:《新中国商业史稿(1949-1982)》,中国财政经济出版社,1984年,第252页。,天津市家具公司调整销售思路,以“家具下乡”的方式开拓农村市场,先后十余次在天津蓟县、河北沧州、山东济南等地,与地方商业部门联合举办展销会。“家具下乡”活动的开展,为地方商业部门带来丰厚利润,同时响应了“工业品下乡”的号召,是对工业支持农业、密切城乡关系的国家策略的落实。作为具有政治色彩的符号表征,“家具下乡”关系到进一步巩固工农联盟以及坚持社会主义方向、落实生产目标的问题。

改革开放初期的诸多报道,将新式家具与传统家具的差异加以实例化。1986年《家具》杂志发表文章《家具带来的乐趣——最好的新式家具将舒适与新颖式样溶为一体》,详细介绍了欧美家具的时髦款式,认为家具的关键之处在于“追求实用和舒适”(13)《家具带来的乐趣——最好的新式家具将舒适与新颖式样溶为一体》,韩丹青译自美《新闻周刊》1986年1月6日,《家具》1986年第5期。,在西洋光环的笼罩下,新式家具被附加上与现代生活接轨的意思。1985年,《农家历书》刊登《新式家具简介》一文,着重介绍一种墙上挂架。这种挂架由外边框和“井”字架组成,尺寸可以根据墙体面积裁定,其优势是“省钱省力、简单大方、利用空间”。挂架两侧对称悬挂着“政策落实千村暖,勤劳致富万户欢”书法作品,下方放置新式桌椅和茶具。此类家具布置作为现代生活的场景被广泛宣传,它的背后除有推广新式家具的用意外,还有对国家政绩的褒奖,揭示出国家力量向家庭生活延伸的意图。

与此同时,以新式家具衡量地区发展水平的官方记录频繁出现。在这些记录中,新式家具的数量多少与所占比例,或是用来证明群众生活水平的提高(14)参见安徽省淮北市相山区曲阳街道黄里村志编纂委员会编:《黄里村志》,方志出版社,2017年,第79页;彭成俊编著:《滕湖民俗》,海洋出版社,2017年,第71页;汤阴县志编纂委员会编:《汤阴县志》,河南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295页。,或是作为创新开发的对象成为轻工业发展的明证(15)参见《新兴的工业城市——兰州》编写组:《新兴的工业城市——兰州》,甘肃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58页;四川省自贡市自流井区志编纂委员会编纂:《自贡市自流井区志》,巴蜀书社,1993年,第195页。。比如,1987年发行的《集安县志》根据该县职工拥有新式家具的百分比,结合其他衣食住行上的提升,总结道:“生活上无后顾之忧,一心扑实投身于祖国的四化建设。”(16)集安县地方志编纂委员会编:《集安县志》,中国标准出版社,1987年,第600页。1995年出版的《西海风情》将民众购买沙发、大衣柜、高低柜、组合柜等新式家具与洗衣机等高档用品的消费行为视作“生活改善和提高”的结果。(17)参见青海民族学院民族研究所编:《西海风情》,青海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78页。新式家具已经打破地域差异,被整合到社会主义国家的发展语境之中,在彰显生活条件改善的同时,成功凸显出当地政府对民众生活改善的关注和支持。

在改革开放引发的时代大变革中,家具意外地充当了催化剂的作用,成为铸造现代化家庭生活的物质载体,并在实际与象征双重领域奠定了农村现代化的根基。长期以来,家具置办倾注着农村居民的心血和期望。对农民而言,纳入这些具有现代气息的日用什物,能够改变原有的生活习惯和家庭面貌,而且满足了视觉美观、身心舒适等多方面的诉求,由此带来的优越感、满足感以及自身生活意识的觉醒,远远超出物质层面的感受。可以说,新式家具及其包含的现代、进步因素所营造的文化心态,相较种种现代化标语更能被民众接纳,也更加深入人心。

