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乃东,王恩建,宫肇南
(江苏海洋大学 文法学院,江苏 连云港 222005)
《汉语学习》2021年第1期刊发了曹琳琳、刘丹青署名文章《转喻和次生否定词》(1)原文作者界定为“那些已经约定有否定意义,但尚不能认为是基本否定词且本身有特定词汇意义的词语”。。该文讨论了转喻机制下的汉语次生否定词问题,认为汉语次生否定词的转喻模式各异,其中“方式——行为”转喻模式最显赫,并阐述了次生否定词的来源、形式、功能等。《转喻和次生否定词》一文在语言事实、观察角度、理论解释等方面较为新颖,对观察汉语否定范畴具有启发意义。但文章在论点、论据、结论、逻辑、描写、解释等方面多有可商榷之处,值得深入探讨。本文主要以“与压制现象相关的转喻”中“慢X”构式为例,从混淆字词际关系、描写解释失实、语义条件失洽三个方面进行探讨,不揣冒昧,求教方家。
在“与压制现象相关的转喻”这一部分中,作者论述了“少X”“慎X”“慢X”的否定义来源、产生机制等方面的问题,并把它们归为“与压制现象相关的转喻”。它们的转喻过程是“少量转喻零量:零量即否定”[1]、“方式转喻行为:以异常谨慎的方式不玩游戏”[1]、“时机转喻行为:当前时机别说”[1]。其他例证本文暂且不谈,笔者认为“慢X”构式例的分析存在很多疑问,值得深入探讨。
作者认为“句法上,‘慢X’中的‘慢’做状语,表示动作行为,但‘慢X’并不是叫人‘慢点X’,而是表示否定”[1]。证据之一是“《现汉》将否定义列为义项之一,释义是‘莫,不要’”[1]。然后列举两个“慢说”语例:
(1) 俺就站在这儿给你当个活靶子!慢说八颗珠子,就是十八颗,八十颗,尽管冲俺这里打就是了!
(2) 她扬州乡下的亲友自南京失守到现在也没有消息来。慢说路上不太平,就是太平也不能做这种事。
在此处作者其实混淆了字词际关系,把假借字误当作本字,错解词义来源与引申序列,字词关系上张冠李戴。作者的重要依据是《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的解释:“莫;不要:~道丨~说。”[2]876据此,作者认为“慢”是次生否定词。然而作者未注意到“慢”下面的详细解释,如“【慢道】同漫道”[2]877,“【慢说】同漫说”[2]877。然而这个被忽略的细节正是解答误释“慢”否定义来源的关键。《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对“漫”作出明确解释:“莫;不要:~道丨~说。”[2]876“【漫道】 连 不要说;别说:~群众有意见,连我们自己也感到不满意。也作慢道。”[2]876“【漫说】 连 不要说;别说:这种动物~国内少有,全世界也不多。也作慢说。”[2]876所以“慢说/道”中的“慢”实际上是“漫”,而其否定义来自“漫”而非“慢”。作者列举的“慢X”中,包括表否定义且应该写成“漫”的“慢1”和表“行为速度迟缓”的“慢2”,它们本来就不是同一个词,词义来源与引申义之间没有必然关系。
“慢”与“漫”之间是什么关系?现代汉语里“漫说/道”为什么又写作“慢说/道”?“慢X”与“漫X”语义之间是什么关系?下面对这些问题逐一讨论。
东汉许慎《说文解字·心部》:“慢,惰也。从心曼声。”[3]220同时《说文解字·心部》:“憜,不敬也。”[3]220从许慎的解释看,“慢”本义是“心理怠慢不敬”,而不是现代汉语中的基本义“ 形 速度低;走路、做事等费的时间长(跟‘快’相对)”[2]876。其实,许慎《说文解字·走部》收录了表“速度低”义的本字“走曼”,释为“行迟也”[3]37。段玉裁《说文解字注》:“行迟也。今人通用慢字。”[4]65所以表“速度低”义的本字是“走曼”,后来本字不行,人们用表“心理怠慢不敬”的“慢”来记录。一个是具体“速度低”,一个是抽象“速度低”,二者意义关系密切,后世统一用“慢”记录“心理怠慢不敬”与“速度低”两个意义。
