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乃艺
张旭像
当代书论大家韩玉涛先生在1958 年的《写意之尤——张旭论》一文中提出:“张旭作草‘挥毫落笔如云烟’,看来是随写随弃,不自爱惜的。”由于随写随弃,加之时代久远,然后得出结论:“关于张旭的狂草,人们却普遍地没有印象了。”有没有“印象”,应该以事实为依据,虽历经1300 余年,张旭作品依然传到今天,且颇具分量。这些作品广为历代以至今天的广大书法爱好者临摹、欣赏、收藏,怎能说“没有印象”?此点姑且不论,单就“挥毫落笔如云烟”来说,此处亦有不当。此句诗出自杜甫《饮中八仙歌》:“张旭三杯草圣传,脱帽露顶王公前,挥毫落纸如云烟。”不是“落笔”而应是“落纸”,这是诗圣杜甫描绘张旭书法美如云烟,生动瑰丽,变化多端,极富动感。如果“落笔如云烟”,写于墙壁,题于屏障,“随写随弃,不自爱惜”尚且说得通,“落纸如云烟”则说不通,因为尚有《郎官石记》《古诗四帖》《断千文》《肚痛帖》等二十二件张旭作品流传至今(这是作者韩玉涛自己都承认的)。
说回张旭的书法,亲眼目睹张旭作书的皎然也曾给以更形象的描绘:
先贤草律我草狂,风云阵发愁钟王。
须叟变态皆自我,象形类物无不可。
阆风游云千万朵,惊龙蹴踏飞欲堕。
——《张伯高草书歌》·《全唐诗》821卷
皎然的诗极力赞扬了张旭草书技艺的高超和书法的优美。它与“随写随弃,不自爱惜”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事,完全是两个概念。但这句诗倒给了我们这样一条信息:“草圣”的称号至少在杜甫时代就有了,而且是公认的。唐文宗李昂时,“诏以白歌诗,斐旻舞剑,张旭草书为三绝(《新唐书.李白传》)。可以看出张旭的草书在当时的影响之大。
在书坛上有个较通行的说法,说张旭生于公元675 年(唐上元二年),卒于公元750 年(唐天宝九年),《中国历代书法名家及作品赏析》一书就采用此说。亦有(658 年-748 年)之说的,此点是不确切的。张旭虽说是草圣,但在史书上却没有专门的列传,他的事迹大多散见于与其交往的同时代的名人记述中,如李白、贺知章、李欣、高适等,生卒年没有记录,无从知道,只能大致靠推测。说得这么具体,不知从何而来?余不敢苟同,天宝十一年(752 年),高适入长安,与张旭共饮,作《醉后赠张旭》,752 年前张旭肯定是健在的。韩玉涛先生进一步指出:“大抵乾元二年(759 年)以后,就找不到他(张旭)的踪迹了。”怎么750 年就卒去了呢?余以为张旭的生年应与贺知章的生年相差不多,贺知章生于659 年,张旭的生年大致也在这个前后,相差不会太大,何以见得?据史载:张旭与贺知章是姻亲,二人交往甚密,常常一同出游,看到好的墙壁或屏障便忘机兴发,随意所书,颇得世人珍爱,年龄相仿且情趣相投的人容易走到一起;贺知章草书出于二王,张旭草书亦师法张芝、二王;二人又同为“吴中四士”。这几个相同便约略可知二人的生年大致略同。744 年,贺知章卒,张旭还活着,何时而卒,不得而知,一句话,张旭高寿,贺知章卒后,张旭起码在世了十多年。
张旭字伯高,一字季明,吴郡(今江苏苏州人),其母陆氏为初唐书法家陆柬之的侄女。陆柬之为虞世南的外甥,陆氏即为虞世南的外孙女,家族至亲对一个人的影响颇大,很显然,虞世南、陆柬之对张旭的成长可以说至关重要。
