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台(短篇)

2022-08-15 00:48孙正连
鸭绿江 2022年16期
关键词:眼儿窝子爬犁

孙正连

1

如今的查干湖,狼台只是个传说,可是我爹说:“狼台就是狼台,咋能是传说!只不过是狼没了,可狼台不能没。”

狼台,说起来简单,就是冬捕时镩进网口,把那块冰整块镩下来,捞出来,推到一边,将打出来的小鱼、烂虾、大蛤蜊摆在上面,留给狼吃。说是给狼吃,这个时候,查干湖周边的肉食动物和杂食动物,如狐、狸、獾子、貂、貉子、黄鼠狼……都来狼台找食。这话说说简单,可善财难舍,那些鱼,那些虾,是拼了命打出来的,谁愿意白白地给狼和这些动物吃?

查干湖,是近年叫的,之前叫查干泡,蒙古名叫查干淖尔,再之前,叫西旱河。那时,查干湖就是霍林河的河道,只是这儿的地势洼,水大水小都能积下水。

霍林河,源自大兴安岭的罕山,水大的时候,进入吉林省境大布苏草原,水面超过一百里宽,在大草原上肆意流淌。要是天旱,河道都找不到。每隔五到七年,总有一场大水。水大,鱼就多,西旱河周边的村民就结网捕鱼。

查干湖所在的大布苏草原,浩瀚,没山没岭,一望无边,原是蒙古族人的牧场,如今,都是闯关东的后裔,开荒种地。这里唯一的渔村叫西山外屯。那是山东面人叫的。大布苏草原一马平川,有了土冈就算是山了。这个山叫青山,高出草原有三五十米。西山外屯不大,三五十户人家,却有两趟大网,一是铁宝梁铁把头,二是古长顺古把头。两人是师兄弟,可一个头磕在地上,那就是亲兄弟。师兄弟都是嫩江三邵的徒弟。在这方圆三五百里的嫩江、南松花江、东松花江,就是人们常说的三江,说起打鱼,没有不知道三邵的。伪满洲国的时候,日本人都得让着三邵。日本人倒了,到处起胡子(土匪),就是那些报上号的大绺子(大股土匪),听到是三邵的网趟子,都得绕着走。三邵,那是江湖上的爷字辈。三邵,是邵家一门亲兄弟三人,各领一趟大网,养着二百多渔民,邵家有几处江边的大簗子,也养着上百号的渔民。可是像铁宝梁和古长顺这样三个响头磕在地上,行过大礼、拜过师门的,不多。用三邵中老大的说:“三邵那是名声,坏了名声,江湖上也就没了三邵。名声,就是三邵的命。”正因如此,三邵的徒弟,个个都是好人品。

铁宝梁是师兄,三十四五岁,家住头趟街,屯东,靠近青山。一家六口人,老妈,他和媳妇领三个孩子。

古长顺是师弟,三十五六岁,因拜师晚一年,论起来就是师弟了。他一家八口人,爹妈,媳妇和四个孩子。他家和铁把头家都在头趟街,中间隔两家,他家在西边。村子里西高东低,站在他家院子,就可以看到铁把头家院子。

铁宝梁精瘦,刀条子脸,除了一层肉皮,找不到肉。要是细看会发现,虽然是单眼皮,但他眼睛里有光。初看那光柔柔的,可要是再看一会儿,就会看到那眼神中有一种说不出的东西。他话少,没用的不说,有用的也不多说。说起江湖,大多是走麦城的事迹。

古长顺高大,两腮像塞了核桃,浓眉大眼。两人往那儿一站,人们自然是多看古把头几眼。古把头话多,走山南海北,见识也多。大伙儿坐在一起,全听古把头的,自然都是些过五关斩六将的事迹。白话起来,一笑从嗓子眼儿能看到胃。

西山外屯拉起两趟大网,都想让本村人干,这样往来方便,又知根知底。假设每户两个硬劳力,也不过六七十人。一趟网少说要六七十人,这么一说,铁把头和古把头的两趟网,至少得从外村招来七八十人才能够。人不都是一个人交的,村里人有的进了铁家的网,有的进了古家的网,但让古把头生气的是,他的亲兄弟,古老二,上铁把头的网趟子了,当了镩头。这多少让古把头面子上有些过不去,可又没办法,爹妈都说不了,何况他这个分家单独过日子的哥哥。

网趟子上,把头是老大,二下手是老二。除了这俩人,干活儿的分两伙儿,一是镩头,领着扭矛、走钩、放小线、小股子下网、出网;还有一个头儿,就是车老板子的头儿,俗称大老板子,管车马。

2

网趟子第一天上冰,是在冬月大雪节气后的一天。过了半夜子时,铁把头老妈和媳妇就起来准备饭菜。炖鱼、蒸黏豆包。铁把头心里有事,睡不着,也起来了,靠在炕墙上,抽着烟袋,炕沿下磕了一层烟灰。

第一网下到哪儿?虽然他看了几个网眼儿,可是一直不满意,到了这时候,还在想着应有更好的网眼儿。今年水面大,雪也大,封河是从东往西封的。往年水小,都是在正流上开打,往两边赶。可是今年,正流水深,雪又大,鱼还能在那儿打窝子?西旱河南北长,五六十里,东西窄,二十来里,整个儿就像猪肚子似的。铁把头虽然在这里打鱼有十几年了,可是真的说了如指掌,还是不敢。这第一网要是出不了鱼,接下来就不好说了。士气没了,干活儿的力气也就没了。往年,这事,他都和师弟古长顺聊聊,可是今年,师弟也拉起了一趟网。二虎相争,这话就没法聊了,再加上古老二在自己的网上,没回去帮他哥,雪上加霜。虽然见面还是师兄、大哥地叫着,可心里都像有东西堵着。

