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理 [烟台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山东 烟台 264005]
西方现代主义文艺思潮于20世纪初兴起,西方资本主义社会工业化进程中经济的高速发展与传统社会的解体引起了西方社会与精神世界的动乱,因此反传统、反理性的风气渐行,现代主义文艺思潮便因此逐渐涌起。西方资本主义社会复杂的社会背景与思想根源为其提供了广阔的诠释空间,正因如此现代主义文艺思潮自诞生之日起便极具争议,作为现代主义文艺思潮内在体现的现代性则更加复杂。从客观方面来讲,现代性是一个富于变化和动态的社会历史现实,主要体现为现代社会生活的各个层面;而从主观方面来说,它又呈现为某种心态或体验,体现于文学审美的层面。在中国当代文学创作方面,路遥的中篇小说《人生》具有独特的研究价值。路遥的作品通常被归为现实主义作品,然而在中篇小说《人生》中,通过对改革开放初期社会现代化背景的正向描绘与主要角色的现代性审美书写,使作品中现代性的社会与文化层面短暂达成了共识,呈现了两种现代性和谐共存的“乌托邦”景观。通过对《人生》中存在的现代性关系分析,西方现代主义思潮在中国特定时代背景下的传播与呈现显示出独特的景观,有助于梳理西方现代主义在中国现当代文学进程中的存在依据。
卡林内斯库将现代性置于两套陷入不可调和对立中的价值观念中,即资本主义文明客观化的、社会性可测量的时间与个人的、主观的想象性的绵延,借由两种现代性的冲突拒斥与相依互存的关系对现代性的表征做出阐释。他认为审美现代性(文化现代性、文学现代性)是对社会现代性(资产阶级现代性)的批判与反思。哈贝马斯对此有过论述,他认为现代化进程本应该是社会现代性和文化现代性两方面的平衡发展,但是市场经济体制和官僚政治体系,借助于金钱和权力侵蚀属于生活领域内的私人生活和公共空间,将本来非市场化、非商品化、非行政的文化纳入了金钱和权力的逻辑之下,从而导致了生活世界的“殖民化”,因而导致了社会现代性与审美现代性的冲突。在《人生》中,路遥将时空间设置于改革开放初期中国陕北高原的城乡“交叉地带”,通过不同角色所代表的社会各阶层之间的关联、互动,在生动呈现改革开放初期中国社会各阶层生活处境差异,具有强烈的现实主义意义。然而在现实主义的表征下,路遥通过特定时空的设置使作品同时具有了现代性的内核。时间方面,改革开放的时代背景下社会现代化的进程在中国大地上推进,市场经济体制开始在计划经济体制结束后占领主潮;而在空间方面,城乡交叉地带的设置使得城市文明的社会现代性体现在作品的矛盾冲突一端,与中国传统农耕社会文化存在着自始至终的尖锐对立,从而使作品中的一切矛盾在城乡之间的区位冲突表征下获得阐发。因而在《人生》中,社会现代性作为无法忽视的存在于路遥的叙述话语中得以凸显,使作品具有现代性的内核。
另一方面,《人生》同样具有现代性的外在表现,通过现代性内核的设置,《人生》获得了经久不衰的话题性,时隔四十年仍具有旺盛的生命力。杨庆祥认为路遥的作品《人生》与《平凡的世界》具有“常看常新”的特点:“重复的阅读和讲解并没有让我对路遥产生厌倦。相反,每次拿起路遥的作品,还是能够感受到‘纯粹阅读’的快感。”卡林内斯库认为,现代性指“在独一无二的历史现时性中对于现时的理解,也就是说,要把现时同过去以及各种残余物区别开来的特性中去理解、在现时对未来趋势的允诺中去理解”,由此可见,《人生》的“常看常新”恰恰是其现代性的体现。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社会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审美与文化同样有着截然不同的价值取向。四十年过去了,《人生》中的时代背景已成明日黄花,然而其中蕴含的现代性内核却使之“常看常新”,时至今日仍被评论者津津乐道。
