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芙荭
去麻城要爬一座山,叫鸡架山。公路像蛇一样从鸡架山下盘上去,又盘下来,多少年来,就一直那么盘着。
梁子的表哥刘丙元是麻城供销社的采购员。说是采购员,其实就是在外面到处跑关系,想办法把一些紧俏商品弄回供销社,然后再转手卖出去,从中获取高额差价。
梁子说,刘丙元在麻城还分有房子呢。
那时候,能在麻城有个落脚的地方可是一件了不得的事情,你就算是麻城人了。
麻城我们没去过。我们走得最远的地方是板桥镇、腰市、大荆镇,还有就是金陵寺镇。刘丙元跑的地方多,见多识广。那时,刘丙元经常来梁子家。他细高个儿,短头发,肩上挎只黄挎包,走路风风火火,像有鬼在后面追他似的。有一次,他来梁子家时,送给他们家一只兔子。他从黄挎包里掏出来时,兔子皮已剥光,尽是红猩猩的肉,上面还带着血丝,兔子肉被油纸裹了几层。刘丙元老家在山里,到处都是野兔,一到秋天,他们家种的黄豆、萝卜常被兔子祸害。
梁子一见到兔子,就想起那首儿歌来:“小白兔,白又白,两只耳朵竖起来。爱吃萝卜和青菜,蹦蹦跳跳真可爱。”
只可惜这是只死兔子,只能炖了给父亲下酒。
吃饭时,梁子说,表哥,啥时给我逮只活兔子吧。
好呀,刘丙元一边将一块兔子肉塞进嘴里一边说,等它们再跑到地里偷吃萝卜时,我给你捉一只带来,保证是活蹦乱跳的。刘丙元说着,还放下筷子,把两只手掌竖在头上,兔子耳朵似的摆了两下。
记得那时是秋天,地里的萝卜也有拇指粗细了,我们有时候会跑到镇子边的地里,看有没有兔子在偷吃萝卜,可我们连兔子的影子都没见到。
那之后,刘丙元只要来梁子家,梁子总会把手伸进他的黄挎包里去摸,看那里会不会装着一只活蹦乱跳的野兔。手伸进去是空的,掏出来也是空的。梁子有些失望。刘丙元就说,下次,下次一定记住。直到刘丙元接他父亲的班去麻城供销社上班,我们也在商镇上了高中,那只野兔也没给梁子逮来。 梁子就有些不相信他表哥的话了,说他表哥说话不算数,是一步三个谎。
这也不能完全怪刘丙元,他从我们商镇到麻城供销社上班后,来梁子家就少了。可能是忙的缘故,也可能是其他原因,他一回到商镇就待在栲胶厂。刘丙元的媳妇在商镇栲胶厂上班,他忙着去捉他媳妇怀里的那两只兔子去了,哪还能想起梁子的事。
梁子慢慢也就打消了刘丙元给他捉只活兔的念头。
高中毕业那年,我和梁子都没考上大学,整天无所事事。我们先是骑车去了一趟板桥镇。板桥镇倒是离商镇不远,三十多里路,路也平坦,路两边还都栽有白杨树。白杨树又高又粗,我们骑着自行车,走在公路上,白杨树上时不时有蝉在鸣叫。日啦日啦的聒噪声就像一把锋利的锥子一下一下地刺着人的耳朵。
梁子说,你听这知了的叫声好听不?我们那里把蝉叫知了。
我说,烦死人了,叫得人热汗直流。
梁子却说,我觉得这里的知了叫起来好听,像是在唱歌。
我说,你是要见娟子了,心情好,啥都好呢。我这会儿要是放个屁,你都会说是香的。