铁把头靠在炕墙上,就这么想着,让脑子信马由缰地去想。突然,他想到了今年霍林河的洪水下来,那浪头先是走老河道,经新庙镇、平凤村,涌进南松花江。可是今年水太大,在庙东出口那儿,因为两面土山夹着,水就涨了上来,水一涨,就灌进了东面的马营泡,接着漫过了马营泡东面的拦水坝。经梁店、库里泡、老实王沟子,进了嫩江。洪水一过,水位降到拦水坝,再没往下降,马营泡和西旱河连到一块了。想到这儿,铁把头一拍大腿,又装上一口烟,有滋有味地抽上了。

网,是铁把头找几个亲戚朋友一起织的,算是股份制。来网上干活儿的,就算入股。人、网、车、马都是有股份的。随身工具,如大镩、扭矛、走钩什么的,那是吃饭的家伙,算不得股份。这些,没谁有异议,只是最后一项,狼算一股,让一些新人不明白。老人都明白,狼算一股,就是出了鱼,先要往狼台上送一些。当然,送的鱼都是些老头鱼、鲇鱼之类的,卖不上价,是些没人要的杂鱼。话说开了,大伙也就认同了,虽说是算一股,可是不跟着分红,有没有都一样。肉肥汤也香,打着鱼了,大家都好。狼台,老人都知道,多少年传下来的,只是以前是给三邵那样的东家干,没当回事。如今铁把头提出来了,当个事了,可想想,也不算个事。就是点杂鱼呗!

铁把头把网眼儿想好了,心里一下子安静下来,也不急着追问饭好了没有。里屋南北炕上睡着十几个伙计,这时睡得正香。

铁把头抽着烟,就听外屋老妈说:“开锅吧,熟了。”

“妈,怕是不到时候。”媳妇说。

“开吧,烧两开了。熟了。”

锅盖掀开了,靠在墙上,铁把头隔着墙,感觉出来了。

“妈,生了。”

“我看看,是有点欠火。快点,夹出两个,再放进两个生的。加上两瓢水。烧。今年要是挣着钱了,买不起座钟,也得买个马蹄表。没个钟点儿真不行。”

“妈,烟台座钟真好,里屋打点,外屋都能听见。铜声铜气的。”

“挣了钱,买一座。”

黏豆包,也叫年豆包,那是查干湖一带最具特色的食物。扛饿。特别是冰上打鱼,两顿饭,不吃点扛饿的,到了下午,腿都发软。用大黄米面做的黏豆包,里面放芸豆做馅儿,好吃。再加这胖头鱼,挺到天黑没事。

铁把头心里没事了,靠着炕墙打了个盹儿。老妈做好饭,推开门,朝铁把头说:“梁子,饭菜都好了,喊大伙儿吃吧。”

“不急,道儿近,让他们再睡一会儿。大车还没来呢。”铁把头说的大车,是网趟子拉网拉人拉鱼的大马车,都是山东面村屯里的。说完,他直了直身子,背靠到了炕墙上,又装上一袋烟。外屋做上饭,屋里就暖和了一些,炕热屋子暖。在大布苏草原上,所有民居取暖都是这样,靠的就是火炕。不管天多冷,只要烧上火炕,屋子立马热乎。

与铁把头隔两家的古把头家,正在抓紧吃饭。古把头家的饭早,屋里做饭,屋外就把车都套上了。一挂大车四匹马,里套、外套、传套、辕马。一趟网三挂大车,车后面拖着爬犁,爬犁上面是网房子,也是更棚子。打冬网的第一天拉去,之后就放在冰上,看网打更的人住。车马饭前套好了,吃完饭,赶车就走,不误事。冬捕,起早不贪黑,越干越亮堂,这个道理不用说,谁都明白。古把头的饭吃得快,吃完了,就到院子里听铁把头家的动静。可是铁把头家车还没套,外来的两挂大车是到了,就拴在院外的大树上。院子里没有声音,看样子,人都进屋了。古把头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屋里也都吃完饭了,人都出来了,网趟子二下手问:“把头,走哇。”

“等等。”

“等啥?”

“啥等啥,等等!”

二下手听出话音不对,没再往下问。可是天冷,转眼间眉毛就挂了霜,嘴唇有些发僵,要是干上活儿,活动开了,还能扛得住,可是站在院子里,一会儿风就把衣服打透了。他背着古把头,手在下面摆摆,示意大伙儿进屋。一院子人又进了屋,只有几位车老板子和古把头还站在院子里。

古把头站在院子的高处,听着铁把头家的动静。夜空中,除了北风抽过树梢的呼啸声,一点人声也没有。突然,他感到有雪粒打在脸上,他朝四下看看,下雾了。雾气越来越大,渐渐地,铁把头家的灯光模糊了。按理说,铁把头他们早该出来了。今天是第一天上冰,凭着铁把头的性格,不该这样磨叽,可是等到冻出清鼻涕了,还是没有动静。自家的门开了几次,都是二下手伸出头来看。古把头明知道,可不搭理。今天是第一网,他是跟死铁把头了。在西旱河上打冬网,他就服师兄铁把头。只要跟住了师兄,差也差不到哪儿去,至少打不了空网。打冬网的老把头们都说:“十网九空,一网不空过一冬。”这话是给自己宽心,也是实情,这么大的水面,鱼又是活的,谁敢保这鱼在哪儿扎窝子?

铁把头的院子里终于有动静了,屋门开了,随着冒着白白的热气,人也一个接一个出来了。狗皮帽子、兔皮帽子、羊皮帽子、狐狸皮帽子,在冰上干活儿,没有皮帽子不行。干起活儿来,你可以把帽耳朵系在上面,可是忙过了之后,消了汗,不放下帽耳朵系上,能冻掉耳朵。按老规矩,把头都戴貉壳帽子,那是身份的象征。可貉壳帽子,那得要钱买,铁把头舍不得买,古把头也舍不得买,俩人都是狗皮帽子。出来的人急忙套车,辕马的串铃声响得清脆,远远就能听到。

古二一出屋,看到大雾,就问铁把头:“铁哥,这时候咋能下雾呢?”

铁把头看看大雾,说:“大雾就是这时候下的。”

“咋回事,铁哥?”