三、生活的变奏:废旧新式家具的意义流变

在现代化观念和城乡二元论的双重影响下,二手家具在从城市向农村的横向位移中发生质的改变,并借助“家”“门面”等既有观念深入到纵向的代际传承当中。它没有因使用意义上的“旧”被视为污损,反而因源自城市、风格独特被村民称作“新家具”,称呼变更的背后是一种价值观念的再生产,这种观念将新式物品与城市风尚、舒适生活相关联,衍生出有关家庭现代化、自由与舒适的想象。1980年左右,进城淘旧成为坡村及附近村落居民维持生活的首选模式,这是从集体化时代挣脱出来的乡民面对社会变革的应激性反应,也是当地物质资源长期匮乏引致的结果。“这么和你说吧,收家具和收破烂没啥区别。别看俺在家像模像样的,上的天津就和叫花子一样,灰头土脸的,不认字,不认道,可受的罪了。亏的那会干的人少,几天就能收一车,还有的(家具)就扔在大马路上,谁捡着算谁的,都不用本钱。”(18)访谈对象:张宝田;访谈人:孙笑非;访谈时间:2016年8月20日;访谈地点:阳信县水落坡镇坡村。城市拆迁和家具的更新换代,促使大量二手家具向农村转移。

发生在坡村的“家具下乡”本质上是乡村尝试模仿城市生活而自发形成的社会现象,是国家现代化建设进程与乡民诉求相契合的结果。改革开放后,随着农村经济发展和家庭收入增加,农民消费结构发生变化,家用什物也趋于城市化。拥有现代家电、新式家具和居住场所,是村民试图摆脱传统居住环境束缚、营造现代生活的有效途径。对个体而言,一件带有城市气息的新式物品,可以“用于看、用于听、用于感觉”(19)[法]保罗·维利里奥:《解放的速度》,陆元昶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17页。,便于更加强烈地领会当前的世界。新式家具作为城市生活风尚的代表,与农村居民对美好生活的憧憬相符,无论一手还是二手、全新还是半旧,都能成为新生活的表征,为其所有者增添一份优越感。

对于坡村所在的鲁北地区,全新的新式家具价格昂贵,而二手家具价格低廉(20)当地顺口溜“天津人,败家子,拿着家具当废纸”,道出村民对天津居民低价处理家具的意外和惊喜。、样式美观。村民借此机遇进城回收,再用平板车、驴车等运回临近的集市售卖,平均每趟运送4个大衣橱,或者2个双人床和1个高低橱(21)1983年,单个大衣橱或高低橱的收购价格为15-20元,售价为60-80元;单个床的收购价格为30-50元,售价80-120元。,单趟的收益维持在200元左右,颇为可观。循着第一批人的脚步,进城淘旧的村民越来越多,促使大批新式家具向坡村汇聚。“你看着现在家家户户有家具啊,以前也就是地主家才有,一般户家有个方桌、椅子就不赖。原来都是睡的土炕、坐的土墩。这是后来从天津拉的‘新家具’来,才变成现在这样。”(22)访谈对象:张延真;访谈人:孙笑非;访谈时间:2018年1月;访谈地点:阳信县水落坡镇坡村。新式家具下乡后,被用作陪嫁物资、婚房装饰和共同财产,在结婚成家、离婚分家等人生仪礼中发挥作用。村民用自身的生活实践获得对新式物品的独特理解,附着在物之上的文化观念随之形成。