我们停下来,把车子靠在公路边的白杨树上,从地上抓起土块往蝉叫的地方扔,土块鸟一样飞向杨树。知了可能被吓着了,不叫了,可我们一停下来,它又开始叫起来,像是反抗似的,拖着腔调叫声更响亮。一辆拖拉机从我们身边开过去,突突突地冒着黑烟。拖拉机后轮胎好像有些偏,随时就要脱落下来的样子。我们看见杨树上有几只蝉蜕下来的壳,就爬上去将它摘了下来。那几只蝉壳活脱是一只蝉,呈黄棕色,头顶的一对触角好像还在动,背上的两对小翅膀透亮透亮的。我们不知道蝉是怎么蜕的壳,竟然那么完整。我突然想起课本上学的那个成语“金蝉脱壳”来。
娟子是我们同学,梁子一直暗暗地喜欢她。娟子表姐在商镇中学给老师做饭,分有一间宿舍,娟子上学时就住在她表姐的宿舍里,而那间宿舍恰好在我们男生宿舍楼下。房子是土木结构,楼是用木板铺成。也就是说,每天晚上我们睡觉,和娟子隔着的就是一块楼板。我们一上楼,楼板就会被我们踩得吱吱吱地响。
我们睡的是地铺,就是在楼板上垫上麦草,再把被子铺在麦草上,松软又隔潮。梁子的地铺在最里面靠墙的位置。那地方不太透气,我不明白梁子为什么要睡在那里。
我的地铺紧挨着梁子的床铺,可梁子从来不让我动他床上的东西。有一次,我晒被子,顺便也将他的被子抱出去晒了,梁子不领情不说,差点还为这事和我动了手。
梁子的行为让我气愤,又让我好奇。
后来的一天,下晚自习后,我回宿舍有点早,躺在床上,总感觉哪里有点不对劲。我回过头,突然看见梁子的床角一片橘黄,我欠起身一看,发现那竟然是一片亮光,我揭开被子,扒开麦草时,吓得大气都不敢出,那里竟然有一道缝隙,亮光是从楼下的房间透上来的。
那天,我们到板桥镇时已是中午。
板桥镇比我们商镇看起来要小多了,两条主街道,中间再横了些巷子,整个板桥镇看起来就像是放在地上的楼梯。镇子旁边有条河,河水不大,对面全是庄稼地,里面零星地散落着一些房子。
那天,板桥镇恰好逢集,窄窄的街道两边全是摆摊的人。我们骑着车子从一条街道穿上去,又从另一条街道穿回来。梁子并不知道娟子家在哪里,我们就像无头苍蝇似的在街道上瞎转悠。
那天,梁子特意穿了件海魂衫,他将海魂衫的下䙓掖在裤腰里。我明白他这样做是为了见到娟子时给娟子留个好印象。要是在商镇,那件海魂衫早被他脱下来搭在肩膀上了。中午的太阳有些毒,梁子的后背被汗水洇湿了一片。
后来,我们转到板桥邮电所门前,那里地势宽些,搭了间遮阳棚,下面摆了两只台球案子。一只台球案子前有两个人正在打台球,周边围了好多人在观看,不时发出一片欢呼声,偶尔还有口哨声。另一只台球案子却空着。
我们突然想起娟子的父亲好像是邮递员,我们据此推断,娟子或许就住在邮电所后面的院子里,就是不住,她父亲在这里上班,她出现的概率也要高得多。
台球案子旁边的一把躺椅上躺着一个人,年龄也就二十多岁的样子,他左手举着一本连环画,右手拿着一根冰棍,一边看着连环画,一边嗍着冰棍。他的脚边还卧着一只灰色的猫,眯着眼警惕地看着我们。
我们把自行车支在那里时,那个人从书上抬起头,他嗍了一口冰棍,狐疑地看了我们一眼,说,玩一把?
梁子说,多钱一局?
五角,赢家不出,输家出。你俩打,还是我陪你打?
那人说着就站起身,随手将连环画扔在了躺椅上。他走到台球案子前时,我们发现他的腿有点跛,他将冰棍含在嘴里,双手将台球拢到一块,再往前一搓,台球就整整齐齐地在案子上摆成了个三角形。
反正要在这里等娟子出现,总得有个理由,梁子平时也喜欢打台球,在商镇,梁子的台球也算打得不错。
梁子拿起台球杆子时,那人又说,要不要带点水?一局一包烟或十元钱?
