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双
上海中医药大学(上海,201203)
寒食散是风靡于我国魏晋南北朝时期的一种特殊药物,由于服药后需要摄入生冷食物进行调养(又称“将息”)而得名。寒食散组方配伍见诸《金匮要略·卷下》《千金翼方·卷十》等,包括钟乳、赤石脂、紫石英、白石英等多种矿物药,亦因成分而名为“五石散”。
需要说明的是,强求史上最后一位服散者,或追溯某年之后再无服散个例,实属胶柱鼓瑟之举,这里仅仅提出约略的推测。余嘉锡先生在《寒食散论》中专辟一节,以历史朝代为子目,论述了见诸史籍的服散个例。其中,隋唐两代各有一例,分别是梁彦光与释法护。同时,他推定梁彦光幼年为父找寻紫石英(寒食散组成药物之一)应在西魏时期,仅仅因为梁氏的个人传记入《隋书》而将此例归为隋代。看来,余先生似乎并没有找到确切的隋代服散事例[1]。当然,考虑到隋代前后的服食记载班班可考,从常理推论,服散风尚不可能突然中断于这个短命王朝。
再来看释法护的事例,其个人传记见诸《续高僧传·卷一三·唐东都天宫寺释法护传》[2]。据传记所言,释法护度为僧侣是在隋大业三年(607年),其年三十二,则上推生年当是北周武帝建德五年(576年)。另外,他在李世民平定王世充后成为唐代子民,时在武德四年(621年),其年四十六。此后,自贞观十二年(638年)起,他于东都洛阳天宫寺为僧,至贞观十七年(643年)病故,终年六十八。传记还提到释法护“先服石散大发,数日闷乱”等等,然时代不甚可考,或为隋或为唐,皆有可能,我们目前只能笼统地认为,释法护服散大约是隋唐之际的个例,径归为唐代似乎略有不妥。
我们还需要对余先生的一段概述作一些分析。他曾根据孙思邈《千金翼方》、许孝崇《寒食散论》(见《医心方》所引)以及王焘《外台秘要》的有关记载推论,“直至盛唐之时,服者尤多,未尝竟绝也。夫自魏正始至唐天宝,五百余年,其服寒食药者,一岁之间不知凡几”。孙思邈、许孝崇与前文提及的释法护生活年代接近,这里考察一下时代更晚的王焘。事实上,王焘编纂《外台秘要》,主要得益于他本人在弘文馆任职长达二十余年的这段经历。因此,他能够接触到大量尚存于盛唐时期的诸多医籍与其他文献。而王焘本人却没有留下可考的行医记载,借用当代的话语,这是一位“书斋式”的医学家,或医学文献家。因此,《外台秘要》的重要性,体现在其保留了诸多盛唐时期犹存、而散佚于后世的医学文献。换言之,我们并不能推论见诸《外台秘要》的医方是王焘所创。具体到这两条与寒食散有关的记载,前者的“更生散”引自《经心录方》,著录见《隋书·经籍志》子部医家类,则其成书远在王焘之前约百年;后者据日本森立之所述,“饵寒食、五石诸杂石解散论”,引用自南朝陈延之的《小品方》[3]。由此来看,《外台秘要》的成书年代虽然是唐王朝盛极而衰、安史之乱前夕的天宝十一年(752年),但我们目前只能谨慎推测,见诸盛唐的医学文献保留了先前一段历史时期中与服散有关的医学著述与相关的社会医疗现象,径直认为此时依然还流行着服散风尚似乎有些夸大其词了。
简言之,尽管唐代医籍中依然保留了不少有关服散的记载,但这与我们前述的现象并不矛盾,即服散之事时代越早越详细,越晚则仅见综合论述。从隋唐之际的巢元方《诸病源候论》,到唐初孙思邈的《备急千金要方》与《千金翼方》,再到盛唐王焘的《外台秘要》,有关寒食散的总结性医学论述达到了历史顶峰,而服散个案却越发难寻,这一现象似乎诉说着寒食散的历史行将翻篇了。
前一节我们大致推测了寒食散消亡的时代,应比余嘉锡先生认为的盛唐时期依然流行的观点前提了一些。那么,寒食散究竟因为什么退出历史舞台,且再也不曾恢复昔日风采呢?这一问题的答案应该是较多元的。
