垣曲方言中程度副词“怪”的研究

王江珊

一、立足方言实现语用研究的价值分析

方言是具有地域性特色的一种语言表达方式。在不同地区方言的语言内涵、语言表达方式都有显著的差异。即使在同一字音和字形的背景下，方言的表达方式也会基于不同的区域显示出显著的差异。因此，在方言研究领域，其语用研究中的细节体现着非常重要的价值。虽然从研究细节上说，不同地区方言的文字表达方式、文字内涵都会产生显著的差异，但立足于区域性方言进行独立语素、字或词汇的语用研究，能够更加精准且系统地帮助研究者明确相应词汇或语言应用的具体环境要求、语音发音特点以及内涵特征。这种细节性的研究既能体现出专业性特征也能体现出方言语用研究的实践价值。选取适当的切入点，从不同的角度进行方言的现实语用研究，并且注重不同类型词汇的研究区分，是方言语用研究工作开展的重要原则，也是获得更好的研究成效的重要条件。本文对程度副词在方言中的应用状态进行研究，一方面反映出程度副词本身内涵的丰富性，另一方面程度副词本身也具有非常鲜明的地方特色，不同区域在不同类型程度副词的应用中，也表现出多种不同的形式和内涵。因此，这方面的研究方向选择具有针对性和特殊性，能够为开展相应的研究工作提供重要的参考。下文详细阐述程度副词“怪”在本文研究的垣曲方言中的具体应用方法，以期为更加深入的专业学术研究提供参考。

二、程度副词“怪”的语法分析

（一）程度副词“怪”的常见组合

程度副词“怪”不管与什么成分组合，一般都要加“的”，形成“怪……的”结构，而有时在口语表达或方言中，可以用“哩”代替“的”，也有不出现“的”的情况。需要说明的是，马真在《普通话里的程度副词“很、挺、怪、老”》中提到，“怪”不能修饰典型的书面语词，因为“怪”属于口语词，与书面语形容词色彩相冲突，如不说：××怪壮观的/××怪昌盛的/××怪聪颖的。这里要求的就是口语“怪”+非书面语形容词相组合。

1.程度副词“怪”修饰形容词

“怪”与形容词的搭配，如：

（1）老张这[tʂɛ]人怪好哩，老是帮邻居哩忙。

（2）你屋在黄河路，他屋在三八路，离哩怪近哩。

（3）快过年啦，去市场上买猪肉，看着都怪肥哩。

（4）一个[iɛ]东西进我鼻疙瘩里头啦，怪难受。

前三个例句，形容词“好”“近”“肥”后均有“哩”，这个语气词“哩”代替“的”，形成方言中程度副词“怪”的结构。像例（4）这样“怪+形容词”单独出现的情况，在方言口语中并不多见。但如果这么说，生活在一个方言区的人们也并不会觉得别扭。

2.程度副词“怪”修饰动词

程度副词“怪”修饰的动词，可以是表示心理活动的动词和表示存在的“有”。如：

（5）我有时候能听到隔壁老王念叨：“小女才出嫁几天，就怪想哩。”

（6）一点点的小猫娃有时候也怪惦记哩。

（7）你一点点小虼蚤（娃娃）早些回屋，你妈妈成天怪担心哩。

这三个例句中的“想”“惦记”“担心”都是表示心理活动的动词，都具备［+心理活动］的语义特征，受程度副词“怪”的修饰，表示“想念”“惦记”“担心”的程度之深，表达出父母对孩子真挚的感情，对小猫的喜欢。

3.程度副词“怪”修饰结构

程度副词“怪”可以修饰结构，如：

（8）小两口过日月，有时候吵吵架也怪有意思哩。

（9）知道小娃在外面过不好，大人都心里怪不是滋味。

（10）这娃不仅生哩眉清目秀，话说得也怪招人喜欢。

（11）天黑了可不敢一个人在外头跑，怪叫人吓惊哩。

例（8）（9）“怪”修饰的是述宾结构，“有”充当述语。表示心理感受的兼语结构也可以为“怪”修饰，后两例均为此。

（二）程度副词“怪”与其他副词的组合

1.在方言中也可以有“真”+“怪……的（哩）”，这样的“真”起强调或突出感情的作用。如：

（12） 那个捡垃圾老汉看着真（哩）怪可怜哩。

2.与否定副词“不”的连用

严格意义上，普通话中的程度副词“怪”前面不能用否定词，不能用否定句。如不说：××不怪可爱的/××不怪聪明的/××不怪好看的。但如果在“不”后加上“是”在反问句中可以这样用，在方言中也是同样的，如：

