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晓琴
这里是黄土高原腹地,是世界上黄土沉积最厚的地方。这里是周人的发祥地,农耕文明的起源地。《詩经》里时间最早、篇幅最长的《七月》出于此,岐伯行医、探索生命哲学于此,王符著《潜夫论》于此,“前七子”之一的李梦阳亦出生于此。这里历史悠久,文化积淀深厚,一如它沉积深厚的黄土,这样的地方产生的音乐必然有一种厚重感,有高亢激越的调性,又隐约潜藏着悲伤。我听过的音乐中,最能表现出这块土地特点的是庆阳唢呐。我认为唯有唢呐最能表现庆阳人内心深处的复杂情感,无论在哪里,只要听到马自刚的唢呐曲,我的眼前便立刻出现庆阳的山川与大塬、湛蓝高远的天与浩烈的云。
2021年夏末的一个上午,我坐在马自刚庆阳唢呐传习所的院子里,听马自刚的学生们吹奏唢呐。传习所在西峰市郊,四周全是农田,不时吹来一阵轻风,送来一股庄稼的味道,这味道一进院子就融进了唢呐声中,学生们吹奏的乐曲便有了一种土地的味道,而这种味道是我们脚下的这片黄土地所特有的。
马自刚手把手地给学生们教,先练习了一会儿基本音节,然后让几个学生单独吹奏。有个刚考上大学的音乐系学生要吹奏《陇原金秋》,马自刚说,等一下。然后走进办公室,拿出了自己的唢呐,说,今天咱们师徒二人合奏吧。
有个陪孩子来上课的家长说,今天有耳福了,能现场听马老师演奏这首曲子。
我也这样想。因为第一次看马自刚演奏这个曲子的视频时,就被他的音乐打动了。
马自刚和他的学生默契配合,开始了演奏。这首乐曲仿佛是一首长诗,有起有伏,有收获后的欢喜,有对土地的养育之情的赞美,所有的音符都带着一种大地深处的气息。马自刚和他的学生奏至忘情处,都抬起头,闭着眼睛,唢呐声也似乎向着天际蔓延而去。听的人也不由抬头看天,前一天夜里下过一场大雨,天很高,很蓝,没有云。院子里所有的人都在投入地听,连上课时总爱做小动作的几个调皮的小孩子也安静了下来。
一曲奏完,大家热烈又持久地鼓掌。马自刚拿出一条雪白的毛巾,擦去额头上的汗。
正好到了休息时间,马自刚给几个学生答疑解惑,几位家长给我们倒了茶水,我们边喝边聊。
我问一位陪孩子来上课的父亲,您孩子跟马老师学了多久了?
他说,五年了。孩子喜欢,我们就一直鼓励他学。
怎么交学费呢?
就拜师的时候交了一次。
平时怎么学习呢?
马老师这里是只要他在传习所,孩子又有课余时间,随时都可以来学,直到孩子学好了,或者不想学为止。
这位家长的话多少让我有点意外,现在这样的收费方式和学习方式可能不多了,我知道的乐器课程都是按课时收费的。看着满院子的学生,我心想,这位马老师还真是与众不同呢。
到上午的最后一节课了,大家合奏了几支曲子,几个学习时间久的学生又单独吹奏了几支曲子,有《雁落沙滩》《沸腾的黄土地》《黄土情》等。但凡同学们吹奏庆阳唢呐曲牌或与黄土地有关的乐曲时,那唢呐声中就带着一种难以抑制的激情。每到这个时候,马自刚总是低头看着脚下,面带微笑。
十二点的时候,上午的课结束了,孩子们有条不紊地收拾起唢呐和上课时坐的椅子,陆续离开了传习所。
