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素红,高 飞
(故宫博物院,北京 100009)
套杯即成套的杯子,是套具的一种,由口径不一、深浅不同的单体依次叠放在一起,在数量上不等,多用作酒具,有学者把其称为大型酒杯[1],其在我国具有悠久的历史,远在战国时期就已经出土了青铜套杯[2],至清代以瓷质马蹄套杯较为流行,在号称为清代百科全书的《红楼梦》一书中甚至出现了较为罕见的黄杨木根和竹根套杯[3],此时在数量上多以十个为一组,在纹样取材上以人物故事、山水花草为主,并多附有文字介绍。
故宫博物院藏银覆斛式套杯(简称为银套杯,如图1所示)档案记载为明代,银质胎体,呈方斗形,采用焊接的方法成型,共十二件,从小到大依次叠放在一起(最小银杯高2.8 cm,口径4.5 cm,底径2.5cm;最大银杯高4.2 cm,口径8.2 cm,底径4.5 cm),故名“银覆斛式套杯”。银套杯是周作民先生(1884—1955年,原名维新,江苏淮安人,酷爱收藏,生前收藏有大量古代文物)家属在其病故后,遵照遗嘱于1957年将各类文物一千余件,图书五千余册一并捐献给故宫博物院的。十二件银杯每件内壁均饰有以历代名人高士典故为题材的装饰画,内底为典故名称,外底为书斋堂款识,外壁其中一面有“大明皇帝赐金”字样。
图1 银覆斛式套杯Fig.1 Funnel-shaped silver cups
倪如昌和张丽曾对银套杯纹样题材进行研究,尤其是张丽对纹样题材进行了详细的介绍和历史背景考证,并根据“醉卧瓮下”历史典故产生的时代背景,将银套杯的制作时代定为清代,因此其推测银杯外壁的“大明皇帝赐金”字样可能表明的是器物制作材料的来源时代,而非制作时代;在装饰工艺方面,二者均认为银套杯黑色纹样采用了“阴刻填黑漆”的表面装饰工艺[4-5]。而通过肉眼对银套杯纹饰进行初步观察,发现纹饰表面呈灰黑色,与银的锈蚀更为相像,因此初步判断黑色物质并非黑漆。
我国古代关于金银器表面镶嵌黑色物质的装饰工艺中,文献[6]相关记载为:“金銀皆有鑲嵌纍絲琺瑯,因拂菻之法也有鋄絲鑲嵌,即三代商金銀法也(金玉其相,相訛為商),其烏銀則硫填紋而燒之,後代之工有巧于前者松江唐俊卿、嘉興朱碧山、蘇州謝思餘則元時名工也……”[6]。
文献记载表明金银都有镶嵌、累丝、珐琅工艺,而拂菻(晋代开始中国古文献所见西域国名,大体相当于拜占庭帝国,即东罗马帝国[7])有鋄丝镶嵌,即将硫填充到金属器物的纹理进行加热生成乌银,这与夏、商、周时期的镶嵌工艺相似。至元代我国就已经有成熟的鋄丝镶嵌工艺,这时期比较著名的手工艺人主要有江浙一带唐俊卿、朱碧山、谢思余。至明代此项技艺已精于元代。
史料中所提及的元代三位著名的手工艺人中,目前仅有朱碧山的作品流传于世,现藏于故宫博物院。朱碧山款银槎(图2)恰好展示了“鋄丝镶嵌”工艺。朱碧山银槎通高18 cm,长20 cm,用白银铸造成型以后再进行雕刻。其中道人的头、手及云头履等,均为铸造后焊接而成,浑然犹如一体铸造成型。对银槎进行观察可发现,银槎起楞位置多较为光亮,而其他位置尤其是凹槽处则呈现出银锈样致密的黑色物质层,结合史料记载可推断出银槎表面黑色物质应为硫与银槎基体在加热下生成的乌银,其与银套杯所镶嵌的黑色物质在外观形貌上相一致。
图2 朱碧山款银槎Fig.2 Artwork made by Zhu Bishan
乌银在国外被称为“niello”,是一种黑色金属硫化物的混合物,被用来装饰金、银和铜等金属器物[8]。将乌银实施于金属器表面的工艺被称为乌银镶嵌,从广义上来讲制作乌银镶嵌器物的方法有两种:一种是将制备好的乌银镶嵌或融合于金、银或铜质器物的凹槽内(凹槽可以通过很多方法去做,如熔铸、雕刻、錾刻、蚀刻等[9]);另一种是将粉末状的乌银调成与墨汁浓度相似的溶液,在器物表面书写、绘画或形成涂覆层,然后通过加热使乌银与器物牢固地结合在一起[10],凯尔特人将乌银当作颜料来使用[11]。基于此,可以判断出明代《物理小识》中所提及的“鋄丝镶嵌”应为国外乌银镶嵌技艺中的第一种,不同的是元代我国在制作乌银器物时乌银是由硫与金属器物基体在加热下原位生成的。