（13）这[tʂɛ]小娃不是怪聪明哩吗？

（14）她不是怪好看哩吗？

有时为了对话通俗简洁，不加“是”而带有反问意味的也存在，比如两个人在看着狗时产生这样一番对话：

（15）——别随便摸狗，多脏！

——不怪干净的吗？

“不”也可以在“怪”之后，如：

（16）老是寻你帮忙，怪不好意思哩。

（17）身上痒痒的，怪不得劲儿的。

（18）好几年才考上正式工作，怪不容易哩。

三、程度副词“怪”的语义分析

现代汉语学者对程度副词“怪”归为实词还是虚词这一问题意见不一，大多数学者的观点同传统语言学的观点一致，认为副词属于虚词，无词汇意义。赵元任（1979年）中也将副词归为虚词，并对程度副词按照音节分为以“很”“挺”“怪”为代表的单音节和以“非常”“异常”“十分”为代表的双音节两大类。马真先生、陆俭明先生也将程度副词归为虚词。程度副词“怪”是由原来的义项一步步虚化而来的。方言中的“怪”不仅可以有表亲热、满意的主观色彩，笔者认为还可以表达负面色彩。

（一）“怪”的语义变化

“怪”的本义为“奇怪的、不正常”，用作形容词，如：

（19）其诸宫观相连，延亘数十里，奇果异树，珍禽怪兽毕有。（《三辅黄图》）

（20）到天明来，人家看那积雪，却有四五尺厚，又有一宗怪事。（《定鼎奇闻》）

以上例句中的“怪”都用其本义，在句中作定语，修饰具体事物。如例（19）“怪兽”表示“奇怪的动物”，例（20）“怪事”指“奇怪的事情”。形容词的“怪”引申出名词和动词用法，如：

（21）直到天明，那些精怪方才散去。（邓志谟《锲唐代吕纯阳得道飞剑记》）

（22）太后左右大惊而不敢言。谓为妖怪。（《宋高僧传》）

（23）贾母叹道：“各人有各人的心事，这也怪不得她。”（曹雪芹《红楼梦》）

例（21）和（22）中的“怪”用作名词，都指的是“怪物”。例（23）中的“怪”用作动词，在句中充当谓语，表示“责怪，埋怨”。

程度副词“怪”是由形容词这个义项发展而来的。形容词“怪”出现在 VP 前，为“怪”的副词化提供句法条件。这里的“怪”是形容词的意动用法，经常出现“怪问”这样的连动结构，如“妻怪问之，语其状”表示“感到奇怪而问”。后来，“怪”的副词化倾向明显，可以作为状语出现，有了“怪”可作形容词和程度副词两解的用例。如“忽闻有叹声，彪之惕然，怪似其母”，可理解为“王彪之对这叹息声像母亲的声音感到奇怪”，也可以理解为“王彪之认为这叹息声非常像母亲的声音”。随着使用频率的升高，“怪”作状语所修饰范围的扩大，“怪”的程度义也逐渐显现并且越发明显，最终虚化为副词。如：“这小孩子怪可怜的”。再者，“怪”最初的意思就是“奇怪、不正常”，这个义项本身就有“比较突出，不同于其他”的特性，在“怪”的发展过程中，突出这一特性，使“怪”从这个意义中逐渐发展出程度义。

（二）程度副词“怪”的非程度义分析

程度副词“怪”在《现代汉语词典（第7 版）》中的释义为：很、非常。与其他程度副词“很”“挺”的解释相似，在语用义及其他方面还是有区别的。“怪”在语用义上大多体现在感情色彩上。

