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梦瑶[上海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上海 200234]
作为一名非洲裔英国移民作家,阿卜杜勒拉扎克·古尔纳(Abdulrazak Gurnah)于2021年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古尔纳的小说突出了一种源自殖民历史和被迫移民的流离失所感,流散者们希望在英国找到心灵寄托。同时由于英国社会的排外,流散者们很难融入英国的社会,因此只能在对非洲的回忆中寻求安慰。在《朝圣者之路》中,主人公达乌德(Daud)在动荡之下选择离开,从坦桑尼亚来到英国后,他目睹了种族歧视与种族暴力。达乌德努力隐藏着自己过去的一切,直到遇到一名英国女子凯瑟琳·梅森(Catherine Mason)才敞开心扉,不断地讲述自己悲惨的成长经历以及坦桑尼亚政治动荡的创伤记忆。同时,面对形形色色的种族歧视,达乌德很难融入英国的文化与社会习俗。来自家庭和社会的双重打击给达乌德的心灵带来了巨大的创伤。最后,达乌德的受创心灵被治愈了,给达乌德带来希望的是爱。
“从词源的角度来看,创伤(Trauma)源自希腊语,本意是外力给人身体造成的物理性损伤。”创伤最初出现在医学领域,意为身体破损的地方。后来,随着社会的发展,“创伤”的内涵已经从生理层面拓展到精神层面,既可以表示由外部力量造成的身体创伤,也可以表示由精神伤害导致的心理创伤。通常来说,心理创伤指遭受到严重精神打击或长期痛苦经历而造成心灵上的伤害。创伤理论的研究最初起源于19世纪末法国神经学家让-马丁·沙可(Jean Martin Charcot)对歇斯底里症(Hysteria)的研究。受到让-马丁·沙可对歇斯底里症研究的启发,西格蒙德·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力求探索歇斯底里症的成因。到了19世纪90年代中期,弗洛伊德和他的同事们最终得出结论:歇斯底里现象是由心理创伤引起的。弗洛伊德对创伤的研究为创伤理论在其他领域的研究奠定了基础。
朱迪斯·赫尔曼(Judith Herman)在《创伤与治愈》(,1992)一书中说道:“创伤性事件是非同寻常的,不是因为它们很少发生,而是因为它们压倒了普通人对生活的适应能力。与普通的不幸不同,创伤性事件通常涉及对生命或身体完整性的威胁,或与暴力和死亡的直接接触。”该书由“创伤性障碍”与“治愈阶段”两部分组成,其中“创伤”部分介绍了多种创伤症状,包括歇斯底里症、战争创伤神经性官能症、长期创伤症候群等。“复原”部分阐释了创伤复原的方法,例如第七章提出了“恢复自主权”是创伤治疗的首要原则,为创伤的治愈提供了重要的理论依据。
在《朝圣者之路》中,达乌德最初经历的心灵创伤源自成长历程中父母对他的情感忽视。创伤心理学家卡洛琳·贾兰(Caroline Garland)认为:“成长过程中缺乏父母的关爱、遭受冷落甚至是虐待的儿童,就会感到无助和缺乏安全感,进而生成创伤体验。”小说中,达乌德从坦桑尼亚来到英国后,在一家医院当清洁工。起初,人们以为达乌德辍学的原因是他需要打工赚钱补贴家里。实际上,达乌德对所有人都撒了谎。达乌德曾拿着父亲多年攒下的一笔钱来到英国读书,却发现这些钱连几个月的生活费都不够。当收到达乌德被学校开除的通知信时,他的父亲花了三个多月的时间回了一封信,但只写了十几行简简单单的话,祝他未来万事如意。他的母亲也只是祈祷上帝能够保佑他渡过难关。达乌德心想:“难道他们就不能说一句好话吗?他们难道不能问他是否有什么麻烦,他是否有足够的钱生活吗?难道他们就不能对他说‘这是厄运,但不要太失望,继续努力’吗?”