虞世南,初唐政治家,诗人,书法家,少年时,曾拜书法家顾野天与王羲之第七代孙当时的书法大家智永和尚为师,苦练深钻,甚得王书精髓,成为王氏行草诸帖笔法的嫡传宗师,与欧阳询、褚遂良、薛稷并称“初唐四大家”。唐张怀瓘《书断》评虞世南“其书得大令(王献之)之秘规,含五方之正气,姿容秀出,智通在焉。”唐太宗曾表示:“远学王羲之,近学虞世南。”相传,唐太宗临右军书法,写到“戬”字时,虚其戈,令世南补之,然后拿给魏征看,魏征说:“圣上之书唯戈法逼真。”所谓戈法,就是虞世南研究二王及其后人书法所悟到的一种独特笔法。可见虞世南书法造诣之深。虞世南死后,唐太宗深有感触:“世南死后,无人可以论书。”
张旭书法作品《古诗四帖》
陆柬之及其子陆彦远都是名重一时的书法家,陆家世代“以书传业”。张旭之母陆氏亦应是“以书传业”的受益者,也可以不无夸张地推测,张旭书法上的启蒙老师即为其母陆氏。陆柬之少学舅父虞世南,中学欧阳询,晚临二王,其草书尤为古雅,当时也有人把他与欧、虞、褚并称为“唐四大家”。依据陆柬之流传下来的作品《兰亭诗》《文赋》来看,其书学师承传递关系确实与二王书法一脉相承,“陆学士(柬之)受于虞秘监(世南),虞秘监受于永禅师(智永),皆有体法”(李嗣真《书后品》)。陆柬之传子陆彦远,陆彦远时称“小陆”,再传书法给外甥张旭。张旭生活在这样一个书法大家族,自幼耳濡目染、师承书艺,这为他后来成长为草圣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很难想象,没有植根于沃土的种子如何成长为参天大树。
一个人的品格、学识,可以从与他交往的朋友身上得到某些验证。提到张旭的朋友,首先想到的就是“吴中四士”与“饮中八仙”。
古时江苏、浙江一带统属于吴郡,亦称吴中,“吴中四士”指贺知章、张旭、张若虚、包融。其中张若虚为《春江花月夜》的作者,此诗以“孤篇横绝全唐”著称,可见其非同寻常的才气。包融,润州人,张九龄引为怀州司马,迁直贤直学士。《全唐诗》存诗八首,时文名远播。张旭自不必说。还有一人为贺知章,越州永兴(今浙江萧山)人,字季真,诗人、书法家。作为诗人,《全唐诗》存诗十九首,其中《回乡偶书》千古传诵。作为书法家,书法品位高,尤善草隶。695 年,贺知章进士及第,后官到秘书监,约706 年前后,他与张若虚、包融在内的一批江南来京的文人交好,以“文词俊秀,名闻上京”。“吴中四士”中,贺知章与张旭最为相近,除过一些沾亲带故的姻亲关系外,都性格狂放,嗜酒如命,诗文出色,书法精绝,且年龄相仿。但有一点不同,贺知章为帝王倚重的中央大员,而张旭却是偏远地方的小官吏,这点在《饮中八仙歌》一诗中叙写的比较明显。
《饮中八仙歌》是杜甫于天宝五年(746 年)初到长安时所作,为便于论述录诗如下:
知章骑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
汝阳三斗始朝天,道逢曲车口流涎,
恨不移封向酒泉。左相日兴费万钱,
饮如长鲸吸百川,衔杯乐圣称避贤。
宗之潇洒美少年,举觞白眼望青天,
皎如玉树临风前。苏晋长斋绣佛前,
醉中往往爱逃禅。李白斗酒诗百篇,
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
