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成丽
在老子的思想中,“道”是一个核心概念,《道德经》就是围绕“道”来展开论述的。“道”的基本含义包括道路、方法、技艺、规律、事理、思想、学说、道象之简称、祭路神、疏通、引导。在老子看来,“道”既是一切事物的生成者,也是万物的本根。正如沈广明所言:“它既有宇宙论的地位,也有本体论的意义。”《道德经》中云:“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这段话较为完整地解释了“道”的含义,但这种解释又是不得已而为之,充满玄之又玄的意味。老子认为,“道”这种东西先于天地产生之前就存在了,它有着恒久不变的属性,循环往复地运行着,是天地万物的本根,但是这个本根又不是一种具体可以把握的实在事物。他本来也不知道它的名字,只是为了便于描述,才勉强借用“道”“大”这两个字。老子还认为,“道”是可以言说的,可并不是人们平常说的那个“道”。可以说出来的“道”都不是老子认为的那个真正的“道”,真正的“道”恍恍惚惚,难以用文字描述。这个恍恍惚惚的“道”,是万物产生的源头,是万物之母。在《道德经》第四十二章中,老子描述了万物是如何从“道”中生长出来的过程。“道”首先生出一,一又生出二,二生出了三,三生出世间万物。正如已有的研究结论所认为的那样,“道”在老子那里已经上升成为一个哲学范畴,“道”先于天地产生,是宇宙的本源,老子将本体论和生成论合二为一。通过上述分析我们可以看出,“道”是天地万物的本源,万物从“道”中产生,然而我们无法确切地定义“道”究竟是什么,只能通过老子的诸多比喻去尽可能理解“道”的含义。
在赫拉克利特的思想中,“逻各斯”是一个核心概念。“逻各斯虽然像我所说的那样常在,但人们在听到它以前,或是第一次听到它的时候,却总不能理解它。万物都是按照这个‘逻各斯’产生的,虽然我已经根据事物的本性将它们加以区别,解释了它们是如何发生的,而且人们也经常遇到像我所说明的那些话语和事实,但是他们却像从来没有遇到过它(逻各斯)一样。”这段话是赫拉克利特在一本论自然的著作中开头所讲的话,连亚里士多德也感到这句话难以理解。由于赫拉克利特没有对“逻各斯”下一个准确的定义,后世的学者们便从各种角度试图理解“逻各斯”。比如格思里就在《希腊哲学史》第1 卷中对公元前5 世纪和这之前的哲学、历史、文学中对“逻各斯”的用法进行了归纳,最终总结出十类含义。这十类含义涵括甚广,有历史、名誉、名声、推理、真理、尺度、理性的力量、定义、公式等。在总结完这些用法后,格思里认为“逻各斯”虽然在希腊语中是一个经常出现的词,但我们很难在英语中去找一个和“逻各斯”的意义完全对应的词,这就导致我们在准确理解“逻各斯”真实含义的过程中产生层层阻碍。和老子没有对“道”进行准确定义那样,赫拉克利特对“逻各斯”的描述同样令读者难以捉摸。他认为“逻各斯”是常在的,可是人们对它却感到陌生,并且无法真正理解它。在赫拉克利特看来,他可以用“逻各斯”解释世间万物发生的原因和过程,因为万物本就是从“逻各斯”中产生的,可是人们仍然对“逻各斯”陌生不已,就像“逻各斯”和自己毫无关系似的。
“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这句话就说明“道”一直保持着自己特有的规律,不因外界的变化而改变,它周而复始地运行着,并没有停止。接下来我们需要思考的是,“道”是以何种形式保持着这种永不停止的运动状态?“迎之不见其首,随之不见其后。”《道德经》第十四章中描述了“道”运动的状态。人们如果想要认识“道”,以眼睛看,用耳朵听,或者试图捉摸到它,都是不可得的。“道”以一种恍惚无物的状态周而复始运行着,这种运动状态让人无法见到它的开始,也没办法追寻它的终点。