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李娟作品中苦难叙述的嬗变

2022-08-02 09:26江雪茹杨曜宇
新疆艺术 2022年4期
关键词:阿勒泰李娟牧民

□江雪茹 杨曜宇

作家李娟

一直以来,苦难都是文学作品中长盛不衰的母题。作为人类社会发展的一条隐形脉络,苦难触及到了群体性的生命经验和历史记忆。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苦难更是成为贯穿历史发展的主题之一。无论是五四时期文学将苦难作为社会历史的反映,以“小人物”的苦难命运引起对社会现象及群体疗救的注意,还是革命文学时期通过书写苦难完成对新社会的期待,又或是新时期文学以叙述苦难重新唤起对“人性”的关注和对历史进行反思的“伤痕文学”“知青文学”等,苦难都是作为与社会发展息息相关的核心主题之一而存在。直到当代,苦难叙事越来越呈现出个人化、生活化的倾向,却在一定程度上减弱了对苦难终极意义的追问。

在80 后女作家李娟的笔下,苦难叙述也具有极强的个人化、生活化色彩。从早期以《九篇雪》《阿勒泰的角落》《我的阿勒泰》《走夜路请放声歌唱》等为代表的“阿勒泰系列”,再到后来以“羊道三部曲”、《冬牧场》等为代表的“羊道系列”,以及还在创作中的包含《遥远的向日葵地》的“向日葵系列”,作品分阶段地将视野聚焦在作家的个人经历、牧区的牧民生活和向日葵地人民的劳作生活上。将李娟的“阿勒泰系列”与后来的“羊道系列”“向日葵系列”进行对比,后者对于苦难的书写明显更趋于成熟,写作视野更加开阔,逐步由个人心灵呓语式的叙述转变为对普遍人的关注与叙述。同时,在温情写作苦难之外,一种更为成熟的生命意识和自然观得以形成。在这种观念的统摄下,李娟创造出和其他当代作家极为不同的苦难叙述方式。

一、叙述苦难的声音:从心灵独语到万物共声

从苦难书写的内涵上看,李娟对苦难的初体验来自于个人独特的生命经历。作家刘亮程曾评价李娟:“我们这个时代的作家已经很难写出这种东西了……只有像李娟这样不是作家的山野女孩,做着裁缝、卖着小百货,怀着对生存本能的感激与新奇,一个人面对整个的山野草原,写出自己不一样的天才般的鲜活文字。”正如刘亮程所言,李娟有着独特且难以复制的生活环境和个人经历。李娟从小跟随母亲与外婆,在新疆和四川老家辗转流浪。幼年的家,是一个不到十平方米,充满废旧垃圾的住所。童年的李娟不仅缺乏父母的关爱,也成为同龄人中的“异类”。高中辍学后,她和母亲来到新疆定居。刚到新疆时,身为外乡人,语言和文化的差异,以及生活上的诸多不便,使李娟体会到难以排遣的“多余人”的尴尬。和大多数孩子无忧无虑的童年不同,李娟每天看到的都是为生计奔波的母亲,这些经历使她过早接触到了生活的艰难。然而,新疆也是一片风景独特、滋养生灵的土地,在这片土地上,李娟慢慢得到了心灵的抚慰。从前期“阿勒泰系列”,到后来的“羊道系列”“向日葵地系列”,写作记录了李娟的这种转变。作家不仅逐步形成了自己的生活理念和生命信条,在叙述苦难上,还完成了从个人宣泄式的心灵独语到与自然万物共语的转变。这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