自言臣是酒中仙。张旭三杯草圣传,
脱帽露顶王公前,挥毫落纸如云烟。
焦遂五斗方卓然,高谈阔论惊四筵。
诗中的八仙是按照官阶的品、先高后低依序来写的。贺知章是中央大员,皇帝李隆基的亲信,放在了首位。第二位是皇帝家人,李琎为唐玄宗的侄子,获封汝阳王,官至太仆卿,甚得唐玄宗的喜爱,玄宗曾亲自教授羯鼓,皇恩眷顾,年轻气盛。第三位左相李适之就有些不同,皇亲国戚,天宝元年(742 年)任左丞相。这个不用多说。紧接着的崔宗之是个玉树临风美少年,封齐国公,可谓少年得志,锦上添花,任左司郎中,侍御使,但后来却谪官金陵,落得个与李白诗酒唱和的下场:“耿耿意不畅,捎捎风叶声,平生心中事,今日为君说。”(《赠李十二白》)。第五位是苏晋,开元进士,曾为户部和吏部侍郎,大概仕途也不怎么顺,转向佛门以求得解脱,但又耐不住寂寞,破佛门戒酒律,又走向了在酒精中寻求解脱的“逃禅”路。其下才是李白、张旭和焦遂。李白的醉酒实际上是自己郁闷不得志的自我表白,也是对自己胸中怨愤、苦恼的一种发泄。排名李白之后的张旭内心其实有更多的不自在,论诗文,位居上品;看书法,无人能及,而眼下自己已是八十余岁的垂暮之年,人老位卑,日暮途穷,生活维坚,“下舍风萧条,寒草满户庭”,“问家何所有,生事如浮萍”。(李颀《赠张旭》)。张旭的脱帽露顶,不拘小节,挥毫落纸,大叫作书,这实际上是对社会不公的一种抗争,他似乎是在告诉世人,除了手中的笔,放浪的形骸,我还有什么可以借助的呢?张旭外显亢奋,心实悲凉。最后一位是焦遂,他无视自己的布衣地位(袁郊《甘泽瑶》),雄辩侃谈,可焦遂的滔滔不绝面对的是东倒西歪、烂醉如泥的人们,又有谁去注意倾听他的说教呢!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秉性一致,嗜酒如命,让他们聚在了一起;不同心思,趣味有异,让他们各自有了自己的不同表现。张旭曾北上出塞,南下漫游,结交了不同类型的朋友,有达官贵人,士工农商,从“吴中四士”“饮中八仙”可略见一斑,尤其从“饮中八仙”中更可以看出张旭交友广泛的特点。这些朋友的出身、喜好、趣味、见识、才学,无时无刻、无处不在的影响着张旭,张旭也在影响着他的朋友们,他们相互关爱,互相欣赏,切磋技艺,留下了千古佳话,也留下了锦绣的书品文章。张旭的成才,张旭之所以能成为草圣,原因颇多,而他能从社会存在,能不断从各类朋友处汲取营养,充实自己的创作并不断发扬光大,这或许是其中的一个重要原因。
性格,它受人的价值观、人生观、世界观的影响。张旭的性格,细细分析,它外显狂放,内涵平和,二者既区别又统一,不同的性格表现有时彰显在不同的艺术门类里:在生活中、在诗歌里,呈现着平和、自然,犹如驯羊静水一般,给人以善良、多思、好学而又善于充实自身的一面;而在书法、在与友人的酒会中,却表现出目空一切、我行我素、狂放不羁、舍我其谁的个性。二者同时存在,但又并不矛盾,正因为如此,性格的双重性才成就了书法、诗歌同辉的张旭。张旭的邻居家贫,写信求张旭想得到他的帮助,张旭在回信中深表同情,并且说你只要说这信是张旭写的,就可以卖上百金,贴补家用,邻居按张旭的话到街上售卖,果然很快卖出,邻居感激万分。张旭用多种手段资助弱者、穷者,温情脉脉乐于助人的性格表露无遗。
