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耀明
关于沈阳的话题,是何志远带来的。那天黄昏,他站在杨树下,给我们讲与沈阳有关的事情。夕阳的余晖照在他的后背上,让他的身体成为一个剪影,我甚至看不清他的脸和不停翕动的嘴唇。我看着何志远,觉得他很遥远,他发出的声音也很遥远,像沈阳一样遥远。
然而沈阳这两个字却很近,近得撞到了我的额头上,很直接,很干脆。
我摸摸额头,想问何志远沈阳距离湾水村有多远。可我的问题还没有问出来,何志远的一句话让我一下子觉得何志远不是以前的何志远了。
何志远说:“那天吃饭前,我才想去洗手……”
接下来何志远说了什么,我没有听清,他说出的这个“才”字将我的问题绊倒了。
按照湾水人的说话习惯,何志远的这句话应该是这样说的:“那天吃饭前,我刚想去洗手……”何志远平时都是这样说话的,可跟他爹去沈阳走了一次亲戚,何志远说话的方式就变了,他居然把“刚”变成了“才”。这是一件新鲜事,我看着何志远越来越清晰的剪影,感到眼前的何志远真的不是去沈阳之前的何志远了。
我的心动了一下,觉得何志远变新鲜了,而且这种新鲜感让我很着迷。
平时每天在村街上玩,做游戏,何志远和每一个半大孩子一样,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可去了一趟沈阳,何志远变得不一样了,这是我没有想到的事情。
我知道,这一切变化都与沈阳有关。
沈阳在哪儿呢?沈阳是个什么样的城市呢?沈阳离湾水有多远呢?这些问题几乎每天都萦绕在我的心里,挥之不去。
于是,我期望从何志远嘴里得到更多关于沈阳的信息。我还为此采取了行动。我的行动很实在,也很直接有效。比如,我手里的小人书是不舍得借给何志远看的,但现在我舍得了。当我把几本小人书塞到何志远手里时,他惊得张着嘴巴傻乎乎地看着我。接着他就不停地吧嗒嘴,好像手里拿的不是小人书,而是平时难得吃到的白面饼。
接着,我又主动提出把自己的皮管弹弓借给何志远。村街上的男孩子几乎每人都有一把弹弓,我们用弹弓射林中的鸟儿,用弹弓做游戏,射远处吊挂在树枝下的破葫芦。毫无疑问,我的弹弓是最好的,让村街上的每一个孩子垂涎,也包括何志远。因为我的弹弓有一双不同凡响的皮管。别人的弹弓都是黑色的皮条,弹性和韧性都很一般,射击时的准度就大打折扣。而我的弹弓是用皮管做成的,是父亲去城里办事从医院给我要来的。那奶黄色的皮管柔韧性特别好,可以拉得很长很长,射出石子时会发出“啪”的一声响,带劲儿又有气势。更为关键的是,我的皮管弹弓准度很好,每次我们玩射破葫芦,我命中的次数都是最多的。因此,它成了整条村街上的宝贝,很多人都渴望能玩一玩我的弹弓,可我都一点不客气地拒绝了,他们眼馋巴巴的表情让我很满足。
当然,我也不止一次地拒绝过何志远。
现在,看着我平静地把皮管弹弓递过来,他再次惊讶地张着嘴巴,好久好久也合不上,连吧嗒嘴都忘记了。
何志远明白我的用意,拿着弹弓,开始给我讲他见过的沈阳。
他说,沈阳离湾水很远,沈阳很大,沈阳的空气中有一股水果糖的味儿,沈阳的楼很高,我爹仰头把帽子都仰掉了,也没看到楼顶……
何志远的讲述还没有完,就急匆匆溜走了,丢下我愣愣地站着,琢磨他讲的沈阳。
我突然发现,何志远给我讲的沈阳太少、太虚,我依然对沈阳没有什么具体的认识。何志远这小子在糊弄我。
我生气了,转身去找何志远,打算要回我的皮管弹弓和小人书。
可我找不到何志远,他拿着我的弹弓消失了。
直到傍晚,我正心急火燎地在村街上走,终于遇到何志远。他神神秘秘地躲在家门前,冲我招手。
我跑过去,跟着何志远来到他家的灶间。我闻到了一股香味儿,何志远正在灶膛中烧鸟儿。他在帮助他妈妈烧火做饭的同时,把用我的皮管弹弓射下来的鸟儿烧了吃。那可是美味儿,我吧嗒一下嘴,咽下一口唾沫。
“你这皮管弹弓真好使,我射中了三只青头!”说着,何志远大方地将一块儿鸟肉递给我,说:“香呢。”青头不是好鸟,喜欢蹲在高粱穗上偷吃。
那个时代人们的动物保护意识淡薄,我那时只知道鸟肉香,每次我们用弹弓射下来鸟儿,都要拿到灶火中烧了吃,解解馋。
何志远主动给我鸟肉吃,是因为他用的是我的皮管弹弓,尽管他给我的鸟肉只有一小块儿。
我慢慢地咀嚼,品着那香,问何志远:“沈阳的青头,比湾水的更香吧?”
何志远肯定地说:“当然。”
我在何志远的表情中看出了一种牛气,还有一丝傲慢。
就因为他去过沈阳,去过那个遥远又美好的地方,而我们没有。一个简单的“刚”与“才”的变化,让何志远在村街上众多男孩子中的分量一下子变重了,我们都羡慕他、尊重他、信任他,他成了我们这群男孩子的头头。
同时,我开始向往沈阳,因为沈阳那么远,那么大,那么好。我时常偷偷地问自己:我啥时候能去沈阳看看呢?
去沈阳,几乎成了我那时心中最大的梦想。那时,我是个只有十岁的男孩子。
八年后,我考到沈阳的一所学校上学,实现了去沈阳的梦想。
站在沈阳繁华的太原街上,我深深地吸气,试图品一品空气中那种水果糖的味儿。我仰头望楼顶,看一看我的帽子能否掉下来……
我甚至与来自沈阳的同学聊起了“刚”与“才”的变化。
我发现,当年何志远讲述的关于沈阳的事情,我都没有得到验证。
何志远这小子,忽悠人呢!
放寒假回家时,我找到了何志远。
我质问何志远:“你真会瞎白话!”
何志远忆起当年的事情,“扑哧”一声笑了,说:“我去过一次沈阳,总得有点变化,和别人不一样,带回来点新鲜东西呀。要不,我不是白去一趟沈阳了吗?其实,沈阳人说话的方式是不是那样的,我也不知道……”
何志远的笑有一点儿狡黠。
看着何志远,我没笑。
我对何志远说:“何志远,你忽悠我。”
停了一下,我又说:“何志远,我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