其一,苦难叙述对象的转变。作家的叙述总是与其生存的外部环境和地理空间息息相关,甚至后者在一定程度上决定了作家的叙述方式。如湘西之于沈从文,呼兰河之于萧红,高密东北乡之于莫言等,许多成熟的作家往往都是依托其生活的特殊地理环境,获得了创作上的最初滋养。对李娟而言,“阿勒泰”也是这样一个地理空间。但在李娟最初的创作上,“阿勒泰”并不作为一个成熟的概念出现,甚至在处女作《九篇雪》中,还没有出现过以这一地点为中心的篇章。实际上,关于李娟笔下的“阿勒泰”,从其地理意义的确立到文化意义的确立过程,正伴随着作家自身的流浪经历。李娟随家里先后在“阿勒泰”的“喀吾图”“桥头”等乡镇迁徙,获得了最初描绘“阿勒泰”风土人情的视野,这大都体现在作品《阿勒泰的角落》《我的阿勒泰》中。这一时期,李娟笔下的“阿勒泰”以与萧红的“呼兰河”近乎相同的方式被表现。作家一边以充满童趣的视角追寻有关“阿勒泰”的记忆,另一边则将在那里感受到的苦难体悟悉数吸收。“阿勒泰”是落后的、封闭的,同时又是李娟全部的情感依托。面对充满苦难的生活,李娟以“独语”式的追忆不断写下自己的生命感受。离开乡镇后,李娟开始在城里打工,做流水线工人的经历和对城市最初的见闻大都被收录在《走夜路请放声歌唱》,部分也散见于其他“阿勒泰系列”作品中。可以说,这些经历都未能出离作家的情感“独语”状态。

直到“羊道”系列,李娟开始有计划性和目的性地进入牧场。哈萨克族牧民作为真正行走在“阿勒泰”土地上的人,进入了李娟的散文书写,李娟通过建立牧民与土地二者之间的关联,将哈萨克族文化与牧场生活进行对应。她试图探究哈萨克族牧民在贫瘠的物质生活之外,是怎样对自然文明进行接收与吸纳的。在这一阶段,李娟书写的对象和内涵得以拓宽。仍在创作中的“向日葵地”系列,目前虽然还只有《遥远的向日葵地》一部作品,但李娟对于“阿勒泰”空间的展现显得更为游刃有余。她将自己生活中的回忆的片段和“阿勒泰”自然环境里的“水”“天气”“大地”等意象联系在一起,又将“小狗”“鸡”“沙枣”“大红花”等动物和植物的生命都融汇其中,构筑出一幅庞大而平等的生态风景图。值得注意的是,随着地理环境的转变,作家笔下的苦难书写由个人内心走向自然万物,这是作家自然观与生命观的完善与发展。在这一趋势影响下,作家不再执着于个人的孤独者体验和脱胎于个人苦难的呓语,开始向着以不同生命体作为叙述对象的公共领域转变。一个更为驳杂,地理空间和文化意义都更加广阔的“阿勒泰”形成了。这是作家的有意识构建。当自然空间与人文空间最终成为有机的统一体,“阿勒泰”也就成为李娟创作生命的另一种代名词。

其二,叙述者自身心态的转变。《九篇雪》是李娟创作生命的重要开始,这一时期作者笔下的苦难基本可以概括为三类,其一是“阿勒泰”的自然环境之苦,其二是物质生活之苦,其三是作为异乡者的精神之苦。而无论是哪一类别,作家大都以自身的感悟为中心,呈现出一种具有高度主观性的表达。在《九篇雪》的序言中,作家坦言:“今天的我虽然否定了这本书,可二十年前的我,却强烈地需要这样一本书,需要这种混乱却勇敢地探索与倾诉。二十年前的我只顾着自己宣泄,却无意中打开了千万淤滞心灵的阀门。”实际上,早期的“阿勒泰系列”中,李娟对苦难的描绘大都基于一种“宣泄”的心态,之所以书写苦难,是出于作家情感上的需要。这种心态和创作动机被直接书写在这一系列作品的序言中:“我的写作只与我的个人生活有关”“其内容全都与我的阿勒泰的乡居生活有关”“这一本最为私人,也格外偏爱”。“阿勒泰系列”的诞生和其表现意义正是通过对极为个人化生活经历的揭露,走进作家的真实内心,体会其生命最真实的形态与质地。