“河里的清口越大,上来的汽越多,雾就越大。”说完,他喊了一声:“走啦——”

挂着马灯的头车一动,后面的车都跟灯光走。俗话说:“头车有人赶,二车照把眼,三车不用管。”可是雾越来越浓,前面大车的灯光转眼就看不清了。好在有头车辕马挂着的串铃声,在黑夜中引领着。凭着声音,后面的车能听见,老马识途,辕马听着前面声音跟着跑。大车出了村子,一路朝南上了冰。铁把头坐在头车,指挥着车老板子赶车。冰上的雾更大了,铁把头要过车老板的大鞭,他喜欢赶车,就像今天的年轻人喜欢开车一样。车老板子也喜欢把大鞭交给他,一是信得着他的手艺,二是不知道往哪儿去,交给他省心。冰面上雾浓,雾中还有小雪粒往脸上打,沿着领口往里钻。好在大伙儿坐在车上,手闲着,拉住衣领,背着风。铁把头抱着大鞭,听马掌踏碎冰面的炸裂声,嘴里喊着:“驾!驾!驾!”没了月亮,没了星星,没有两边的参照物,凭的就是个感觉。这种感觉源自他对这片冰的了解。马灯的光亮只能照到传套马的屁股,再远便被大雾罩住了。铁把头看着辕马身上的霜,还有大车走的时间,感觉到马营泡入口了。他举起了大鞭,把马往里赶,转过青山头,进了马营泡,一路朝东跑去。

古把头跟在铁把头的后面,当大车往东转过青山,进了马营泡,就有些看不明白了。这是要往哪儿去呀?昨天他问古二,古二说不知道,铁把头也没找到好窝子。这话让古把头半信半疑。冬捕,都是在西旱河上打,可眼见铁把头的人马扎进马营泡,他想不明白了,虽然不明白,可是古把头知道,这里面肯定有道道。马营泡不大,只要进来了,就不怕跟不上,他让大车慢下来,远远地跟着就是了。

铁把头的大车进了马营泡,一直朝东,在距拦水坝二三里地的冰面上停下了。大家按铁把头指点的地方,开始镩下网眼儿。

下网眼儿,是长方形的口。正常的,就是把冰镩碎,捞出来,省事。但铁把头要设狼台,那下网眼就得从四面镩,中间剩下一块整冰。蓝中带绿的冰面,一镩下去,便是一个白印,溅起白白的冰屑。当四下里镩透了冰,便涌上水来。白白的冰块,让河水一洗,又变得翡翠一样碧绿带蓝。几个人用镩反复地压一头,利用水的浮力,将冰块反弹,当弹到最高点时,用大钩一拉,冰块就拉到冰面上了。几个人把冰块推出几十米远,放在不影响下网的地方。镜子一样的大冰面上,放上一块大冰,这就是狼台。干这些活儿的时候,二下手跟着,镩头古二亲自动手。

古把头见前面停下了,也停下了,行家看门道,他看了一下,立马明白了,这是想在今年冲开的新河道下网。铁把头的网趟子往东打,他的网距铁把头的网眼二里多,也跟着往东打,打到铁把头下网眼儿前出网。都是一条老水线,差不了多少。他用脚在冰上点着,让镩头镩出网眼儿的四角,说:“就在这儿,朝东,出网口在前面。”

二下手问:“把头,放不放狼台?听说铁把头他们放。”二下手叫二愣子,三十来岁,虽然名叫二愣子,可人却精明。

“二愣子,放狼台顶饭吃呀!尽整些没用!麻溜地干正事!”

二下手让古把头训完,指着镩头说:“看啥呀,快点整。”

镩头看看二下手,小声说:“真不放?”

“说不放就不放!啰唆啥呀!快整!”

放不放狼台,对打镩的来说,活儿干法不一样。放狼台,就得四面镩,留出一块整冰来,费事。不放狼台,把冰镩碎了,捞出来就行了,省事。

3

西旱河上冬捕,方法都是老牛箍。说白了,就是像牛箍嘴似的,从四面往里围。不像江里,要根据地形和水流,选一铺一盖、打江滩、单边翘等方法中的一种。如此一说,技术含量就不一样了。虽然如此,江有江的绝技,湖有湖的诀窍,猪往前拱,鸡往后刨,各有各的门道。

老牛箍,就是一个下网眼儿,两根穿杆,分左右,伸出一百多米,各自折向前面,再拉出几百米,往里对头奔出网眼儿。一趟网由二十片网组成,每片十七米。一趟网打出一万多斤鱼,那就是红网了。

定下出网眼儿,铁把头的活儿就完事了,接下来都是由二下手来管,除非有二下手解决不了的事。冰上冷,日出前鬼龇牙的时候更冷。有活儿的,都忙着自己的活儿,没活儿的就冻得受不了了。冰上的风从脚下刮,一会儿人就透心地冷。有人就想出法子,把大车立起来,挡风。铁把头一出村,就知道师弟古把头跟上来了,但这事不能说破,那样师弟的脸上挂不住。都是江东三邵的徒弟,都拉起一趟网,领着几十号人干活儿。要说网趟子上的活儿,师弟不差。可当把头,领一趟网,那就不仅仅是在网上干活儿了。活儿干得再好,水下没鱼,白忙活。“水里鱼,待不了客”,这是村里的老话。泡子里打鱼,不像江里,江流上哪儿都有鱼,只是多少的事。泡子里的鱼,到了封冻后,都是扎窝子,天越冷,鱼越不爱动,抱团取暖。打不到窝子上,多好的活儿也没用,有时一网上来,吃一顿都不够。窝子在哪儿?这就不是一两句话能说明白的,也不是学个三五年就能学会的,那是各方面知识的积累,再加上一个赌。赌不起,输不起,那这打鱼的活儿你就别干了。只不过好把头胜算多一些罢了。

铁把头定下出网眼儿,假装遛遛冰面,朝南面的芦苇边上绕着弯,朝古把头的网趟子走去。他想和师弟聊聊。虽然他是师兄,可是因小古把头两岁,见面都是大哥地叫着。冰面上虽然雾大,可是声音听得清清的。

古把头定完下网眼儿,便蹲在冰上朝前面看,想着师兄的脑子是咋想的,咋选到这儿来了?往年水小,这儿除了有人来翻冰,整点吃的,没人在这儿下过网。就在这时,铁把头叫了一声:“是大哥吧?长顺大哥吧?”

