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往木垒的路上

2022-08-10 04:19
回族文学 2022年4期
关键词:白杨天空

毛 眉

多年前,我曾用一个完整的秋季,穿越了一面完整的天山北坡。

那时的312国道,像褐色的大地上一道黑色的闪电,穿起了天山北坡脚下,昌吉回族自治州的各个县市。最东缘的木垒,是一个飘满了彩色裙裾的哈萨克自治县。

从州府昌吉直发木垒的大巴车,早在六七点钟就发车。这辆满载的大客车,走走停停,途经几段高速路的修建现场,近三百公里的路程,居然用了十四个小时。

多年后对天山北坡的再次穿越,路线、心绪、色彩、声音,都有重叠,但堪称审美的,依然是那一次。

在旅途,我一定需要一扇干净的车窗,西南地平线上,那一道逶迤的淡青,就是天山。我试图集中注意力去看,新疆是否能充分让我表达自身的历程。

北方的秋天,一直那么斑斓,笔挺的、青白两色的杨树,像一支走不到头的仪仗队。它们成建制地排队,或三三两两地掉队,都把镀了金的盔甲穿戴一身,整齐肃杀,树叶离开树枝后,变得枯黄,紧紧地簇拥在树下,唯恐离散在风里。

车子碾过成排的白杨的影子、白杨的叶子,白杨无限,路无限。

还有秋的红柳,盛开不败。

还有天空,最是木垒的天空,它的湛蓝,像我一无所有的从前,以及一无所有的未来。

为什么,所有的金色刚刚够给白杨的叶子镀金,所有的蓝色也刚刚够布满天空?而云朵,你得等很久很久,才能看到云朵在天空发生的新鲜事。飘忽的云,像一只只棉花的军团,跟在你的背后,它唯一的使命似乎就是把白云写给天空的情话,一遍遍擦去,让人无从追溯。

而你知道,那些看不见的星星,在日月星辰的轨道上互不干扰,太阳和月亮不会冲击,不会撞出火花,不会剧变,它们没出乱子,偌大的天空,什么也没发生,我们大可安心地过日子。

我不敢让自己长时间地沉浸,因为我本来就是它们的一部分。看白云久了,会化成白云,看沙漠久了,会化成沙子,看蓝天久了,会把自己变得蔚蓝,被更粗犷的蓝色,完全吞没。

久久地看着,万物如此清晰。我曾长时间患有这样的远视症,视身边的一切于不见,那种长途令人上瘾:索性,就这样永远地走下去吧。

道路在新奇的地貌中,无尽展开。我感到迫切需要在故土,发现一片有力的领域,最好,把人类理性的景观也包揽进去。

此时,“路”,具有了格外的含义,因为路基下就是无垠的戈壁,别无通途,这天地间唯一的柏油路,让人对前路充满期许。

这条纵贯天山的古路,一路上有水就是站,那些圈圈点点的水源地,一处处守护的烽火台遗迹,更像一张实用的交通图,那连接四方交错的驮道,为今天的修路、架桥、定居都提供着裁弯取直的参考。

我觉得在蜿蜒的丝绸之路上,有一个道路神。道路神在戈壁上,碎成一粒一粒的沙,任风,堆起一座座的沙包,接着,芨芨草,抽打着行人的脚踝。我认识这路,道路神,等待着风尘仆仆的人。

车行旷野,风,不知在什么时候,添加了什么成分,不知不觉就变冷,变硬,变利了。一种从熟悉和陌生的事物中经过的感觉,趁着那颗心毫无提防时,被猛地吹开。

沙漠不断卷上柏油路,大轿车只好从沙堆上翻过去,沙与人的拉锯战,近在脚下。这就是木垒的大体方位,它位于两个伟大的事物之间:天山山脉北麓,中国第二大沙漠古尔班通古特沙漠南缘。

