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人
《大地的细节》书籍封面
我认真统计了一下,聂作平这部由二十篇万字长文组成的《大地的细节》,叙述的时间跨度长达两千多年。涉及早期历史的篇目是《自西徂东:秦国崛起的四级跳》,当代的则是《窑火千秋:景德镇的光辉岁月》。本书内容的一些细节,甚至上涉到《史记》开篇讲述的黄帝年间。或能以此判断,这部随笔集体现了聂作平非比寻常的野心——要在一本书中,将秦以降的中国历史一网打尽。
然而一部随笔集毕竟涵括不了漫长的中国史,因此问题变成了:在数千年的历史中,聂作平为什么会选择书中这些人与事加以书写呢?它们在聂作平眼里,究竟有什么独特的意义?乃至让他觉得,通过抽取这些人与事,可以给读者展现一个他本人的明晰的史学观。所以有必要了解聂作平的二十篇长文论及了什么人,讲述了什么事。
从目录便能看得很清楚,全书以人物为核心的篇章,按顺序讲得是文天祥、吴兆骞、方拱乾、冒襄、董小宛、赵尔丰、李白、竺可桢、李政道、王星拱、张静江、孙中山等数十位历史人物;以事件为核心的篇章,讲得是浙江大学与武汉大学的历史变迁与动荡,是天全背夫、宋蒙间的襄阳之战、南浔的诗书和革命、上津古城的年华追忆,以及马湖、景德镇、大秦帝国的崛起之路、南岭的往事钩沉,甚至还有远渡重洋而来的西方农作物、雷州半岛的种种传奇,最后以毛泽东时代的三线建设结束。写人时有太多的事,写事时有更多的人,令读者在聂作平抽丝剥茧的叙述中,读到中国大地的纵横血脉和前世今生。
但退一步看,书中的这些人与事并非都对历史构成激荡,甚至,吴兆骞、董小宛等人在历史上都无足轻重,在大多数读者的认知里,许多姓名和地点都显得陌生。如此看,聂作平似乎对宏大叙事是一种拒绝的态度。那么又回到了刚才的问题,聂作平关注这些人和事的原因何在?读者能从中发现他怎样的史学观?
我以为,将文天祥置于全书开篇,就已体现了聂作平的用心。在这篇《孤忠者最后的大地:文天祥和他的北上之路》中,聂作平将笔墨集中在文天祥被俘北上的这段不足半年的时日里。与文天祥波澜起伏的抗元生涯相比,他这五个多月的北行是以俘虏的身份“平淡”地完成的。即使是专门研究文天祥的学者,也罕有将目光专注于此的,多为一笔带过。但人在绝境中的考验才称得上考验,聂作平的笔尖围绕文天祥的北上行程,为读者和盘托出了一个孤忠者的大义形象,令人感佩。
该文最令我心动的不是文天祥一路的悲苦,而是聂作平在吉安市富田镇的一个山谷里找到文天祥的陵墓后,看似不经意的“我带着儿子,遥向这位先贤鞠了三个躬”一笔。这句话让我瞬间就体会到此时聂作平内心所感,也体会到他让儿子朝这位先贤鞠躬的用意,他渴望年纪尚幼的儿子能从这一看似简单的举止中领会一些大义。
通往文天祥墓的一座小村庄
中国历史乱世太多,乱世中的人物往往会给后人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就像文天祥,其人品令人敬重,再加上聂作平的书写,更能让读者感同身受。这是聂作平文章的一个特点,他不是一个在故纸堆里皓首穷经的学究,而是一个身体力行用个人丈量历史者——《大地的细节》中总伴随作者自己出场。正因如此,聂作平历史随笔就有了一种久远感、现场感、时空感、跨越感、个人感以及出人意料的刁钻书写角度。纸上的历史是死的,现场却能让人发思古之幽情。所以在这部书里,历史从来都不枯燥,作者以自己的身临其境为读者提供了远逝岁月的鲜活与生动。
在聂作平笔下,历史不单纯只是历史,还包括今天的自己面对历史时的内心情感。若历史对个人不能形成某种塑造,历史真就白读了。所以聂作平愿意走出去,在一次次的现场寻找和体悟中,更清醒地面对自己、发现自己、认识自己。也正因此,聂作平才会在一些不太被读者关注的人物如冒襄和董小宛身上,找到和自己情感相通的秘道。在这些并不能改变历史的人物身上,聂作平关注了他们的“青春热血”和“故国哀愁”,这恰恰是时代赋予当事人的命运。故此,聂作平用笔尖探索的,的确不是表面上的宏大历史,而是尽可能地展现在历史震荡之时,一个个无能为力的个体的命运走向。
