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是孤独的
——读《心是孤独的猎手》

2022-08-10 04:19齐朝阳
回族文学 2022年4期
关键词:米克哑巴辛格

齐朝阳

这个世界上没有谁会抵达你的孤独,就算是影子,也会在黑暗来临的刹那离你而去。

冬日早晨,走在路上,记起的,是这句话,以及断断续续读了好久的《心是孤独的猎手》。

这本书是美国作家卡森·麦卡勒斯的第一部长篇小说,首次出版于1940年。在1998年兰登书屋评选的“二十世纪百佳英文小说”中位列第十七。故事的背景设置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美国南方小镇,主人公是哑巴辛格和四个小人物,工人杰克·布朗特,咖啡馆老板比夫·布瑞农,黑人医生科普兰和十三岁的小姑娘米克。故事是从辛格和他的哑巴朋友安东尼帕罗斯展开的。他们已经在小镇上住了十年,总是一起出门,一起回家,一起度过所有的闲暇时光。安东尼帕罗斯肥胖,贪吃好酒,迷迷糊糊,温柔呆滞。辛格恰好相反,穿着朴素,一尘不染,眼睛里透出敏捷和智慧。后来安东尼帕罗斯生病,脾气大变,被送到了两百英里外的州立精神病院。辛格搬出他们的房子,租住进了米克家里破破烂烂的公寓,在比夫的“纽约咖啡馆”解决一日三餐。没有了安东尼帕罗斯的陪伴,孤单让辛格变得越来越沉默安宁。热爱音乐的米克,想要改造社会的杰克,致力于唤醒黑人同胞们自我意识的科普兰医生,以及看似忙碌的比夫,都被温和平静并充满善意的辛格吸引,来向他讲述自己的遭遇和心情。直至安东尼帕罗斯死去,辛格饮弹自尽。

第二次读到最后,辛格要去看安东尼帕罗斯了。我的手指竟然在抖,一遍一遍默默对他说:“他死了,你失去他了!”悲伤无以复加,像是站在辛格面前,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兴冲冲地踏上火车,踏上充满希望却注定失望的旅程。我想,要是他一直不去看就好了。那样,至少可以一直被蒙在鼓里,安静地,充满期望地活下去。哪怕只能在梦里打手语给安东尼帕罗斯,哪怕醒来手还在痉挛,哪怕想念让他的脚步一刻也停不下来,也好过把一颗子弹送进胸膛!

心揪着痛,却控制不住去咀嚼那些文字。书中的用词是“一如往常”。每一次,辛格都那么慎重,那么小心翼翼。我能触摸到他的喜悦,以及迫不及待。“一如往常,他早早就作好了准备。他计划,这次探望朋友,要待整整一个星期。他的衣服送到洗衣店去了,帽子楦过了,行李也收拾好了。他要带去的礼物用彩色棉纸包好了——此外,还有一个用玻璃纸包好的豪华果篮和一箱刚运来的草莓。”他准备用这一个星期对换接下来一段或短或长没有安东尼帕罗斯的宁静生活。满怀憧憬,让他温和地对着车上的嘈杂和混乱保持微笑,像他一直以来所做的那么好,他总是和善、礼貌、谦和、安然。那一箱草莓,要怎么守护,才能保证艳美如初地送到朋友手上?鲜嫩而禁不得磕碰的果子,哪里容得下如人一样的左挤右靠。紧接着,我理解了他,如果遥远的另一边是我爱逾生命的人,那么,我一定更谨慎。哪怕让我送去的,比草莓还要怕磕怕碰怕伤,我也能护它安好。

卡森·麦卡勒斯二十三岁就写出了这样一部深入人心的作品,常常会让我忍不住想想,她是如何体味到如此深刻的孤独,又是如何做到纤毫毕现、冷静克制地讲述。

我可以在任何时间进入这本书,可以在任何段落接着读下去。我是并不冷静的旁观者,故事中的每个人,那么多的无能为力,那么形单影只并急于倾诉的一个个,时常让我莫名沮丧。

我好像看到米克,那个长着灰亚麻色头发,穿着卡其布短裤、蓝衬衫、网球鞋的小姑娘。她正坐在台阶上,在那个炎热的下午,回忆莫扎特的曲子。她盼望能够有个地方,哼出那支热爱的曲子来——她终究只能孤独地任一首曲子在脑子里盘旋。