古把头从声音上听出是铁把头,应了一声:“是师兄啊,咋走这儿来了?”

“我在前面找个窝子,头一网,试一下。”

“我这也是,头一网,没上大流。想一块儿去了。”古把头说。

铁把头看了下网眼儿边上的一堆碎冰,就知道了,他们没摆狼台。他看在心里,没说啥。摆狼台子,没有规定。就像有的家供保家仙,有的供观音,有的供三代宗亲,有的家啥也不供。供不供,全凭当家的思想,供不供,日子都是一天天地过。

“大哥,听说今年网趟子比往年多多了。”铁把头说。

“我也听说了,今天是第一天,等天亮了,一看就知道了。师兄,你咋想到在这儿找窝子呢?”古把头想整明白,铁把头是咋想的。

“水大,大流窝不住鱼。记得师父那时说过,水大找沟汊。”

“我也是这么想的。”古把头说到这儿,话锋一转,“古老二在你那咋样?他太犟!不听话。”

“行。老二脑袋瓜子好使,干活儿动脑子,是个打鱼的料。不信你看,用不了三五年,肯定自己拉起一趟网。”

“我让他在我这儿干,他就是不干。说哥儿俩守一趟网,没劲。也不知道啥是有劲,他以为拉起一趟网是那么容易的?几十号人等着吃喝,一眼照不到,出点啥事,他就搬石头砸天吧。”

“树大分枝,咱们师父家不也是分成三股嘛。”

“那是多大家业呀!再说那哥儿仨,哪个都不白给,都是有真本事的。三江上下哪有一个敢跟着比的。”

“那是。咱们师兄弟一帮,没哪个敢跟师父比的。大哥,老二在我那儿干,可是你家老太太找我说的,你不会怪我吧?”

“我哪能那么点小心眼儿呢。再说了,这事,我们家老太太早就说过,一个槽子拴不了两头叫驴。这才想到你那儿,多少有个照应。”

“老二跟我亲兄弟有啥区别,这你就放心。老二也不是头一年上冰,哪样活儿都拿得起来,凭老二的脑瓜子,早晚是把头的料。”

俩人说着话,东方红了。大雾之中,太阳像是包在厚纱中的火球,放出橘红色的散光,那太阳仿佛就在伸手可及的前方,只要走上几步,就能摸到那红红的火球。随着太阳的升高,雾渐渐地开始散去,铁把头朝古把头摆了下手,说:“走了。头一天,我再遛遛,看看下一趟窝子。”

雾是半上午的时候散去的,天蓝,像是寒冷把天空的杂质都冻没了,天蓝得就像一汪水似的。冬月里,这是能冻死人的天。看是暖洋洋的太阳,北风正是在这阳光下,把零下三四十度的寒冷送过来。冰上所有人的皮帽子上都是白白的霜,眉毛、胡子都是霜冰,脸上像涂了一层蜡一样。冷!铁把头的网是中午合上。合上网,大伙儿就可以歇口气了,可是一停下来,更冷。二下手嘴冻得僵硬,说:“出网,出——网。早出早回家。”出网,这才是网趟子较劲的时候。

大网一出水,就带出一股鱼腥味。网是四寸眼,但这不等于小鱼小虾上不来。那些小鱼小虾都是跟着鱼群裹上来的。有了鱼腥味,最先来的是鹞鹰,跟着鹞鹰的是喜鹊。凭想象,谁也不会认为鹞鹰会被喜鹊追得满天跑。喜鹊追鹞鹰,是那样理直气壮,不论前后,伸出的嘴像箭一样,咬上去,空中就有一团毛飞散开来。鹞鹰只有躲闪,没有能力还击。赶走鹞鹰,喜鹊便去抢那些小鱼小虾,叼起来就跑。跑出几步,吃完了还来。这些住在村子周边的喜鹊,见惯了人来人往,也不怕。

天上飞的来了,地上跑的也来了。赤狐、花狐、山狸子、黄鼠狼、獾子都远远地伏在芦苇边上看着,眼睛放着光似的盯着冰上的鱼虾,不时朝狼台那儿看一眼。它们不敢大白天走出苇塘,它们怕人,更何况这些人都拿着家伙。

铁把头的网一直出到午后三点多钟。这时的太阳眼看着就落到冰上,圆圆的太阳变得有些扁了,眨眼间,天边留下一条红光,太阳掉下去了。

铁把头喊过来古二,说:“老二,把装车剩下的老头鱼、嘎牙鱼收拾起来,用爬犁拉到狼台,放到那上面去。”

古二答应了一声,就用脚把这些鱼虾往一起攒。

铁把头见了,说:“老二,那是吃的东西。用手捡。狼台!用点心。”

古二回了一声:“知道了。”便弯下腰去捡。

铁把头看古二一个人捡太慢,又喊来几个人,说:“帮老二捡。快点。黑天了。”

老渔民都知道狼台,可是能把狼台说明白的,没几个。铁把头学徒的时候,也没听师父详细说过,他只是自己悟出来,狼台,不仅仅是给狼留点食物。可是更多的,他也说不明白,但是要摆,就像样地摆,像师父那样,心诚。

虽然说是心诚,可是善财难舍。在查干湖和它周边的三江两河,就是嫩江、南松花江、东松花江、霍林河、洮儿河,论起鱼来,三花一岛,名贵。拿得出手的,胖头、草根、鲤、鲫。老头鱼、泥鳅、嘎牙子在打鱼人的眼里,视之为破烂。网趟子不用说红网,就是出个万八千斤的,这些破烂也没人往车上装。