梁子开球,一杆子下去,球就在案子上开了花,有一只球竟然滚进了洞里。那边台球案子边有人就回过头朝这边望了一眼。
梁子说,我从来不赌。
梁子打台球时一直心不在焉,魂不守舍,他们打了三局,梁子输了三局。
他们打球时,我坐上了那把躺椅,躺椅是竹子做的,坐上去吱吱直响,好像是坐在了一窝老鼠的身上。我随手拿起那本连环画,胡乱地翻了几页,写的是武松打虎的事,不一会儿就翻完了,有些地方我甚至连下面的文字都没看。就在我把书合上时,这才发现,书皮上写着谢小娟三个字,这三个字有点向右边倒,倾着身子似乎站不稳。
娟子大名就叫谢小娟,她写字也有点向右边倒。我抬起头看了那个男人一眼,他正在擦杆头。我觉得这三个字有点和他不配。
说来也是巧了,就在我将连环画放回躺椅站起身时,就看见了娟子。娟子还是上学时的样子,扎着两只马尾辫,一走路,那对辫子就在头顶上燕子样地飞。
娟子是来找那个人的,她看见我们很是欢喜。
娟子说,你们是什么时候来的?她说着拧过头对那个人说,他们是我同学呢。
梁子说,我们是没事胡转呢。梁子总是这样,背后里把人喜欢得不得了,当面了又总是闪闪烁烁的。
那人说,你同学呀,台球打得不错呢。说着,他伸手揽过娟子的肩膀,你同学来了,说什么得尽个地主之谊吧。一会儿我们一起去吃个饭。
梁子握着台球杆,看见那个男人搂过娟子的肩膀,脸色很难看,就说,我们马上得走,晚上得赶回商镇呢。他从裤袋里掏出了两块钱扔在了台球案子上。那人说,收什么钱呢?就要把钱还给梁子。我们赶紧转身骑上车子就走了。
我们头也没有回。
回来的路上,梁子把自行车骑得像一条疯狗一样,我的自行车链条有点松,紧追慢追也追不上。天慢慢地黑了,路面已有些模糊不清。路两边的白杨树上偶尔会传来蝉的叫声,一瞬间就被甩在我们身后。快到我们商镇的时候,我听见梁子叫了一声,接着是自行车摔在路上的声音。梁子的自行车撞在了路边一个沙堆上。我刹住车,看见梁子竟然坐在沙堆上,我喊了一声梁子,过了半天,梁子突然哭了起来。那哭声在黑夜里特别瘆人。
我在那沙堆上坐下来,挨着梁子,挨着他的哭声。天黑咕隆咚的,我感觉梁子的哭声也黑咕隆咚的。
我说,我们就不该来板桥镇,我一看见那本连环画上写着谢小娟的名字时,就觉得不该来。
梁子说,她怎么能跟一个摆台球案子的跛子!
黑夜被一道光撕了一条口子,一辆拖拉机突突突地从转弯处向我们开过来,又突突突地开过去。眼前的世界更黑了。
我猛然想起那道裂缝,想起被梁子紧紧捂在身下的那道光。我把脸转过去说,你也值了,你看见过娟子的身子。
梁子把脸拧过来,我想他一定是把脸拧过来了,我感觉到他把气呼在了我的脸上。他说,你说什么?