李娟代表作品书籍封面

如果说,李娟在这一时期还是“情感宣泄式”的写作,那么从“羊道系列”开始,作家有意识地走进“他者”的生命体验,并努力尝试摆脱“独语”状态,追求更为客观和完整的叙述。正如李娟在《冬牧场》的序言中所言:“在《冬牧场》之前,似乎我的所有写作都在寻求出口,到了《冬牧场》才顺利走出,趋于从容。”不管是对哈萨克族牧民贫苦生活的记述,还是对以“母亲”在内的向日葵边地人民的回忆,作家都在探索他人情感体验和生活经历上作出相当的努力。这种创作心态的变化,还直接使李娟的描绘不再囿于单一的个人世界,而走向渴望与“万物共声”的状态中。值得注意的是,李娟的个人情感在这一过程中并未消失,而是通过“移情”效应,即依靠“主体与他人发生情绪的共鸣,理解他人的立场和感受的能力”,将牧场、荒野、青山、向日葵地等作为承载生命的重要场域加以表现,将牛羊、鸟兔、花草等视为与人类生命平等的存在,并突出生命体在与苦难的博弈中所绽放出的热情,完成了充满人道主义和自然主义的关怀。这种转变在“羊道系列”“向日葵地系列”越发成熟。收录在《遥远的向日葵地》里的《繁盛》一篇中,作家通过“我一家人”耕种的苦,升华为对全部农人之苦的共情。《狗带稻种》中,伴随对外婆去世的回忆,作家演变出对人类共同命运的体悟。从书写“我”的心到书写整体意义上的人类和自然万物,李娟对生命和苦难的理解逐渐升华,其叙述苦难的心态也日趋从容。

二、叙述苦难的方式:从诗意呈现到理性追问

从“阿勒泰系列”开始,挖掘苦难背后的审美性成为李娟鲜明的个人风格。在叙述苦难时,李娟延续了温情的笔触,和迟子建在书写苦难时以悲悯之心看待潜伏其下的苦难一样,“阿勒泰系列”虽是将生命中最难以忘却的痛楚拉出来“示众”,但在忧伤之余却并不使人感到绝望。“羊道系列”“向日葵地系列”虽扩大了书写的对象群体,更多着眼于游牧民群体、劳动人民和自然生态等,但其所呈现出的西北边地却不如刘亮程、张承志等作家笔下那样苍凉萧瑟,而始终带着一抹诗意。在中后期作品中,李娟在谱写诗意的同时,对苦难的理解还增添了更为深刻的理性反思和追问。中后期作品中的“阿勒泰”这片已然具有成熟的象征意义的土地,作家更多地是从生态自然、人道主义的视角予以关注。