我们一行人也开车出门,找到附近的一处农家乐吃饭。农家乐的老板认识马自刚,让我们去最大的包间,我们却都觉得院子里的大树下更好,就在树下坐了下来。
马自刚说,你上次和那个姓陈的制片人来了一会儿就急急忙忙地走了,我当时还有些奇怪,不知道你们要干什么。
我说,上次来得确实太匆忙了,但是很重要,因为你的一句话,我就决定做非遗传承人的采访了。
马自刚听了这话只是微笑,不问我原因。我却想起了七月初来庆阳的情景。
马自刚所说的制片人是陈少虹,是电影《流浪地球》的策划人之一。她七月初来甘肃原本是想考察有没有合适的电影拍摄素材,同时想帮一位朋友考察一下甘肃的非遗传播情况。听闻庆阳的非遗品类多,传承保护得不错,就邀我一同前往。庆阳民间文化很盛,庆阳唢呐艺术、香包艺术、剪纸艺术和环县道情皮影等都是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确实很吸引人。我是一个甘肃人,走过了甘肃其他的地市,却一直没有去过庆阳,之前有几次去庆阳的机会,都因为各种原因没有去。这一次,必须得去了。
为了节省时间,我们选择乘坐飞机。从兰州到庆阳的飞行时间很短,不到一个小时。飞机快要落地时,我们从舷窗往下看,竟然是一片绿色,有大片的山峦,还有层层的梯田。尽管我知道庆阳一些地方绿化做得很好,但是西峰周围这样绿,还是超出了我的预料。
下飞机后,庆阳市文旅局公共服务科的王莹科长来接我们,她曾做过十年非遗工作,与庆阳地区的非遗传承人非常熟悉。她笑着说,我现在不在非遗科了,但是因为你们来的都是女士,所以我就来了。
从机场去市区的路上,她给我们讲了庆阳非遗的一些基本情况。我看着车窗外的树说,飞机快落地时看庆阳绿色很多,还有点意外。王莹笑了,她说,庆阳市的森林覆盖率是百分之二十七八,有些地区更高,像合水县达到了百分之七十左右,子午岭一带植被非常好。我想,子午岭其实是我一直想去的地方,看来庆阳的很多地方都是值得去看看的。
来庆阳之前,我查阅过一些资料和视频,其中就有关于马自刚的。他吹奏的唢呐乐曲很打动人,但是他的人生如何,生活现状和传承情况如何,是我比较关心的。我知道陇东许多地方办红白喜事时会请民间乐队来,主要的乐器是唢呐。我的故乡也在甘肃东部,小时候经常听民间艺人在红白喜事上吹奏各种曲子,但是这些年听得少了。2016年的时候,我看过吴天明导演的电影《百鸟朝凤》,是根据“70后”作家肖江虹的小说《百鸟朝凤》改编拍摄的。里面的主人公游天鸣拜老一代唢呐艺人焦三爷为师,凭着坚定的毅力和天分继承了师父衣钵,并努力想把唢呐文化发扬光大,但在现实生活中却遭遇了诸多困难。马自刚会不会遭遇游天鸣那样的困境?我希望自己的担忧是多余的。
和陈少虹去拜访马自刚的那天,他原本在外面顾事,因为我们的到来临时开车赶回唢呐传习所。这让我们颇觉过意不去。那次我们听他演奏了两支唢呐曲,一支悲伤,一支欢快、充满力量,都有一种发自肺腑的动人力量。和他交流的时候,我想起了电影《百鸟朝凤》,就问他,你看过电影《百鸟朝凤》吗?