一些学者认为,用乌银在器物表面形成涂层,或者把乌银用作颜料进行绘画或书写而非镶嵌,这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乌银镶嵌技艺[12-13]。而国外关于乌银装饰技艺中,例如中世纪欧洲金属工艺MappaeClavicul一书中明确将乌银镶嵌装饰技艺分为镶嵌和涂敷两种方法,并对具体的使用方法做了详细的介绍[14]。因此,本研究将涂敷乌银和镶嵌乌银的器物均视为乌银镶嵌器物。
此外,国外学者曾对公元前二世纪中期迈锡尼出土镶嵌有黑色物质的青铜匕首进行分析,发现黑色物质是含有少量银、铅的铜金合金(Au:5%~10%,Pb:3%~5%,Ag<1%,其余为Cu),而非乌银[15]。这一研究结果为银套杯表面装饰工艺的研究提供了有益的参考信息,然而无论银套杯表面为何种装饰工艺,都需要通过科学的检测分析来进行辨别。
以该套杯中的一件外底为“情禅”款识的银杯为实验样品,见图3。
图3 外底为“情禅”款识的银杯[5]Fig.3 Silver cup with the study name of “Qingchan”
采用美国EDAX公司的EAGLE Ⅲ XXL微聚焦型X射线荧光能谱仪测试外底有“情禅”款识银杯的基体元素。实验测试条件为:电压40 kV,电流500~700 μA,测试时间50~80 s,半定量分析结果,共检测三次。
采用捷克TESCAN公司的MIRA3型场发射扫描电子显微镜对黑色镶嵌物质的显微结构进行观察。实验测试条件为:高亮度肖特基电子枪,背散射电子探头,高真空模式,电压30 kV。采用与上述场发射扫描电镜相配的美国EDAX公司Pegasus型X射线能谱仪与电子背散射衍射一体化分析系统,Octane Elite硅漂移探测器,对黑色镶嵌物质元素的组成进行测试分析。实验测试条件为:扫描电镜电压30 kV,测量时间为30~60 s。
采用X射线衍射法对微量的黑色镶嵌物质进行物相分析,所用仪器为日本理学Rigaku 2550PC。实验检测条件:管电压40 kV,管电流150 mA,扫描角度2θ=3°~90°,扫描速度5°/min,DS=SS=1°,RS=0.3 mm。
银杯基体检测位置见图4。
图4 银杯基体成分检测位置Fig.4 Test point for the matrix composition of the silver cup
银杯基体原位元素检测结果见表1,表中测试分析结果表明银杯基体为含有少量铜杂质(1.7%~2.0%)的银(98.3%~98.0%)。
表1 银杯基体元素种类及质量分数
如图5所示为黑色镶嵌物质在不同倍数下的显微形貌,从图5a中可以看到其表面平整,局部存在不规则形状的小坑。从图5b中可以看出黑色镶嵌物质为含有不溶颗粒的均质相,表面局部有方向一致的划痕,边缘与器物基体之间存在细小的缝隙。选取图5a中两个小坑进行局部放大,放大后微观形貌如图5c、图5d所示。
从图5c、图5d中可以看出,小坑呈烧结状,内部与周边均存在不规则的裂隙,这表明黑色镶嵌物质在嵌槽内发生了由液态到固态的相变。因此,显微形貌观察表明黑色物质通过加热熔融的方法嵌入嵌槽,在固化后进行抛光使表面平整。
此外,通过观察图5c、图5d发现黑色镶嵌物质表面分布有一些较亮的颗粒相,由于背散射图像的亮度与原子序数相关,亮度不同说明含有元素种类及含量不同,因此选取均质相、不溶颗粒、高亮颗粒进行能谱分析,选取的检测分析位置见图6,相对应的成分定量分析结果见表2。