在李娟不同阶段的作品中,其叙述苦难的方式有所不同。“阿勒泰系列”是李娟以“他者”身份书写新疆的开端,这种“他者”状态集中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作家日常的生存状态和情感上的“多余者”体验,二是初次面对与老家四川截然不同的边地生活的无所适从。因此,正如李娟自己指出的那样,这一时期她的叙述情绪充满不稳定性。其对于苦难的描写,来自于自己生命中的“不能承受之重”。无论是在流水线上的不眠不休,还是在塑料布和纸墙下的艰难为家,尽管李娟的笔触带着调侃式的温情,但这种温情背后也带着难以超脱的无奈。“我终于又哭出声来!这个世界仍然在寒冷,在我已经没有办法感觉到的地方,已经没有办法感觉到的地方——继续寒冷……”李娟的“他者”体验贯穿在整个“阿勒泰系列”中,她是异质文明的“他者”,是“阿勒泰”这片土地的“他者”。甚至,她不乏用观看的眼光审视他人生命中的“他者”处境。如此种种,无外乎是突出一种共通的寂寞和孤独。而寂寞和孤独,也成为解读这一时期李娟作品的情感符码。在此前提下,温情叙述的介入似乎是一种必然的和解。即只有通过以温情的叙述冲淡或者消解苦难,生活才有继续下去的可能。或许可以说,早期李娟作品中的温情叙述,更多指向的是对个人苦难的宽慰与理解。其叙述情感上或直白,或克制的表达,恰巧反映出其在体会苦难和消解苦难之间所做的艰难平衡。李娟之所以选择以温情叙述苦难,是对其生命姿态的一种展现,是她在苦难生活下不得已却又必然的选择。然而,李娟毕竟是幸运的,“阿勒泰”给予她对自然之物和一切自由生命的体验的可能,在此过程中,她逐渐体会到生命的蓬勃和温情的力量,最终形成与苦难对抗的方式。正如李娟所说,在创作“阿勒泰系列”时期,“当时的自己,的确被真实的某种情感所支配,真实地写下它们。当我感到黑暗,便走上前直接推开窗子,投入阳光或者星光。”由此可见,其早期对于苦难叙述的温情笔法,正源自于一种企图化解苦难,继续生活的情感冲动。同时,带给她最初的精神滋养。

随着“羊道三部曲”的创作,李娟开始真正深入“阿勒泰”的自然与民情。她逐步转变作为“个人叙述者”的姿态,走进不同的牧民之间,感受他们的生活气息与生命脉搏。“转场”是哈萨克族牧民文化的精髓,它代表着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理想生活方式。“羊道系列”的可贵之处正是在于其对牧民转场的艰辛和牧民的生命理念的记录。《冬牧场》记录了李娟跟随“居麻”一家转场到冬牧场,在牧场、沙漠、荒野之间筑家生活的经历。《羊道三部曲》则记录了李娟跟随“扎克拜妈妈”一家在春牧场、前山夏牧场和深山夏牧场辗转迁徙,勤恳劳作的过程。在这些经历之中,李娟不是以猎奇的心态,或观赏者的身份对牧民的生活进行评述或夸大,而是化身家庭中的一份子,平等参与牧民的日常劳作。可以说,李娟在一定程度上完成了其作为“他者”的融入。她逐渐从个人的苦难体验中抽离出来,从生活的“小家”范畴走出来,面向更广泛的群体、自然环境和文明方式。无论是哈萨克族牧民看似早已落后的“转场”生活,还是个人面临的物质与精神贫瘠,抑或是动植物在自然法则之下的生死存亡,她将苦难视为所有生命体无差别的经历,将个人体验与更为普遍的抽象性体验相结合,并以此显示对整体生命的敬畏、理解和尊重。在《羊道》中,她写道:“他们一开始就知道悲伤徒劳无用,知道叹息无济于事,知道‘怜悯’更是可笑的事情——‘怜悯’是居高临下的懦弱行为。他们可能还知道,对于所有将死的事物不能过于惋惜和悲伤,否则这片大地将永远无法沉静、永不安宁。”李娟将自己对生命的体悟同哈萨克族牧民相比较,感受着他们在漫长的与自然和谐共处过程中领悟到的人生经验。在《冬牧场》中,她写道,“总是有人说,今年是羊群进入冬窝子的最后一年。那么,这些最后的情景正好让我遇见……我不认为这是我的幸运。”荒野和传统牧民的逐步消失,使李娟意识到现代文明对牧民生活的影响,而牧民走出荒野就能摆脱困苦和贫瘠吗?李娟对此充满惋惜、忧虑和感怀。