杜甫在《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并序》中说:“昔者吴人张旭,善草书帖,数常于邺县见公孙大娘舞西河剑器,自此草书长进,豪荡感激。”张旭在与人谈草书秘诀时说:“无所在用心二字。”此处即是一个明显的例证。张旭将公孙大娘舞姿中的声、色、形、势、意志与效果,同自己的书法结合起来,观察、思考,“观公孙舞剑而得其神。”张旭的书法借鉴剑舞,将剑舞融于书法,将飞扬的色彩红绸(桂馥·《札朴·卷六》:以剑器为今之红绸舞)幻化成了狂草流动的线条,这“用心”二字,这好学的品性,使张旭书法技艺与日俱增。
张旭任常熟县尉时,有一老者为一件小事陈牒求判,张旭给他写下了一张判决书,未过几天,老者又来,张旭责备老者怎么为了一件小事屡次求判,老者说出了实情,老者看到张旭判决书中笔迹奇妙,想再得到一些作为墨宝珍藏,张旭还进一步得知,老者家藏有其先父的墨宝精品,就要他拿来观赏。当看到墨宝时,张旭惊呼:“天下工书者也。”张旭倾心学习,尽得运用笔法妙旨,书法大进(唐·张果《幽闲鼓吹》)。张旭注重向大千世界、各类人物学习,倾注情感,悟出道理,融于书法,这成了他不断取得成就,达于辉煌的极重要条件。在这方面,韩愈在《送高闲上人序》中做了深刻而全面的总结:“喜怒、窘穷、忧悲、愉佚、怨恨、思摹、酣醉、无聊、不平,有动于心,必于草书焉发之。观于物,见山水崖谷,鸟兽虫鱼,草木之花实,日月列星,风雨水火,雷霆霹雳,歌舞战斗,天地万物之变,可喜可愕,一寓于书。故旭之书,变动犹鬼神,不可端倪。以此终其身而名后世。”韩愈在赞美张旭的同时,点明了一个道理:好的书法作品,必须付出自己的真情实感。这段话也给今人提了个醒:妙品是书艺与情感的产物。望书坛终生思之!张旭的成长路是可资借鉴的。
张旭的性格是多方面的,表面上嗜酒无度,狂放不羁,尤其在作狂草时表现得更为明显。“张旭,嗜酒,每大醉呼叫狂走乃下笔,或以头濡墨而书,既醒,自视以为神,不可复得也,世呼张颠”(《新唐书·文艺传》)。张旭狂放的性格里还包含有另外的层面,这从张旭的诗歌里就可以找到答案。“诗言志,歌咏言”,此言不谬。
张旭的诗歌全是写景的,通过对景的描写来抒发自己的内心情感,这些诗都是在心情恬淡,思绪悠悠的心境下,用平和淡定的笔触写成。很难想象这些诗作会和狂放不羁的张旭联系起来,但这是事实。这些诗作尤其是《桃花溪》,作者在平静的心态下写出了深层次、令人回味无穷的东西。“桃花近日随流水,洞在清溪何处边?”作者向往的是衣食无忧、自由自在、地位平等的桃花源,可这地方有吗?作者用设问的方式实际作了否定的回答。看来,张旭对现实,对自己所处的环境是不满的,却又是无奈的,不能明说,那就换个另外的方式来表达,这就是张旭狂放性格里面孕育而成的狂草的真实层面。
张旭书法作品《郎官石记》局部
不平的社会现实,坎坷的人生际遇,造就了张旭性格的两重性,尤其是到了晚年表现的更为明显,不平的社会现实只能用狂草,颠狂做无力的回应。坎坷人生,前途茫茫,穷困潦倒,生计维艰,只能用醉酒来获得解脱,“白发老闲事,青云在目前。床头一壶酒,能更几回眠?”(高适《醉后赠张旭》)。张旭的一生绝大部分时间都是在醉酒、诗书、道场、漫游中度过的,整日半醉半醒状态,醒时觉得一种对事物无聊的麻木,醉时反感到一种对世态炎凉的愤激,时常邀朋呼友,有时也应朋友之邀,相期一醉,对于《饮中八仙歌》中的张旭也就可以理解了。酒是催化剂,李白斗酒诗百篇,张旭写诗不沾酒,沾酒哪来写诗时的恬淡平和的心境?作草却是借助美酒的力量(决不是刻意的)。使情绪极度亢奋,达到忘我的境界,使整个身心完全融化于点线无穷的韵律中。借助狂草倾诉了坎坷的人生际遇,从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说,这是张旭对不平的社会现实一种无奈却又是悲凉的抗争。