图5 黑色镶嵌物质显微形貌Fig.5 Microstructure of the black substance inlaid
图中,1为大颗粒晶相,2为黑色均质相,3为小颗粒晶相,4为高亮颗粒
表2 黑色镶嵌物质各测试点所含元素种类及质量分数
由于银套杯曾采用金属类文物封护专用微晶蜡进行表面封护,因此黑色镶嵌物质成分分析结果中的C、O元素视为杂质元素忽略不计。从1、2、3三个检测点成分分析结果可以看出,三个测试点均含有Cu、Pb、Ag及S元素,因此推断这三点处可能为银、铜、铅的硫化物;测试点4含有Cu、Pb和S元素,故该点可能为铅、铜的硫化物。将银套杯四个测试点所含元素种类与乌银的元素种类进行对比分析,可发现银套杯黑色镶嵌物质可能为乌银的其中一种,即由银、铜、铅与硫元素形成的乌银。四个测试点元素含量和种类存在差别则表明黑色镶嵌物质内四种元素分布不均,这必将导致组成黑色镶嵌物质的物相分布不均。
黑色镶嵌物质物相检测结果见图7,将物相分析结果与标准图谱进行比对,可知检测样品中仅含有硫铜银矿(stromeyerite,CuAgS),而黑色镶嵌物质成分分析结果表明黑色物质中含有硫、铜、银、铅四种元素,而物相分析时未检测出与铅相关的物相,这主要是因为所检测的样品量较少且元素分布不均。但综合黑色镶嵌物质成分与物相分析结果足以确定银套杯表面黑色镶嵌物质为银/铜/铅与硫形成的乌银,因此银套杯表面工艺为乌银镶嵌。
图7 黑色镶嵌物质X射线衍射物相结果Fig.7 XRD pattern of the black substance inlaid
目前国内关于乌银镶嵌技艺的相关研究多为国内学者对国外乌银镶嵌技艺的制作工艺、原料配比的简单描述[16-19]。一些学者根据国外史料研究乌银的原料组成,如王付银将琴尼诺·切尼尼(1370—1440)的《艺匠手册》与《Vasarion Technique》一书中对乌银的制作原料进行对比,发现后者在制备乌银时漏掉了至关重要的原料——硫磺[17]。这些学者的研究均表明我国乌银镶嵌技艺为国外传入的金属表面装饰工艺,而该项技艺传入我国的时间和途径均未有相关的研究。
McElney对现收藏于东亚艺术博物馆的中国唐代铜钵进行检测分析,发现铜钵表面涂敷了铅/铜乌银,而同一时期拜占庭的乌银器物似乎都不含铅,结合铜钵基体材质成分认为中国古代乌银技术是公元九世纪通过阿拉伯和西亚人引入中国广东,因此我国最早在唐代才出现乌银器物[18]。
结合考古出土材料,目前中国境内发现的乌银镶嵌制品仅两件,并且分别采用了表面涂敷和镶嵌两种技术。一件为出土于重庆唐代宝塔坪墓地的一件下颚托,这件下颚托为银质,表面装饰有镀层,经成分分析确定镀层为银和铜硫化物的混合物,即使用了乌银的表面涂敷工艺[19]。另一件为西安北周史君墓出土的一枚金戒指,戒托表面装饰“V”形黑色镶嵌物,谭盼盼等对这些黑色镶嵌物进行分析研究,发现黑色镶嵌物为硫化银(Ag2S),即这枚戒指采用了乌银镶嵌工艺,同时根据乌银的微观形态还原了其镶嵌流程:首先将银粉倒入凹槽中;其次,将硫粉散布在银粉上;然后,将镶嵌区域稍微加热以加速反应;最后,将戒托的表面打磨并抛光[13]。她认为这一原位生成乌银的工艺不同于西方传统的乌银镶嵌工艺(先制备乌银,再镶嵌进器物表面的凹槽),但关于这枚戒指的来源,并未给出确定的结论。而史君墓戒指乌银工艺的确认至少明确了在北朝时期,中国境内已存在乌银制品,这在一定程度上否定了McElney关于乌银是九世纪传入中国广东的观点。
