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先涛[巢湖学院,合肥 238024;安徽师范大学,安徽 芜湖 241000]
味觉审美是中国审美文化的重要内容,一直为学界所关注。其中影响最大的是汉代许慎“羊大为美”说:“美,甘也,从羊从大。羊在六畜,主给膳也,美与善同意。”包含“美者甘也”的味觉感受、“从羊从大”的视觉感受和“与善同意”的价值判断等三重美学意义。南朝梁时期,刘勰《文心雕龙·明诗》曾说“张衡《怨篇》,诗典可味”;钟嵘《诗品》则正式提出“滋味”说,使之成为文学审美的核心范畴之一,后世论者无数。今人陈应鸾先生有“羊火为美”说,认为甲骨文中“美”是象形文字,构字法是“上羊下火”(即异体字“羙”),表示“火烤全羊或羊羔”之义 ,并系统地探讨了“诗味论”。而汉代纬学创造性地提出“味思”说,其审美范式、审美主体和审美客体都萌发出新的时代特征,是从感官审美走向文化审美发展过程中的重要一环,具有独特的美学意义。
纬学“味思”说出自《易纬·易是类谋》,由“味思知来”“味思自正”两部分组成。两者各有侧重,又相辅相成。“味思”说已经出现“美善同意”的审美取向,是先秦儒学价值观的继承和发展。
对于王朝何以兴衰的“命机之运”,《易纬·易是类谋》认为其“秘”隐藏在“世表”之中,可以通过“味思”而得之:
皇政毁道,散命名胡(皇政,秦始皇。毁道,焚烧诗书。散已者胡,胡亥也)。秘之隐在,文未消于乱(秘,谓洛之书及五经隐在毁道者。不一得成消于乱,未邮败也)。藏设世表,待人味思(世表,帝王之图录也。待贤圣之人味而思之也)。帝必有察,握神嬉,世主永味,神以知来(言后世之帝,必察图书之言,则可与神嬉。有味之味思有道,则“如神知来”也)。命机之运,由孔出天心,表际,悉如河洛命纪,通终命苞(机转者,纪数天之运,皆孔子出天之心意及表际之事,亦志如之,故能兴河洛,合其数运终始,知王命之苞本也矣)。
此段文字意在说明“味思有道”而“知来”。“藏设世表,待人味思”,意谓图书所隐秘密有待于圣贤“味而思之”;“世主永味,神以知来”,认为帝王如果能够“味思”图书所蕴含的天道,就可以就像神灵一样知晓未来。可见,纬学“味思知来”说极富时代文化特色:以“道”为本体,以“河图洛书”及“五经”等经典文献为载体,两者都是“味思”的客体;“帝”与“贤圣之人”等共同构成“味思”的主体。
“味思”图书可以洞察天机,因而能趋利避害,实现“度王者于辰难”的现实价值。对此,《易纬·易是类谋》又说:
伦世师,惠出人(伦之世人师,谓能度王者于辰难,出于忠信之人也)。其王可谏者全,不移者亡(言遇厄之君,思在忠信之言,则可以全其命;不推移,则灭亡。王或为主也)。录图世谶,易尝丧责,帝逢臣(注易,何也;丧,亡也。录图谶之言,何尝可法致诚也。味思孔子,能思孔子所作谶书之修以责已,帝王逢依此道,则可以自正也)。有可以道消,力政敕德行,仁义藏(有之,有灾害兴可消之。意修以责也已,德仁义,最为藏善)。去世淫嬉,佞谄勿行(淫嬉,游度厄难,即当力正敕,又去淫佞之行,功行绾之)。
这一部分的核心是“味思孔子”以“知正”。纬学“味思”说表面上是借助“河图洛书”以神化孔子,实质上还是坚持并强化儒家忠信、德行、仁义等伦理观。一是突出“思在忠信之言”,认为其具有“可以全其命”的重大意义;二是主张“力政敕徳行”,具有“有灾害兴可消之”的重要功能;三是要求“仁义藏”,指出“德仁义,最为藏善”。
总而言之,“味思有道”而“知来”与“味思孔子”以“知正”共同组成纬学“味思”说,前者强调“味思”说对于“河图洛书”与“五经”等经典文献的认识论意义,侧重于理论建构;后者则论证“味思”说在现实政治中如何趋利避害的实践论意义,更多倾向于实际应用。
纬学“味思”说首先是一种认识和实践的方法论,但是,如果从审美理论的视角予以考察,“味思”说也具有其独特的美学价值。