平和的个性,也是社会现实促成的,盛唐时期国力强大,经济发达,社会环境相对宽松,正因为有了这相对宽松的社会政治环境,才有了张旭、李白、杜甫、吴道子等等一大批人才的集中涌现,但受法律及道德规范的束缚,人们的举止言行还是收敛的,张旭用委婉曲折的诗歌语言,高超的表现技巧,道出了胸中的郁闷、不平与渴望,这也是后世许多知识分子共有的心声和习惯做法。因而,这也成了张旭诗歌为后世推崇的一个原因。这就是张旭性格的两重性,狂放的性格促成了龙飞凤舞、出神入化的狂草,只有具有狂放性格并掌握了精湛书艺的人,才有可能书写出上乘的狂草妙品。
狂草、诗歌是张旭发泄心中喜怒哀乐的两个工具。这两个工具却使张旭登上了狂草、诗歌的新高峰。
张旭成就,首推书法,次为诗歌。
谈书法,不得不探究中国的书道之源。中国汉字这个古老的象形文字,没有同世界其它地域的文字一样向字母方向发展,虽经象形、指事、会意、形声、转注、假借“六书”造字的形式,数千年不断充实演变,却始终没有离开字画一体这个核心。汉字演变的总趋势由繁到简,文字的象形性也渐趋削弱,但书法的艺术性却随着书体的嬗变而愈加丰富起来。从商周的甲骨文到周秦的金文、篆、隶,可以很明显看出这一变化的特点,秦隶的书写是书法史上一次质的飞跃,不但使汉字趋于方正楷模,而且笔法上突破了单一的中锋运笔,两汉是趋于定型的关键时期,在隶书成熟盛行的同时,又出现了破体的隶变,发展成为章草、行书,真草也已萌芽。此时,篆、隶、草、行、真个体具备,为以后晋代流行的行草打下了基础,这个时期涌现出许多著名的书法家,相互借鉴、学习,形成自己的艺术风格,他们又向弟子们传授技艺,弟子们继承、创新,薪尽火传,把书法艺术一步步推向高层次,其中不乏成就卓著者:张芝,东汉敦煌酒泉人,字伯英,从民间,从杜度、崔瑗那里汲取草书艺术的精萃,创“一笔字”、“字之体势,一笔而成,偶有不连,而血脉不断,及其连者,气脉通于隔行”(唐.张怀瑾《书断》)。三国魏书法家韦诞尊张芝为草圣。唐时书法大家孙过庭在其《书谱》也多次提到他一生将张芝草书作蓝本,称“张芝草圣,此乃专精一体,以致绝伦。”张芝季弟张昶,尤善章草,时人谓之“亚圣”,张芝的“一笔书”,亦即所谓大草,把中国书法带进了一个神思、情感、意蕴纵横驰骋的大空间,从而使中国书法家的艺术个性得到了充分的张扬。
东汉蔡邕创“飞白书”,笔画中丝露白,似用枯枝写成,此书体传于崔瑗及女文姬,文姬传钟繇,钟繇为三国曹魏著名书法家,创钟体,在书法史上首定楷书。陶宗仪在《书史会要》有云:“钟王变体,始有古隶,今隶之分,夫以古法为隶,今法为楷也。”晋著名书法家卫铄(卫夫人)师承钟繇,其书法高逸,流畅瘦洁,东晋大书法家王羲之小时即拜在卫夫人门下,学习书法,以后渡江北上,游名山大川,博采众书家之长,中年草书师法张芝,正书得力于钟繇,“兼撮众法,备成一家”,达到了“贵越群品,古今莫二”的高度,被世人公认为书圣。对于这一系列的传承关系,唐代张彦远在《法书要录》中给予了总结:“蔡邕受于神人(指创“飞白书”),而传于崔瑗及女文姬,文姬传之钟繇,钟繇传之卫夫人,卫夫人传王羲之,王羲之传王献之”。对王羲之影响最大,“惟推钟繇、张芝二家,”“其余不足观”。(三国魏·韦诞),王羲之、王献之父子在书坛地位无人不知,其后世子孙更是以书为业,代代相传,至第七世孙智永和尚,即为隋著名书法家。