他愣了一下,说,《视界》杂志约我写影评,我专门去看的。里面的唢呐艺人太悲惨了,我们没有那么悲惨。我们在从艺的过程中不断学习,不断适应文化市场的变化与需求。有段时间人们喜欢西洋乐器,我们就不只吹唢呐,而是学习各种西洋乐器。我当时一面学习西洋乐器演奏技艺,一面购置了大小萨克斯、长短号以及电子琴、架子鼓等乐器。通过一年的努力学习和刻苦练习,基本掌握了这些乐器的演奏技巧。那时候我们白天顾事,晚上在舞厅里办舞会。所以,当时好多地方的唢呐艺人都无事可做了,我们庆阳的唢呐艺人,尤其是年轻一些的唢呐艺人却在吹唢呐的同时学习其他乐器的演奏技巧。正因为这样,我们庆阳的唢呐艺人才不像《百鸟朝凤》中的唢呐艺人那么悲惨。
马自刚的这些话对我触动很大。一方面,他的回答是我所期望的,我希望唢呐传承人的生活状况好;另一方面,我意识到,这一代非遗传承人与我们想象的完全不同,他们的人生与非遗传承状况到底如何,这应该是一个极具魅力的话题,应该深入了解。
马自刚还告诉我们,目前唢呐文化生态最好的是陕西延安、榆林和甘肃庆阳,身处庆阳,他比较幸运。庆阳地区对红白喜事上顾事的人一直是比较尊重的,时至今日依然如此。
和马自刚交流的过程中,我发现他充满文化自信,且口才极佳。我们离开时,提出和他合影,他爽快地答应了,不过说让我们等一下,他要换件正式的衣服。当时天很热,他穿着一件干净的白色圆领文化衫。我们看看他的衣服,说,现在这件衣服就很好啊。
他说,太不正式了,你们稍等一下。
我们在院子里等了一会儿,他就从南面的一间房子里出来了,换了一件灰色的中式立领薄衫,走近看,应该是纯棉的,穿着很舒服的样子。他的这件衣服让我想起了他演出的视频,他正式演出时几乎都穿中式服装,有各种颜色的唐装,也有专门的演出服。他的个子很高,穿中式服装吹奏唢呐时自带一种独特的气场,有种让人肃然起敬的庄严之感。
离开马自刚的唢呐传习所的那一刻,我决定,要对一些有代表性的非遗传承人做一个系列调查采访。马自刚这里,肯定还要再来的。
现在的马自刚脸上多了几分随和。我说,刚刚课间和一位家长聊,他说他的孩子只在五年前给您交了一次学费,就随时可以来学。
最早的时候是这样,交一次学费,一生都是我的学生。只要我不顾事的时候,随时都可以给学生们教。现在学生多了,就每学期收一次,收得不高。我师父给我说过,人的福报是有限的,不要向学生收太高的学费。他说,马自刚,你家里有八亩地,还有自己的收入,国家给你的传承人补助都是意外之财,你不能把钱都留下,应该做一些帮扶弱小的工作。
我知道马自刚小时候在宁县,离西峰市还有一段距离,但是他的老师梁平正在西峰,那时候交通不便,他当时学习唢呐应该是克服了很多困难的。就问,您自己当年是怎样拜师的呢?
他说,现在孩子们学习条件太好了,我小时候哪有这条件。我们家兄弟姐妹一共九个,小时候一大家子人吃饭都是问题。我上中学时住校,周末回家拿些吃的。我母亲从早上六点开始做锅盔、做馍馍,经常到下午我要走了还做不好。因为当时没有今天这么好的灶火,烧的柴经常是湿的,熏得母亲眼泪直淌,母亲急,我也急,但是没有办法。我当时只想着怎样能够自食其力给家里减轻负担。而在我们庆阳,凡是红白喜事上吹唢呐的人都能吃好,我就决定吹唢呐了。
这唢呐也不是谁都能吹的。您最早是从哪里学的呢?
要说最早的启蒙老师应该是我父亲。我父亲叫马祥瑞,会好几种乐器,还会自己制作民间乐器。我记得他还自己制作过一把胡琴,农闲时在我们家院子里拉,周围的乡邻们都来听。每到这个时候,我就很想学习乐器。选择唢呐确实有前面说的能吃到好饭的原因,其实还有一个自身的原因。
什么原因?
你看我这根手指,关节伸不直。
怎么回事?