我说,我知道你床下压着的那个秘密,你的麦草下有道缝隙。
梁子沉默了半天,说,我压根儿没看过,一次也没看过。
我有些不相信。
梁子说,那时候我就想,娟子将来是我媳妇,她是属于我的。我之所以要占住那个地方,是想把那道缝隙压在我身下,不让任何人用眼睛污染她。
从板桥镇回来,我们从杨树上摘下的蝉蜕有几只还比较完整,就将它制作成标本。要说这也算不上是标本,它本身就是个空壳,就是一只蝉蜕。但我们还是将它和以前制作的蝴蝶标本放在了一起。它们在那些蝴蝶标本中间,显得那样突兀不协调。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刘丙元给梁子捎信说,让梁子到麻城去一趟。这让沮丧的梁子的心情一下子又好了起来。梁子跟我说过,刘丙元答应在麻城帮他找份工作。
那件海魂衫被梁子的母亲洗过,又穿在了梁子的身上。梁子还去理发店理了个头,那头理得真有点可笑,就像是一团乌云似的罩在了梁子的头顶。看见他的头,就让人觉得天要下雨了。我们骑车翻越鸡架山时,梁子才告诉我,他表哥在麻城给他介绍了个对象,让他去见见。
梁子说,如果这事成功,他就可能去麻城了。
我没想到梁子这么快就从对娟子的感情中全身而退了。这也没什么不好的,细想想,梁子和娟子,说到底是他单相思,或许到现在,娟子还不知道梁子爱过她。
我们去麻城的那天,梁子的表嫂还让我们给刘丙元捎些东西。
梁子的表嫂陆萍在我们商镇栲胶厂上班。
陆萍上学时也喜欢扎两根小辫子,再配上她那高挑的身材和漂亮的脸蛋,有许多男生为她争风吃醋、打架闹仗。后来,选来择去就嫁给了刘丙元。
刘丙元那时是校篮球队的中锋,球打得好,还是校文艺演出队的。那时候,演出队排了个节目,陆萍和刘丙元演一对青年恋人,中间有个细节是刘丙元要对着陆萍耳语。这本来只是戏中设置的一个情节。一般情况,演出时,刘丙元只需对着陆萍耳朵做个动作,动动嘴唇,然后陆萍点点头表示同意就行了。据刘丙元说,第一次上台时,他就对着陆萍说了句我爱你。陆萍一愣,但还是欢喜地点点头。这让刘丙元很开心。接下来,每演一场,他都会对着陆萍的耳朵说我爱你。陆萍呢,当然只能欢喜地点点头,表示同意。不同意又有什么办法呢,这是戏里设置的情节,她必须点头同意。直到有一天,再演出时,刘丙元对着陆萍耳朵突然就说了一句:今晚我在学校后面的小树林里等你,不见不散。
这句话说出去,刘丙元心里也没底,陆萍到底是因剧情需要点头,还是她真的同意了?连刘丙元自己都不清楚。
那天晚上,刘丙元怀着忐忑的心情,跑到学校后面的小树林,坐在一片斑驳的月光里等呀等。不管怎样,他都得去试试,也许陆萍是真的同意了呢?就在他要放弃准备走时,没想到陆萍竟然出现了。
因一出戏,刘丙元就这样把陆萍追到手了。
那天,陆萍一手抱着个两岁多的孩子、一手提着一只黄色拉锁包出现在我们面前时,我都有点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女人就是曾让那么多男人意乱情迷的陆萍。她顶着一头卷发,胖了许多,那细细的腰现在也被填平了。孩子在她怀里一边不停地吮吸着手指头,另一只手从她的圆领衫伸进去摸着她的一只乳。
梁子接过包时,脸都有点红了。他把包放在了我的自行车后架上,又用绳子紧紧地捆绑了几道。梁子的自行车上放的是一块自产的腊肉,还有一只褪了毛的鸡。那只鸡被捆绑在自行车的后架上,还拉长了脖子看着我们。那是梁子要送给他表哥刘丙元的。
梁子说,给表哥捎啥话不?