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中指出:“物质生活的生产方式制约着整个社会生活、政治生活和精神生活的过程。不是人民的意识决定人们的存在,相反,是人们的社会存在决定人们的意识。”哈贝马斯的阐述同样表明了审美现代性取决于社会现代性的进程,之所以西方世界出现审美现代性对社会现代性的反叛,是因为市场经济体制和官僚政治体系,借助于金钱和权力侵蚀属于生活领域内的私人生活和公共空间。正是因为社会现代性与审美现代性的发展不平衡,人们才会感到迷茫与焦虑。然而改革开放初期的中国城市存在着一定时期的两种现代性的统一,工业科技的进步与经济的发展为人们带来了生活质量的飞速提升,改革开放初期政策的相对保守使金钱和权力尚未对个体生活领域内的私人生活和公共空间产生倾轧,这一时期的中国部分地区犹如乌托邦一般存在着社会现代性与审美现代性的统一,在人生中具体体现在精神与物质的双重追求。
社会现代性追求工业化、经济发展与科学理性,在特定时代背景下,《人生》通过高加林、刘巧珍与黄亚萍各自的追求体现了审美现代性与社会现代性的统一。主人公高加林出身农业劳动者阶层,在县城上中学时养成了非香烟不抽的习惯,对机制香烟表现出一种固执的追求。他对机制香烟的执着实质上是一种对社会现代性的追求,他对机制香烟的追求使他与抽旱烟、卷烟的农业劳动者之间存在着外在区别,与之类似的还有他对爱情的选择上。体现在科学理性方面,黄亚萍是广播员,与高加林有更多的共同话语,“高加林听她滔滔不绝地讲述着,惊讶得半天合不拢嘴。他想不到黄亚萍知道的东西这么广泛和详细!”与刘巧珍“不识字”“没文化”相比,黄亚萍更符合高加林审美现代性的追求。而在工业化与经济追求方面,“黄亚萍按自己的审美观点,很快把高加林重新打扮了一番;咖啡色大翻领外套,天蓝色料子直筒裤,米黄色风雨衣”。黄亚萍的审美品位代表着城市知识分子阶层的审美取向,是社会现代性的审美体现。“她的工资几乎全花在了他身上:给他买了春夏秋冬各式各样的时兴服装,还托人在北京买了一双三接头皮鞋(他还没敢穿)。……她还把自己进口带日历全自动手表给了他;她自己却戴他的上海牌表”。这些来自第二、三产业的产品,对平日里只能接触第一产业产品的高加林无疑形成了巨大的精神冲击,而这些物质意象背后所蕴藏的工业与经济方面的社会现代性,更使高加林倾慕不已。高加林对黄亚萍的爱情选择,实质上是高加林对工业化、经济发展与科学理性审美现代性的外在表现。
而刘巧珍的爱情选择,则更多体现了她的审美现代性对科学理性方面的追求。刘巧珍这个在“精神方面的追求很不平常”的农村姑娘将对科学理性的追求转移到对高加林的“发狂发痴”上。尽管她“在有文化的人面前,有一种深刻的自卑感”,“但她决心要选择一个有文化而又在精神方面很丰富的男人做自己的伴侣”。而更为直观表现刘巧珍审美现代性的是她爱高加林的原因:“她爱他的飘逸的风度,漂亮的体型和那处处都表现出来的大丈夫气质。”“她同时也非常喜欢他的那一身本事:吹拉弹唱,样样在行;会装电灯,会开拖拉机,还会给报纸上写文章哩!再说,又爱讲卫生,衣服不管新旧,常穿得干干净净,浑身的香皂味!”高加林吸引刘巧珍的特质恰是科学理性层面的审美追求。在这里我们不难看到路遥对于社会现代性的审美倾向,他这样描述高加林的身体“他的裸体是很健美的。修长的身材,没有体力劳动留下的任何印记,但又很壮实,看出他进行过规范的体育锻炼”。与传统中国的男性审美不同,路遥特意强调了高加林的健美身体不是由劳作得来的,而是由“规范的体育训练”得来,这种审美的转向侧面表达了路遥的审美现代性与社会现代性的合辙。路遥通过物质话语的巧妙设置,体现了社会现代性与审美现代性的统一。
如前文所述,社会现代性与审美现代性似乎在路遥《人生》设置的改革开放初期特定历史社会环境中达成了和谐,形成了短暂存在的“乌托邦”。中国与西方不同的社会历史进程使审美现代性并未因资本发展对个体的掠夺与社会现代性产生明显冲突,但中国特有的悠久农耕文化对农业文明的眷恋同样对社会现代性形成了挑战,在《人生》中主要体现在“刷牙”事件和“卫生革命”事件。
“刷牙”事件是高加林试图通过对刘巧珍进行改造从而追求社会现代性的一次尝试,第一次约会高加林便要求刘巧珍“以后,你要刷牙哩……”然而高加林对刘巧珍的改造过程并不顺利,尽管被改造对象刘巧珍与高加林拥有共同的审美现代性,对高加林的要求迅速进行贯彻落实,然而他们共同生活的农村社会环境却对此进行了阻挠。在《人生》中,“刷牙”所代表的并不只是简单的对个人卫生的追求,还有阶层意识形态的象征意味。路遥在文中明确写道:“在村民们看来,刷牙是干部和读书人的派头,土包子老百姓谁还讲究这?高加林刷牙,高三星刷牙,巧珍的妹妹巧玲刷牙,大家谁也不奇怪,唯独不识字的女社员刘巧珍刷牙,大家感到又新奇又不习惯。”尽管此时的中国大地上改革开放正进行得如火如荼,但在农村农业劳动者阶层眼里看来,刷牙是“干部和读书人”的做派,他们无法接受体现社会现代性的刷牙行为,将巧珍刷牙视为“西洋景”,“大家感到又新奇又不习惯”。根植于整个农村社会的阶层认知而产生的审美隔离,使现代性在中国城市与农村之间传播与呈现的分野显露出来。