夕阳下的狼台子,影子拉得长长的,红红的霞光洒在上面,透着粉红。马爬犁从出网眼跑过来,有二里多路,那些小动物的眼睛也都跟了过去。但这些小动物也感觉出来在它们身后,狼群正朝这面赶来。那是一种阴森的感觉,空气中都能感觉出来,狼眼睛中放出的寒光,穿过芦苇,洒在冰湖上面。拉爬犁的马都感觉了出来,打着响鼻。和这些动物们的敏锐比,人反倒迟钝了一些。好在爬犁好卸鱼,把铺在上面的板子一抬,鱼就掉在冰上了。两个小股往狼台上扔几条大的,古二说:“不用往上扔了。放在冰上,它们吃着还方便。”说着他坐在爬犁上,那两个小股子也跟着上了爬犁。

马爬犁离开了狼台,那马不用赶便“搂”了起来。“搂”,在草原都知道,就是形容马比跑还快,彻底地放开了跑。起初古二没当回事,可是当他觉得太快了,那马就拉不住了,拼了命地往回跑。好在一马平川的大冰面,几个人抓紧了爬犁,任着马往回跑。那马一直跑到大车近前,才放慢了脚步。这时太阳也落山了,只有西北面冰天之际留着一道白光。

回到大车那儿,古二跟铁把头说:“离开狼台子,马搂起来了。”

铁把头朝狼台那边看了一眼,说:“没事。”嘴上说着没事,他转过身就催着大伙儿快点。

4

铁把头他们是西边那抹红光消失了之后,朝明天的窝子转移的。这时古把头他们的网还没全出来,但也仅仅剩下网肚了。可只这个网肚,就有近万斤鱼。红网。

在古把头的网眼南面是苇塘,水小的年头,苇子沾不上水,叫哑巴苇子,长得细,像今年这样的大水,苇子长得就壮实,高的有一人多高,粗的有小拇指粗。夕阳的余晖完全消失之后,天全黑了下来,苇塘里传出阵阵狼嚎。那嚎声一声接一声在空中震荡,久久不散,越听越近。狼嚎暗示着每个人,快点儿干活,快点离开。

二下手听了狼嚎,对古把头说:“把头,我看是铁把头的狼台子把狼招来了。他们狼台就在咱们出网眼儿不远。”

“扯淡!我不信那个。我师父他们信,到哪儿都整个狼台子。我就不信,狼不吃人,狗不吃屎!喂不熟的狼崽子。”

“今年雪大,天也冷,狼也饿疯了。”

“狼就是狼,饿不饿都那样。咱们这一大伙子人,还怕几只狼。”

“听这狼嚎,是朝天嚎,像是在召集狼群。铁把头要是等一会儿,两趟网人多势众,还能抵挡一阵子。”

“指望谁呀?指地不打粮,指儿不养娘。只有靠自己,还想指望别人,真他妈的做梦娶媳妇,尽想好事了。你可真是个二愣子,动动脑子。”

二下手站在那儿,还想说什么,可是张了几回嘴,没想好咋说。可他知道,这时候的狼,都是饿疯了的,特别是群狼,更疯。

古把头见二下手还愣在那儿,吼一声:“快点张罗着,装车!烧鸡蛋,嘣瞎眼,看不出火候来!都啥时候了!”

挨了骂的二下手没有不高兴,忙着去张罗装车。第一网就是红网,大伙儿高兴,劲头也足,活儿干得也快,再加上狼嚎声,活儿就干得更快了。

狼嚎声越来越近了,冰面全罩在黑暗之中了,古把头朝四下里看看,苇塘边出现了许多绿色的小灯。网上的人都知道,狼来了。但人多势众,大伙手里都拿着家伙,心里虽然有点怕,可互相看看,都忙着干活儿,谁也不说啥了。

在大布苏草原,在查干湖,狼是常见的。大人吓唬小孩子,常用的就是“狼来了”。那时的小学生课本里就有《狼来了》,讲的是说谎的孩子被狼吃。古把头知道,这么大的雪,这么冷的天,狼是真的饿疯了。

伴着月光,苇塘里一对对小绿灯出来了。那灯先前还是稀稀拉拉的,渐渐地,空缺被补上了,一排,又一排,又是一排。古把头看明白了之后,喊着:“快点,鱼装完了,再往上装网。腿脚不利索的,先上车,拽。”

说话间,狼群越来越近了。一对对的小绿灯贴着冰面过来,狼身上那种特有腥臭也随风刮了过来。狼汤狗不捞,说的就是这种气味,狗可以吃屎,却闻不了这种臭味。狼的这种臭味,只要闻上一回,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只要在网趟子上干过的人都熟悉这股味,让人恶心得想吐都吐不出来。

鱼全装上了车,网刚装上一半。这时套在车上的马开始嘶鸣,打着响鼻,有些发惊了。车老板子紧紧地拉住辕马的缰绳,可是前面套着的几匹马开始刨冰。头挂车的大老板子朝古把头喊:“把头,马要踅!”这是大布苏草原上的方言,就是马受惊了,也叫毛了,车老板的行话,叫“踅”。

古把头看大网快装完了,还有两三片,狼群已到了马灯能照到的地方。他边朝大伙儿喊:“快点装!快!快!快!都上车,上车上拽。”眼睛却一直盯着狼群,退着往车边上靠。这些年在江湖上,他知道,狼朝天上嚎,那是在呼喊狼群。这时的狼嚎,是晃动着头,像是在天上画个圆。一声长嚎之后,远方会有狼接着嚎,这样越传越远,转眼之间能传出百十里,有点像古时的烽火台传信号。可是这时候,他发现不对,在最前面的头狼低下了头,嘴像是要插到冰里,接着他看头狼脖子后面的毛竖了起来,像剪短了的马鬃一样。他朝站在车边上还在装网的两个人大声喊道:“快上车!快!快——”喊声没落,他转身朝车扑了过去。

晚了!