许慎《说文解字》未收“漫”字,《康熙字典》:“《广韵》《集韵》《韵会》《正韵》:‘漫’,并莫半切,音缦。大水也。”[5]646《汉语大字典》:“漫,水大无涯际貌。《玉篇·水部》:‘漫,水漫漫平远貌。’《集韵·桓韵》:‘漫,水广大貌。’又《换韵》:‘漫,大水貌’。”[6]723可见“漫”最早表达“水势浩大广远没有边际”义。据陈明富、张鹏丽等学者考证,“漫”在唐代已经有了禁戒否定副词的用法,词义演变路径是“大水→水满外溢→多→不受约束、散漫、放浪→随便地、胡乱地→枉、徒然、白白地→表示禁戒否定”[7]。例如:
(3)漫说早梅先得意,不知春力暗分张。(唐·司空图《柳》)
(4)漫道闺中飞破镜,犹看陌上别行人。(唐·王昌龄《送裴图南》)
“漫”从唐代成为禁戒否定词直到现代汉语,但用例不多,集中在“漫说”“漫道”两例且已经凝结成词,《现代汉语词典》已经收录。“慢”假借为否定词的用法出现很晚,大约在明清之后,而且一般只限于“慢说”“慢道”等组合。例如:
(5)慢说拉手,他的东西我们略动一动,也不依。(清·曹雪芹《红楼梦》)
(6) 要论父亲的品行学业,慢道中一个进士,就便进那座翰林院,坐那间内阁大堂,也不是甚么难事。(清·文康《儿女英雄传》)
在现代汉语里,“漫说/道”又写作“慢说/道”,其他并不混淆(2)刘丹青、曹琳琳(2020)列出“慢说”“慢信”“慢点(菜)”“慢叫”。如果“慢说”不是假借的“漫说”的话,这些语例都是“慢2X”。原文只解释了“慢信”,例句为“这种话慢信”。实际上,脱离具体语境,该例有多种解读可能性,既能是“慢点相信(多加考虑,以防被骗)”,也能加上语境因素,表达“别信”,但后者对语境依赖性更大,远不如前者普遍与直接。。然而作者恰恰把这两个特例当作了通例,认为“慢X”中的“慢”都是次生否定词,这是以偏概全。在现代汉语“慢X”构式里表示否定义的词应该是写作“漫说/道”的“慢1”;而表示“速度低”的则是“慢2”。它们的关系如图1所示。
图1 “慢(走曼)”“漫”关系图
作者在推求“慢”的词义时有“望形生义”的错误,被汉字形体束缚,混淆字词关系,误将假借字当作本字来探讨词义。训诂学在探求词义时需要“破假借”,“破假借”是摆脱汉字形体束缚、正确探索词义的基本训诂方法。清代训诂学家王引之在《经义述闻》中说:“……至于经典古字声近而通,则有不限于无字之假借者。往往本字见存而古本则不用本字而用同声之字,学者改本字读之,则怡然理顺,依借字解之,则以文害辞。”所以遇到假借情形,如果不能找回本字,强依借字讲解,就不免以文害辞。
“慢1X”表达的否定义并不是所谓“压制现象”导致的,而是从禁戒副词“漫”那里借来的,“慢2”也并非次生否定词。“慢用”是让他人慢点儿吃食物,而不是“不/别吃”;“慢走”(3)《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将“慢走”释义为:① 客套话,用于送客时请对方注意安全:不送了,您~。② 委婉地请对方暂时止步:~,我有话跟你说。我们认为“慢VP”原型义是“通过降低速度以便实现某种目的”。义项①是“慢点走,以保安全”,义项②是“慢点走,以便和你说话”。义项②是一种语境推理义,能否具有独立义项地位值得商榷。是让他人慢点儿走,而不是“不/别走”。作者混淆了“慢(走曼)”与“漫”的字词际关系,从借字“慢”出发机械地阐释语义来源,而且语例仅限于假借特例“慢说/道”,其论证与结论是不可靠的。
作者除混淆字词际关系外,对“慢X”构式语例论证,不仅没有详实有效的语言事实描写作为支撑,而且对相关语言现象的解释主观牵强,缺乏有效的依据。
作者在阐述“慢X”中“慢”语义演变环境时列举出的语言事实不够客观,实际语料并不支持作者论点。原文认为:“‘慢’的基本义是‘速度低’,一般作定语和补语,很少作状语(除了‘慢走’‘慢用’等程式化用语);而与之相对的‘快’却没有这种限制。”[1]举例是:
(7)快车四个小时就到了上海。~慢车开了八个小时还没到上海。
(8) 你快开!后面的车追上来了。~*你慢开!我都追不上你了!