张旭是集大成者,其书法,始化于张芝、二王一路,他以自己继承二王传统为自豪,字字有法,楷书《郎官石记》端正谨严,规矩至极,后人论及唐人书法,对欧、虞、褚、颜、柳、素等均有褒贬,唯独对张旭赞叹不已。“唐人正书无人出其右者”(黄山谷)。“后辈言笔札者,欧、虞、褚、薛或有异论,至张长史无间言也。”(唐.李肇《国史补》),若说他的楷书是继承多于创造,那么他的草书则是创新多于继承。他效法张芝草书,创造出变幻莫测、惊世骇俗的狂草。“旭善草书,不治他技,故旭之书变换如鬼神,不可端倪”(韩愈)。他把满腹的情感倾注在点画之间,旁若无人,如醉如痴,如癫如狂。张旭书法功力深厚,并以精能之至的笔法和狂放不羁的性情,开创了狂草风格的典范。以《古诗四帖》为例,通篇铁画银钩,龙蛇飞动,落笔力顶千钧,倾势而下,行笔挥洒自如,他的字豪逸奔放,笔画连绵不断,如瀑布飞流,江河浪涌。张旭出神入化的笔法和对点线运动节律的控制都达到了极高的艺术境界,创造了草书艺术完美韵致,其草书看起来很颠狂,但其章法却相当规范。“其草字虽奇怪百出,而求其源流,无一点画不该规矩者”(《宣和书谱》)。他在张芝、王羲之行草的基础上升华出的一种狂草,细观察其书体绝无不规则的涂抹,很多细微的笔画,字间过渡都交代的清清楚楚,绝无矫揉造作之感,张旭草书是在激越情感的牵动下,促使其节奏加快,似飞流直下,表现出一泻千里之势,由于在线条的动荡和质感上融进了传统技法,加入了盛唐的艺术气息从而形成了独特狂放的草书风格。
众所周知,在诸多书体中,草书是一种特殊的书体,除自身特征外,它还兼含有其它书体的美学素质。草书是书法艺术中最具表现力的书体,张芝奠基,二王发展,张旭的狂草发展到高峰,草圣的头衔不是随意可以戴上的。中国书法史上,有人例十大书法家,有颜真卿,有怀素,缺张旭,这是不公的,颜真卿师法张旭,怀素从颜真卿口授中得张旭笔法的妙诀,张旭、怀素也可以说是师生继承关系,二人各有其长,“张长史书悲喜双用,怀素书悲喜双遣”(刘熙载)。张旭草书抒胸意,激情彭湃;怀素草书排遣空灵,释禅心境,熟优熟劣,书家自有定论。韩愈在《送高闲上人序》中说得很清楚:“为旭有道,利害必明,无遣锱铢,情淡于中,利欲斗进,可得有失,勃然不释,然后一决于书,而后旭可几也。”对于身在空门的高闲上人的书法也做了不尽人意的点评:“今闲师浮屠氏,一死生,解外胶,是其内心,必泊然无所起;其于世,必淡然无所嗜,泊与淡相遇,颓堕委靡,溃败不可收拾,则其于书得无象之然乎”。怀素与高闲上人同为空门中人,其空灵的思想基础大概会是一样的。但怀素同张旭一样,嗜酒如命,佛门是禁酒的,怀素如此破戒足以证明了他的心境不“颓堕委靡”,而是有“悲喜双用”的。不论怎么说,张旭在情怀上高于怀素,书法是技艺与情感的产物,情寓于书方能产生妙品,后人有“张肥素瘦”说,这主要是对二人的字体特征而言,虽各有千秋,但余以为张旭应在前的,没有张旭,难有怀素,不论怎样,唐朝这二座无人企及的狂草丰碑,他们的书法艺术是后人享用不尽的艺术财富。