古把头喊话的同时,头狼嘴插在冰上一声低嚎,就像百米赛跑的发令枪一样,狼群箭一样射了过来。三挂大车的马再也控制不住了,蹬蹄子就搂。马踅了!

冰上滑,古把头跑不起来,一把没抓住车厢,险些摔倒了。车上的人想拉一把,够不着。古把头紧跑了几步,可脚下抓不住冰。滑。车越跑越快,他和车渐渐拉开了距离,一看不行,他朝前一扑,身子扑倒在网上,抓住了大车拖着的网。

车上有人喊:“快停车!快停车!快停车!”可马踅了,谁也不听了,只是拼命地朝村子里搂。

古把头虽然抓住了网,可是戴着手闷子,抓不实。他咬住了左手的手闷子,抽出了手,又咬掉了右手的手闷子,两只手都能使上劲了。就在这时,后面的狼也冲了上来,有几只狼已与他并排,朝他张着嘴。有一只狼朝他腿咬来,咬住了他的左腿棉裤。狼咬住他棉裤,马上四腿前蹬,身子后坐,想把他从网上拉下来。

车上有人喊:“咬到腿啦——”

他用右脚一使劲,蹬在狼头上,只听得嘶拉一声响,把狼蹬开了,他的棉裤也给撕下一块。

这时又有狼冲上来,古把头朝车上的人喊:“用鱼砸!”

车上的人这才回过神来,忙着拿鱼砸狼。趁着这工夫,古把头终于爬上了大车。他刚爬上车,十几匹狼便冲到了网上。接着不断地有狼冲来,咬着渔网往后拖。车渐渐地慢了。狼多了,踅了的马也拉不动了。

古把头见狼咬住了网,喊了一声:“割网!”

二下手掏出了鱼刀,摸过网就要割。古把头大声喊道:“你他妈的虎啊!找接头。”一片大网有六米高,一刀刀地割,那得啥时候。两网的接头,两头是线锁死的,中间是缝着的。割断两头,两片网马上就分开了。可是接头正好在车下面,眼看着狼就到了接头的地方。古把头喊道:“把大砍钩给我。”

大砍钩有两米多长,古把头接过来,朝前面的狼抡起来,前面的几匹狼被打中了。趁这工夫,古把头喊道:“拉——”

几个人一用力,把接头拉到了车上。

还有几匹狼死死咬住网不松口,狼喷出来的臭气让车上的人喘不过气来。好在古把头的大砍钩够长,砸在狼头上,发出骨裂的响声,接着是狼的惨叫声。

大网割开了,转眼间那片网就消失在夜色中。前面看见村里的灯光了,马也跑累了,车也慢了下来,远处偶尔有一两声狼叫在夜空中回荡着。

5

古把头的网趟子让狼撵了!

这事传得快,一个早晨,西旱河所有的网趟子都知道了。

狼敢撵网趟子,那是狼饿疯了。有了这次事,大伙都想着起大早,天黑前往回走。这是打不着红网,行,可是打上红网,鱼多,那天黑前谁也干不完的。真成了打不着鱼,上火;打着鱼,也上火。

行走江湖的渔民都知道,草原上没有狼,那等于是水里没有鱼。虽然古把头的网趟子让狼撵了,可网还得出。

铁把头的网趟子昨天就选好了窝子,今天比昨天早,大车就出了村。大雪节气过后,正是冬月上旬,月亮虽然没圆,上弦月挂在西南,却也是亮亮的。月光下,冰面泛着光,可以看出远远的。大车走起来带风,人们还是背朝前,倒坐在大车上,只有赶车的老板子和铁把头脸朝着前。

在冰上守网的窝棚,是建在马爬犁架子上的,爬犁架子是用老榆木做的。在大布苏草原,多的就是这些老榆木,结实。北方找不到当车轴的铁梨木,就用这老榆木替。虽然是黑夜里,月光下,冰上的网窝棚远远地就看见了。可是跑着的马突然放慢脚步,打起了响鼻,避开了前面,不朝直线走了。

车老板子朝铁把头喊道:“咋回事?”

车老板子一喊,人们都精神了,转过身来朝前看。铁把头原本就朝前看着,他也感觉出马有点怪。他从车上跳下来,冰上滑,险些没把他摔倒,他就势蹲了下来,朝网窝棚那儿看。月光下,有点看不清,他擦了两下眼睛,把眼睛毛上的霜擦下去,再仔细看,突然闪出几对蓝光,狼!网窝棚前面是一群狼。同时他听出来狼正在咬木头的声音。他朝车上的喊了一声:“抄家伙!下车。”喊过之后,他从车上拿起了大砍钩。

人多势众,大伙一下车,狼群便转过了身子,一排绿眼睛对着人们。铁把头发现,从狼群的后面走出一对绿眼睛,在月光的对映下,狼的眼睛就像两只小灯一样。他们和狼有百十米的距离,看得不是太清,但狼的眼睛看得清清的。狼群没有动,只有一只狼在动,铁把头想,这肯定是头狼。狼群没动,只有头狼动了,可是咬木头的声音没有停。铁把头一惊,狼在咬网窝棚,不知道看窝棚的李大胆咋样了。他朝身后的二下手说:“举起灯,跟着我。”说完,他迈开步子朝狼群走去。

大伙儿拿着家伙,跟在铁把头身后,一步步朝狼群走去。铁把头走了几步,回头喊道:“脚使点劲。”说完,一脚踏在冰上,发出啪的一声响。大伙明白了,脚使劲地拍着冰,一步步走近了狼群。

头狼从狼群中走了过来,稳稳的步子,脚掌落得扎实,头和身子一平,盯着人群,喘出的气,白白地喷出来。当头狼走到狼群的最前面,朝人群龇了一下白白的门牙,站住了,发出一种低沉的吼声,让人听了马上得到一种暗示,狼要进攻了。接着头狼的身子又做出攻击状,就像要起跑的百米运动员一样。

人群迟疑了一下,但铁把头的脚步没有停,他右手拖着砍钩,左手摘下狗皮帽,甩到身后,朝身后的二下手说:“灯举高点!”说着加快了脚步,直奔头狼走去,砍钩在冰上发出了撞击声。后面的人看了,也赶紧跟上,一步步逼近头狼。先前看到的那一对对绿眼睛越来越亮了,头狼眼睛上的白毛都看见了。

头狼又龇了一下牙,低吼了一声,所有狼都发出了吼声。那是让人脖子后发凉的声音,没有谁不被这种声音震慑。

铁把头脚下略迟疑了一下,可他知道,跑不得。只要一跑,狼就会冲上来,至少,网窝棚里的李大胆完了。他的脚又一次用力拍打在冰上,“啪!”身后的二下手喊道:“使点劲!”