家具自改革开放以来构成婚事开支的必要部分,作为父辈赠予子代的实物类礼品,为新婚夫妇开启家庭生活奠定了物质基础。它们之所以被乡民看重,在于其新式特征已然成为乡村民众有关私有财产及个体身份的一种表达,与个人的劳动能力、消费能力及社会资源的掌控力相挂钩。改革开放前,普通人家往往自备木料,雇请木匠制作桌椅,一件方桌、一把椅子便是接客待物的用具,木箱、木柜即娘家的陪送,家具数量屈指可数。新式家具下乡后,嵌入到农民“盖新房,娶新娘,置家具,买衣裳,再有余钱存银行”(23)访谈对象:张宝山;访谈人:孙笑非;访谈时间:2019年10月;访谈地点:阳信县水落坡镇民俗文化产业园。的生活追求中,结婚、迁居、日常所需成为村民购置家具的主要原因。当地顺口溜“50年代一对箱,60年代一包糖,70年代屋里藏,80年代‘36条腿’,90年代‘三转’加‘一响’,新世纪十里红妆车成行,新年代个性张扬讲时尚”(24)访谈对象:刘树信;访谈人:孙笑非;访谈时间:2019年10月;访谈地点:阳信县水落坡镇中心小学。。其中的“36条腿”指的就是家具的腿数,村民利用收旧卖旧的资源优势,普遍用城市废旧家具做嫁妆,凑齐“28条腿”“36条腿”甚至“48条腿”(25)“28条腿”包括床、大衣柜、桌子、梳妆台、脸盆架和两把椅子;“36条腿”在此基础上多了碗架、茶几、沙发或缝纫机;最有派头的当属“48条腿”,几乎囊括所有常用家具类型。。在坡村,小锁的故事常被提及。1984年秋,离异后的小锁再嫁,依照当地习俗,再婚女不得将前夫家的物品带到新婆家,其父准备把自己收购的立柜、写字台和两把椅子送给女儿当嫁妆。小锁明确拒绝,担心家具的二手特性让人联想到她的二婚,贻人笑柄。兄长从中调解,告诉她这是父母留给她过日子的钱。最终小锁接受父母的安排,带着二手家具出嫁,令众多乡亲羡慕不已。有村民回忆此事时说,“小闺女吧,都要好看,不懂得啥好啥孬。咱村里做这个买卖的,都知道啥东西撑门面”(26)访谈对象:刘德兰;访谈人:孙笑非;访谈时间:2021年10月;访谈地点:阳信县水落坡镇坡村。。

不仅是出嫁的闺女,适婚男性也离不开新式家具的包装。当地有“看家”的婚俗,女方在订婚前要随父母、叔伯、姑婶到男方家中做客,了解经济情况与家庭状况。为了促成婚事,村民常常翻盖新房、互借家具,凡是从城里淘到的大衣柜、组合橱、写字台、双人床,他人需要时便可借用,待婚礼结束后归还即可。家具作为家庭财富的一个缩影,被村民用以塑造良好形象,其功能性意义在展演的过程中被淡化,蕴含的无形资本如财富、身份、面子得到凸显。千禧年以后,全新的大型家具和古董什物取代二手新式家具,为村民准备婚嫁物资提供了多样化选择。与周边纯农业经营地区相比,坡村男性因收购旧家具占有更多物资,在当地婚姻市场上也更有竞争力,不少家底殷实的独生子甚至不花一分钱彩礼就能娶到媳妇。

家具既是父辈给予子代的家产,也是夫妻离异时必须分割清楚的财产,作为家庭成员之间的物质联结,它的过渡、转让、赠与决定着家庭内在结构的变更。2012年,35岁的张美香与丈夫协议离婚,法院在分割家庭财产时对其婚前财产、共同财产、借款还款等展开调查。女方嫁妆包括十床被褥、一套新式家具、一台电视机、一套茶具、一宗衣物(价值约2千元),婚后共同财产有6万元存款和一批估价5.8万元的老旧物件。(27)包括一对太师椅、一张条案、一张铜床、一架实木床、一张石头桌、两幅山水画。10岁的女儿判给男方抚养,由女方支付抚养费。最后双方约定:女方的嫁妆和婚后共同财产的应得份额折抵抚养费,算是一次性付清;同时所有物品属于女儿,男方不得私自处理。家具作为父辈对子代的馈赠,体现了家庭情感关系的凝结及永续存在。

二手新式家具起初以“新奇之物”的形象进入乡村,因价格低廉、美观实用受到欢迎,短时间内引发群起崇尚、争趋购用的消费效应,满足了村民对家庭用具的普遍诉求。随后,它们被视作支撑门面的礼品,活跃在婚俗交换中,成为有关经济实力及社会身份的一种表达。家具之所以能够完成由旧而新的角色转变并进入村民的婚嫁安排,离不开它们在农民家庭生活中的文化意义和实践价值,突出表现为代际意义上的传习和传递,上一代人通过家具等物质载体,将情感接续和家族绵延的文化价值传递到下一代人的手中,并利用家产的存在彰显出对于家族尊严、声誉、名望的在乎。这样一种前后代际意义上的传递与传统文化中有关“家”的概念密不可分,对于血脉延续的期望以及“门面”的重视,使其能够顺理成章地成为情感凝聚的文化表征,进而对乡民的日常行动和生活安排施加影响。