张旭书法作品《肚痛贴》
观张旭草书真是莫大的艺术享受,从三十字的《肚痛帖》到长过一百八十八字的《古诗四帖》,其书法气势,奔放从逸,落笔千钧,狂而不怪,结字隽永,章法严谨,行间布局,疏密呼应,错落有致,刚柔相济,浑然一体,无论从通篇还是从局部单字来看,都会被流动曲折、动人心魄的阳刚线条所打动。张旭的一篇篇狂草恰似一首首音乐,以简单笔墨写出带有生命力节奏感的线条,依靠笔顺字势在时间的推动中,作出各种轻重、缓急、枯润等多样统一的和谐变化。我们从中体会到音乐节拍的回旋,音符的跳动,狂草音乐,音乐狂草,汇成一体,激荡着人们的心灵,撞击着人们的神经。张旭狂草是高雅的音乐,不是下里巴人,而是阳春白雪,“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杜甫),张旭的狂草又似一幅幅绘画,它那线条与线条的各种组合关系,构成了各具形态、但又不代表任何实体的图形,用笔的轻重缓急,墨色的浓淡粗细,而使纯洁的黑白色彩变化无穷。张旭狂草那种无拘无束的笔墨变化,结构图形的高度抽象,字势姿态的巧妙搭配,难道不是书法中的绘画上品吗?张旭的草书也是形态各异的舞蹈,舞蹈是在一定的时间顺序中,不断变化各种舞姿的造型来表现美,并是以力度、造型、衔接等方面来评判其高下的,这点和张旭的狂草不谋而合,张旭早年从公孙大娘舞西河剑而得草书之神,把舞蹈的美融入了狂草,使得狂草的美得到了升华。张旭以发濡墨,大叫奔走,挥毫狂书,这难道不是一幅精美绝伦、动感十足的狂草劲舞图吗?形体与灵魂的完美结合,声音与情感的恣意宣泄,点线与神韵的高度统一,狂草舞蹈,舞蹈狂草,这就是张旭狂草独特、优美而高雅处。
张旭书法,尤其是狂草,独具匠心,出神入化,能给人以更多的联想,带给读者更多的艺术享受,这是其他书家作品或少欠缺的,看其作品很自然能使人浮想联篇:蜿蜒起伏的山岭,一泻千里的江河,山岭的谷地,江河的漩涡,蛇的缠绕,藤的攀援,骏马的驰骋,苍鹰的盘旋,争道的担夫,凌空的飞天,舞动的红绸,水山的笼烟,轻柔的歌声,跳动的山涧,鱼儿深水潜游,鹏鸟冲飞云端……透过这些使人隐约地可以看到,张旭似庄子《逍遥游》中的鲲鹏,遨游于无边无际的天地间,自由自在,试问天下,谁能与我争锋?将心中所思所想集于笔端,宣泄出来,酣畅淋漓,真有敢于向上天讨个说法之勇气,令人拍案叫绝,叹为观止,张旭的狂草已达到了炉火纯青、登峰造极的地步。“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张旭及张旭草书影响其后的诸多书法家,其影响之深远,又是他人所不及的。
张旭草书已影响了中国书坛一千三百余年的发展,无疑,今后还将继续影响下去,这就是草圣张旭的魅力之所在,这也正彰显了张旭在书坛的突出地位和卓绝成就。
张旭草书《终年帖》或为张芝之作
书法作为人类追求的艺术表现,在形式上必须重视布局,在内容上必须强调情感,张旭草书外师造化,内得心源,他把书法艺术作为表意的手段。张旭诗歌同样是心迹的宣泄,自然美的体悟。他虽处大唐盛世,却终生郁郁不得志。他的学识与他的地位反差极大,他优游林泉,流连山水,并将满腹情感寓于诗、寓于书。张旭诗歌,意境的美妙,气韵的流溢,构思的奇特,视角的独到,胸襟的舒展,情景的交融,编织成其诗歌的鲜明特色。