大概一两岁的时候骨折了。那时候没条件去医院看,家里人就给弄了点土撒在上面,找了点破布包上了,最后就长成这样了。其实我一直想学音乐,也想尝试各种乐器,包括钢琴,但是这根手指没有力量,后来就只好吹唢呐了。
真正学吹唢呐是在上中学的时候,随我外公郭彦儒和舅爷张彦德学的。我当时练习得很刻苦,又能记住各种曲牌,所以学得很快。其实那个时候我跟着学校里不同的音乐老师学习过乐理知识,学过二胡、竹笛、小提琴、手风琴等乐器。我对各种乐器都感兴趣,后来在西峰还吹过一阵萨克斯。中学的时候,一有空闲,我就跟着舅爷的唢呐班社去顾事。中学毕业后,我与几个同行组建了唢呐班社,主要在宁县顾事。当时只专心学吹唢呐,不太懂顾事的礼仪。比如,大家唢呐吹得还行,却不知道什么时候该吹什么曲子,就返回来跟舅爷学。那时候常常为此来请教舅爷。
说起拜梁老师为师,也是机缘巧合。1980年的一天,我带着班社到焦村镇西沟村顾事,正好遇上了梁平正老师。我们班社的人都知道他,因为梁老师不但是庆阳唢呐演奏艺术家,而且是庆阳唢呐研究的重要人物。我对梁老师一直非常钦佩,见到他本人后就提出拜他为师。梁老师考查了我的演奏情况后决定收我为徒。这样,我就从宁县骑着自行车到西峰上课,那时候沒有钱交学费,就把家里的面、蔬菜、水果、鸡蛋拿给老师当学费。当时能跟着梁老师学习,我们全家都很高兴。家里磨好面,把最好的部分给师父,家里人就吃黑面。记得有一次,我们全家吃了半年黑面,但是心里却十分高兴,因为师父说我拿给他的面好,说我唢呐学得也好。
为了能潜心跟梁老师学习,一年后,我从宁县来到西峰,在秦霸岭村租了一个窑洞院落住下。师父指导我很尽心,让我系统学习指、气、舌、唇在唢呐演奏中的运用技巧。我当时每天练好几个小时,直到师父和我自己都满意为止。这个过程中我感觉到演奏技艺在迅速提升。师父告诉我,要吹好一首曲子不仅仅要把握唢呐技巧,还要把握好曲子的内涵,一首曲子在表达什么故事、什么情绪,作曲家是什么文化背景,都要搞清楚、把握到位。这一点对我影响很大。
当时,西峰吹唢呐的人不少,但是都吹的是庆阳传统唢呐。唢呐大多是艺人们自制的,工艺不精细,选材也不讲究,最关键的是音色不统一,音量不平衡,吹奏时也比较费劲,效果不是很理想。我就给师父说了这个问题,师父鼓励我探索一下。1983年,在师父的指导下,我和李海成从河北订购了标准音程的唢呐杆,发现它们音域比较广,吹奏时省力气。李海成也是庆阳唢呐传承人,吹奏得很好。我还对全国各地唢呐演奏所使用的哨片做了系统研究,发现应该根据乐曲的不同风格采用不同的哨片,这样才能让气息转化成声音时达到最佳效果。
马自刚说的这件事让我想到,我采访过的所有传承人都有一个共同的优点,就是善于接受和学习新事物,马自刚显然也不例外。我问他,其他的唢呐艺人能接受这种变化吗?