四、新旧混搭:乡村家庭空间的日常化建构

住宅不仅仅是物理空间也是社会空间,房屋结构背后蕴藏着深刻的社会空间原则。(28)参见阎云翔:《从南北炕到单元房:黑龙江农村的住宅结构与私人空间的变化》,黄宗智主编:《中国乡村研究》第一辑,商务印书馆,2003年,第177页。古人对“家”“具”的释义为:“家,居也”(29)许慎:《说文解字》,中国书店,2017年,第251页。;“具,共置也”(30)许慎:《说文解字》,中国书店,2017年,第92页。。房舍为表、家具为里,家具陈列是物理空间的占据,也是社会文化折射下的秩序安排。家庭空间是具有能动性的主体与物质空间相互结合的产物,主体在空间的位置标定出家庭关系网络,同时,空间中的各种活动又将家庭关系影射进空间,生产出具有潜在秩序的家庭生活。村民对新式家具与传统家具的摆放与使用,是将家庭秩序落实到各个家庭成员的一个权力赋予过程,家具作为道德约束的实际执行者,表达出社会规则对于家庭成员的道德约束,通过标定它们的位置,不同的人与不同的物品关联在一起。如此一来,社会制度的安排变得切实可行,人们得以在真实的生活中按照既定的规则行事。新式家具的涌入,借助物的布置改变着隐秘空间中的关系等级,其背后隐含着不同成员的影响力和作用力。

鲁北民居分内、外两部分,客厅为“外”、卧室为“里”,开放空间与私密空间区分开来。随着农村房屋建设格局的改变,居住空间被压缩,公共空间不断扩大,为展演式的家具使用提供了可能。家具陈设呈现出“中心化”的风格,外屋、里屋分别以方桌、床或炕为核心,其他物品采用对称方式环布散置。殷实人家的客厅设方桌、条案、太师椅,普通人家用木桌、圈椅或木凳替代。作为客厅主要用具,太师椅等不仅是器具,同时还是家庭伦理的象征。对于共居一处的联合家庭,家中始终只有一套太师椅、条案及方桌,且都置于父辈的客厅,这是传统宗法制的直观体现,具有主次、尊卑的社会寓意。子代使用低矮桌椅,处于次要位置,蕴含着对父辈的从属和恭顺。家具在日常使用上的分别,将不同辈分、性别、年龄的家庭成员区别开来,并把“舅甥不同桌”“叔侄不同桌”“公公儿媳不同桌”等习俗传承下来,塑造出长幼有序、尊卑有别的道德剧场。

新式家具的进驻,促使家中物的组合方式发生变化,逐渐形成新旧并置的空间布局。客厅主墙设方桌、太师椅等传统家具,侧墙有茶几、沙发,或者颠倒过来,呈现出“双中心”的空间特征。这种布局在鲁北地区较为普遍,年长父辈的客厅主墙多用功能单一、不易移动的传统家具,以此凸显道德秩序和象征意义;侧墙放置沙发、茶几,以备日常用餐及小辈聚集。图1为坡村一主干家庭的房屋内景,夫妻双方自1998年同次子、儿媳及孙女共同生活,此后土炕、火灶等随着时代发展被淘汰,但家具使用至今没有大的变化。父辈住西屋,客厅中既有太师椅、方桌、条案等传统家具,又有从天津收购的二手新式家具。传统家具因夸张的形制和较大的体积而固定,其作用是礼仪性的,在红白喜事、节庆活动、宾客来访等社会交往中表现明显,主要服务于男性家长的日常社交需求以及仪式活动中专属于长辈的活动。太师椅凭借主客双方侧面式的交谈方式,展现出一种刚性的、含蓄的沟通方式,其中对辨方正位、长幼有序、男女分别的强调,使家具本身成为道德约束的实际执行者。子代住在东屋,客厅、卧室全部选用新式家具,这类家具功能多、器型小,为女性和孩童提供了舒适和方便。客厅中现代形制的联邦椅是舒适的功能化器具,它打破了上下殊异、内外有别的交互模式,使人们按照向心圆的方向入座,全景式的视线与面对面的交流,制造出更加随意开放的交流方式,有利于亲密关系的建立与维系。卧室作为相对隐秘的空间,家具摆放颇有讲究,比如,衣柜、床头柜成对放置,如果空间不足,要么叠加摆放,要么移至他处,如同夫妻不宜分离。在这样的方位坐标和分类格局下,家庭空间形成了一定的行为规则和关系整合。