在随后的《遥远的向日葵地》中,李娟的反思力度有增无减。生态女性主义认为,女性与自然有一种天生亲密的关系。而《遥远的向日葵地》里,李娟进一步建立女性经验与自然之间的关联,通过将笔触聚焦在以母亲为代表的向日葵地劳作者身上,以更达观的姿态接纳苦难的人生。值得注意的是,同样是对过去生活的回顾,李娟却真正开始把自己作为女性、作为人与自然命运共同体中的一员在苦难中直面生活,在思考女性的现实生存困境、人与自然相处的方式、现代文明发展的利弊等问题上展开探讨。“葵花地何尝不是永恒的存在?三个月结束后,它产生的财富滋养我们的命运,它的美景纠缠我们的记忆,与它有关的一切,将与我们漫长的余生息息相关。”在书写葵花地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时,李娟站在“去人类中心主义”的视角平等相待,对自然与生命的敬畏之心尤为显见。向日葵地和羊道一样,都埋藏着李娟深刻的情感与隐忧。对现代文明的影响和生活方式的转变,她保留着理性思考,甚至是犹豫与抗拒。如果说,这一时期温情仍然作为李娟叙述苦难时表面的一层亮色,那么,温情背后的暗色亦是不容忽视的。或许也是因此,后来李娟的叙述更多以一种更为博大的整体生命观取代了个人的苦难体验,用理性思辨强化温情叙述的质地。苦难、生死、孤独,都被她放置在更高的立意之下,即它们都是生命价值的重要体现,是自然法则循环的要旨,值得更多地关注、尊重与敬畏。因此,牧民迁徙中演变出来的道路,到了李娟笔下却不说“人道”,而是称之为“羊道”。同样的,人类种植向日葵地,却更加受到向日葵的滋养,通过向日葵孕育的能量,使人类得以和自然万物诗意的栖居。

三、苦难的救赎:从自救到普渡

苦难和救赎向来是一对孪生主题,正是通过对救赎的表现,苦难的深层意义和超越性得以呈现。对作家而言,苦难经历的呈现,正是因为要提出救赎的可能。一个真正具有担当的作家,往往会在苦难救赎中完成对自身“内在的我”的重构和除我之外的“外在的世界”的思索。纵观李娟的所有作品,其不同的写作阶段和作品正好反映了作家对苦难救赎的探索过程,是作家的生命观、写作观形成和转变的实录。

在李娟的回忆中,她幼年口齿不清,写作是唯一能和世界取得正常交流的途径。原生家庭的残缺和流浪经历,在她最初的生命形态中烙下伤痕。于是,在“阿勒泰系列”里,我们看到诸多李娟对过去生活的书写。《过年三记》中,她写因经济条件限制,不仅不能收到母亲的压岁钱,甚至还从未真正过过年。《我们的房子》里,她和母亲在连饭桌都没有的大棚布里住了整整一个夏天。《小学坡》里,写自己上学时遭遇的霸凌、孤独和误解。这一系列的作品都在通过对生命的回溯,展现个人成长道路上的挣扎、喜悦、苦痛和疑惑。正如处女作《九篇雪》的序言中所说,这时的李娟极为需要这样一本书,这为她提供了宣泄情绪的可能,也是她完成自我超脱和自渡的前提。当我们回顾“阿勒泰系列”,便会发现故事总是围绕作家自身的生存困境展开,表达的情感也总是充斥着“孤独”体验。然而,李娟最终选择以“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的姿态写作,在那些真实的创痛背后,是作家选择的诗意书写和二次过滤,她将苦难经历筛选、拣择、升华,最终以或幽默或诗意或理性的笔触,完成了面对苦难的自我救赎。“文学艺术的创作是作家性欲升华的体现,是替代性的满足,创作的过程既是原始欲望的释放过程,也是达到高尚和美好的过程。其实就是心理回归平和的过程。”于是,在完成一系列“自我关照式”书写后,李娟作品中的个人情绪逐渐趋于平缓,其对苦难救赎的探索也就从以个人为中心递进到生命群体的救赎意义上。