毫无疑问,服散对人体的戕害是最直观的一个原因。孙思邈《备急千金要方·卷二四·解五石毒论》云:“此药方(指寒食散)上古名贤无此,汉末有何侯者行用。自皇甫士安已降,有进饵者,无不发背解体而取颠覆。余自有识性以来,亲见朝野士人,遭者不一。所以宁食野葛,不服五石,明其大猛毒,不可不慎也。”[4]
据孙思邈所述,魏晋之际的皇甫谧是历史上首位因服散而丧命的知名人士,此后类似的惨祸延绵不绝。直到唐初,他依然目睹了不少服散者(尽管没有具体指名道姓)。不过,相比于时代相当的其他医学文献,孙思邈强调服散的后果极其严重,甚至比野葛的毒性更为剧烈。据《新修本草》引《本草经集注》,陶弘景按云:“《五符》中亦云钩吻食野葛,言其入口能钩人喉吻。”钩吻即野葛,这表明至少在南北朝时代,本草知识中已经体现了野葛的毒性。又《旧唐书·卷九一·袁恕己传》云:“(袁恕己)后与敬晖等累遭贬黜,流于环州,寻为周利贞所逼,饮野葛汁数升。恕己常服黄金,饮毒发,愤闷,以手掘地,取土而食,爪甲殆尽,竟不死,乃击杀之。”[5]
众所周知,袁恕己死于唐中宗复辟后武三思一系的政治迫害,时间在神龙二年(706年)。除去他本人原有的“服黄金”可能导致的戕害,周利贞逼迫其饮野葛是更为直接的杀机。既然唐代酷吏以剧毒的野葛作为谋害性命的利器,那么比之更甚的寒食散之毒也就可想而知了。
事实上,自皇甫谧以来,人们并非认识不到服散带来的种种后果,这一点从《诸病源候论》《医心方》等文献中征引的大量有关服散发病证候、将息法等文字中足以印证。但前赴后继的服散者终究还是络绎不绝,他们的动机各有不同,如求壮阳、求治疗痼疾或求长生不死,乃至于利用服散的发病机制佯装身体不适,从而躲避政治迫害等。但无论如何,我们找不到一个利用寒食散之毒而自戕的个案,或者说并不存在单纯地以服散而求(慢性)自杀的人。因此,孙思邈的论述,便是针对那些出于不同目的而误服寒食散,或有意无意忽略毒性心存侥幸的服散者,他进而提出,应当“遇此方即须焚之,勿为含生之害”。这是笔者所见时代最早的、对寒食散彻底否定的医家。
需要说明的是,孙思邈是在大量摘引前代医学著作的基础上编撰《备急千金要方》的,所以其对寒食散保留了一些模棱两可的说辞。比如卷七三《解五石毒》载有“人不服石以庶事不佳……要不可服五石也。人年三十以上可服石药,若素肥充亦勿妄服,四十以上必须服之,五十以上三年可服一剂,六十以上二年可服一剂,七十以上一年可服一剂”。换言之,“五石”之类的药方毒性过于剧烈,但不妨碍一些适合的人低频率地服用其他“石药”。虽说历史上依然还有前赴后继的人为了长生不死的美好憧憬而一再服丹、服金,却不再有人继续服用寒食散了。与此同时,“宁食野葛、不服五石”的说法更深入人心。比如宋代的沈括就在《五石散议》中解释了他对于孙思邈论述的理解:“盖以五石散聚其所恶,激而用之,其发暴故也。古人处方,大体如此,非此书所能尽也。”[6]
沈括生活的时代,距离孙思邈已有数个世纪。同时代几无服散之事可供观察,他本人对此也不甚了了。可见,寒食散的毒性早已人尽皆知,自然不会有人再拿性命做无谓的尝试了。
笔者认为,另一个制约了寒食散持续流行的原因是经济因素。我们先来看一个东晋时期的故事,《晋书·卷八〇·王羲之传》载:“(王)羲之既去官,与东土人士尽山水之游,弋钓为娱。又与道士许迈共修服食,采药石不远千里,遍游东中诸郡,穷诸名山,泛沧海。”[7]
众所周知,王羲之是东晋时期第一流门阀士族琅琊王氏的子弟,同时还是东晋功臣郗鉴的东床快婿,生活富贵不必赘言。有趣的是,至东晋中叶,以王羲之这样尊贵的身份,还需要为了药石的配方不远千里、跋山涉水地搜寻。这一现象表明,要得到比较完整的寒食散似乎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另一个为人熟知的故事则是前文提及的梁彦光。《隋书·卷七三·梁彦光传》载:“父(梁)显,周邢州刺史。彦光少岐嶷,有至性……七岁时,父遇笃疾,医云饵五石可愈。时求紫石英不得。彦光忧瘁不知所为,忽于园中见一物,彦光所不识,怪而持归,即紫石英也。亲属咸异之,以为至孝所感。魏大统末,入太学,略涉经史,有规检,造次必以礼。”[8]