冰面在脚的拍打下,发出了一声声炸裂声,那声音有的沉闷,有的尖锐,在空中回荡着。铁把头距头狼只有二十几米远了,双方的一举一动都看得清清的。铁把头拖着的大砍钩在冰上撞击着,将每个人的神经都绷得紧紧的,人人都把手中的家伙握得紧紧的,随时准备与狼做殊死搏斗。

头狼的前半截身子蜷伏在了冰上,似乎只要一跃,就能蹿到铁把头的胸前。它几次想跃起,都没起来。当铁把头距它有十几步的时候,它站起了前半身,昂起头,甩着脑袋,朝天嚎叫了一声,嚎声不大,尾音却拖得长长的。

就在铁把头听到狼嚎,脚下又一次迟疑的时候,头狼转过身子,不情愿地朝黑暗中走去,狼群也跟着散开了,消失在了黑暗中。

网房子,除了网,什么也没有,只有一个看网的人,外号李大胆,五十多岁,光棍一个人。因为他胆大,又是一个人,属于瞎子掉井、哪儿都背风的那种人。铁把头去敲网窝棚门的时候,里面一点声音也没有。这时跟在后面的二下手喊道:“李大胆,开门。”

就听窝棚里李大胆说:“我的妈呀,可算来人了。”说着网窝棚的老榆木门开了。

铁把头问:“咋啦?”

“可别提了,昨晚上你们走了不到一个时辰,狼就来了。先前我以为有人来了,多亏我留个心眼儿,从门缝里往外看看。我的妈呀,那狼都挤到我这门口了,一层,冰都看不见了,你说得有多少。我关上门,就是这一宿,再也没敢开呀。那狼就开始啃爬犁架子,亏了这是老榆木,要是换了别的木头,用不到半夜就啃断了。”

大伙一看,果然爬犁腿和架子上都有狼啃的印,地上一层的木屑。

古二过来说:“你不是李大胆吗?鬼都怕你。”

“鬼怕我,那是真的。鬼不吃人,谁见到过鬼了?狼是真他妈的吃人啊。”李大胆说。

“对。可别装大胆。我怕的就是你装大胆。”铁把头说完,把带来的早饭给了他。李大胆腿一动,棉裤便发出冻裂声,原来他的棉裤冻上了冰。铁把头看看,是吓尿裤子,冻上了。他白了李大胆一眼,没往出说。因为他的腿也有点发软,他坐在网窝棚的床上,朝二下手说:“干活儿去吧。”

二下手问:“还摆狼台子吗?”

“摆!”铁把头答应着。

二下手对身边的古二说:“听到了吧,摆。”

大雪节气过后是冬至,这是一年中太阳出来最晚的时候,上午七点多钟,东方才红,古把头带着一挂大车和几个人来了。他们是来找昨晚上割断的网,找到后,古把头领人直接来到了铁把头的网趟子,他想找铁把头拿个主意。虽然古把头心里总想和铁把头比个高低,同时他的心里也知道,铁把头想事总是比他高那么一点。就拿选网窝子,每回都是铁把头的窝子比他的窝子鱼多。

铁把头见古把头来了,几步远之外,铁把头就问:“昨晚上没伤着人吧?”

“没有。多亏了把网割下来一片,要不狼真的把车给拖住了。这不,刚把网找回来。”古把头说着,来到了铁把头跟前,拿出了烟口袋,说:“卷着。”

铁把头接过烟口袋,卷上烟说:“你们今天没出,歇一天吧。我今天看看情况。这么些年,这还是第一回,哪有狼群敢这么干的。”

“师兄,你是没看着哇,昨晚上,要不是我急了,让车上的人拿鱼砸,我都危险给拽去。你看看我这裤脚子,硬是让狼给撕下去一块。”古把头说着,和铁把头点上烟。他连吸了几口之后,又说:“师兄,有没有啥法?这狼群得治一下子。要不这活儿没个干了。打不着鱼,上火;打着鱼,狼来了,要命!”

“我今晚上看看,晚上到我家去,咱哥儿俩喝点,边喝边想法子。你先到大河那遛遛,明天咱们上大河。”

古把头走了,铁把头把二下手叫过来,说:“抓紧点,天黑前把车装好。让大伙儿都长点精神,狼群得到了甜头了,古大哥昨晚上用鱼砸狼,狼就知道能追到鱼。狼精,狐狸怪,兔子没尾巴跑得快。今晚上一定得来。”

铁把头的话果然应验了,太阳一落山,苇塘里就传来了阵阵狼嚎。

铁把头喊来了古老二问:“老二,狼台那儿送去了吗?”