“羊道系列”是这种转变的集中表现,这一系列作品的出现,标志着李娟生命观的成熟。首先,从自我救赎的意义上看,在“羊道系列”之前,原生家庭的破碎是李娟于“阿勒泰系列”中集中表现的创痛。“我”对原生家庭充满疏离,表现在“我”对母亲的难以亲近、对外婆的悔恨、对“老外婆”的冷漠,甚至是对“父亲”的只字不提上。然而,“羊道系列”中,李娟通过对“居麻”“扎克拜妈妈”等游牧民家庭的跟踪观察,不仅写他们家庭的团结协作、和睦共处,甚至将笔端对准从未写过的“父亲”这一身份。“居麻”的父亲勤恳朴实的正面形象深入人心,可以说,通过“居麻”父亲为代表的一批游牧民,使李娟第一次完整书写了父亲形象和健全家庭的面貌。如果说,在“阿勒泰系列”中,李娟的自我救赎还是一种本能性、想象性救赎,那么到了“羊道系列”,李娟的自我救赎变得有实体,成为一种有意识性和经验性的救赎。在这一过程中,作家完成了个人式的历练。

其次,从救赎他人的意义上看,“羊道系列”还标志着李娟散文的成熟。在过去的作品中,作家虽也写个体命运与自然的关联,但毕竟更多是一种不加修饰的感怀。在“羊道系列”中,她写羊、骆驼、草木等动植物的完整的生命演变。“它们像人一样,也是渐渐长大的。像人一样,生命中更多的时间是用来等待的。”写它们的生命与人类一样,具有同等的热烈:“不顾一切!整个山谷都为之晃动。那惊狂的喜悦,如同已经别离了一百年……”在李娟笔下,一切生命体对生命的热忱,所具有的母性,甚至对死亡的无力与敬畏感均相同,面对自然的净化和生老病死的规律,人和她们一样都是无差别的命运共同体,也都是受难者。因此,作家提出对苦难命运的追溯,即把一切生命看作一个集合的整体,关注它们的生存境遇,以此实现普世意义上的救赎。过去作品中对“个人苦难”的追忆消减了,取而代之的是对整体苦难的把握和超越,以及实现救赎的可能。

美丽的阿勒泰

在李娟的最新作品《遥远的向日葵地》中,作家对于救赎主题有了更为深刻的认识。和“羊道”中集中表现人与自然的共生性不同,“向日葵地”则集中展现了人与大地的共生。“葵花地何尝不是永恒的存在?三个月结束后,它产生的财富滋养我们的命运,它的美景纠缠我们的记忆,与它有关的一切,将与我们漫长的余生息息相关。”李娟不仅肯定大地的价值,也肯定大地上的一切自然之物,如石头、大红花、各种动物等的价值。作家将这些事物以单独的篇章书写,使它们共同成为向日葵地上必不可少的有机组成。此外,作家更为直接地展现大地与人类劳作之间的关系。自然条件的恶劣与人类劳作的激情相互影响,人类与大地在开掘与被开掘,滋养与被滋养中演变出一部伟大的历史。它是劳动人民的生命史,也是人类社会从农耕时期发展而来的文明史。在这片向日葵地上,“我妈”俨然成为一种母性和生命性的代表,她在土地上播撒生命的种子,在劳动中追求更好的生活,在恶劣的自然环境下散发无穷的智慧。“地球这个被称为‘盖娅’的巨大的承载生命存在结构的母体,为无数的生命体释放着大地之母的爱意;她用自己的血脉、乳汁和肉身,哺育着无数的生命体和生物种群,满足着他(它)们的需要;她在各种生命体的相互联系中活化着生命的多样性及有机结构,编织着生命组合及其进行能量交换的关系网络,进而形成一个巨大的生命共同体,成为承载着自由活力的‘生命之舟’。大地是地球的盖娅之神,而我妈也是这片土地上的劳动女神、生命女神。”李娟通过以小见大的写作,挖掘了人类群体苦难命运的变化,歌颂了人类整体的劳动历史和顽强的生命性。正因如此,“向日葵地”里的人不再只是作为个体存在,其作为社会历史存在的一面得到凸显,这在李娟的创作中是一次显著转变。作家再次从人类的整体命运出发,诠释苦难及其演变。更为重要的是,通过对劳动的推崇,展现出生命力的演变和人类社会的发展面貌。人类在自然的“荒原”中不断探索可能,一次次播种出“向日葵”,与其他生命体和谐共生,终于完成了作家写作意义上对苦难救赎的“普渡”。