一开始并不那么容易。你知道我是宁县人,刚来西峰的时候无亲无故,很多人不能接受我,甚至有人嫉妒我,但是我也不服人。那时候年少轻狂,对别人的态度也不行,说话也比较傲。师父劝我不要这样,可我觉得要是不那样,就会受欺负,就没有立足之地了,所以那时候气势大得很,但从来没和人红过脸。师父就教育我,让我做人做事格局大一些,并且要求我收敛自己的锋芒。
师父让我在表演顾事的同时研究庆阳唢呐,掌握传统曲牌,并将这些曲牌整理出来。所以,一有机会我就拜访庆阳的唢呐艺人,学习庆阳唢呐传统曲牌。老一辈艺人的规矩是对自己掌握的传统曲牌“秘而不传”,也没有曲谱资料。一开始,我就在远处用心默记,后来随身带上纸和笔,听老艺人演奏的时候记录下来。为了搜集整理庆阳唢呐曲谱,我经常登门拜访那些老艺人,他们中的一部分人慢慢被我打动,就把自己会的全部告诉我。那时候的我,真的是如饥似渴。当时,那些老艺人们提到我时都会说一句话——这娃肯学得很。
1988年,我配合师父完成了庆阳民间曲谱的普查采录,并编辑出版了《庆阳地区民间器乐曲集成》。普查采录的有一千两百多首,入编这本书里的有四百九十六首。庆阳唢呐可以说是传承、保护最完整的民俗文化艺术之一,它保留了明清时期的曲牌,许多曲牌在其他地方已经失传,但在庆阳民间还保留着。庆阳唢呐曲牌自成体系,代表曲目有《雁落沙滩》《粉红莲》《状元游街》《秋季生》《地里兔》《扬燕麦》《抱灵牌》《终南山》《刮地风》《十里亭》《放风筝》《孟姜女》《哭颜回》《开门》《担水》《宫调》等,就习俗应用可以分为通用曲牌、红事曲牌、白事曲牌。红事曲牌欢快,让人喜笑颜开,白事曲牌悲伤,让人难免落泪。
1989年,我们参加了原庆阳地区举办的一个大赛,演奏的曲目是庆阳唢呐传统曲牌《秋季生》,我和李海成吹奏唢呐、闫景贤京镲、马士科司鼓。这是我们首次正式登上舞台。从那时起,我们带着庆阳唢呐一步步向外走。我们班社吹,组织几十人吹,组织几百人吹。我们到国内很多地方吹,到人民大会堂吹,还去海外很多国家吹。
我说,这个过程很不容易。
马自刚说,是的。按说,有些话不能说,比如你在西峰,就应该按西峰的唢呐路子去吹,我们要把唢呐从制作到演奏方面进行变革,就会遭到一些反对,这很正常。可是我做得最多的是跟对方交朋友,我会把刚刚学到的东西教给同行,有同行要问我怎么做到的,我就毫无保留地告诉他。有同行因为我用了新的唢呐杆给我提意见,我就送他一个新式的唢呐杆,让他自己试。最好的办法就是这样。最后,我和同行们几乎都处成朋友了。曾经反对我的人,在我成立新的班社时成了我的左膀右臂。因为我们彼此年龄差距不大,他们就管我叫哥,毕竟叫师父面子上拉不下来。后来,他们都演奏得很好,好多也有自己的班社了。最重要的是,大家慢慢改变了过去庆阳唢呐“隔山不同音、隔溪不同调”的状况,乐器和曲谱方面都开始互相融合,各个县区的唢呐艺人可以随意组合搭班。这也是庆阳唢呐能够实现大型组合演出的一个前提。
现在回想起来,师父给我的教育非常多,他从精神上是支持我的,尤其是我不服输的精神,但是在行为上要求我低调做人。后来,他也说过,马自刚要是没有不服输的精神,那他现在啥也不是。
师父今年快八十岁了,仍然用自己的一言一行教育着我。有件事对我触动很大。师父喜欢自己出门办事。前年冬天,他提了一些菜,上了一辆公交车。司机刚起步,谁知路上突然冲出一个骑自行车的学生,司机赶紧刹车,那个学生没事,我师父却在车上摔倒了。司机赶紧把我师父拉到医院里,也把他家里人、公司的领导都叫来陪护。我师娘、师妹也都来了,师父毕竟年岁大了,住院检查治疗花了六千多。出院那天,司机和公司的领导都来了,还有保险公司的,大家要一起商量这个事怎么处理。
谁知我师父对那个司机说,你这个娃娃,赶紧回去好好上班吧,不要再担心我了,看病的钱我自己掏,不要你一分钱。
大家都觉得意外,也觉得不合情理。
师父说,公交上一车人,只有我摔倒了,是我没操心,与其他任何人无关。要怪就怪我老了。
所有人都觉得很感动。大家走了之后,我问师父,您怎么不让他们承担一点,他们是有责任的,再说他们也是个公司呢。
师父说,这是老天让我折财呢,折了财也就把福给保住了。
师父信佛,凡事以善为先。我近年血压高,要吃降压药,有人让我把药费在医保上报销一下,可师父不让我报。他说,高血压的药又不贵,就别报销了,自己能掏就自己掏吧。这些都是师父对我无形的熏陶。
我發现一说起师父,马自刚言语间都是深情。显然,他从师父这里继承了庆阳唢呐的优秀传统,也继承了做人处世的原则。他是以有这样的师父为荣的,想必他的师父也一样。
我问马自刚,您在传承的基础上主要做了哪些创新?