西边的天际,一抹绯红,荒野上传来第一声犬吠,后面出现几头骆驼,周围一片沉寂。

这原始而丰富的戈壁草原,漠漠原野,一声狗叫都会让人循声找到那一缕炊烟,让人与那远处的烟、远处的狗、远处的人,有了一份牵绊。虽然,我们的世界已然庸俗不堪,因缺乏公平正义而变得残忍,再提审美,既困难又矫情。但,我依然克服不了一个审美主义者的本能,总是带着寻找意味深长事物的眼睛。

路上,要过很多检查站,一次次路过检查站的时候,读边塞诗别有意味。此刻,我正在通过仿佛是驿站的检查,相信一定会到达那个叫三棵树、一碗泉、咬牙沟、石人沟的地方。

《依 存》(油画) 马小宝 作

路边的庄稼呈现出散漫,更像是野生。一个拄锹的农民,他的目光一闪而过,远处的土路上,那些农村的孩子,像是最好的农产品,个头儿和庄稼一同此起彼伏。

新疆:神迹般的瓜果天堂,海市蜃楼的戈壁,万象奇观的冰川,狰狞的魔鬼城……在这里,世界的厚度与它的陌生性,构成了荒诞。

柏油路正在翻修,大客车小心翼翼拐下路基,驶进坑坑洼洼的荒漠。

平常总以为,一旦被抛出走熟了的道儿,就糟糕了。这次才知道,走弯路,会让人邂逅意外的景色,多一份捡来的惊喜。

原来,荒漠并不是死寂的,空无所有的,骆驼刺、蒺藜,还有叫不出名的花草,叠加出一派空灵。

沙漠卷上了柏油路,大轿车只好从沙堆上翻过去,每个坑坑洼洼,都让车轴响个不停。车在这样的路况下,终于颠出了毛病,停在路边,使我有机会,在只有几户农家的村子里,久久张望。

东家的母牛扇动着耳朵,与飞蝇游戏;西家的山羊,好像有着白内障,蹭着屋角,屋檐上的麻雀,忙得一团和气,草垛前,几只鸡大张着嘴在说方言,蜘蛛,在网里转着另外的时光,“吱嘎”一声门开了,刚转过脸去张望,“吱嘎”一声,门又关了;最后这家,马不知去向,只有卸下的马车,在院墙根靠着……眼前这幅黄昏,霞光泛滥,牛羊鲜艳,依然保留着一张农业的脸。

多年后,我依然庆幸那次选择了长途班车,尽管一路所见都是表象,没有刻意观望贫困,刻意深入僻远,只是带着一双凝视的眼睛,横穿了天山北坡,但路上的村庄,村庄里吱呀的院门,院门里倚窗的女人,奔跑在庄稼地里的孩子,都在我的记忆中多年不灭。

一幅写在土坯墙上的广告:专家修缝纫机,能扎十五层布,不重不响,保您满意。

霎时,过往的生活场景像一幅放大的老照片,外婆踩着缝纫机“嗒嗒嗒”地转着,为我缝制,碎布碎条撒了一地,久了,外婆叹息,“唉,这机子,越来越重了。”

那时,我的家还在天山深处,外婆的针线不仅缝制了我的小衣小褂,而且也缝补了其余的一切。自她走后,被她缝制的一切,散作生命的碎片,她用不带线的针缝着流走的岁月。今天,当我穿越这个邂逅的村庄,村庄的上空响着缝纫机沉重的空转。

那边,谁家的外婆在苍老地呼唤,是喊着“丫丫”,还是喊着“妞妞”,让人好一阵张望,欲答无声……

只有地域上的僻远,才有可能为我们再现曾经的生活场景。想到这样的场景还在村庄的某一户人家的窗户底下上演着,心里就抑制不住想进去看看,进去拥抱,不管那个缝纫机上的人,是不是我复活的亲人,难怪说“边缘不是世界结束的地方,恰恰是世界阐明自身的地方”。在这个地方,你几乎来不及发现人们、时日和事物的消失。