陆萍说,麻城比我们这里大,要是工作合适,就好好在那里干。陆萍显然不知道刘丙元这次叫我们去是给梁子找对象。
梁子点点头,说,要是能成就好了。
我们驮着那只包、那块腊肉和那只鸡就去了麻城。
梁子裤兜里揣着一张纸,那是刘丙元在麻城的地址。我们找到那个地方时,街道上的灯都亮了。那一团一团的光组成的缤纷世界,让我们有点措手不及,也让我们目不暇接。
梁子把自行车的铃按得叮当当直响,说,麻城真他妈的好呀。
梁子说那句话时,一脸的羡慕。
我心里有种莫名的失落。这次刘丙元要是给梁子把这门亲事说成,梁子真的就会留在麻城不回商镇了,以后我的日子就只剩寂寞了。
刘丙元在麻城的房子并没有我们想象中那么好。房子在二楼的楼梯口。一个小套间,里间是睡觉的地方,放了一张床,就显得紧巴巴的了。外间比里间大点,摆了一张折叠桌子和两把椅子。门外的过道比较宽,靠墙放了一张桌子,上面是煤油炉和灶具,算是做饭的地方。
那天晚上,刘丙元在门外的煤油炉子上给我们做饭,楼道里不停地有脚步声,大概是楼上其他住户下班回来了。刘丙元就把门拉上。门拉上时,我们就看见了门背后贴着一张画,上面全是各种发型的美女帅男头像。这样的画我们见过,在商镇理发店的墙上也挂有这样的画,只是上面人不一样而已。我们弄不清刘丙元怎么弄了这样一张画挂在门背后。
刘丙元给我们做的是面条,每人碗里还有两个鸡蛋。他说他平时很少做饭,也没准备什么菜,让我们将就着吃点。要是事情成功了,他请我们吃麻城烩菜。
一听说麻城烩菜,我们都有些莫名地兴奋。
麻城烩菜在我们那一带很有名,主料 是红白萝卜和红烧肉片,配油炸豆腐块、木耳、小酥肉丸子、小块排骨、红薯粉条以及白菜叶,还有葱段和姜块,铁锅小火慢炖而成。对于麻城烩菜,我们只是听说过,还从来没吃过。
我们吃着饭,楼道里过一会儿就会传来脚步声。刘丙元趁着这个机会,给我们介绍了那个即将成为梁子对象的女孩的情况。
女孩叫宋晓琪,就是麻城人,在一个理发店上班。宋晓琪的父亲是麻城酒精厂的工人,母亲是居民,身体不太好。老两口就这么一个女儿,要是这事能成,梁子就可能成为上门女婿,把身份变成麻城人。刘丙元这样说时,盯着梁子的头看了半天,说,你把头发理了?你看看你这头,都理成球了!
梁子用手摸着头嘿嘿地笑。我感觉得到,梁子的笑不是因为他的头发,而是为即将成为一个麻城人。
按刘丙元的计划,梁子和宋晓琪见面是从理发开始。在理发的过程中,近距离地接触,能彼此增进一些了解。
梁子说,那怎么办?
刘丙元说,也没啥,你这头可以再修剪修剪,理发只是个借口,晓琪的手艺好,她有办法把你这头修剪得更好看些。
这样说时,刘丙元就收拾着准备出门了。他说,饭吃完了把碗放在锅里就行,明天事情重要,你俩睡早些,我晚上去朋友家睡去。
梁子说,表哥,我们三个人挤一挤也能睡的。
梁子说这话时,刘丙元已出了门,我们听见楼道里他的脚步声越来越小。
那天晚上,我们睡在了麻城的一张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窗外那种杂乱无序的声音一直持续到半夜。梁子有些兴奋,他一到麻城,我就能感觉得出他的兴奋,有点抑制不住了,像泉水一样不停地在往外溢。他说,这事要能成,他也想办法给我介绍个麻城的女孩,这样我们都成了麻城人了。
之后,我俩就开始根据刘丙元的描述,猜测那个宋晓琪的模样。从身材到脸型都做了种种描述和猜想。
梁子说,宋晓琪长得要有谢小娟那样好看就好了。
我问梁子,你到底偷看谢小娟了吗?
梁子仰面躺在床上,并不回答我的话。他看着虚空的黑夜,只是不停地嘿嘿笑。说真心话,那真是个诱惑,每天晚上睡在那道裂缝上,谢小娟就睡在下面,谁能忍得住呢?不看才是傻瓜。
第二天早上,我们还没起床,刘丙元就回来了。他提着铝壶去外面水池接水回来洗脸,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好像昨晚没睡好。他用凉水刷了牙洗了脸,然后从抽屉里拿出了一个小瓶子,又翻出了一根棉签,他对着墙上的一面镜子扒开了衣领。这时,我们发现他脖子上有几道印痕。他用棉签蘸着瓶里的酒精,一下一下地在那几道印痕上擦拭着,每擦拭一下就龇一下牙,好像那棉签长着牙似的。
梁子一边用毛巾擦脸一边问,表哥,你脖子咋弄的?
