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佳烜,潘家荣
(1.海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海南 海口 571158;2.北京师范大学 人文和社会科学高等研究院,广东 珠海 519087)
语言学术语在现实世界中可以找到与其相对应的参照物,比如命令对应着祈使。命令是我们的现实生活中所呈现的一种指令动作,通常指说话者让受话者做某件事情。祈使是语言中的独立语法范畴,而命令是它在现实世界中的一个参照,不一定会有相对应的语法形式和结构。比如汉语会用陈述句“屋里有点热!”来隐晦表达“请你开空调!”的命令。又比如时态对应着时间。时间是我们的现实生活中所呈现的状态,时态是我们在特定语言中强制出现或较为显赫的一种特定语法范畴。在世界语言中,不是每个语言对每一个特定时间节点都有相对应的语法表达方式。现实世界里的时间表达方式是多重的,比如通过时间名词、时间副词、小品词等进行表达,但也有部分语言能通过时态来编码时间。相较于时间,时态是特定的一种语法表达方式,并且是独立的语法范畴。同样地,示证作为一种语法范畴,其现实世界中的对应物是信息来源。每种语言都具有独特的方式让受话者知道谈话内容以及说话人如何知道该信息的主要来源,但只有约四分之一的世界语言形成了独立的语法范畴。在这些具有示证范畴的语言中,说话者必须明确地指出他所获取的信息来源,让受话者能够通过这些示证标记,清楚知道说话者是如何得到他所陈述的信息的来源,比如看到、听到、感官判断、常识推断、从第三方获取、经他人转述的信息等。
Aikhenvald从类型学视角进行了一系列专题的讨论,是示证范畴目前研究成果较为丰硕的学者。她指出,除了典型的示证标记,语言还可以通过使用时态、情态等其他语法范畴或通过词汇手段来标记信息来源。具有语法化来源的示证标记被视为是典型的示证范畴,其他的语法范畴或通过词汇手段的方式则被称为示证策略[1-3]。胡壮麟讨论了论辩语篇性质的新闻报道[4],并对汉语相关的几种不同文体语篇分析示证议题,认为示证确实能反映出汉语的文体特征[5]。胡壮麟指出,示证研究有两种主要路径,第一种以Chafe 为代表,先讨论其功能,然后研究示证在语言中的具体编码形式,第二种以Anderson 为代表,透过寻找语法范畴的形式来对示证进行考察[6],并借鉴Chafe和Nichols的观点,从知识来源和认知方式两个方面对汉语示证的表现形式进行了讨论[5]。张伯江具体论述了示证的基本概念以及其在语法系统中的地位[7]。
示证是一种特定且独立的语法范畴,主要的语义内容就是信息来源,说话者可以真实地描述的他所得到的内容是通过何种方式传达信息的。Aikhenvald提到,位于南美洲巴西一种濒危少数民族语言Arawak语族的Tariana语具有丰富的示证范畴[1]。Tariana语具有五个不同的示证标记,分别是-naka、-mahka、-nihka、-sika和-pidaka。说话者看到了José在玩,说话者会用视觉型示证标记,即‘José is playing-naka’;说话者听到受话者在玩的声音(但没有看到事件发生),说话者使用非视觉示证标记,‘José is playing-mahka’;说话者看到José的运动用品或球衣都不在家,说话者使用推断型示证标记,‘José is playing-nihka’;假设星期日Jose刚好不在家,说话者的陈述乃根据José常常在星期日出去玩的假设和常识得知信息来源,‘José is playing-sika’;说话者若经由别人告知而得到的信息来源,说话者使用报道型示证标记,‘José is playing-pidaka’。Tariana语的示证标记使用是强制要求出现的,示证标记的省略或缺失会产生不符合语法规则和语义不自然的句子,错误地使用示证标记会导致信息传达的错误和引起社会排斥。不能正确使用示证标记的说话者,会被同语言社区的人认为语言能力不好,无法顺畅地与他人进行交流和达到相应的沟通交际目的。
根据Aikhenvald的分类,在有示证范畴的语言中,其语义参数涵盖了以下几种[1]:
1.视觉型:通过视觉获得的信息。
2.感官型:通过听觉获得的信息,通常也延伸到嗅觉、味觉及触觉等得到的信息。
3.推断型:基于可见的或有实体的证据或结果的推理得到的信息。
4.假设型:基于非可见的结果以外的证据的假设,可能包括逻辑推理、臆测或常识等。
5.报道型:报道的信息没有明确的提到报道对象。
6.引语型:报道的信息有明显的对象来源。
在四分之一的世界语言中,示证是个独立的语法范畴,它的语义范围通常是一个小句,示证标记典型特征之一就是出现在动词上,即为命题示证。但有时句中的名词短语可以有不同于小句的自己的信息源,这种情况下即是非命题示证。