万物都在流动变化中是赫拉克利特很重要的一个哲学思想,“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这句话生动形象地表达了这一思想。一个人的脚即使踏入同一条河流,感受到的也不是相同的流水了,因为流水一直处于变化中。“逻各斯”也处于不断变化之中,正因为它拥有这种特质,人们才难以用具体的定义去把握它。如果“逻各斯”是一种常在的、固定不变的事物,人们就很容易把握它。恩格斯在《反杜林论》中评价赫拉克利特的哲学,他认为赫拉克利特揭示出了自然界、人类历史以及人类的精神活动都处于相互联系、交织的作用中,在这种作用里,所有的东西都在运动变化,有产生和消失的过程。这个画面是这样的:“因为一切都在流动,都在不断地变化,不断地生成和消逝。”
“道”虽然处于永恒的运动变化中,但并不是无规律的运转。周行而不殆,不殆的前面有一个条件,那就是周而复始,这本身就是一种规律,“道”的运行不是杂乱无序的。“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天地之间,一场大风吹不了一个上午,暴雨难以持续一整天,是谁有这样的能力?是天地。而天地又是从“道”中产生的,是“道”把这些看起来无常却符合“道”自身运行规律的特质通过具体形式展现了出来。人们不能以视觉和听觉把握“道”,但如果人们不遵循“道”的规律,就会遭殃。只有遵守“道”的运行规律的人,才能没身不殆。基尔克曾解释,“逻各斯”的词根原有“挑选”“选择”的意思,由此引申出“计算”的意思,就有“尺度”“比例”,最后成为“公式”“计划”,达到“规律”。如残篇三十一中说:“它(土)被分解为海,是按照以前海变为土的相同的逻各斯的。”这里的“逻各斯”被翻译成比例、尺度和分寸。残篇四十五中说:“灵魂的边界,即使你走遍所有道路,也是找不到的,它(灵魂)的逻各斯是那么深。”此处的逻各斯被译为“根源”。在克莱门特《汇编》的残篇第三十中,对“逻各斯”的描述体现出强烈的规律性:“按一定尺度燃烧,一定尺度熄灭。”在这里赫拉克利特明确地说宇宙是有秩序的,按照一定的尺度燃烧和熄灭,所谓尺度,就是带有某种规定性,万物的转换都按照一定的、相同的“逻各斯”。
“譬道之在天下,犹川谷之于江海。 ”从这句话我们可以看出,“道”存在于世,就像川流一样最终要归于江海。而江河湖海并不是某个人私有,它具有公共性。老子用水来比喻“道”,他认为上善的状态就如同水的状态,水是利益于万物的,并不特定服务于某个个体。“《道德经》文本缺少任何应有的人名、地名、时间和演讲情形。简而言之,它基本不附着于任何事物、飘飘然投向读者而不展示任何参照点。”寇爱伦的这个观点,也正说明了《道德经》在提到道的时候,总是面向公共的读者,它的文本具有非常开放的吸引力。一个文本没有规定自己面向某个特定的群体,正体现了一种极大的开放性,它并不是为某一类人服务。寇爱伦以一种接近阴谋论的角度解读《道德经》的书写方式:“我必须首先指出一个关键点,虽然《道德经》描绘了一个‘道’—圣人—文本—读者的线性运动,但通过引诱读者想象自己也可能是圣人,《道德经》又给读者提供了一个更为直接的与‘道’的连接——跳过了文本和圣人这两个环节。”按照寇爱伦的这个思路,我们也可以反过来理解,正是因为道具有公共性,它不属于某一个特定的阶层,因此《道德经》的整体表述风格看起来那么平易近人。
赫拉克利特也明确表示“逻各斯”是公共的,他认为:“如果要理智地说话,就得将我们的力量依靠在这个人人共同的东西上,正像城邦依靠法律一样。”赫拉克利特在这里说,我们要依靠一种人人所共同的东西上,它把这种东西比喻成城邦的法律,因为人人都要遵守法律。笔者理解的另一个神圣的法律就是“逻各斯”,因为结合前文所引用的残章,我们可以得知,在赫拉克利特的思想里,“逻各斯”处于最高地位,它统摄万物。因此“逻各斯”也是共同的、普遍的,它不是某一个个人私有的。