刘丙元说,昨晚睡觉时让朋友家的猫给抓了。
刘丙元从一个纸箱里翻出件衬衣换上,领子刚好能把那几道印痕遮住,他对着镜子左看看右看看,问我们,这样是不是看不出来了?
我们认真地看了看,说,看不出来了。
吃完早餐,刘丙元对梁子说,他今天临时有事,一会儿把我们带到宋晓琪的理发店,剩下的事就看梁子自己了。刘丙元说着拍了拍梁子的肩,加油呀表弟。
宋晓琪的理发店开在麻城金泉路上,从刘丙元住处过去并不远,穿过一条老街就到了。
那条老街古旧而沧桑,街道边上有一棵老槐树,上面挂满了红布条,树周围插满了香。刘丙元说,这棵老槐树有400 多年历史,是麻城的神树。据传,这神树中间是空心的,里面有条白蛇,过几年就会出来显灵一次。麻城老百姓一有过不去的坎,就会来求神树保佑,可灵验了。然后他又指着旁边的房子说,那是座老城隍庙。我们抬头看去,城隍庙的庙门紧紧地关闭着。
我看见梁子双手合十,站在那里对着神树拜了拜。我也赶紧合了双手,对着神树拜了拜。
我想,梁子一定是祈求神树保佑他的这门婚事能够成功。我也祈求梁子这门亲事能成,梁子亲事成了就能留在麻城,我也就有了来麻城的希望。
理发店门面不大,收拾得挺干净。我们进去时,理发店没有顾客,也或许顾客理完发刚刚才走,宋晓琪正拿着扫把扫地上的头发。她的屁股正对着门,她穿着蓝底白碎花的连衣裙,腰显得特别细。
刘丙元咳了一声,一张瘦脸就拧了过来。她看见我们,并没有显得很惊奇。
刘丙元推了一下梁子,说,这是我表弟梁子,专程来请你理发的,我还有事,你得给理好些。
刘丙元说着拉了拉衣领,就急匆匆地穿过街道往对面走去。街上车并不多,一辆汽车开过去,喇叭一声接着一声。
我站在理发店门外,看见梁子已坐在了那把理发椅上。椅子是皮子包的,梁子的屁股陷了下去。宋晓琪正把一个围帘搭在他身上,对面墙上是一面大大的镜子,我看见我也站在了那面镜子里,而镜子的旁边贴着一张画,上面全是各种发型的美女帅男头像,那张画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宋晓琪开始给梁子理发时,我在门外蹲了下来。我刚一来时就看见了理发店门外放着一只铁笼,里面有两只兔子,灰麻麻的。它们好像怕我似的,竖起耳朵卧在那里,嘴不停地动着。
铁笼子外面放有几棵白菜,我拿起一棵,掰下一片叶子,从笼子空隙中伸进去对着兔子晃了晃。两只兔子先是矜持了一会儿,然后就站起来向我面前凑了过来。等它们挨近白菜,我又故意将手里的叶子从铁丝网里抽了回来。隔着一张铁丝网,兔子在里面看着我手里的白菜却吃不上,急得要将嘴从铁丝网的空隙中伸出来。
你也喜欢养兔子?我听梁子这样说了一句。
宋晓琪说,兔子看起来可爱。
梁子就说,小白兔,白又白,两只耳朵竖起来。爱吃萝卜和青菜,蹦蹦跳跳真可爱。
梁子像是念,也好像是唱,很有节奏,惹得宋晓琪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宋小琪说,你这人还真逗。
梁子咧着大嘴巴笑了笑,说,你那两只兔子,是野兔子?
宋晓琪说,你怎么看出来的?