图1 1998年某主干家庭房屋内景图

如今,坡村已分家且单独居住的子代核心家庭更为偏爱联邦椅、沙发等新式家具。它们迎合了年轻人多样化的社交需求,意味着家庭关系、宾客关系日趋从年长男性为核心变为更加多元化的选择。太师椅、方桌、条案常被挪置偏房或仓储室,以便节日及红白喜事时举办仪式活动。尽管传统家具在空间安排上受到新式器物的冲击,时常处于“闲置”“虚置”的状态,但其承载的道德意涵远高于实用价值,并在传统节日、人生仪礼等特殊时期被重新构建。新式家具与传统器具的混杂共存,是社会转型期文化混搭的外在表征,代表着现代文化与传统文化、城市文化与乡村文化的碰撞与融合。村民在家庭空间布置上拥有了更大的选择权,个人能够以相对自主的姿态安排家庭生活,并与开放的社会生活相连接。这是新式家具带给村民的生活启蒙,也是乡村文化的容纳性所在。

五、余 论

“当煤油灯成为不可或缺的生活必需品,还没有几个人意识到这些生活用品被引进就是一个近在眼前的巨变的征兆——乡村生活即将完全地转型。”(31)林言椒、何承伟主编:《中外文明同时空·晚清民初VS工业革命》,上海锦绣文章出版社,2009年,第291页。如部分学者所观察到的,真正点燃现代性之圣火的并非庞然大物,而是被民众认同和接纳的生活用品。物质层面的革新虽然是现代化建设中的一个侧面和枝节,远不比革命、运动那般震撼,但其对乡村社会造成的影响却不容忽视。在以现代化为名的生活变革中,新式家具及其他应时造物在乡村家庭生活中扮演了重要角色,它的存在不仅是对物理空间的占据,也映射出社会文化中的既定秩序。

从坡村乡民接纳、使用新式家具的日常实践可以看出,乡村在主动追求时代步伐和社会发展的过程中,不断实现自我的转化和再循环,新的事物循着“以新替旧”的发展逻辑取代旧的位置,督促旧事物脱离生活场域,同时促使旧物转换成新的形式并获得全新的文化意涵。社会的发展不断强调“为了进步而不断进步”之意,而文化是任意的、再循环的、变幻莫测的,它永远不会囿于原有的框架,而是在流动中不断地发展、创造和转化(32)参见费孝通:《对文化的历史性和社会性的思考》,《费孝通全集·第17卷2000-2004》,内蒙古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13页。,并且以它的指导力和约束力对哪些物品将要废弃、哪些要被留存做出选择。

改革开放以来,由时代潮流所推动的“生活革命”遍及衣食住行各个领域,呈现出民众面对社会变化的一般性反应,而“都市型生活方式”是其中的主旋律。落脚到农村地区,“生活革命”突出表现为农民对现代物品的追捧和对城市生活的仿效,以占有、使用新式器物的方式实现自我及家庭环境的更新。这种革新并非被动的、固定化的,农民的韧性就在于能够将新的、陌生的、异端的转化为自身文化的一部分,在接受新式物品的同时赋予其新的内涵,使之变成建构自信、明晰自我的物质基础。并且,传统物件与新式器物在农村地区呈现的拉锯战,暗藏着改良家庭空间和维持既有传统的两股对抗力量,人们一方面期待生活环境的革新,另一方面试图维持原有生活秩序,在接受新事物的同时并不排斥旧的生活方式。显然,新式家具的下乡入户,并未像城市家庭那样引发彻底的“以新代旧”,而是以“新旧交错”的形式缓慢且持续地推动生活变革。这些转变的发生突显出乡村文化迥异于城市文化的内在特征,乡土文化具有稳固的和黏着的坚韧内核,使其能够在应对外来物品时保持一种开放性,同时恒久地保留自身独特的品味和特征,这是一种基于生活实践的自主性参与和创造性转化,虽然在不同时期、地域、群体中发生着不同程度的改变,却彰显着时代的特质,亦由传统的行为规则和思维定式所形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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