(9) 他开车很快。~他开车很慢。
作者想要证明“慢”的主要语法功能是作定语、补语,很少作状语,而其反义词“快”却没有这种限制,然后以“慢”很少作状语来设定否定义发生的语境条件。根据文意推测,“这种限制”是指“慢”很少作状语。从三个例句看,例(7)说明二者都能作定语,例(8)说明“快”能作状语,但是“慢”不行,但例(9)并不是说明二者作补语,而是作主谓谓语句的小谓语,与前面结论无关,不知何意,疑是作者举例有误。
作者认为除了“慢走”“慢用”等程式化用语之外,“慢”很少作状语。然而这种说法是作者基于自我语感和有限事实的主观猜测,不仅没有现实根据,而且与语言事实不符。笔者检索了BCC、CCL、百度等网络数据资源,找到了许多“慢”作状语的实例。例如:
(10) 前方路口,减速慢行。(交通宣传语)
(11) 严格遵照方案施工……池塘淤泥中轻打慢拔,减少桩周土层的扰动和液化。(BCC)
(12)慢跑1公里比散步1公里所耗的热量大吗?(BCC)
(13) 脚踝还是有点痛!真心要睡觉了!看比赛的慢看!(BCC)
(14) 周家娴扒了几口饭……下楼去买个哈密瓜,让两个男人慢吃。(BCC)
(15) 老哥,你慢喝,我先走了。(BCC)
(16) 放冰糖小火慢炒至融化颜色变深。(BCC)
(17) 煮开后,小火慢炖10分钟。(BCC)
这些语例说明形容词“慢”和“快”都可以作状语,那么果真像作者所说的那样,“慢”“很少”作状语,以致成为“快”“慢”语法功能限制性区别吗?为考察形容词“慢”作状语的情况,笔者选择了《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中的443个单音节动词与“慢”进行搭配组合,结果显示,在443个单音节动词中,“慢”作状语构成“慢VP”结构的单音节动词有251个,比例高达57%;在另外192个动词中,有46个可以进入“紧VP慢VP”“快VP慢VP”等结构作状语;因此组成“慢VP”的单音动词是297个,占比高达67%。这么高的比例显然不是“很少”。所以“慢”很少作状语并把它看作是与“快”语法功能主要区别是站不住脚的。
在借鉴学界研究成果佐证时,作者有误解错用文献的嫌疑。原文说:“张国宪(2006)指出,典型的定语是恒久、客观的交集,典型的状语是临时、有意和主观的交集,典型的补语是临时、无意和客观的交集。也就是说,状语的主观性最强,最能反映说话者的意志。”[1]查验文献出处,张国宪(2006)原意是指典型定语、状补与补语作修饰成分具有的特征,即典型定语具有[+恒久,+客观]特征,典型状语具有[+临时,+有意,+主观]特征,典型补语具有[+临时,+无意,+客观]特征,但是并不能推出“也就是说,状语的主观性最强,最能反映说话者的意志”[1]的结论,因为很难比较“瘦狗”中作定语的“瘦”、“慢跑”中作状语的“慢”和“说得好”中作补语的“好”主观性的高低强弱。
更重要的是作者误解了张国宪文中所说“主观性”的含义,它与一般意义上的“主观性”不是一回事。沈家煊(2001)认为:“‘主观性’(subjectivity)是指语言的这样一种特性,即在话语中多多少少总是含有说话人‘自我’的表现成分。也就是说,说话人在说出一段话的同时表明自己对这段话的立场、态度和感情,从而在话语中留下自我的印记(参看Lyon1977:739)。”[8]这种语言的“自我印记”主要包括说话人的视角、说话人的情感、说话人的认识。那么张国宪(2006)中的“主观性”是指什么呢?