《易是类谋》首次将“味思”连书,具有显著的理论开拓意义。第一,“味”由名词转换为动词,审美效果随之转换为审美过程。第二,味的审美对象由食物转换为图录等文化产品,从具体物质转换为抽象精神。第三,味的审美功能承载器官通过目与舌的通感,实现多种感官联动,提高审美思维的认知效果。第四,“味思”相连,促进了审美过程的延伸与升级,较为准确地描述出审美活动的心理体验过程:眼睛观察到文字图像后,口舌下意识解读之,形成与咀嚼、品味相类似的感官活动,再传递至大脑综合分析而进行“味思”。
从方法论的角度来看,“味思”说是贤圣之人得以发现天道的关键,也是帝王能够自正而度厄的前提,丰富了文化审美的思维方法,对“滋味”说的成熟或有促进作用。从个体成长的角度来说,如果能够掌握“味思”之法,人人都有成为圣贤的可能。这又是先秦“人皆可为尧舜”(《孟子·告子下》)和“涂之人可以为禹”(《荀子·性恶篇》)等思想的继承和发展。
“味思知来”说结构清晰,建立了较为严密的理论体系。首先,重建“皇政毁道,散命名胡”的历史语境;其次,以“秘之隐在,文未消于乱”为大前提,以“藏设世表,待人味思”为小前提;再次,通过“世主永味,神以知来”进行逻辑推理;最后得出“命机之运,由孔出天心……通终命苞”的结论。以“有道”为审美对象,以“味思”为审美活动,以“如神知来”为审美效果,将审美过程理论化,逻辑体系严密。
需要补充的是,“味思知来”说在推崇审美效果“如神知来”的同时,又以“如”字暗含现实主义精神,与“祭神如神在”(《论语·八佾》)的用法略同,客观上淡化了神秘主义色彩。此与叶绍本《七纬叙》中“端门受书,黄玉拜贶,元包幽室,味神知来”的神谕论有所区别。
“味思自正”说的美学意义与“味思知来”说有同有异。其同者有三:一是都以“味思”作为审美活动的主要手段,二是最终的审美对象都是儒家之“道”,三是以得“道”为美。
不同之处也可大致概括为三个方面:其一,审美主客体不同。此问题较为复杂,下文另有详论,此处仅就其不同点略加概括。“味思知来”说的审美主体先后有四个不同主体;审美客体也出现多个名称,彼此也有区别。“味思自正”说的审美主客体情况更为复杂,可分为两组:一组审美主体为“忠信之人”,审美客体为“孔子(所作谶书)”;另一组审美主体为“遇厄之君”,审美客体为“忠信之言”。而“忠信之言”又源自“忠信之人”对“孔子谶书”的“味思”,可知这两组主客体之间具有内在关联与层次性。其二,审美动机不同。“味思知来”说重在理论推演,审美动机呈现出主动性和超前性;“味思自正”说重在实践应用,审美动机相对被动滞后。其三,审美目的不同。“味思知来”说的审美目的在于“知来”而绸缪,“味思自正”说的审美目的在于“自正”以度厄。
从“味思”说审美主客体及其特征来看,主要包括两个方面内容:一是审美主体随着审美活动过程的演化呈现出层次性和复杂性;二是审美客体在核心价值上具有统一性,而其文化载体则表现为多样性。
无论是“味思知来”说还是“味思自正”说,其审美主体都具有层次性。如前所述,“味思自正”说中审美主体有“遇厄之君”和“忠信之人”两个层次。“味思知来”说的审美主体层次性则表现为从泛指到特指的选择过程。首先是“待人味思”,审美主体是泛指性的概念化之“人”;到注文“待贤圣之人味而思之”中,审美主体变成了“贤圣之人”,强调其品行特征,是介于泛指和特指之间的一类人;至“帝必有察……世主永味……”时,审美主体所指范围再次缩小,特指具有“帝”(世主)身份的群体;最后是“命机之运,由孔出天心……”审美主体再次改变,特指“孔子”个体。