如果说“刷牙事件”所体现的农村对现代性的拒斥并未直接回馈于高加林自身,那么接下来发生的“卫生革命”确实使高加林“心情便陷入了很大的苦闷中”。路遥在《人生》中通过高加林与刘巧珍共同策划实施的“卫生革命”事件,围绕“漂白粉”的获得与使用,首次将二人情侣关系在村中公之于众。在成功改造了刘巧珍后,高加林并没有感到成功的喜悦。村中水井的肮脏破败,使他不得不直面自身所处农村物质生活与社会文明环境的落后。高加林为此感到沉重和痛苦,不由得感叹:“现代文明的风啊,你什么时候才能吹到这落后闭塞的地方?”而刘巧珍的出现再次给了高加林希望,为了两人共同追求的现代性,也为了挑战“他所憎恨的农村旧道德观念和庸俗舆论”,高加林主动要求骑车带着刘巧珍去城里买漂白粉回来改造水井。然而不久前高加林还因两人同骑一辆自行车而感到为难,以至于刘巧珍甚至主动要求骑车带着高加林。由此可见农村对高加林现代性追求的挤压事实上也潜移默化地改造了身为农民知识分子的高加林。事实证明,刘巧珍对现代性的追求在某些方面是成功的。在刘巧珍“穿着那身他所喜爱的衣服”与高加林肩并肩从村民眼前经过时,“村里立刻为这件事轰动起来”,他们聚集在一起“看村里这两个‘洋人’”。此时在村民眼中,刘巧珍同高加林是同样具有现代性的“洋人”。因而高加林的“卫生革命”在强大的保守势力阻挠下掀起混乱,抗拒社会现代性的村民们很快对高加林的“卫生革命”发起了反攻,他们的认知局限使他们误认为净水所用的漂白粉是“洗衣粉”,是一种什么“药”。他们急躁地议论和咒骂,将和高加林一起进行“卫生革命”几个年轻庄稼人“骂了个狗血喷头”。作为社会现代性的先行者,《人生》主人公高加林的挣扎体现着农村“新人”在改革开放初期所面临的困顿与抉择。在恋爱抉择方面,在刘巧珍与黄亚萍之间,高加林虽有心理上的挣扎,但不出意料地选择了身处代表社会现代性的城市的黄亚萍;在人生抉择方面,在继承文化血脉与身份烙印的农村与寄托精神追求与身份突破的城市之间,高加林更是不假思索地选择逃离农村,奔赴城市。两种现代性和谐共存的“乌托邦”在中国农村并无法真正实现,而在城市中也同样暗流涌动。就算身处社会现代性的象征——城市之中,城市居民也会因高加林与黄亚萍的审美现代性表达而感到不适:“他们的确太引人注目了。全城都在议论他们,许多人骂他们是‘业余华侨’。”
马克思的唯物史论表明是经济基础决定了上层建筑,因而不同的经济基础也会产生不同的审美特征。在封闭的、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结构下,产生的是古典的审美形态,由于主观理想与客观现实之间的鸿沟太深,古典审美追求的“和谐”目标在现实社会里却是无法达成的乌托邦,毕竟“旧的古典美学形态是十分虚弱的和谐型美学形态”。通过路遥《人生》所呈现的现代性乌托邦,生动复现改革开放初期陕北高原城乡“交叉地带”传统的农村生活方式与社会现代性之间的冲突,西方现代主义思潮在中国特定时代背景下的传播与呈现显示出独特的景观,值得进一步探究。
①杨庆祥:《路遥的多元美学谱系——以〈人生〉为原点》,《文学评论》2020年第5期,第172页。
②〔美〕马泰·卡林内斯库:《现代性的五副面孔》,顾爱彬、李瑞华译,商务印书馆2002年版,第284页。
③北京大学中文系文艺理论教研室:《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论文艺》,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版,第85页。
④⑤⑥⑦⑧⑨⑩⑪ 路遥:《人生》,《收获》1982年第3期,第61页,第72页,第73页,第17页,第18页,第10页,第23页,第72页。
⑫陈伟:《论美学形态》,《上海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1年第1期,第4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