笔者查阅了张国宪(2006)[9]文中全部有关“主观性”的论述后发现,其文中的“主观性”又称“随意性”,是指形容词反映出的事物属性特征标准的相对不确定性,与“客观性”即“相对确定性”相对应。比如人们对形容词“漂亮”的标准没有一致意见,到底达到什么样条件才算“漂亮”,人们对此没有一个客观清晰一致的认识。但是人们对形容词“黄”的标准则是相对客观统一的,通常情况下“黄”不会被当作“绿”。再比如人们对形容词“长”的认识也不统一,无法给出一个准确的数值来界定“长”;但是人们对形容词“圆”的认识就会相对一致,它与“方”区别是明显的。
所以,张国宪(2006)的“主观性”与沈家煊(2001)的“主观性”内涵并不相同。作者因误解引证文献术语内涵与有关结论来证明相应的论点,显然是有问题的。
作者对有关语言事实进行规律归纳与理论阐述时,一定程度上缺乏语言事实、理论观照与逻辑自洽的支持,略显随意主观,以致有些表述令人颇费斟酌。
原文1 由于快速需要更大的努力,也就需要更多的“鞭策”,因此“快”更易充当状语,承担主观意志。而“慢”只有变成主观性更强的状态词“慢慢(地)”或“慢点儿”才能自由充当状语。
作者基于自我语感和有限语言事实总结出“快”“慢”作状语产生差异的原因,认为“快”是“由于快速需要更大的努力,也就需要更多的‘鞭策’,因此‘快’更容易充当状语,承担主观意志”[1]。这种解释偏于猜测,没有相关理论依据,是一种主观臆断。什么是“快速需要更大的努力,也就需要更多的‘鞭策’”[1]?这种论断的理论和现实依据是什么呢?作者并没有作出有关说明,十分令人费解。一个语言单位充当什么语法成分与具备什么样的语法功能是由语言系统决定的,而不是什么不知所指的、抽象的“更大的努力”和“鞭策”。而且上文说过,容易作状语,并不意味着更容易“承担主观意志”。否定词“不”容易作状语,但怎么衡量它更容易“承担主观意志”呢?假如“快”“慢”存在作者所谓差异的话,那在“你快走”“你慢走”中,哪个主观意志更高呢?
而原文中“‘慢’只有变成主观性更强的状态词‘慢慢(地)’或‘慢点儿’才能自由充当状语”[1]的结论与语言事实不符。前文已经证明形容词“慢”单独做状语频率很高,并不是作者认为的“很少”,它不是造成“快”“慢”主观性高低及语法功能差异的原因。
原文2 “慢X”字面上是表示“通过降速来延迟动作”,“延迟动作”也就意味着“当前不执行动作”。由于“慢”长期缺席状语位置,这种语言经验慢慢形成一种语言知识,一旦“慢”出现在状语位置,它的本义立即被排除,压制出否定含义。潜意识里的语言知识是压制的触发者,压制的实现是通过用时机转喻行为,即当前时机不执行某个行为。
作者在本段中,尝试从语境压制的角度来阐述“慢X”产生否定义的原理和条件,但有两处解释值得商榷。
第一,作者认为“慢X”否定义产生机制是“通过降速来延迟动作”,“延迟动作”也就意味着“当前不执行动作”。除却之前混淆“漫说/道”之外,这种认识违反语言事实,甚至是生活常识。“慢X”语义上的确是“通过降速延迟动作”,但是“降速延迟动作”并不代表“当前不执行”,“慢速”不等于“停止”。现实生活中“慢跑”是“慢速地跑”,“慢喝”是“慢速地喝”,“慢炒”是“慢速地炒”,“慢用”是“慢速地食用”,而不是说“不跑”“不喝”“不炒”“不用”。“慢X”语义是“通过降低速度以便实现某个目的”。比如“慢点吃,别噎着”“慢点喝,别呛着”“慢点走,别摔着”“慢点看,看清楚”。如果表“不/别走”意义,那客套语“慢走,不送”该如何解释呢?