张旭的诗虽不像其草书那样狂放,但热爱大自然,向深层次的哲理思考却是一致的,他寄情山水的生活同他的书法创作密切相关,《清溪泛舟》,他写“月夜清溪”、“薄暮劳歌”;《山中留客》,他写“山光物态”,“入云”“轻阴”;《桃花溪》,他写“隐隐飞桥隔野烟”;《春江值雨》,他写“江上烟云向黄昏”;《春草》,他写“春草万里”,“边城落日”;《柳》,他写“濯濯烟条拂地垂”,“城边楼畔结春思”。在张旭存世的六首诗中,篇篇都充溢着笼烟裹雾、飘渺虚幻的意境风韵,充溢着自然美和豪放飘逸的情致,使人很自然地联想到那一幅幅体势飞动,笔意连绵、雄劲而潇洒的草书。张旭的诗歌、草书都是从自然界的生命运动变化和其压抑的生命激情相碰撞激发的灵感孕育的结果。张旭的“挥笔落纸如云烟”,可以捕捉到其书法的特色:状若断而反连的云烟之象,飘忽朦胧。其诗歌、书法都与虚无飘渺,幻化无穷的云烟连在一起,二者的神韵是互通的。
张旭的诗歌看似朴实无华,实则匠心独运,他的诗不给景物敷彩设色,着重描写大自然的奇妙变化,以虚实相间的笔墨勾画出远近交错的景观,尤其《桃花溪》一诗,最为世人称道:
隐隐飞桥隔野烟,石机西畔问渔船。
桃花尽日随流水,洞在清溪何处边?
此诗就像一幅写意画,清远含蓄,意蕴悠长,耐人寻味,富含哲理。清人说得好:四句抵得上一篇《桃花源记》,这首诗表面上写出了作者对桃花源的急切向往,对美好生活的追求,实则是聪明的作者委婉地告诉世人:桃花源是虚无飘渺的“野烟”所在,在现实世界里是找不到的,以景抒情,情蓄景中,趣在墨外,其悠悠诗情,绕梁不绝,令人叹服。
在思想力的表现上,诗歌较书法更直接,表现得更明朗,草书中犹难尽意,诗歌中可作进一步阐发。然而,草书不像诗歌绘画那样可以直接描摹事物,书法的美,近乎一种抽象的朦胧美,一种“云烟”之美。书法艺术是意象的艺术,“花看半开,酒饮微醉”。它隐约着神秘,泛透着玄妙,书法“囊括万殊,裁心一相”,而这一相乃是无形的,这一相在现实生活中找不到对应点,但它蕴涵在万物中,它曲折、间接、形而上的反映现实,张旭的诗也受到书法的“意象”和“裁成一相”的影响,即多用虚笔,“无画处皆成妙境”,他笔下的山水人物,若有若无,似真似幻,亦真亦幻,这反而更有助于反映那种迷茫幽远的境界。草书、诗歌真是形同一体,而又相互融合借鉴,相映同辉,二者虽为异曲,却有同工之妙,中国的诗、书、画不仅在理论上互通互补,在创作上相互吸收、融汇,对这早已有的传统,张旭身体力行,他既是突出的实践者,又是成就不凡者。
可叹,张旭这光耀千古的书法、诗歌大家,却郁闷悲苦一生,李颀在《赠张旭》一诗中做了描述:
张公性嗜酒,豁达无所营。
皓首穷草隶,时称太湖精。
露顶据胡床,长叫三五声。
兴来洒素壁,挥笔如流星。
下舍风萧条,寒草满户庭。
问家何所有?生事如浮萍。
左手持蟹螯,右手执丹经。
瞪目视霄汉,不知醉与醒。
诸宾且方坐,旭心临东城。
荷叶裹江鱼,白鸥贮香梗。
微禄心不屑,放神于八纮。
时人不识者,即是安期生。
现实社会的不公,促生了张旭人生的坎坷、凄凉、不甘寂寞的个性,也使他找到了宣泄心中块垒的工具:草书、诗歌。草书与诗歌互为补充,借鉴融和,使他的个性得到了淋漓尽致的释放,使他的真情实感有了充分的表达,并把相得益彰,相辅相成的诗歌、书法才艺发展到了令后人仰望的高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