四、结语

李娟对于苦难的叙述从不以磅礴厚重的历史为幕布,但其挖掘深度却丝毫不减。从最初对日常性、个人性苦难书写,到后来苦难书写深度和广度的升华,李娟在自我与他人,个体与群体,人类与自然整体的关系中达成递接。“阿勒泰”是一片孤独的荒原,而苦难则孕育出更为顽强的生命之花,绽放在这片土地之上。

在描述到文学创作者为何在书写苦难时会惯性将眼光投向自然环境时,有论者曾指出:“这种探索往往囿于人类自身的现实困顿和绝望而走投无路,于是文学经典把自己的眼光投向了逃避现实生存困境的自然关怀。”实际上,李娟的苦难书写正好实现一种超越。首先,李娟的自然关怀并非虚化的关怀,“阿勒泰”不是她避世的天堂,相反,她从未回避的苦难。在对“阿勒泰”这片土地的书写,李娟洞悉“现代化”的滚滚车轮和人类文明演变的裂痕,她的担忧与焦虑从创作之初便深刻积蓄在作品中。因此可以说,李娟是在自然中加强了其对苦难的理解和生命的体悟,所谓的自然关怀,说到底还是作家的一种人文关怀。

其次,恰是因为对人类整体命运的思索,李娟清醒认识到苦难的普遍性。然而,人的最终选择绝不是无望的抗争。恰是因为有自然法则的约束,有人类的劳动和传承,苦难才成为锤炼生命的砧板。李娟之所以强调自然关怀,正是因其将人类、动物与植物的一切生命都广纳其中,凝聚成广泛的价值体认和生命形态。而所有的负载着生命的文明和社会形式,也都有其必然的运行轨道。她看到牧民与劳动人民看不到的一面,流露出对传统文明的留恋和不安。可以说,李娟最初是源于个人生存的焦虑,后期这种焦虑逐渐转变为对人与自然和文明、社会发展演变之间的焦虑。然而,李娟的苦难叙述还存在一定的局限。其作品根植于阿勒泰土壤,对其他地方较少涉及。此外,在把握当下社会脉搏,关注广大中国的现实问题方面,李娟的视野还不够宽广。

总之,在苦难中,生命依然在孕育成长,开花结果,这就是生命的伟大,而阿勒泰的原野为生命提供了行驶向度和生长维度。李娟在阿勒泰找到了苦难的答案和意义,唱出了这里一切生命的救赎之诗。

①李娟.九篇雪[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9 年,第2 页。

②李娟.阿勒泰的角落[M].北京:新星出版社,2013 年,第1 页。

③李娟.我的阿勒泰[M].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18 年,序。

④李娟.走夜路请放声歌唱[M].北京:新星出版社,2015 年,第2-3 页。

⑤李娟.冬牧场[M].北京:新星出版社,2018 年,第1 页。

⑥李娟.九篇雪[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9 年,第107 页。

⑦李娟.九篇雪[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9 年,第5 页。

⑧李娟.羊道[M].北京:中信出版社,2017 年,第53 页。

⑨ 李娟.冬牧场[M].北京:新星出版社,2018 年,第276 页。

⑩李娟.遥远的向日葵地[M].广州:花城出版社,2017 年,第126 页。

⑪李娟.羊道[M].北京:中信出版社,2017 年,第202 页。

⑫ 李娟.羊道[M].北京:中信出版社,2017 年,第58 页。

⑬ 李娟.遥远的向日葵地[M].广州:花城出版社,2017 年,第127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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