第二,作者认为“由于‘慢’长期缺席状语位置,这种语言经验慢慢形成一种语言知识”[1],该结论是作者主观猜测,缺少有效根据和语言事实支持。前文已经证明“慢”可以正常做状语,不存在缺席状语一说,也就不存在这种所谓的“语言知识”,更不会有“一旦‘慢’出现在状语位置,它的本义立即被排除,压制出否定含义”[1]的语言现象。比如“文火慢炒”“轻敲慢打”“快插慢拔”中的“慢”都出现在状语位置上,但显示的都是基本义,压制不出否定义,很难说“慢”是次生否定词。
作者在论述“少X”“慎X”“慢X”否定义产生转喻过程时,提出了发生转喻的语义条件。根据笔者验证,这些语义条件并不准确,不符合作者界定语义条件情形也能得出一样的语用推理义,而符合作者语义条件的情形却不一定能推出否定义。这说明作者归纳总结的“少X”“慎X”“慢X”否定义产生条件不够准确、严谨、全面。这些意义条件更多概括的是部分甚至个别成员,并不能反映本类型的主体成员语义状况。
在“少X”类中,作者认为“我们注意到,‘少’表否定的情况,往往发生在与明显贬义的词共现时”[1]。作者举出三个例句予以证明:
(18) A:明天的活动我能不能请个假?上医院看病。
B:少来这一套!这个月你都病五次了。(自拟)
(19) A:看这天气,明天肯定不是什么好天气。
B:少胡说!我还准备去爬山呢。(自拟)
(20) A:我能不能……?
B:少废话!(自拟)
作者继而解释说“例句中的‘套’‘胡’‘废话’分别表示‘套路’‘胡乱’‘没有意义的话’,都含有明显的贬义”[1]。这个分析存在四个方面的问题。
第一,此处概括类型形式是“少X”,那么显示贬义的成分应该是完整的X,而不仅仅是X中的个别成分,这样才够严谨。所以例句分析中“少”后的成分应该是“来这一套”“胡说”“废话”,而不是作者挑拣出的“套”“胡”“废话”。
第二,“少来这一套”中的“这一套”是一个前指代词词组,概括前文出现的事件或状态,相当于“这些”,而不是作者所说的“套路”。“套路”一词是指“编制成套的武术动作”[2]1280,引申为“解决问题成套的方法或流程”[2]1280。它表示贬义,“多指预设的圈套、含有诡计、门道、陷阱”,是近些年刚出现的用法,比如“城市套路深”“套路贷”等;但口头常用语的“少/别来这一套”却不是近些年才出现的,所以解读为“套路”是不恰当的。
第三,作者归纳出的“少X”否定义解读条件不准确。按照作者的思路,其中的“少”要解读为否定义,那X应该是具有“明显贬义”的成分(4)丹青、曹琳琳(2020)举例为:少啰嗦、少废话、少烦人、少来这一套、少出去丢人。,即如作者所说的“胡说”“废话”等。但是即使X不是“明显贬义”成分,也不妨碍否定义解读。例如:
(21) A:我来串个门儿,也没啥事。
B:少来我家!没人欢迎你!
在例(21)中,“来我家”没有“明显贬义”,但后边有“没人欢迎你”,说话者表面上是让对方减少“来我家”次数,实际上是在委婉地表达否定义“别来我家”这种语境义。那么X含有“明显贬义”,就一定有否定解读吗?笔者把作者的语例稍加修改:
(22) A:看这天气,明天肯定不是什么好天气。
B:少胡说!就你话多!