马自刚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却说,文化一直在变迁,我们欣赏的趣味也在变化,但如今有些地方把创新理解偏了,甚至把一些传统艺术搞得乌烟瘴气,那可能也是创新,但却走错了方向。我们庆阳的唢呐生态和文化土壤很好,民俗活动中唢呐班社必不可少,没有这些民俗活动,即便唢呐吹得再好也没有收入,没有收入我早就改行了。现在,我的学生一年也能有很多收入。关于唢呐艺术,我始终是在保持我们本地唢呐传统的前提下进行探索的。
首先是广泛学习其他地区的唢呐演奏技巧。经过研究后我发现庆阳唢呐的演奏技巧不太丰富,就开始大量学习河南、河北,还有山东等地的唢呐演奏技巧,用到我们庆阳唢呐的演奏上,这样表现手法丰富了,也让人更容易听懂了。我的学生也做到了这一点。
其实是优化乐队配置。我们庆阳唢呐的演奏里面,缺少低音,立体感就少一些,所以我就加入了大唢呐、低音唢呐。同时,我在乐队里加入了笙。我们庆阳唢呐没有和声乐器,河南、河北都有和声乐器,就是笙,笙是唢呐的一个理想配置。这样我们的唢呐旋律就更感人,更有画面感,更能和当地的风俗结合起来,不管是红事还是白事,吹出来的调子都能比较符合当时的情境。所以,我们的乐队演奏完以后,不光是庆阳本地人喜欢,外地人也比较喜欢。
现在,我们把唢呐视频发到网上,也会直播,网上的评论都比较好,有些网友还问我们的曲子是哪里的。我们的一些音乐可能还有些粗糙,但是也得到了音乐学泰斗——中国艺术研究院音乐研究所研究员乔建中教授的肯定,他曾在一篇文章中提到了我,还表扬了我,这让我备受鼓舞。
马自刚这样说的时候,我耳畔又响起了他和学生们的唢呐声,以及那声音中庆阳深厚的黄土和浩烈的云。于是,我说,您和庆阳这片土地、这里的文化是融为一体的,咱们庆阳唢呐和别的地方的唢呐最大的不同在哪里?
马自刚说,我们庆阳唢呐厚重,有震撼人心的力量和鼓舞人心的文化內涵。1991年参加“首届中国沈阳秧歌节暨全国优秀秧歌大赛”的经历让人难忘,当庆阳唢呐的声音和伴奏的鼓点在沈阳街道响起的时候,它以特殊的魅力感动了一大批老革命。这些老革命原来都是上海青年,年龄很小的时候到陇东和陕北一带闹过革命,其中有些人在我们庆阳的黄土地上扭过秧歌。多年之后,他们在沈阳的街道上听到唢呐声后都激动不已,纷纷过来问,你们是从哪里来的?我们说,庆阳。有人说,我们年轻的时候在庆阳闹过革命呢!有人说,我当时是宣传队的,这音乐太亲切了!
其中有一位辽宁的省部级退休干部带着人专门来看我们庆阳团,他一见我们就说,一听到你们的唢呐调子,我就想起了在陇东闹革命的时光。那时候我在儿童团,为了鼓舞士气,经常拍秧歌剧到前线给战士们唱。今天听到你们的音乐,心里高兴啊!