每种语言都可以表达信息来源及其相关的语义内容,但每种语言的表达方式不尽相同,有些是强制性的,有些不具有约束力,有些形成了特定的示证范畴,有些还只是示证策略。比如,部分语言中的非现实标记可以表达说话者非亲见且不确定的信息来源,但在其他语言中,相关类似的语义内容可以借由助词、间接引语或体形式等表达。南美洲亚马逊地区的语言以及北美部分印第安语言使用已经高度语法化的示证系统表达信息来源,这些语法化之后的示证标记具有相似的语义内容基础。
具有示证范畴语言的示证系统复杂程度有所不同。最小的系统只有一种示证标记,有些语言只有非第一手信息的标记,典型的例子是高加索地区的Abkhaz语[8];另外,许多有示证范畴的语言则只有报道或听说信息的示证标记,如Estonian语。有些语言的示证系统有两种示证标记,如伊朗语族中的语言,它们主要标记亲见信息和非亲见信息[9]。示证系统较为丰富的语言一般具有三种以上的示证标记,比如非洲埃塞俄比亚的Quechua语和Shilluk语有三种证据标记,包括直接示证标记、推测示证标记和报道示证标记。具有较大的四个以上示证标记的系统一般有两个感官型示证意义,再加上基于推断、臆测和不同类型假设的示证标记,代表性的例子包括巴西和哥伦比亚East Tucanoan语、巴西Nambiquara语、巴西和秘鲁Arawak语以及新几内亚的Duna语。Aikhenvald考察的南美洲巴西Tariana语的示证范畴最为丰富,具有五种不同示证标记的系统,包括视觉、非视觉、推断、假设和报道[1]。
示证范畴与其他不同句式相互关联,使用上会产生紧密联系。不同的示证标记可能分别适用于陈述句、疑问句或命令句。示证标记的使用也和肯定句或否定句有关,示证标记的形式或语义还有可能取决于时、体或语气。示证范畴与小句类型有相互关系,最常见的标记是报道型示证标记,主要语义内容即受话者做第三方告诉说话者的事[1]。值得注意的是,不同于一般祈使句都是说话者告知受话者,让受话者做说话者想让他做的事情;世界语言中,能够允许报道型示证标记出现在祈使句的情况多是转述第三方的命令。示证的语义内容与陈述事件的真假价值没有直接联系,示证不是情态或体的子范畴,在许多语言中,条件句、完成体或被动态都可以表达一种引申的示证意义。示证范畴一般出现在陈述句中,在绝大多数语言中,陈述句比其他句类有更多的示证标记出现的可能性,在疑问句和祈使句中多种示证标记的可能性则受到较大限制。典型的例子为羌语,示证标记可以出现在疑问句和陈述句中,但疑问句中可选的示证标记要少于陈述句。疑问句中示证标记的语义和语用又可能不同于对应的陈述句中的示证标记。疑问句中的示证标记可能与受话者或说话者或二者的信息来源有关。另外,疑问句中示证标记可能会有惊异的言外之意或作为修辞疑问句等用法。
绝大多数有示证范畴的语言不允许示证标记出现在命令句中,如羌语。有些语言则会出现二手命令的语义内容,即“依照某人所下的指令做某件事情”,这种句子的示证标记不同于陈述句中的示证标记,如纳桑语、科拉语以及腊克语。许多语言的信息来源不能被否定,Kibrik明确指出如果阿切语中的非一手信息示证意义被否定,那么其否定范围不是示证意义,而是该动作[10]。
示证策略的广义概念包括每一种与事实、承诺或说话者权威有关的言语表达,这种定义有其优点,例如它侧重于语言表达的一些普遍特征。示证策略的狭义概念指的是,如果一个语法手段除了基本的语义外,并具有一个或多个示证语义特征。假设、怀疑、推断、臆测、惊讶等意义都可以用开放性的词类动词、副词或形容词来表达,或者用其他方式,如插入语、情态动词、小品词、语气词或间接引语等来表达,以上这些表达示证的策略方式都有可能会语法化为示证标记。在其变成为语法化示证标记之前,这些使用词汇手段或其他手段所表达的信息来源方式都被视为示证策略。
欧洲地区的语言以及澳大利亚多数少数民族的语言使用词汇手段表达信息来源[11],这些用词汇方式表达信息来源的语法手段可能逐渐语法化为示证标记。这些表达信息来源的其他方式,统一视为示证策略,帮助我们了解人类对世界语言的信息来源如何编码,其中还包括人类对信息来源的态度、感知、习俗、文化等因素所影响的编码方式,凸显信息来源的表达对人类语言沟通的重要性。
示证策略同样具有跨语言的特点,主要表现方式通过词汇手段(开放性词类动词,如看、听等)、小品词、语气词和间接引语等。报道示证和间接引语基本上承担的是相同的示证工作,都是表明信息是从他人那获取的,因此两者能获得类似的语义延伸。大多数有报道示证标记的语言都将其融合进其他表达方式来标记间接引语,间接引语和报道示证往往在语义、功能和用法上有细微差别。