例(22)中“少”后面依然是贬义词语“胡说”,但不一定作否定解释。因为后边的“就你话多”,B认为A“说话太多”,要“减少数量”,但不必然预设“不许说话”。可见贬义色彩不是“少X”推定否定义解读的有效条件。
第四,“少X”构式作者似乎只概括了列举出的“少胡说”“少废话”,其中“胡说”“废话”的贬义色彩来自说话人的判断,并不真实反映词语的感情色彩。即使别人说的是好话,说话人不想听,仍然可以认为是“废话”“胡说”。
综上,作者归纳的“少X”否定解读的语义条件不准确。
在“慎X”语例中,作者认为“‘慎’字面上是让人行为谨慎,实际上经常用于委婉劝阻”[1],“在说话者心里,当某种行为明显蕴含潜在危险或严重后果时,应该立即放弃执行,而不是小心执行”[1],又认为“慎X”否定义解读与行为X蕴含的危险性有关,而且是正相关关系,继而细化到与X中动词关涉的宾语,即宾语包含负面信息越多,否定解读可能性越高。举例如下:
(23) 新手慎走山路 ,太可怕了!(网络帖子)
(24) 这游戏千万慎玩:8岁女孩陷入昏迷,心脏骤停……(网络新闻)
(25) 尤其是油腻甘甜等食物,老人更应该慎食。
(26) 芒果季节要慎食芒果,以免生病。
第一,作者所举例句否定义不是唯一解读。比如“新手慎走山路,太可怕了!”修改为“新手慎走山路!一定要有老司机陪同!”此时否定义不是必然解读。同理,“前方山路,新手慎行!”行为也是“走山路”,但可以是非否定义解读。如果“走山路”是作者所说的“明显蕴含潜在危险或严重后果”行为的话,那么对网络新闻语例“新手慎买五种花,太难养,总买总死,不是黄叶就是烂根!”又该如何解读呢?此例可作两解:“谨慎购买”和“别买”。当作“别买”解读时,“购买这五种花”的行为并没有作者所说的“明显蕴含潜在或严重后果”,毕竟买花不是什么高风险行为。所以作者结论不可靠。
第二,作者论述“慎X”转喻机制时说:“在相关语境信息或背景知识的触发下,‘慎X’的否定含义才被压制了出来,即说话人阻止听话人从事明显危险的行为。压制的实现也会通过转喻,即用特定方式来转喻否定性行为:用异常谨慎的方式不做某事。”[1]首先,作者所说的“有关语境信息或背景知识”是不准确的,X具有危险性,不必然推出否定义,X不具有危险性,未必推不出否定义。其次,“用谨慎的方式不做某事”不合逻辑。因为既然对某种行为“用异常谨慎的方式”,那前提应该是“做某事”;既然是“不做某事”,那就没必要采用什么“异常谨慎的方式”。正如新手是“用异常谨慎的方式走山路”,而不是“用异常谨慎的方式不走山路”。
第三,姑且认为“慎X”作否定解读时,X“明显蕴含潜在危险或严重后果”,但是这种危险或后果具有主观性与相对性,并不完全由X语义决定。比如在网络新闻“这游戏千万慎玩:8岁女孩陷入昏迷,心脏骤停……”中,“这游戏”指的是“蹦床游戏”,“慎玩”的原因是玩耍者是儿童。由于儿童自身条件限制,玩“蹦床游戏”出现意外的可能性较高,才要“慎”玩,但未必是禁止。这种潜在危险程度对其他人群来说,可能是在接受范围之内的,比如职业蹦床运动员。
为深入论述自己的观点,作者说:“语境信息有时也表现在宾语的信息量上。当宾语信息量较充足时,否定解读的可能性就大,就像‘慎吃蘑菇’不一定否定,但‘慎吃毒蘑菇’就一定表否定。”[1]这种解释不合常理。宾语“毒蘑菇”本来就是高危险事物,不是“谨慎”而是“禁止”的问题,直接否定是正常选择,一般没有“慎吃毒蘑菇”的表达,正如“毒药”通常没有“慎吃毒药”的表达一样。作者认为在“尤其是油腻甘甜等食物,老人更应该慎食”“芒果季节要慎食芒果,以免生病”中“作为宾语,‘油腻甘甜等食物’所含的信息量显然多于‘芒果’”,不知道作者根据什么标准作出的这个判断,似乎唯一的根据是宾语长度不同。但宾语长度并不是评判宾语信息多少的根据,而且很难说“油腻甘甜”是负面信息。这里的“慎”不“慎”并不是主要由宾语信息量决定的,因为“油腻”“甘甜”是食物自身属性,它起作用的好坏,与食用者状况有密切关系,对老年人来说,身体机能下降,容易引发各种病端,所以“油腻甘甜”对老年人来说是“负面信息”;但是对于饥饿难当、急需补充营养恢复体力的人群来说,“油腻甘甜”未必就是“负面信息”。再进一步说,“芒果”作宾语,如果对象是一个对芒果严重过敏的人,其负面信息量不见得就比“油腻甘甜”少。所以作者的“宾语的(负面)信息量越大。‘慎’按照字面意思理解的可能性越低,从而压制出否定义”[1]27,没有可靠依据和可操作性。
