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菠[内蒙古师范大学,呼和浩特 011517]
刘震云在《一日三秋》中以河南延津为叙事文化场景,进行文本建构,使得小说在开篇就充满了浓郁的市井风味。在文本叙事的过程中,刘震云呈现的“花二娘”的民间传说、奶奶的“喷空”、老董的“直播”等情节,给读者留下荒诞魔幻的阅读体验,也为小说增添了一层神秘传奇的色彩。刘震云将延津地区的民间文化融入《一日三秋》,使小说具有深广的文化意蕴,也彰显了延津地区的历史文化深度。
《一日三秋》描绘了延津地区广阔的社会生活长卷,弥漫着质朴的人间烟火气息。刘震云以叙事文本的形式记录“六叔的画”,这是他创作《一日三秋》的精神动机。纵观《一日三秋》的前言部分,“六叔的画”是刘震云创作《一日三秋》灵感迸发和素材积累的主要来源。刘震云将富有地域文化因子与世俗风味的景观画转化为具体的语言文字符号,使之成为符合叙事体系规范的文学性文本形式。文学作品的图式化结构既为读者提供想象的自由,又为阅读提供了基本限制。《一日三秋》是对六叔的画进行有机连接与整合,是将碎片化的空间图景转化为具有深刻哲学意义的文学范本,也是跨越艺术领域进行自觉创新的体现。读者超越文本进行场景化的想象加工,提高自身的审美阅读感知力。同时,《一日三秋》又将读者的阅读视域限制在延津地区的文化辐射范围之内,建构起具有地方性的民间叙事场域。《一日三秋》带有延津民间风俗画的叙事风格,呈现出对延津生活图景的超越性解构。
“延津”是作者的故乡,也是文本叙事贯穿始终的地域文化场景,显示出延津在连接武汉和西安这两个不同叙事场域的枢纽性作用。小说通过对因果逻辑的阐释不断展示人物的命运,陈长杰的妻子樱桃上吊自杀,陈长杰与儿子陈明亮离开延津,前往武汉;奶奶去世,陈明亮回归延津生活;陈明亮在延津遇见马小萌,两人结婚,但因马小萌在北京的不堪往事被人揭发,两人被迫离开延津,前往西安;后来因为陈家祖上迁坟再次回归延津。从文本大致的情节框架的搭建和地域场景的转换关系可以看出,刘震云采用的是“离去—归来—离去—归来”的叙事建构模式,不管人物的生活场域在武汉还是在西安,最终还是要“归于延津”,并通过延津地区将其他两地的叙事情节紧紧相连,使得文本结构严谨有序,张弛有度。
从更深的层次对《一日三秋》进行文化上的解读,使得延津、武汉、西安三地在叙事结构方面紧密相连,归因于贯穿叙事文本始终的延津文化,李延生去武汉为陈长杰带去延津“天蓬元帅”的炖猪蹄,是故乡怀旧的物质载体;陈明亮人在西安梦回延津,并遇见“花二娘”在梦里寻找笑话,是故乡怀旧的精神寄托。刘震云将延津文化符号具象化,巧妙地传递出延津是与其他两地联系的文化根源这一乡土精神的价值诉求。不难看出,刘震云在《一日三秋》 的叙事建构方面,体现出对故乡延津深沉的文化依恋。
除此之外,刘震云在《一日三秋》中人物身份的设定也与地域性传统文化息息相关,人物身份是传统古典艺术继承的生动载体。《一日三秋》中的主要人物李延生、陈长杰和樱桃都是延津风雷豫剧团的演员,三人曾在舞台上唱演过《白蛇传》,正是这样一种特殊的人物身份设定,使得小说的人物命运与河南传统戏剧中的文化元素有着一层独特微妙的联系。三人的人生经历因为豫剧文化相互交叉联结,从而形成一种稳定坚固的人物关系和叙事结构。樱桃的魂魄留在武汉遭受马道婆的针刑,陈明亮在母亲樱桃的授意下将她的照片扔进长江,樱桃从照片中站了起来,身穿白娘子的戏服,在长江上唱起豫剧《白娘子》的戏段。这一叙事片段与人物的主体身份紧密相连,并且带有延津文化诗意的书写,足以见出《一日三秋》在场景描摹刻画方面的美学意蕴。
一部小说表现的现实,即它对现实的幻觉,它使读者产生一种仿佛在阅读生活本身的效果。小说本身包含许多荒诞离奇的故事情节,其中又以神仙鬼怪的民间传说最为突出,目的是向读者展示荒诞叙事的背后隐藏着严肃深刻的现实意义。《一日三秋》的荒诞属性是刘震云通过“六叔的画”进行虚构想象所形成的艺术特征,也是《一日三秋》与“六叔的画”所达成的审美共识。