梁子又嘿嘿地笑了两声,有点得意。说,那灰麻麻的样子,一看就是从山里逮的,只有野兔是那个样子。
宋晓琪手里的电推子突然嗡嗡地响了起来,她从面前的台子上拿起一个带嘴的瓶子,往推子上滴了几滴油,嗡嗡声立马消失了。她又开始给梁子理发。
宋晓琪说,你眼光还真行呀,这真是两只野兔,是你表哥刘丙元回老家时逮来的。两只野兔刚逮回来时,还只有拳头那么大。
梁子笑了两声,我能感觉到,梁子的笑声纯粹是为了活跃气氛。
梁子说,我表哥那时老挎个黄挎包来我家,每次来都说给我逮只野兔子,我也以为他把野兔给我逮来了,我把手伸进黄挎包里,却啥也没有。
我听见宋晓琪又咯咯咯地笑了起来。宋晓琪的笑声像是小河里浪尖的水。我抬起头,宋晓琪笑得很开心的样子,胸前直抖,好像那里也藏着两只小兔子似的。我感觉到脸有点发烧,我要把眼撤回来时,又看见了那张画,我想起来了,刘丙元的门后也挂着一张画,跟这张一模一样,待在屋里,门一开,那张画就藏起来了,门一关上,画就露出来了,像是捉迷藏一样。
宋晓琪的笑声突然就没了,我回过头,看见她拉着梁子,两个人一起消失在了那个柜子后面。那面镜子里只剩下我。
街道上驶过了一辆大卡车,车上拉满了石头。卡车从理发店门前驶过时,发出轰隆隆的声音,震得地面都在晃。
笼子里的兔子吃完了我手里的白菜,它们竖着耳朵拿眼睛看着我。眼睛红红的,像是刚刚哭过一样。
柜子后面传来了矻嚓矻嚓的声音。过一会儿,我又听见水被撩起的声音。
宋晓琪在里面给梁子洗头。
我抬起头向街对面望去,那里立着一排粗壮的法国梧桐,我总觉得有双眼睛就藏在对面的某棵树的后面,一直注视着我们。
理完发的梁子看起来精神了不少。宋晓琪理发的手艺真不错。梁子那头乌云被一扫而光。他站在那面镜子前,举着一把梳子一下一下地梳着头发,有一瞬间,我感觉我都有点不认识他了。
梁子说,没想到你人漂亮,手艺也这么好!
我认为这是梁子进理发店说的唯一一句情话。我看见宋晓琪抿着嘴,脸上像涂抹了一片霞光。
梁子的麻城相亲就这样结束了,也算是在麻城埋下了一粒爱情的种子。我们一直等着那粒种子赶快发芽。离开麻城的那天,刘丙元对梁子说,什么情况,我回头通知你,我抽时间再做做宋晓琪的工作。然后,我们就将自行车放在了一辆给商镇供销社拉货的卡车上。我们也坐上了卡车,回家时天都黑了。
我们回商镇不久,商镇有人去山西挖煤,本来是要带梁子和我一块去的。那时候,我们父母都有些着急,我们都高中毕业好长时间了,整天游手好闲东晃荡西晃荡的,再不找点事做,心就玩野了。我父亲说,人心要是野了,想往回收就难了。
最终,梁子没去山西挖煤,我也没去。梁子没去是因为要等宋晓琪那边的消息,我没去是因为梁子没去。我们的父母哪里知道,我们的心早就野了,都飞到麻城那边去了,不再属于商镇了。
这一等就过去了三个多月。
三个多月后,我们听说刘丙元回商镇来了,赶紧跑去见他。他坐在栲胶厂院子那座假山后面的台阶上,嘴里叼着根烟,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我们也在台阶上坐下来,坐了很长时间,他什么话也没说,好像把梁子去麻城和宋晓琪相亲的事给忘记了。栲胶厂出来进去的人不停地朝我们这边看,有的人还停下脚步对着我们指指点点。我和梁子只好起身走了。
那天晚上,我和梁子商量,准备第二天无论如何也要去找刘丙元问问,宋晓琪那边不管行不行,总得有句话吧。
第二天早上,我们到栲胶厂时,听说刘丙元已走了。有人说,刘丙元在麻城有了个相好的,两人好了几年。刘丙元现在不想和那女孩好了,他想了好多办法跟那女孩分手,可那女孩就像张膏药一样甩不掉了,坚决要和他结婚。
刘丙元这次回来是和陆萍离婚的。
那人说着还阴阳怪气地笑了两声。
听了这话,我看见梁子站在那里半天没有说话。一辆车从街道开过去,扬起一股烟尘,一时间,街道对面啥也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