在“慎X”中如果建议人认为X(或对听话人)具有一定危险,建议听话人“谨慎、慎重、小心”做某事,禁止义是一种低频语境推理义,是非必然语义,有一定危险并不意味着不能做,一定条件下仍是可以“小心地”做的。比如“走山路”虽然具有一定危险性,但并不是说新手就一定不能走,因为其实“走”的前提是“慎”。
“慢X”语例中除了假借的“慢说/道”,“慢X”否定义解读条件、转喻过程都有一定问题,“慢X”更多解读为“速度低”,并不如作者所言“‘通过降速来延迟动作’,‘延迟动作’也就意味着‘当前不执行动作’。由于‘慢’长期缺席状语位置,这种语言经验慢慢形成一种语言知识,一旦‘慢’出现在状语位置,它的本义立即被排除,压制出否定含义”[1]。前文已证“慢”可以高频自由出现在状语位置,不存在所谓“长期缺席状语位置”的语言事实,也不存在“出现在状语位置,它的本义立即被排除,压制出否定含义”[1]的问题。刘丹青、曹琳琳(2020)提出:“实际上,当语境中说话人明显表露出对所涉行为的否定态度,那么‘慢X’不但让对方在此时此刻别从事此项活动,而且不蕴含让人今后去做的意思。”[10]即“慢X”作否定解读的条件是“语境中说话人明显表露出对所涉行为的否定态度”,但作者没有阐述具体如何识别这种语境。语言事实表明,形容词“慢”作状语,高频解读为“速度低”,语义比较实在,不能换为否定词“不/别”等。
综上所述,作者所举出的“压制有关的转喻现象”里的“少X”“慎X”“慢X”都局限于作者举出的少量实例,并没有全面地反映它们的实际使用状况,因此得出的结论并不十分可靠。如果说“少X”“慎X”转喻的语义条件是不完整、不全面的话,“慢X”转喻的语义条件则基本上是不可靠的。笔者认为想要解决“少X”“慎X”“慢X”等结构的语义转喻条件中存在的各种问题,需要在尊重语言事实基础上,进行更加全面的考察与更为深入的分析,不能依据少数用例加以归纳总结,要力避研究的主观性猜测。所以“压制有关的转喻现象”产生的次生否定词值得斟酌思考。
本文以曹琳琳、刘丹青(2021)提出的“转喻和次生否定词”为基础,详细讨论了“与压制现象有关的转喻”部分的内容,重点分析了在“慢X”语例论述过程中存在的问题。通过分析发现:首先,作者混淆了字词际关系,将假借字“慢”与“漫”混为一谈,把禁戒副词“漫”的意义安在了“慢”之上,从而得出了有关词义来源及引申的错误结论;其次,作者在语言事实解释上主观牵强,存在主观臆断语言事实、误解误用引证文献、理论阐释随意主观等问题;最后,转喻发生语义条件难自洽,“少X”“慎X”“慢X”转喻发生的语义条件并不如作者描述的那样,而且论述中存在许多疑问。所以,原文以“慢X”等为代表的“与压制现象有关的转喻”有许多值得商榷的地方。
施春宏(2015)认为:“所谓用变,就是指交际过程中语言成分的变化现象,既包括某种变化的多次出现,当然也包括一次性使用,以及所谓的临时活用。如果这种用法能够沉淀下来,成为一种通行的用法,那么这种用变现象就在语言交际中实现了变化过程,我们称作演变。也就是说,演变是用变的积淀,是用变的一种特殊表象,没有用变就无所谓演变了。用变的后果是:形变、音变、义变,最终可能实现为演变。”[11]曹琳琳、刘丹青(2021)文中所说的“与压制现象有关的转喻”更多的是一种临时性低频的用变现象,远没有达到“义变”的程度,更不能算是演变。从跨语言角度看,语言中的否定(NEGATION)语义一般来源于“缺乏(LACK)”“离开(LEAVE)”和“否定,存在(NEGATION,EXIST)”[12]455。在三种类型中,“少”是最有可能演化出否定义的成员,但在目前现代汉语中这种否定义发育并不充分,并没有达到“已经约定”的程度。因此对这种语言现象下确切结论为时尚早,不妨“让语言飞一会儿”。本文讨论仅是对相关问题的初步思考,难免疏漏,不妥之处敬请方家不吝赐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