马真先生认为即便是口语形容词，不表示亲昵、满意、爱抚、调皮的感情色彩，不能受“怪”的修饰，比如不说：××怪近的/××怪坏的/怪随便的。但形容词的感情色彩并不能成为其能否被程度副词“怪”修饰的决定因素，笔者考察BCC 语料库和垣曲方言口语有关“怪”的例句发现，即使没有表示亲昵、满意这样的正面色彩的形容词或短语结构，也是可以受“怪”的修饰，进入“怪……的（哩）”结构。前面的例（2）中的“近”是中性词，没有感情色彩，也仍然可以说“怪近的（哩）”。

1.表示喜爱、亲切、调侃等的正面色彩

（24）a.这小闺女长得怪好看哩嘛！

b.闺女长得好看哩嘛！

（25）a.你这小娃娃，人不大，说话还怪招人稀罕哩。

b.你这小娃娃，人不大，说话还招人稀罕哩。

两组例句中a、b 表达的意思相近，但例句中的“怪”强调内心的喜爱，都带有亲昵的感情色彩，虽然去掉“怪”后句意没有明显的变化，但在情感上没有原句丰富。

2.表示发牢骚、不满、不喜欢的负面感情色彩

（26）小刘咋老把自己的任务推给别人？成天看他怪忙，也不知道忙啥哩！

（27）你给我这是啥东西，收拾起来怪麻烦！

（28）连说：“真是的，真是的，倒反过来占了你们个大便宜，怪不像话的！”（梁晓声《母亲》）

前面两例如果去掉“怪”，原来句子表达的那种不满、发牢骚的意味就不能突显出来。例（28）突出人物“自己的事没办好，反倒让别人占了便宜”充满怨怼的心理。

3.表示惋惜、同情的感情

（29）老李他哥哥哩闺女，才三十多就得癌症没啦，怪可惜哩。

（30）你看那小狗娃，腿受伤啦怪稀活（可怜）哩。

（31）不惑之年仍大惑不悟，好比女人的更年期无限延长。那是怪不幸的。（梁晓声《我的大学》）

例（29）和（30）因为有程度副词“怪”，更体现出对生命的惋惜与同情。例（31）用令人烦恼的“女人的更年期无限延长”类比，意在说明人步入不惑之年，如果还被年轻时的很多问题所困扰，看不清时事与世事，想不通，看不开，摆脱不了各种烦恼困扰，或者大半生也没有明白“活着”的意义，是一件多么悲哀的事！

4.表示难过、羞愧、烦闷的心理感受

（32）这屋以前多热闹，这般（现在）怪空荡哩。

（33）说不出来啥，反正心里头怪难受。

（34）都叫人小李帮了这么多回了，再跟人说哩话，怪说不出口哩。

（35）紧说道谢吧，叫我心里怪不好受的！（老舍《全家福》）

以上例子都有一种不知如何言说的感觉，比如心里难受、不好意思等等，例（32）还表达出对时间消逝、物是人非的感慨，（33）和（34）都是表达人物难受的心情，例（35）用“怪说不出口”表达在多次请求小李帮忙后，难以再次开口的“不好意思”的羞愧心理。

“怪”作为程度副词，表示达到相当高的程度，其自身虽然不蕴含任何感情色彩及感情色彩倾向，但人们经常将其与有色彩义的形容词或短语结构一起使用，这样的感情色彩迁移到程度副词的“怪”上。马真先生认为程度副词“怪”可以表示1 和4 的感情色彩，因此她也提出不表示亲昵、满意、爱抚、调皮的感情色彩的，不能受“怪”的修饰。但笔者通过方言和BCC 语料库相关例句发现，程度副词“怪”还有表示2、3 的色彩义，还有更多如“怪近的”这样感情色彩不明显的表达；而且许多表示消极义的词和中性词，如“麻烦”“难受”“坏”“近”，也是可以受程度副词“怪”的修饰进入句子。因此，就方言来说，能进入“怪……的”结构的词就不只局限于正面感情色彩的词。

本文通过丰富的方言和语料例句，结合前人相关研究，对程度副词“怪”的发展脉络和句法组合进行了梳理，并发现在方言中“怪”所修饰的对象不仅限于正面感情色彩的词，负面色彩和中性词也同样可以进入“怪……的（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