在个人成长的过程中,亲人角色的缺失会使个人形成难以磨灭的创伤体验,进而影响其一生。虽然达乌德承认想念家人,表达了自己的绝望,但他也责怪父母无法说出一句善意的话。达乌德有一种被父母抛弃的感觉,陷入莫名的悲伤和无助之中。流亡与漂泊的生活让达乌德内心经历着痛苦,同时,他的情感需求遭到忽视,从而形成了伴随他一生的创伤记忆。
凯西·卡鲁斯(Cathy Caruth)在《不可言说的经历:创伤、叙事和历史》(,1996)一书中,将创伤定义为某些人“对某一突发性或灾难性事件的一次极不寻常的经历。人们对灾难性的反应常常是延迟的、不可控制的,并反复出现幻觉和其他一些无法控制的现象”。从这个定义来看,创伤具有延迟性和不可控制性的特点。小说中,达乌德反复地说道:“博西,你错过了最残忍的一幕。博西,你错过了最残忍的一幕。”达乌德回忆和他的好朋友博西(Bossy)的一次冒险经历。他们曾乘船去了一个小岛,那里曾经是殖民时期的监狱。他们把岛上的监狱遗址视为往昔的帝国,代入了帝国殖民者的角色,高唱着英国的爱国歌曲,在丛林中一路披荆斩棘,情绪高涨。他们臆想自己是当年外来的航海先辈,来揭穿大自然神秘的面纱,肩负上帝赋予的使命,同时又感到自己种族的重负。这是一次奇妙的探险,他们似乎摆脱了残酷的现实。后来博西突发奇想,跳海离开船只,生死未卜,最后只有达乌德艰难地回到岸上。上岸后,达乌德遭遇了突如其来的暴力。但是,古尔纳没有花费大量笔墨去正面描写它,而是用达乌德的一段自嘲来讲述:“他们用棍子打我,用石头砸我。他们告诉我这一天已经来临。他们说这是阿拉伯人遭报应的日子。他们其中有六七个人。我可以看到穿过高尔夫球场进入城镇的道路,路灯把它照亮得像白天一样宽。我无法形容这种痛苦。他们先用棍子打我。我以为只有前几个人会打我,但难以置信的是,他们越打我,疼痛就越难以忍受。”
由于创伤受害者早期无法认知创伤,创伤经验就存在于创伤受害者的内心深处,并且创伤经验常常以噩梦、闪回、幻觉等方式干扰受害者的心理。痛苦的过往经历一次次浮现在达乌德的脑海,成为挥之不去的梦魇。事实上,如果博西没有死亡,即使逃离了岸上的暴力,也终究无法抵挡其他的黑暗,最终也只能是死亡或悲剧的命运。小说描写了达乌德在桑给巴尔所经历的暴力冲击,揭示了暴力给平民造成的难以消解的恐惧感和危机感。因亲历暴力和直面死亡,这些场景在达乌德心里形成了难以磨灭的创伤记忆。
创伤不同于其他文学表现形式,它有自己的内涵:“创伤是人对自然灾难和战争、种族大屠杀、性侵犯等暴行的心理反应,影响受创主体的幻觉、梦境、思想和行为,使受创主体无力建构正常的个体和集体文化身份。”《朝圣者之路》中的英国是一个充满种族歧视、经常发生种族暴力的国家,移民经常在街上或者在酒吧遇到种族主义者。另外,种族仇恨经常存在,例如劳埃德(Lloyd)和卡尔塔(Karta)之间的拳打脚踢、常常发生的种族主义戏谑和诽谤。作为一名桑给巴尔移民,达乌德试图逃离家乡的暴力,但他未能找到一个更安全的地方。相反,达乌德在英国遭遇的种族歧视和暴力似乎重复了他在坦桑尼亚经历的痛苦。达乌德一直处于主流文化的边缘,他痛恨文化偏见,又渴望获得身份认同。初到英国,达乌德并没有因为自己的黑人身份引起当地人强烈的反感,但在酒吧里,他被拒绝购买香烟和火柴。后来,他被赶出酒吧,受到街上光头党的威胁。甚至看似友善的符号和标志也成为折磨他的工具,比如一家酒吧的名称“黑狗”。作为从非洲来到英国的黑人移民,达乌德的身份就像是“夹心人”,始终挣扎于新旧身份的矛盾之中。达乌德是种族歧视典型的受害者,他亲历种族歧视与暴力,心灵受到了难以磨灭的创伤。
赫尔曼在《创伤与治愈》中提出,“复原的过程大致可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建立安全感,第二阶段是回顾与哀悼,第三阶段是重建与他人的联系”。因此,重建伤者的自我意识,创造新的人际关系是恢复的关键。只有“在一段关系中”,才有治愈的可能。创伤治愈有多种途径,“诉说”不仅是帮助创伤患者生存,也是实现自我治愈的重要途径。讲述创伤,直面创伤,克服创伤导致的恐惧和不安,对生活在社会边缘的群体的创伤治愈至关重要。由于移民身份,达乌德在英国遭受了种族歧视与排挤,他的创伤经历使他缺乏安全感和归属感。所以他只能选择逃避,把痛苦埋藏在内心最深处。然而,在凯瑟琳的帮助下,达乌德讲述创伤经历,回顾创伤记忆,直面现实创伤,最终走出了创伤的阴影。