梁彦光并非出自普通人家,而是官宦子弟。不过当其父患病之时,寻求紫石英一味药物尚且如是艰难,以情理揣度,常人寻找紫石英的难度只会更高。何况,寒食散的配方远不止如是一味。我们并不否认史书中有着众多的服散事例,但也应当提请注意,古代中国,即便是在如魏晋南北朝的乱世,也依然是一个人口以千万计的大国,即使相对总人口的比例而言属于小众的药物,其绝对数量也不可忽视。因此,我们并不否认实际的寒食散服食者为数众多,但这一群体毕竟只是社会金字塔尖的那一小部分,以绝大多数默默无闻的普通平民的生存条件与生活水平,服散困难重重。
除了寒食散的配方,服散后将息(调养)的经济成本更加可观。《太平广记·卷二四七·诙谐三》引《启颜录·魏市人》条载:“后魏孝文帝时,诸王及贵臣多服石药(指寒食散),皆称‘石发’。乃有热者,非富贵者,亦云服石发热,时人多嫌其诈作富贵体。有一人,于市门前卧,宛转称热,因众人竞看。同伴怪之,报曰:‘我石发。’同伴人曰:‘君何时服石?今得石发。’曰:‘我昨在市得米。米中有石,食之乃今发。’众人大笑。自后少有人称患石发者。”[9]
我们知道,服用寒食散后的发病症状(简称为“石发”或“散发”)中有发热,因此需要服散者采用冷食、冷水浴、轻衣薄被等手段将息。这则故事讽刺的乃是伪托服食石发、冒充清贵的市井小人。从“诈作富贵体”一语中,我们可以推测,服散应当是北魏时期上层社会的现象,以至于沽名钓誉之徒冒充服散者的症状。毫无疑问,这个笑话就是当代某些爱慕虚荣之辈使用冒牌奢侈品以自抬身价的故事翻版,我们不妨说寒食散就是那个时代的奢侈品。
在服散将息法中,假装发热尚属容易模仿,而冷食、冷水浴、饮用热酒,乃至其他较为特殊的手段就不易复制。《世说新语·企羡》载:“孟昶未达时,家在京口。尝见王恭乘高舆、被鹤氅裘,于时微雪,昶于篱间窥之,叹曰:‘此真神仙中人。’”[10]
王恭是东晋孝武帝皇后之兄,作为门阀士族的头面人物,其行散方式更是别具一格,如乘高舆、披着鹤氅裘等于雪天在外巡游。我们固然可以说,未必所有服散者都需要这样一套奢华的配备,不过即便是一般性的出游、饮酒食肉,恐怕依然不是普通平民所能承受的。
综前所述,笔者认为寒食散退出历史舞台,可能比余嘉锡先生认为的盛唐时期略早一些。同时,明显的毒副作用与不菲的服用成本,都制约了寒食散的进一步流行,其退出历史舞台仅仅是个时间问题。
这里,我们针对较少有人关注的经济问题再作一点补充说明。首先,古人消费寒食散,可以是一次性,也可以是重复性的,但无论何种情况,寒食散都不具备致瘾性。相比较而言,在当代社会,茶叶、烟草、糖果、咖啡、酒精饮料等现代消费品中,有一些已经为现代科学所证明,具有相当的成瘾性。另外,现代社会的咖啡、烟草等,细分品种极为多元,高中低档五花八门。凡是具有一定消费能力的民众基本上都可以找到适合本人的某款消费品,无论它是糖果、茶饮料还是香烟。由此来看,虽然寒食散存在着种种加减方,如《千金要方》《外台秘要》《医心方》中的记载,但这些加减方与现代消费品的多样性毫无可比之处,无论哪种寒食散都不“简便”。在现代社会,某种口味、价格或档次的具体消费品可能面临一定的市场波动,总体上看,一个大类就此消逝几无可能。但对于寒食散来说,一旦范围狭隘的特定消费对象“移情别恋”,就只能淡出人们的视线,最终一去不复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