示证标记的历史发展一直是示证研究的考察重点之一。对于有文字和历史文献的语言,示证标记的来源研究比较容易开展;相反地,对于没有文字和历史文献的少数民族语言,示证标记来源研究的开展工作难以进行。语言和文化变化对示证标记及其本身语义内容和延伸语义变化的影响,也是需要进一步研究深化的议题。
示证范畴和示证策略对语言接触引起的变化特别敏感,它们会形成一个语言区域的特征,也可能在相互影响之下进行重新组合[12]、[3]、[13]。根据Aikhenvald的记录,南美洲巴西Bare语的最后一位母语者还在世时,已经完全省略早期在其他方言记录中出现过的示证标记。语言濒危程度的加剧也会加速这些濒危语言的语法和词汇进行简化和重组,示证标记不可避免地也会受到同样的影响。以巴西的两种高度濒危的Sabane和Lakondê/Latundê语言为例,这两个语言现在只有较小的示证系统,相较于他们的其他亲属语言,这些语言具有超过五种以上示证标记的复杂示证系统[14]。语言接触会产生新的示证标记,比如在一些拉丁美洲西班牙语中[15-17],‘dizque’(据说)发展成了非一手信息的示证标记,这个变化是受到当地少数民族语言的报道型示证标记影响下所产生的结果。
示证标记常来源于语法化动词。言说动词常常会语法化成为间接引语标记、直接引语标记或报道型示证标记。在具有大型示证系统的语言中,动词“感觉,认为,听到”常语法化成非亲见示证标记。在具有小型和大型示证系统的世界语言中,封闭性词类的指示词和方位词也会演化成特殊的示证标记。报道示证标记常见的两种发展路径,第一种是言说补语可以改变其地位,从从句变为主句,从句的标记可以被语法化用来标记间接引语。第二种发展路径是对言说动词的重新分析,动词“说”可能正在语法化为报道示证标记的过程中。Klamer指出,坎贝拉语的词根wà“说”正在语法化进程中,在形态和话语功能上具有一定的限制和约束,与其他一般动词相比存在一定的韵律缺陷,不过在句法结构中仍然被分析为动词词根[18]。
示证、认知和文化习俗息息相关。正确的语言表达可以促进相互理解,成为沟通顺畅的基础,但不恰当的表达可能会导致社会排斥。示证和认知会体现在社会习俗和社会关系等方面,这些都直接投射在明确信息来源表达、示证意义表达及感知展现等相关方式。编码认知的方式与信息来源的类型可以产生正关联,示证范畴和示证策略的使用甚至与政治权力和社会、经济地位相关。对于具有丰富语法化示证标记的语言来说,说话人必须明确地使用适当的信息来源,使用错误的信息来源标记或者不使用信息来源标记会引起言语冲突和沟通不畅,严重的情况是产生社会排斥现象。特定的示证标记都与特定的信息来源相关联,比如观察、听到、闻到、感觉、推断、臆测等。不同类别的知识通常也伴随所获取的信息来源,例如,传统故事通常是通过别人的口头陈述获得的。在这些类别的传统故事中,知识类型的信息来源被编码为报道型示证标记。
说话者精准的表达示证意义为Grice的方式准则(Maxim of Manner)[19]提供了理论和语言事实的支持,可以有效地帮助说话者和受话者避免表达模糊、含糊不清等沟通不良的情况。复杂示证系统已被证实可以存在于小型的语言社区,成员们非常重视表达的精确度。以澳大利亚土著社区为例,只有少数澳大利亚少数民族语言有示证语法标记,在其他情况下,都是通过词汇手段来表达示证意义。许多澳大利亚少数民族语言的特有文化和习俗之一就是具有巫师和巫术,在这些少数具有示证标记的语言中,表达含糊不清的语义内容则可能会受到巫师的巫术惩罚。语言表达的动因以及与信息来源表达类型相关的文化习俗也是示证范畴的一项特点。目前相关的研究较少,主要还是多集中在信息来源的形态、句法、语义等方面的考察。通过系统地考察,我们可以得知示证范畴不丰富的语言,缺乏精确性,表达信息来源不是强制性,通常视沟通的目的和交流的精确性而定。
过去几年中,学界针对一些新语料、新语言和新的示证系统进行了分析和讨论,并形成了一个新的研究热点。最近对示证系统的研究表明,以前的研究中没有将示证范畴作为一个独立的术语来考察。目前应该系统地研究世界语言的示证范畴以及示证策略,语言接触和比较历史研究的加入也能够帮助我们对于示证标记的起源和演变做进一步考察,除此之外,示证范畴研究也还涉及到语用和认知的关系。由于篇幅限制,本文未对这点加以阐述,笔者将另外行文撰写。中国境内语言资源丰富,各语系各具特点,藏缅语系、阿尔泰语系具有丰富的形态成分,这些形态成分的来源、演化路径和语法化模式等目前没有得到系统的研究和理论支撑。本文探讨示证范畴这一概念,特别关注从类型学角度分析的示证系统,期盼为中国少数民族语言的示证范畴研究添砖加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