听了我们的唢呐就想起他当年参加革命时的情景,当天下午吃饭的时候,他带着人专门来看我们庆阳团。他非常激动,说是听到我们庆阳唢呐好像回到了十六岁参加队伍闹革命的时候。庆阳也许因为各种因素经济不是那么发达,一些传统文化的东西反而保存得比较好。有些地方的传统音乐非常好,可惜没有传统的班社和社团了,因为城市化进程太快,把乡村给推平了,农耕文化的代表性艺术就很难完好保存。还有些地方的唢呐艺术传承得不错,不过,好多地方的唢呐比较欢快、轻巧,没有我们庆阳唢呐的厚重。有时候我想,可能是因为我们庆阳有世上最厚的黄土吧。
我说,您是庆阳唢呐首位国家级传承人,自然要吹奏出庆阳的文化内涵。
马自刚说,说起这个,我觉得主要是大家认可。早些年,大家都在探索中,什么样的唢呐好,怎样的吹奏方法比较好,我只要摸索出一点,最后都毫无保留地告诉大家,大家就慢慢向我靠拢。我通过自身的努力不断提高自己的演奏水平,时间一久就被大家看作庆阳唢呐的权威人士了。原来很少有机会和专业团体合作,后来和专业团体的合作也越来越多了。
2006年,庆阳唢呐艺术被列入首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名录。上面的专家下来调研,问大家,你们这里谁吹得最好?大家都说,宁县的那个小伙子吹得好。这个小伙子就是我,其实那时我已经不是小伙子了。
专家们就让我吹,我一口气吹了上百首曲子。
专家问,你今年多大了?
我说,四十过了。
专家说,有些调子是明清的你会吗?
我说,会,都记着呢。
吹完后,我把自己整理的七十年代以来的教材、曲谱都抱去给专家们看。专家们一看也就没有再去考查别人,直接让我当了传承人了。
当上传承人对我的帮助还是很大的,尤其是刚当上传承人后那一段时间的培训,不仅提高了我的演奏能力,也提高了我对文化的理解力。我至今还记得在上海大世界马路上展演唢呐的情景,此前我大部分时间在庆阳吹唢呐,但是一下子到了上海那样繁华的大都市,似乎有一种文化上的碰撞,但越是这样,我就越要吹出庆阳唢呐的味道来。下来后,有很多听众和我交流,他们中有人竟然说,从我的唢呐声中感受到了一种黄土文化,这让我很欣慰。
我当时是在上海参加一个全国非遗培训,正好有老师讲授音乐中的文化,我受益匪浅。之前倒是知道文化里的现象很多,但是不太清楚如何在音乐里展现文化,直到听了老师们的课对比才有了明确的认识。理解力强了以后,吹奏唢呐时又有了新体会。这几年咱们国家提倡发扬传统文化、提高凝聚力也让我很受启发,做非遗传承人也有这方面的责任。
2006年7月,我参加了首届全国民间吹歌展演,得到了大家的认可,被评为“全国吹歌大王”,但是觉得自己还要再努力。我最庆幸的就是赶上好时代了。现在回想起来,我舅爷、外爷都吹得很好,但那个时候条件差,没人给他们给报酬,也没有人让他们做非遗传承人。以前有首歌谣:“铜头头,木杆杆,十个指头压眼眼,吹得腮帮像青蛙,熏得眼睛红巴巴。抬起来呜哩哇,压下去呜哩嚓,走在人前头,吃在人后头。”说的就是唢呐艺人。现在就不一样了,庆阳人红白喜事上都要有仪式感,要请我们去顾事。我从来不明码标价,因为不同家庭的条件不同,但是大家都很尊重我们唢呐艺人,也会根据自己的情况给报酬。但我认为作为一名唢呐艺人,一定要有原则,也要抵制新媒体上出现的一些不正之风。
我认为红白喜事是人的一生中非常重要的时间节点,应该要隆重一点。人结婚时没有隆重的婚礼,老人去世了也没有一个很好的仪式,这不行。我们这个行业也有行业尊严,不是说光图个热闹,结婚的时候也应该庄重,要有庄重的仪式感。一个人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更要有尊严。我大姐去世后,我很悲伤。大姐一生过得不容易,但是很坚强,这种坚强让我想到了《红高粱》里的九儿,我就在她的坟前吹奏了一曲《九儿》,为她送行。
马自刚说到亲人的时候,我问了一个一直想问的问题:马老师,您的孩子们有没有传承唢呐演奏的?