米克把世界分成了“里屋”和“外屋”,学校、家庭,每天发生的事情,都在外屋;她向往的外国和音乐,在里屋。她不得不在外屋应付糟糕的生活,她不想去卖货,却别无选择,卖力地做事才能换到钞票。她喜欢钢琴和音乐,却连学个简谱也要靠省下饭钱来求教于同学。她想去下雪的地方旅行,只有梦能满足她。她还那么小,却已经欲诉无人。除了辛格先生,既住在里屋,也住在外屋。她追着他的脚步,把心事说给他听。

我好像看到比夫站在他的“纽约咖啡馆”收银台后面,看着人们进进出出——进进出出,都和他没关系。屋子终于变得空旷安静,时间在苟延残喘,一切喧嚣都慢慢告别。咖啡馆通宵营业,没有顾客也不关门。比夫是在以此来排遣孤独吗?

他的婚姻生活,在经年以后,只剩沉默。虽然他那么想要把关于杰克·布朗特的事说给谁听,却没有告诉爱丽斯。他和她,在婚姻里,更像对峙的战士,温情短促如流星,在蔚蓝色的帷幕上一闪而逝。他躺在床上想,自己终究只是老比夫——布瑞农先生——独自一人。

“有一天晚上,连比夫·布瑞农也来到了哑巴的房间。因为不能离开餐馆太久,他只待了半个小时就走了。”他是唯一质疑过大家对辛格过分依赖的人:“为什么所有人都坚持认为哑巴就是他们希望的那样——而这极可能是个非常奇怪的错误。”事实证明,他是对的。辛格从来不是他们想象中的任何一个。

谁又会在乎呢?他后来终于明白,辛格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是哑的,每个人都可以根据需要,把他打造成一个自制的神,可以把自己希望其拥有的品质全都赋予他,以便每个人都顺理成章地认定辛格是知音。犹太人认为他是犹太人,商人认为他是得了一大笔遗产的富豪,纺织工会的人议论他是产业工会联合会的组织者,孤独的土耳其人说哑巴听懂了他的土耳其话,一个乡下老人说哑巴小时候就住在他家附近。

可是,辛格日日呼喊的,只有安东尼帕罗斯!他从来没有懂得谁,也从来没有让谁真的走近过他,那些人不过是他推拒孤独的借口。

其实让他做什么或者不做什么没有差别,他的时间,已经脱离了正常的状态,就像喝醉了或半梦半醒的人那样。他的每个小时背后,都有他的朋友。

所以,科普兰医生邀请他去探望黑人贫民,他不会拒绝;邀请他去参加圣诞聚会,他也不说个“不”字。一切的一切,对于辛格来说,与他每天去珠宝店没有区别,跟他每天在小镇里到处闲逛没有区别。太过于想念安东尼帕罗斯,他——有人陪伴,总好过一个人孤单太久。

在辛格只是打发无聊时间的可有可无,却给科普兰医生带去了安慰——这个白人,和别人不一样。科普兰医生不能让儿女理解他,也搞不懂那些受苦的同胞,能听懂多少他的话。他有时候觉得自己使用过的词语没有力量,或者从唇里吐出的时候就在丧失力量,但对于同胞们那份愤怒、不安的爱不停息地在他体内翻腾着。只有拜访辛格,才能减轻内心的孤独,重新积蓄力量,与自己和平相处。

杰克·布朗特与科普兰医生有什么不同呢?喋喋不休,他想把自己认定的真理告诉身边每一个工人,可是,没有谁愿意相信他,倾听他。他只有辛格这个朋友。尽管内心强烈的孤独感让他满怀恐惧,尽管他认识镇上很多人,知道他们的名字,记得他们的面孔。除了辛格,没人能够懂他——他这样认为。

辛格呢,在困惑和悲伤的时候,给朋友写从没有寄出的信。他说的是:我那么需要你,这是我无法忍受的孤独。我懂得他说的,知道那颗陷于思念的心,正放在石磨底下碾,慢慢地,沉重地,血混着肉黏稠地滴下。他羡慕那个中风的老人,可以每天和安东尼帕罗斯住在一起。辛格希望能够和老人换个位置——我听到了他的心声,哪怕代价是中风呢,也好。

安东尼帕罗斯理解他多少,辛格从来没有在意过,他需要的,是长久的陪伴。他太过依赖安东尼帕罗斯。朋友死去,他也就失去了活着的支撑。

要么死,要么孤独地活下去。人生如此荒寒,每个人却都不得不与它握手言和,以自身微弱的律动和不可调的体温独自抗拒那不知来自于哪里的磨难。

不用等待,朝阳照常升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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