文献[6]表明我国乌银镶嵌技艺及东罗马地区乌银镶嵌技艺相同,但却未说明我国乌银镶嵌技艺来源于罗马。目前对罗马地区乌银器物的研究表明:在五世纪之前罗马地区的乌银为单一的铜或银硫化物,六世纪已经出现大量的银/铜硫化物形成的乌银[8,20],至十一世纪含铅的乌银首先出现在了东欧,十三世纪西欧才出现含铅乌银[12]。而我国在唐代就已经出现含铜/铅乌银[22],因此仅从乌银的成分上来判断中国乌银镶嵌技艺并非来源于罗马,但仅从乌银的成分来判断我国乌银的来源存在一定的局限性。因为乌银镶嵌器物在传入中国之初本土的手工艺人将会对制作材料和工艺流程进行初步的仿制,也即乌银镶嵌技艺的本土化,至唐代产生不同成分的乌银也极有可能。
如前文所述,文献[6]记载至元、明时期我国纯银乌银在制备时均是采用直接在器物加热制备,这与北周史君墓出土金戒指施镶嵌乌银的工艺极为相似,即采取了原位制备乌银的方法,推测原因极有可能是硫化银加热时在未达到熔点时便发生分解,直接在器物上加热制备乌银更有利于工艺的实施。在制备含有铜/银/铅三种金属的乌银时,由于银、铜、铅具有不同的熔点,因此手工艺人在制备乌银时首先加入熔点较高的铜,待铜熔化后加入银,最后加入易熔的铅[21],因此制作镶嵌银/铜/铅乌银的器物时要提前制备乌银,后将乌银镶嵌于金属凹槽内。基于此推测银套杯表面乌银实施工艺流程为:①制备含有银/铜/铅元素的乌银;②将乌银制备成乌银粉末备用;③将乌银粉填入嵌槽或将乌银(未制成粉末)覆盖于器物的纹饰区;④加热使乌银熔融嵌入嵌槽;⑤冷却后打磨抛光。由此可以看出我国古代在银器表面镶嵌乌银时手工艺人会根据乌银配方的不同而选用不同的工艺流程,究其原因是手工艺人充分掌握了各种金属和不同成分乌银的理化性质,这充分地体现出了我国古代手工艺人的聪明才智。
目前,国外乌银镶嵌技艺主要存在于泰国、缅甸、巴基斯坦、柬埔寨、土耳其等亚洲国家和中东地区,其中泰国为了保护本土的民间手工业而限制其它国家在泰国投资金银镶嵌器,土耳其樊城将乌银器物作为该市的地理标志产品。我国目前未曾查找到现存的与乌银镶嵌技艺直接相关的资料,云南鹤庆县手工艺人范木昌所使用的“银走乌金”技艺与乌银镶嵌技艺十分相像。乌金是指金、银、铜、铁等原料按一定比例,根据不同材料的熔点熔合冶炼而成的合金。所谓“银走乌金”即首先将银器锻打成型,然后在银器表面錾刻出预先设计好的纹样,其次将乌金熔化使之“走”入前期所刻的纹样;最后打磨去除纹路之外多余的乌金,并进行抛光使乌金与整个银件融为一体,最后经过特殊工艺使乌金黑色加深,从而形成洁白银器上面乌黑的花纹。而银走乌金与乌银镶嵌技艺有何种关系,还需要做进一步的考证。同时目前由于我国传世和出土的乌银镶嵌器物研究较少,因此关于我国乌银的起源和发展仍需要相关领域的学者或从业人员通过史料和实物研究进行补充。
本研究借助X射线荧光能谱仪、X射线衍射仪及扫描电子显微镜与能谱仪对外底有“情禅”字样的银杯基体和黑色镶嵌物质成分及微观形貌进行分析、观察,结果显示银杯基体为含有少量铜杂质的银,黑色镶嵌物质为银/铜/铅与硫元素形成的乌银,银套杯表面装饰工艺为乌银镶嵌。物相检测表明,硫铜银矿为其表面现存的其中一种物相。根据银套杯所嵌乌银的理化性质推测镶嵌乌银时需先制备乌银样品,后加热镶嵌。
结合史料记载和相关学者的研究成果可知乌银镶嵌是由国外传入中国的金银器表面装饰工艺,目前所研究的实物资料表明我国古代用于银器上的乌银存在纯银乌银、银/铜乌银、银/铜/铅乌银,主要通过涂敷和镶嵌的方法实施工艺。其中在镶嵌纯银乌银时,需要在器物上直接制备乌银,其它配方的乌银则需要先制备乌银,后镶嵌或涂敷于器物表面。
致 谢:文中银套杯的检测分析分别由故宫博物院文保科技部李合老师完成元素检测分析工作,李媛老师完成显微形貌观察及能谱分析工作,康葆强老师完成物相检测分析工作,感谢以上三位老师实验检测及数据分析中提供的帮助!文中图1银覆斛式套杯、图3外底为“情禅”款识的银杯由故宫博物院资料信息部提供,余宁川拍摄;图2朱碧山款银槎由故宫博物院文保科技部刘思麟拍摄, 感谢两位老师提供影像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