李白笔下的蜀道
《大地的细节》中,聂作平的笔墨虽涉先秦、清代和当代,全书核心却是唐宋和民国三个时期,这是中国历史上值得深究的时期。由此来看,聂作平并没有回避最为关键的历史节点,只是在对那个时代中具有代表性的人和事的选择上,聂作平有着自己的思虑。就全书来看,他将浓墨重彩给予了大唐时期的李白,这是国人最熟悉不过的名字。从《长风万里:李白的人生地理》的题目就能够看出,聂作平对李白的描述将重心落在了地理上面。值得一提的是,无论开篇的文天祥,还是宁古塔中的吴兆骞、方拱乾以及水绘园中的冒襄与董小宛,聂作平总在似无意、实有意地强调主人公走过和生活过的地方。因此,这部书既是作者融入笔下人物情感的书,同时又是了解他们生活地理的书。或许,情感与地理的交织,才构成聂作平书写的人物命运。这是聂作平全书极为突出的第二个特点。
关于李白的生平和创作,已有无数研究者撰写了无数书籍,如何才能跳出前人窠臼?用聂作平自己的话说,“重访李白之路。庶几,我们可以辨识出一个更真实更生动的李白。”这就是聂作平的随笔与众不同的原因。从书中“为了李白,我又一次从成都前往江油”之言就能体会,对要撰述的人物,无论名垂青史者如李白,还是默默无闻者如天全背夫们,聂作平都曾沿着他们的足迹一路寻访。所以,对人物生活的地理描写,主导了聂作平自己的地理行程。这也证明了聂作平的写作从来不是纯粹的资料写作。资料固然不可少,但聂作平更看重自己的身体力行,惟其如此,资料才能为己用,从中抽出属于自己的千丝万缕。疫情前一年去成都时,在聂作平书桌上见到他将自己的寻访之路和所要撰述人物的人生之路,对照着画出一幅幅地图,哪里有山,哪里有水,都一一标明。写文章还要画地图,我尚未见到过第二个这样的写作者。这些地图是聂作平对路途的直观面对,让他在落笔时对古人和自己走过的大地胸有成竹。
在书写李白的长达五万余言的三个章节中,我极为惊讶地发现,这些文字几乎囊括了李白的一生。给我印象最强烈的是,聂作平时时扣紧自己的在场,时时描述自己的亲眼所见,时时将李白的生平行事与广阔的地理相勾连,让我不仅跟随李白,还跟随聂作平,在大唐的千山万水间进行了一次难以忘怀的远足之旅。在聂作平笔下,得到丰满的,不仅是李白的个人形象,还包括山川大河的立体形象。聂作平的实地描写绝非简单的到此一游,而是赋予其更多的人文内涵和个人体悟。譬如他写开封:“这座从首都降为省会,再从省会降为普通地级市的城市,曾有过太多的繁华与艳丽。七朝古都,南北通衢,北宋时全世界最大的都市……这些都是它的曾经。但是,千古繁华余一梦,换了人间。而今,这座灰白色的城市并不比周围其他城市多一些亮色——除了难以计数的古迹表明它在历史上曾经‘比你阔多了’。”
这些出自书写李白的文字,似乎与李白无关,但它们又因李白的地理行程自然呈现,聂作平面对自己走过的历史名城时,总会喟叹,这是历史人物让他产生的喟叹,也是今日山川让他产生的喟叹。这就充分说明,地理对聂作平写作的重要性不亚于那些历史人物。同样的,当聂作平将目光转向宋末,在《襄阳之围:一座城市和一个王朝的最后时光》中,面对元军的大军压境,危在旦夕的襄阳也就自然而然地有了关于它的地理描写,“襄阳,位于汉水中游的唐白河汇入处。也就是说,就水路而言,从襄阳出发,既可溯汉水直达陕西,也可顺汉水进入长江,还可逆唐白河进入中原。就陆路而言,襄阳是南襄隘道和荆襄驿道的连接点,控制了它,也就控制了南北交通大动脉。水路枢纽的便利,为襄阳赢得了南船北马交集地的美誉。”
这些旧时今日交叉的描述,既写历史事件、历史人物,又写地理环境,在读者眼里,聂作平的文字便有了一种时空上的纵深,人物、历史、地理等种种元素铺展在一个游刃有余的开阔空间,仅凭单纯的资料无法达到这种书写效果。