刘震云对花二娘的人物塑造采用剪影式的速写,既展现延津地区深厚的民间文化底蕴,又对花二娘的人物身世留白,从而在文学的内容意义和艺术形式两个方面达到某种程度的契合。花二娘在延津人的梦里寻找笑话,不会讲笑话的延津人会被变成大山的花二娘活活压死,这让延津人不得不在睡觉之前多备几个笑话。花二娘虽是民间传说,但她是贯穿文本叙事始终的关键人物。
花二娘在《一日三秋》中之所以会有如此大的影响力,一是揭示延津人爱讲笑话的缘由,同时也说明花二娘是延津人幽默风趣性格的根源。二是花二娘身上所体现出的悲剧意义,这种悲剧意义的深刻性是从古典文化历史向度的方面来解读的。花二娘与花二郎约定好在延津会面,但花二郎抵达延津后因为一个笑话被鱼刺卡死,花二娘不知,在延津化成一座山苦苦等候三千年。花二娘这种“错过”的人生经历使小说的悲剧性得到强有力的展现。三是花二娘作为人物镜像的存在,能够映射出别人不幸的人生际遇。花二娘进入樱桃的梦境,樱桃没能讲出笑话,反而给花二娘唱了一段《白娘子》,既唱出了剧中白娘子内心的不甘和委屈,又唱出了自身婚姻的不幸和在现实生活中的不如意。没能寻到笑话的花二娘十分恼怒,最终让樱桃丧命。花二娘在陈明亮梦回延津迁坟时,出现在他的梦中,陈明亮急中生智给花二娘讲了一个马小萌当鸡的笑话,把花二娘逗笑了,陈明亮因此逃过一劫,但这句笑话来源于他的“屈辱史”,也是他婚后生活的心理阴影在梦境中的映射。
刘震云巧妙地通过花二娘在延津人的梦中寻找笑话,在虚实变换之中揭示人物在现实生活中的无奈和伤痛,为小说内容注入了悲伤沉郁的艺术成分。
奶奶的“喷空”带有乡土民间传说的叙事特征,黄皮子开口求助,山神奶奶罚猫变犟牛耕地,瘸腿黄皮让奶奶再见她的父亲,三则民间故事荒诞离奇,但虚构幻象的本质却是传统道德教化意识的彰显。奶奶的“喷空”突出人与生灵和谐相处,与生灵为善的生命意识,使得文本叙事系统融入了自然性、灵性与人性,折射出延津地区的传统文化价值观念,具有民间神话叙事研究的价值。
樱桃附在李延生身上前往武汉,这一情节带有更加浓厚的荒诞色彩。作者通过这一叙事片段来呈现樱桃的人生命运,如果说花二娘是古代女性悲剧的典型,那么樱桃则是现代社会女性悲剧的缩影,这种带有性别意识和身份主体认知的悲剧穿越历史和时空,不断重复演绎,形成悲剧的循环。樱桃生前与陈长杰生活在一起“没劲”,死后魂魄还要受到乱坟岗流氓鬼的凌辱。在处理樱桃的命运归宿时,刘震云采用时空错位的叙述方式,将樱桃身上的种种不幸展现得淋漓尽致,使读者在幽默讽刺的语言环境中感受严酷冷峻的社会现实,其中既包括樱桃采取消极的对抗方式——自杀来改变自身的生存处境,又包括社会人情关系的薄凉。
在小说中,花二娘和樱桃都超越了自己所属的时空,以一种荒诞的形式存在于特定的环境中,花二娘存活在延津人的梦里,樱桃则依附于李延生的身上。花二娘和樱桃的角色取材于中国古典戏剧《牡丹亭》中的女主人公杜丽娘,杜丽娘为情而死,因情而生。“由死而生”的虚构模式过渡到花二娘和樱桃身上,她们在寻求自身归宿的同时,将浓厚的悲剧色彩晕染开来。这种向古典文学借鉴的叙事技巧是为了达到某种精神上的诉求,也是中国文学精神续接与传承的重要体现。
如果说花二娘和樱桃身上体现的是个人的不幸,老董算命“直播”折射出的则是社会群体对待现实处境的消极意识。人在现实生活中无计可施时,才会诉诸鬼神。老董算命的背后凝聚着无数人对现实生活的无奈和苦闷,他们寄希望于虚幻的神力来改变自身所处的生活困境。小说由一系列生活琐事拼接而成,使人在文本的荒诞精神中能够快速地进行生活场景的转换,从而达到无比真实的阅读效果。荒诞魔幻的写作精神彰显着冷酷的社会现实。
《一日三秋》的题目蕴含哲学和象征的意味:“一日三秋,就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意思,这在人与人之间,是一句顶一万句的话呀……这话放在门头上……是人与地方的关系,在这里生活一天,胜过在别处生活三年。”这当然是从人与地域文化之间密切联系的角度去阐释的。一日三秋,是一个无限延展的时间概念,是对人生命运的时间长度和意义深度的全景式概括和解读。“一日”象征着一个社会整体,这个整体既指向历史,又指向现实;既指向延津地区,又辐射整个中国。时空多维度交错叙事,具有“一叶知秋”的哲学意味。“三秋”象征着花二娘、樱桃和陈明亮三人对自身命运的参悟,也是三人对苦难意义的独特阐释。他们通过人生的“历劫”来达到自我救赎的境地。花二娘、陈明亮和樱桃分别象征着前世、今生和未来,这三个时间维度是对生命过程的哲学化表达。