审美主体的这种分层次选择过程有其必然性。“审美主体是指审美关系构成要素。与‘审美客体’相对。认识、欣赏、评判审美对象和创造美的社会的人。一般认为,主要由四种人组成,即创作者、欣赏者、表演者和评论者。”如果泛指一般意义上的“人”,其外延显然过大,于是注文将之缩小至德才兼备的“贤圣之人”。既具备“贤圣”才德又具有政治实权,最理想的社会角色当然是“帝”或“世主”。“后世之帝,必察图书之言,则可与神嬉。”从语义上来看,“必”与“则可”连用,意味着这只是一种理想状态下的假设,而并非陈述事实。相反,现实中人祸连年,很多帝王并没有尽到“必察”的责任,甚至连是否具备“贤圣”之德也颇为可疑。这意味着“帝王”作为“味思”说的审美主体未必完全可靠。而孔子既有“贤圣”之德才,汉世又尊其为“素王”,所以“孔子”成了最佳选择。这种层次性的选择过程同时也是审美主体复杂性的表现。
审美主体具有复杂性,还表现在审美主客体的相互转化。“孔子”既是“味思知来”说的审美主体之一,又是“味思自正”说的审美客体之一。发生这种转换的根本原因是两者审美实践方向不同。“味思知来”说是通过“味思”而得“道”,“孔子”作为审美主体,处于认识者和阐释者的地位;“味思自正”说则是通过“味思”而用“道”,“孔子(所作谶书)”在这个过程中作为“道”的象征和载体,从而转换为审美客体。此外,“味思自正”说中两组主客体之间的交叉关系也是审美主体复杂性的又一表现。
“味思”说的审美客体具有价值统一性。“味思知来”和“味思自正”的核心价值观本质上都是儒家之“道”,它包括内容和方法两个方面。就其内容而言,主要指“孔子出天之心意”及“表际”之事,皆为“王命之苞本”,即所谓“有道”。就其方法而言,必须“味思孔子”,一方面要“力政敕德行,仁义藏”,另一方面要“去世淫嬉,佞谄勿行”,最终实现“帝王逢依此道,则可以自正也”之目的。可见,“道”作为审美客体的统一性价值,是“味思”说双向审美活动得以顺利开展的基本前提。
审美客体的多样性主要体现在其文化载体上。文中所提及者,前有“秦始皇毁道焚烧”之“诗书”,后有“秘之隐在”之“世表”。前者实为儒家“五经”,后者主要指“河图洛书”及其衍生品。图谶之说又涉及“文化崇拜”和“文权神授”现象,赵在翰在《春秋纬·春秋运斗枢》中有一段按语专门论及,可简要概括为四个要素:一是贤德之人,二是出文之处,三是祥瑞之兆,四是载文之物。这些要素与文化载体相结合,共同丰富了审美客体的多样性。
概括言之,纬学之“味”继承中国饮食文化中的味觉审美传统,与儒家“忠信”“德行”“仁义”等伦理观结合,在新的时代条件下创立“味思”说,在理论建构和实践应用两方面做出了新的探索。“味思知来”说重在理论推演,构建起较为严密的审美逻辑体系;“味思自正”说重在实践应用,使之能够在审美实践中不断发展完善。在审美活动过程中,“味思”说的审美主体和审美客体分别呈现出层次性、复杂性与价值统一性、载体多样性的美学特征,丰富和发展了“味”的美学意义。
① 〔清〕段玉裁注,许惟贤整理:《说文解字注》,凤凰出版社2015年版,第261页。
② 陈应鸾:《诗味论》,巴蜀书社1996年版,第116页。
③ 笔者按:引文部分括号内为原注,不再一一另注。
④⑤⑥⑨ 〔清〕赵在翰撰,萧文郁点校:《七纬(附论语谶)》,中华书局2012年版,第172页,第176—177页,第760页,第499—500页。
⑦ 林崇德:《心理学大辞典》,上海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1102页。
⑧ 以“素王”尊称孔子,始见于西汉初期汉文帝时刘安《淮南子·主术训》:“孔子……专行教道,以成素王,事亦鲜矣。”(张双棣:《淮南子校释》,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1009—1010页。)随后,汉武帝时董仲舒在《天人三策》中说:“孔子作《春秋》,先正王而系万事,见素王之文焉。”(〔汉〕董仲舒:《春秋繁露·天人三策》,岳麓书社1997年版,第313页。)东汉初年的王充《论衡·超奇篇》亦云:“然则孔子之《春秋》,素王之业也。”(陈蒲清点校:《论衡》,岳麓书社2006年版,第178页。)可知汉世士人多秉此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