如果说李白是盛世历史的代表,文天祥与襄阳是历史转折时的代表,那么书中的浙江大学和武汉大学则是聂作平笔下民国时期的代表。选取这两所大学,是因为它们在动荡的民国时代有自己同样动荡的命运。
襄阳古城北门
因抗日战争爆发,民国政府决定将多所大学迁移安置。聂作平以浙江大学西迁的史实,带着读者一路走过民国时期的杭州、建德、吉安、泰和、宜山、遵义、湄潭、永兴等地。这是浙江大学的西迁之路,也是历史镂刻的时代之路。文中仍时时有作者自己出场:“我在泰和上田村的江边寻找到了一座码头。赣江滚滚北上,在泰和境内,冲积出大片平原。每到雨季,江水泛滥,上田村的几乎所有民房,都会泡在水里。当浙大师生到来时,还能清晰地看到上一年洪水在墙上留下的印痕。”这样的字句让读者同时站在了历史和今天。如果历史是经,那么今天则是纬,情感是经,地理便是纬。经纬交织的,是聂作平亲身行走的个人丈量。
成为历史的,是已经消逝的,今人无法真正走入历史,今日的城市和乡村也绝非历史发生时的模样。这里就引申出一个问题,撰写历史的人,是不是非要亲身去往历史的发生之地?聂作平这样回答:你必须去往历史的发生之地,唯有真正地站在那里,历史才能在内心真正地复活。从古至今,变化的东西太多,但不变的依然不少,譬如山川不变、江河不变,它们恰恰是历史的血肉和筋骨。而且,人面对这些,会发现无论多么遥远,历史所带来的感受不变。通过山川河流这些历史的血肉和筋骨,聂作平和他笔下的人物产生共鸣,他的情感和历史里的情感发生了交融。这时候,聂作平既是自己,也是历史中的他人。
湄潭浙大研究生院遗址
因此,读聂作平的文字,无论时间如何流逝,读者总能如身临其境般体会浙江大学的时代颠簸,竺可桢与夫人张侠魂的生离死别,武汉大学“浸入骨血的基因生生不息”。读者时时会感觉自己站在王星拱、朱东润身边,站在青葱岁月的杨静远和苏雪林的身边……历史有多少迷人之处,也就有多少残酷之处。一篇篇读下来,读者会发现书中的二十篇长文,没有哪篇不迷人,更没有哪篇不残酷。聂作平从不因残酷而写残酷,更不因迷人而写迷人,他发现,看似对立的残酷与迷人,构成了历史的真正本色。甚至,没有那些残酷,历史不会往前迈步,后人的情感也不会被历史猛烈地撞击。聂作平在全书直面的就是本色——过往的本色,今天的本色。二者在聂作平笔下,让读者读到从古至今不变的生活本质。
生活中当然不会只有帝王将相,更多的是不能左右历史的普通人,他们创造了属于个人和社会的历史,所以,聂作平关注了背夫、关注了珠玑巷的各个宗族变迁、关注了三线建设时的一个个普通个体。这些关注最终都指向聂作平在路上行走时的心灵感悟——中国大地遍布历史,如何从这些历史中提炼出对今天的启示,才是他渴望还原历史本来面目的动力。所以,聂作平在“后记”中才会着重写道:“自然风景固然赏心悦目,但那些风景背后的人文与历史——先人的事迹一旦与风景相交融,便有了弥足珍贵的厚度与温度。”
所以,那些残酷的历史往事,也都成为了聂作平文字的迷人之处,迷人的并非只是风花雪月,同样可以是聂作平赋予它们的来自其内心的“厚度与温度”。读《大地的细节》一书,一定会注意到该书“在路上的中国风景”的副题。这并不是要告诉读者,他如何亲身走过那些风景,而是想带领读者透过风景的迷人表面,去了解属于历史的起伏。
热爱山川的人肯定热爱生活,没有热爱,情怀便无从谈起,聂作平的情怀就在书写这些往事中得以体现。它们塑造了聂作平眼中的历史,塑造了聂作平的内在性情,让读者看到,历史值得阅读,大地值得热爱。不去亲身远足,历史与大地就无法构成一个人内心的经纬。唯有亲身丈量,历史才能跳出纸面展现立体的色彩,才能真正地塑造后人,为后人提供一种力量,提供更多面对生活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