平日里,达乌德喜欢对自己说“凯瑟琳”这个名字,他觉得凯瑟琳就像是神赐的礼物一样。起初,达乌德得知凯瑟琳和她的男朋友出去约会,会觉得心烦意乱,心情跌到谷底。他一个人移民到英国,却住在发霉的贫民窟,做着最肮脏的工作,就连父母都不想和他有任何往来,更不要奢望能与一位英国女子交往了。直面自己的真实生活状况,达乌德内心十分清楚凯瑟琳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所以他下定决心不再和凯瑟琳来往,选择尊重与离开凯瑟琳。在充满种族歧视与种族暴力的英国,这或许就是后来凯瑟琳选择和达乌德在一起的原因。
后来,凯瑟琳来到达乌德的家中,告诉达乌德她和男朋友分手的消息。面对男友的束缚,凯瑟琳更想要的是自由与尊重,她为自己选择分手感到高兴。之后,凯瑟琳把达乌德的一切告诉了她的家人。虽然凯瑟琳的父亲觉得她的做法有些疯狂,但她还是义无反顾地和达乌德在一起。在凯瑟琳眼里,没有种族歧视,没有束缚,只有平等与尊重。但是当达乌德和凯瑟琳一起在街上闲逛时,他们总是遭到一些白人男子的嘲笑。达乌德很感激凯瑟琳能和他一起面对这些人,在他看来,凯瑟琳是他心灵的治愈者,将他从过去的苦难中解脱出来。在小说结尾,达乌德和凯瑟琳一起参观了坎特伯雷大教堂。在那里,达乌德思考了过去造访此地的基督教朝圣者与他之间的相似之处。以前,他曾公然反抗前殖民势力的一切,但这次他愿意把“盘绕在心灵的巨蟒释放到一个毫无戒心的世界”。面对英国的种族歧视与坦桑尼亚的创伤记忆,达乌德的内心有着难以愈合的创伤。最终,他的创伤心灵被治愈。
正如蒂娜·施泰纳(Tina Steiner)指出的那样,他们的爱证明了好事的发生。“(在古尔纳的小说中)每个人物通过融洽、同理心或爱的体验认识到他们彼此之间的联系,尽管他们经常面临着不对称的位置。”在某种意义上,爱能取代失去的东西,并将人安置到新的空间。凯瑟琳使达乌德获得了自信与安全感,他通过勇敢地讲述自己的创伤经历,逐步重新建立与他人的联系。达乌德经历了痛苦与磨难,最终在爱的力量下,治愈了受创的心灵。
在《朝圣者之路》中,主人公达乌德经历了严重的心理创伤,长期生活在种族暴力与种族歧视的阴影里,被创伤记忆所困扰。然而,在凯瑟琳的陪伴下,达乌德逐渐敞开心扉,不断地叙述自己的创伤经历,勇敢地直面过去,接受现实,最终治愈了创伤。
爱是打开受创者封闭的内心世界的钥匙,帮助他们将内心的痛苦释放出来,从而使受创的心灵得到治愈。真正的爱也是不分种族的,达乌德与凯瑟琳之间的爱情建立在平等与尊重的基础上,成为治愈达乌德受创心灵的良药。本文运用创伤理论来解读小说的主人公治愈创伤的经历,揭示了非洲移民的现实境遇,唤起人们对这一创伤群体的关注,同时对当下人们如何正确面对逆境,勇敢走出痛苦有一定的启发意义。
①⑥ 陶家俊:《创伤》,《外国文学》2011年第4期,第117页,第117页。
② Herman Judith:,New York:Basic Books,1997:p33.(本文有关该书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③ Caroline Garland:,New York:Routledge,1998:p157.
④ Abdulrazak Gurnah:,London:Bloomsbury,2021:p91.(本文有关该书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⑤ Cathy Caruth:,Baltimore: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1996:p11.
⑦ Steiner,Tina:,Indiana University Press,2010:p124-1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