《一日三秋》除了表达时间维度的功能以外,还具有多重空间相互交织重叠的特点,小说从画里画外、戏里戏外、梦里梦外、故乡他乡四个维度来演绎世间百态,这几重空间交错纵横,把现实生活的苦难与人性的复杂一笔一画地勾勒出来,让读者审视和评判。
小说中多次出现刻有“一日三秋”的门匾,此物件在一定程度上起着衔接叙事情节的作用。但放在具体的历史语境中来看,“一日三秋”的门匾作为文本思想物化的呈现形式,具有更为深远的哲学意义。就其物质载体来说,门匾是由陈明亮奶奶的枣树的枣心木制成的,寄托着陈明亮对亲人的思念和对过往人生的追忆。刻有“一日三秋”的门匾附着浓厚的情感和岁月沧桑的沉淀,具有非比寻常的纪念意义。门匾是记忆符号的具体表现形式,也是勾连文本情节的叙事工具,彰显其在文本中收缩时空跨度的功能。无法寻得真正的门匾,意在说明时间的不可逆转性和人生过程中的不完满性。
《一日三秋》的主题是对人生过程中的悲酸苦辣、对人生苦难的揭示与表达。这一叙事母题在文学接受阶段,能给读者的生活带来丰富深刻的启示。小说看似是一部笑话集,但仔细阅读后发现,幽默荒诞的语言符号系统背后透露着现实生活中的悲苦与辛酸。这是本笑书,也是本哭书,归根结底,是本“血书”。多少人用命堆出的笑话,还不是“血书”吗?
冷暖自知的社会生活、人性的善恶、世间的美丑都在书中得到举证。陈长杰加班的私房钱被秦家英发现后,李延生、胡小凤只能让失去生活费来源的陈明亮去“天蓬元帅”洗猪蹄;陈明亮夫妇两人来到西安,菜市场主管孙二货看上马小萌,马小萌宁死不从,陈明亮又因此事被孙二货羞辱。刘震云以全知全能的叙事视角,讲述陈明亮一生中经历的苦难。
《一日三秋》以苦难为主题,刘震云并未采用直接铺叙的语言来表现苦难,而是以一种幽默诙谐的艺术风格来对其进行书写,从而形成一种审美意义上的反差,颇有曲径通幽之妙。文本以“笑话”为叙事中心,是对苦难进行另一种戏谑式的解读,也是对苦难更深层次的诠释。花二娘在延津人的梦里寻找笑话,她是不老不死的化身。在花二娘这一人物形象的身上,我们能够感受到她所承受的苦难在时间上的永久性。同时,花二娘在延津人的梦里还具有苦难转移者的身份性质,不会讲笑话的延津人会被花二娘变成大山压死在梦里。花二娘将寻不到笑话的愤怒和痛苦转嫁到别人身上,但其自身的苦难并没有因此减少,可见花二娘的身上体现出了沉重的苦难。
小说中的人物无一不是苦难的体现者,人生的不幸成为人世间的生存者所必备的因素,这也说明人生苦难的广泛性。但从小说人物结局的设置来看,《一日三秋》并不仅仅是为了苦难而描写苦难,苦难的背后蕴藏着希望:老董、老黄、老朱身上体现出平凡人善良质朴的一面;陈明亮远走他乡,最终因为炖猪蹄的手艺在西安有了立足之地;樱桃最终因为一个连环笑话转生去了。在残酷的社会现实中,仍然散发着希望的光芒。读者在阅读《一日三秋》的过程中,能够感受到小人物面对人生逆境展现出来的乐观精神和顽强意志,这在无形之中增加了文本的张力。
小说以花二娘、樱桃和陈明亮三个当事人的生命体验作为构建小说的叙事框架,叙事结构层次分明。三位人物命运相互交织,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使文本形成一个有机整合的叙事话语系统。小说在处理三个大的叙事片段的结构布局方面,采用分层叙述的方式,使得三个叙事片段有着共同的主题意蕴,也使得文本的思想内涵得到绵密集中的体现。
《一日三秋》是一部具有浓厚人文精神价值的小说,也是刘震云对社会人生的哲理化解读。作者在小说中塑造了一系列的平凡人,并对他们报以深切的同情,彰显出作者的人文关怀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