《道德经》第二章云:“故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老子将这种对立统一的思想表述得最为清晰,世界上没有绝对对立的事物,有和无,容易和困难,长和短,高和下,都是相互依附而存在,缺了任何一方都无法凸显另一方的特点。当我们在说某个东西高的时候,是有矮的一方作为对比,我们才能区别出两者的特性。事物的性质不是对立的,它们还相互成就对方,并且推动事物的发展变化。就比如说一首乐曲,其音调有高低起伏,如果所有的音调都一样,就没有整体的和谐美。同样的道理,没有丑,我们就无法对比出什么是美。陈鼓应也认为,老子系统地表述了对立和循环的思想。在赫拉克利特的思想中,万物遵循着“逻各斯”运动变化,而统一万物的“逻各斯”也是对立统一的,对立统一说在赫拉克利特的辩证法中占有极其重要的位置。“他们不了解不同的事物是自身统一的,相反的力量造成和谐,像弓和琴一样。”看似不同的事物,其实它们是同一的,正是由于它们彼此存在着相反的力量,这两种力量作用之后会产生整体的和谐。赫拉克利特用弓和琴作比较,正因为有相反的两股力量拉扯,弓上才能射出箭。古希腊的七弦琴和弓一样都有紧绷的弦,它们的作用朝着不同的方向,但也正因为有这样的张力,才能发出悦耳的声音。后世许多学者都对赫拉克利特的对立统一思想作了注解,比如亚里士多德就说:“音乐也是将高音和低音、短音和长音混合在一起,达成不同声音的和谐;书法则是将元音和辅音混合,构成整个这种艺术。”亚里士多德为赫拉克利特的残篇作了精彩的注脚,把这种对立统一思想具体到自然界、音乐、艺术中进行分析。有学者认为:“赫拉克利特和老子都认为,事物不断运动变化发展的原因在于矛盾的对立统一。”推动事物运动变化的正是“道”和“逻各斯”,“道”和“逻各斯”本身就存在对立统一的思想。
老子和赫拉克利特都曾表示,“道”和“逻各斯”难以用言语言说,或者说即便说出来,一般人也难以理解,但他们最后都采取了言说的方式。而且这种言说都采用了同一种修辞手法,即比喻,用彼物比此物,以此注解“道”和“逻各斯”的含义。虽然老子反复强调,靠言说无法把握“道”的实质,但他还是不得已而为之地用了诸多比喻来说明“道”。老子认为最善的东西莫若水,他将水比作“道”,水善利万物而不争,总是身处低下,却滋养万物,因此水是接近“道”的本质的。他也举了反例,兵器是不祥之物,大兴兵戈会导致生灵涂炭,这不符合“道”。陆沉认为:“老子是从负面入手说‘道’,象道因‘无’和‘无为’而生万物,故‘道无为而无不为’。老子始终抓住道的根本特征——无。通过一系列的意象符号,譬如水、赤子、母亲、阴性、朴、静、根……对不可说的道作出多方面的象征指涉。其目的只在于让人们明‘道’,并自觉地行‘道’。以至于象征指涉最后成为中国哲学的一大特征。”陆氏看到了老子在解释“道”的时候用了大量的象征。老子总是用比喻来说明“道”的特征。在赫拉克利特那里,“逻各斯”可不可以言说这个问题并非最重要的,他谈论最多的问题是“逻各斯”能否被人们理解。他认为大多数人就像醉酒和做梦一样,不能真正认识“逻各斯”,不但在理性上,而且在感觉中也是如此。“对于清醒的人来说,科斯摩斯是统一的、共同的;如果睡着了,每个人就回到他自己的世界。”可见赫拉克利特认为,只有清醒的人才能认识“逻各斯”,那些睡着的人只是活在自己的世界中。即便如此,赫拉克利特还是用许多比喻来说明什么是共同的“逻各斯”。除了前文中提到的琴和弓的比喻,他还把“逻各斯”形象地落实到火这一事物中。“它过去、现在和将来永远是一团永恒的活火。”“逻各斯”是永恒的,它具体表现出来的形式就是永恒的活火。在古希腊,火和水、气、土是四种最基本的物质元素,就像中国的金、木、水、火、土一样。老子认为水最接近“道”,赫拉克利特则认为万物的本质是一团活火。他们抓取了日常生活中常见的事物来说明“道”和“逻各斯”的本质。