“送了。狼没来,那些小东西不少,都远远地等着呢。”

“谁吃咱管不着。送了就行了。都是心到佛知的事。”

车都装好了,铁把头没上车,他蹲在冰上,朝苇塘方向细细地听着。风大,除了呼啸的北风,什么也听不见,突然,他看到一对绿眼睛朝他这儿走来,接着,远处一排黑影横了过来。他站起身子,点着烟,接着把燃烧的火柴扔了出去。那只狼在火柴亮光的弧线中停了下来。可那只火柴亮得太短了,瞬间熄灭了。接着,那只狼的嘴插向冰面,一声低沉的嚎叫,顺着冰面,向周边扩散开来。

是头狼在叫。铁把头随即一声大喊:“不好!快跑!”喊完,他一步蹿到了车上,大车在冰上飞快地朝村子跑去。坐在大车上,铁把头发现,头狼没有直接来追,而是带着一群狼斜着往前面截道去了。后面上来的狼群跟着车印追。

挂了掌的马,在冰上跑起来,稳,快。马掌钉扎在冰上,溅起冰屑,留下白白的一条印记。就在马车转出马营泡,奔村子跑去的时候,斜下里头狼冲了上来。

“冲过去——”铁把头嘶哑地喊道。

车老板子一声接一声的响鞭在空中炸响,前面的三匹马从狼群中冲了过去,几匹狼在车轮下发出惨叫。三挂大车冲出狼群,村子的灯光看得清清的了。狼群没有再往前追,大伙这才长出了一口气。

这时古二喊道:“帮个忙,我这儿捞到个大家伙。”

大伙一看,原来古二用砍钩钩住一只让马踢死的狼。

铁把头回到家,古把头已在那儿等着他了。

6

今年水大,水面一下子长了好几倍。水一大,芦苇长得就好,周边的苇子都长了起来,特别是西岸,大布苏草原上原来的哑巴苇子都长了起来,形成了一片苇海。在苇海里有几处冈地,那儿有狼洞,狼洞的地势都是高中洼,在高冈的洼地中挖洞。狼洞,那是头狼夫妇和幼崽住的,其余的狼都住在狼洞周边。这几天攻击网趟子的狼群,都是从这儿出发的。这里的狼都是俗称白眼狼的那种,村子里有的狗脸就长成这样,眼睛上面长着眼睛大小的白毛,村里人管这叫四眼。白眼狼,在村子里说起来那就是贬义,意思是喂不熟,交不透,翻脸不认人。

水大,清沟就多,那是水喘气的地方,长的一两里地,宽有百八十米,多冷的天也不会封死。凡是上冰打鱼的人都知道,这清沟碰不得。掉进了清沟,水深,周边的冰都薄薄的,搭不住手,一碰就碎。几个回合,别管是人还是动物,都得冻僵了。这么多年,自己能从大清沟里出来的,没听过。

铁把头的网趟子起得早,大车刚一出院,古把头的网趟子就跟了上来。他们今天下网的窝子,就是清沟的南头。

铁把头的大车在先,到了下网眼儿,二下手问铁把头:“还摆狼台子吗?”

“摆。”

“这些没良心的,都是白眼狼。”

铁把头没有接话,离开了出网眼儿。

二下手背对着铁把头翻了一下白眼儿,朝打镩的喊道:“摆!快点干活儿。”

古把头的网趟子在铁把头的南面,两趟网往一起打,也叫打对网。虽然是各打各的,但出网时两趟网隔得近,有个照应。

干活儿的渔民不知道,只有铁把头和古把头知道,今天,打鱼是幌子,目的是整住头狼。有这只头狼在,早晚是个祸害。

两趟网到了日落的时候,都出水了,都是三五千斤鱼。古把头那边急忙把鱼装上,天就黑了下来。铁把头这边装完鱼,正往车上装网,狼群上来了。

古二赶着爬犁跑回来了,到了铁把头这儿,下了爬犁说:“啥东西这是,我他妈的去狼台送食,刚摆上,狼就从苇塘里出来了,比昨天还早。要不是马快,真的能让这些东西追上。”

二下手说:“追上你就说,我是来给你们送吃的来了。我心眼儿好,明天还给你送。”

铁把头骂二下手胡说,骂完二下手,他对古二说:“别害怕,咱们两趟网在这儿,狼群天黑前不敢上来,就是饿疯了也不敢。”

“铁哥,真吓人!头皮都发麻!”古二说着摘下帽子,让他看一脑门子的汗。

太阳落山了,西边天际线上泛起一片红霞,转眼间,红霞消失了。天黑得太快了,就像落幕一样。这时铁把头听到一阵串铃声,古把头的三挂大车过来,经过他的网趟子没停,接着往东跑,村子在东北,大车绕了一下,折向了东北。这是昨天晚上铁把头和古把头商量好的路线。

铁把头朝大伙儿一挥手,喊道:“上车。跑——”

铁把头的大车也跟着前面的大车跑。只听后面狼群里发出一阵嚎叫,狼群分成了两帮,一帮在后面追,一帮由头狼领着抄近路,上前面截道去了。

古把头的大车鱼打得少,加上害怕,大车跑得飞快。辕马的串铃响得急,一听就知道马是放开了搂。

铁把头怕头狼不抄近路,车就放得慢一些,马灯也点上,高高地在头车上举着,跟在古把头的后面。

就在古把头的大车接近清口南头的时候,头狼领着狼群打好了提前量,赶到了大车的前面。

铁把头朝车老板子喊道:“快!快!打两个响鞭。把灯举起来。”三挂大车加快了速度,马灯举起来,在冰面上折射出有一二里地。

头狼感觉出了大车在加快,也加快了速度。就在这时,头狼发现了清沟,它一声刺耳的尖叫,跳了起来,腾空跃在了清沟上面。接下来,一连串的跳水声汇成了一个声音,仿佛是谁砸穿了湖底。头狼和它身后的狼群掉在了清沟里。

清沟太宽了!

大车后面的狼群还在追,两趟网的大车拼命地朝村子里的灯光猛跑。

7

头狼死了,大伙儿都去了一块心病。

铁把头的网趟子还是寅时上冰。

这回出网眼儿,铁把头还是选在南面,那是往松花江去的老河道。选好了网窝子,二下手问:“还摆狼台子?”

“摆。”

“头狼不是死了吗?”

“咋的?”

“喂不熟的狼崽子!村里人都这么说。”

“说了咋的?”

“狼就是狼,咋的都是狼!”

“狼不仁义,咱不能。老辈传下来的。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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