树是村庄的象征,沙漠里有一个死去的村庄,只有遗址,没有树。

对这里的年轻人来说,这不是缔造生活,而是度日。没有消愁和解闷的地方,一切都僻静着,不过,穷人和天空是走不开的。我凭空想象他们的未来,那些本该发生的物事,仍然在等待机会。

车子重新走了好几个钟头,人人昏昏欲睡时,车外一群儿童,绕着汽车跑来跑去。下了车,两腿发软,绿洲最边缘处的白杨已经在左边出现。

走进路边饭店,老板迎上前来,可以在这里吃一次拌面。

天山的风,张开双臂,透明而急速地扑来,吹平了田野,直到风停了,爬上一个坡,放眼一看,下面是满满的羊群,大团大团,水一样漫过马路,车只好停下来,等它们慢悠悠地流过去。

车上没一个人动弹,司机突然刹车,说沙子把化油器堵住了。他骂咧咧打开车门,沙子打在脸上,打在玻璃窗上,发动机咳嗽了一声,又咽了气,乘客耷拉着脑袋,好像在倾听沙子的折腾,司机猛踩油门,汽车打了一个嗝,停下了。

走到村口,一个小伙子招着手上来,“等一下我媳妇。”然后熟门熟路地与车主夫妻开聊,把一车人晾在一边。

一车人都不言语,情情愿愿地等着,有声音问:“一车人等一个人吗?”

车主大模大样,理直气壮,“乡里乡亲的,能不等?”

所谓民俗,就是车停在路口,等一个气喘吁吁的背包人,这次等的是一个少妇,但下次,很可能是我。河水一般流动的民俗,比法律更约束人心。

车上的几位哈萨克族人不动声色,他们沉默起来比谁都厉害,我觉得跟这群无声无息的人结伴,仿佛好几天了。事实上,天亮时刚从汽车站出发,才刚开了两个钟头。刚出发时还能看到笔直、晨光熹微的地平线,白杨的身姿,石缝里干瘪的禾本科植物,但刚才风一刮起来就飞沙走石,什么也看不见了。

司机打电话说后续的车辆也坏在了中途,一车人围着司机,“总不能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郊野外过夜吧?”

司机按照他自己的逻辑,振振有词,“这是谁也说不上的事情,你今天晚上睡觉脱了鞋,明天能不能穿上还是一回事,何况车开出来,这个,谁能说了算?”

直到午夜,车停在一座月光下的城镇,那光点,那几颗星,如同梦境那么深,以至想不起我身在何处,倒想起洪亮吉的《夜抵木垒河》:“到得山村夜已迷,窗棂全不辨东西。”

隆重的夜色深处,成千上万颗星星射出光芒,仿佛执意让我和星辰一起,遵循同一条永恒的道路。天空一样巨大的宇宙,从我的身旁滑过。最后一批星辰坠落到沙漠边缘。

如果你像西域三十六国任何一位困顿的国王,夤夜而来,会看到一个什么样的木垒?

木垒至今还是一个小城,这是由它的绿洲底盘所决定的。那时的路灯还是一只灯泡,昏黄着,没有霓虹,脚下一绊才发现,人行道居然是砖头、半截砖头,踩着这种多年不见的砖砌人行道,去找政府招待所,它寂静得像当年驿站。

在县招待所安顿下来。

到一个陌生的地方,你最关心什么?我想知道,在这更北的绿洲,在天山的脚下,在沙漠的隔壁,一个今天的城镇,是怎样延续的,繁荣的。最关心的是,人们在这里,怎么干活,如何生活,如何相爱,如何举行婚礼和葬礼,又以怎样的方式离去?

大多数人占据一个狭窄的现实角落,而如果我们去寻求,将会有一条路径,对我们敞开更多的现实。绿洲上万物呈现,戈壁上万物陨落,他们彼此对应,彼此推荐,彼此取消,彼此在各自的路径上呈现,让人感受到更广阔的,而不是一个角落里的现实。

有些地方,无论从地点和时间上看,都是最远的,注定是作为这个世界的终点,预备着的。木垒就是这样。因为它是天山北坡的尽头,因为我以此为支点,眺望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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