“道”和“逻各斯”都有对立转换的思想,但它们转换的方式不同,“道”更强调和,“逻各斯”更强调斗争。在老子看来,万物虽然看起来是芸芸繁杂的样子,但最终都要归根复命,回归于“道”。这个回归的重要环节是“静”,只有在“静”中,芸芸万物才能复命归根。老子认为天道是利而不害的,圣人处世,也要有不争之德。事物的对立面可以相互转换,而这种转换的方式是自然而然的过渡,就像花开到极致自然会衰败,雨下到一定程度自然会停下。他推崇柔、善、阴的品质,譬如江海之所以能为百谷王,以其善下之。老子反对战争和以兵强天下,告诫圣人应该尊道贵德,遵从道生之、德蓄之的规则,达到无为而无不为的境界。可以说,运用“道”将事物之间的矛盾化解,靠的不是武力,而是自然的转换。老子强调的是,我们在认清楚事物对立统一的真相后,可以主动避免、化解冲突和矛盾。“赫拉克利特是主张运动变化的哲学家,主张一切皆流,从流动变化说,当然只有动态的相互作用——斗争才是万物之父,一切都是在运动变化中产生。”由此可知,赫拉克利特更看重斗争。他认为“逻各斯”产生了万物,又认为斗争是万物之父,就说明他极其看重“逻各斯”斗争的一面。赫拉克利特强调世界本来就不和谐,而正因为不和谐,才造就了这个世界,斗争是这个世界不可或缺的元素,是整个辩证法的核心。对于这个特征,已有学者进行了分析,如周颖和魏琛琛就认为,老子和赫拉克利特的思想中都存在辩证法,相比之下,老子是一种“和谐化辩证法”,较多强调转化的必然性,也因此缺乏进取和斗争精神,而赫拉克利特更看重矛盾的斗争性,强调引起事物变化的根源是冲突,因而显得更有进步性。周氏和魏氏看到老子更强调和谐,赫拉克利特更看重斗争,这一点笔者是认同的。因此就认为老子缺乏进取精神,赫拉克利特更有进步性,这一点值得商榷。老子和赫拉克利特没有孰高孰低之分。尚和并不代表陷入循环,老子何尝没有看到斗争带来的好处,但他不推崇战争。这不是谁优谁劣的问题,只是双方的侧重点不同而已。赫拉克利特看到了世界的真相是不同对立面相互依存,因此它强调斗争,只有斗争一直存在,世界才会不断流动变化。老子也看到了事物有阴阳、高低、长短,同时他看到了这些对立矛盾的事物组成了一个有秩序的世界。天道不争且无为,却让这个有序的世界循环往复地运行下去。如果我们把这种智慧运用到治国和修身上,国家和身体都能达到和谐的状态。
老子认为,只要我们致虚极、守静笃,涤除玄览,如婴儿之未孩,回到先天的纯净状态,不被后天的五音、五色、五味干扰,就可以在这种体悟的状态中感受到“道”的奥妙,进而回归大道的怀抱。及吾无身,吾有何患?老子认为连身体都是回归道的阻碍,如果忘记自我的存在,就没有忧患。我们要经过为道日损的过程,见素抱朴,少私寡欲,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无为则无不为,这样的境界才是道。“道”并非高高在上孤立地存在于某个地方的东西,等着我们去寻找。它渗透在人们的日常生活中,每个人都可以调整自己的状态去体悟“道”。人要放下后天的名与身的束缚,才能感受到超越此岸的存在。老子并不把此岸和彼岸对立起来,“道”不在这个世界之外,它就在我们身边,滋养着一草一木。“道”时刻关照着我们,我们生活在“道”之中。在老子看来,没有本体和现象的绝对区分,更没有此岸和彼岸的绝对划分。而赫拉克利特认识“逻各斯”的方式更侧重分析,而非体悟。赫拉克利特虽然也承认感性和理性的存在,但由于“逻各斯”在意思上更接近尺度、秩序、规律,他也始终对“逻各斯”进行追问式的认知,正是这种认知方式,决定了西方哲学从一开始就注重思辨、分析。李夫生就认为:“从这种对科学理性的过分倚重,最终不得不创造出 ‘逻各斯’等 ‘语言替身 ’来取代具体的事物。这实际上为后来的‘逻各斯中心主义’奠定了某种宿命的基石 。”在老子和赫拉克利特的时代,还没有感性和理性这样的划分,但从他们的著作中,我们可以看到无论老子还是赫拉克利特都承认感性和理性的存在,只是在把握“道”和“逻各斯”上,老子更侧重对象的感悟,而赫拉克利特更侧重对概念的具体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