没有。我们这边以前吹唢呐的大都是男孩子,所以我大女儿就没有学。大女儿虽然不会演奏唢呐,但是身上有我的特质——顽强,身无分文地到某一个地方却能扎根。她现在在陕西,刚去那边就经营了一个搅拌水泥的厂子,后来开始修楼,干得比较好。她比我聪明,也比我能干,因为工作的原因,光律師就雇了好几个。前两天她还通过微信给我晒了一个收支单子,我一看吓了一跳,那数字我几辈子都赚不到。我赶紧给女儿说,你还是要多看书学习,充实自己。赚钱绝不能太贪,一定多给职工买些保险,搞些福利。儿子大学毕业去了长庆油田,工作很认真,评上了劳模和先进工作者。
我的孩子虽然没有吹唢呐,可是我带了这么多学生,已经很满足了。
说到这里时,我发现马自刚的脸上多了一丝欣喜。
他说,我的学生比较多,有的在庆阳本地顾事,有的在陕西顾事,有的在演艺公司从事专业表演,有的学生考上了大学,还有的学生已经成立了自己的班社,开始带学生了。
我有个学生是单亲家庭,青春期比较叛逆,他爷爷没办法了,就把孩子带到我这里,让他跟着我学唢呐。这个孩子跟着我学了两年,后来考上了艺校。现在,他在一家演艺公司上班,收入也还行。去年他们公司年终考核汇报演出的时候,他吹了一曲《百鸟朝凤》,拍了视频给我发过来,吹得相当好。
我忍不住说,不容易呢。
他说,是不容易。只要是我的学生,我就要负责任。现在学生越来越多,不能对每一位学生的学习和生活各方面都照顾到了,但我在尽自己最大的能力关心他们。最早的时候,我特别想把庆阳唢呐艺术发扬光大,一心想着只要有人学唢呐,就一定要带出来。有的孩子家庭条件差,交的学费少,有的孩子没有钱交学费,都没有关系。只要有孩子来,我就会发一套教材,安一杆唢呐,让孩子回去先练。看能不能吹,要是能吹就再来说学习的事情,要是不能吹,把东西还回来就行。作为庆阳唢呐传承人,孩子们寻到我这里来,我就要把他们教会,把庆阳唢呐传承下去。
后来,我开始意识到不是每个学生最后都要从事唢呐艺术,就开始注重因材施教。我训练学生首先不是给他们说唢呐技艺有多重要,而是说唢呐对人身体有多好,吹唢呐就是练气功。打个比方,平常的人一天需要一吨空气,吹唢呐的人用的是一吨半空气,这就是气息。
另一个重要的是让孩子们的脑子能指挥好手,就是提高他们的协调能力。有的学生刚来的时候身体是硬的,我说,这样就太紧张了,不行啊。这样干别的也干不好。遇到这样的学生,我就让他先放松情绪,情绪放松后协调能力就提高了。这样的训练对他以后干别的事情也有帮助。时间一久,学生的情绪放松下来,学习吹唢呐就快了,干别的也会轻松一些。
这个时候,马自刚接了个电话。原来是有人请了他的班社,第二天要去一个县上顾事。他安排好事情之后对我说,你看,吹唢呐就是我的职业,最早的时候就是为了解决一家人的温饱,但是到后来,庆阳深厚的文化底蕴、浓郁的民俗氛围,都促使我要把这个事干好。两年前,政府给了我一个“陇东工匠”的荣誉,我觉得受之有愧。因为我去一看,获得这个荣誉的都是在各行各业做出很大贡献的人,我就问自己,能给庆阳做出什么贡献?我想,我只能用唢呐独特的音乐语言来解释庆阳,让更多的人了解庆阳,为庆阳的文化建设做出一点贡献,这就是我终身追求的东西。
只要能让更多的人了解庆阳唢呐,我愿做所有我能做的事情。有人来找我考察庆阳唢呐,我就接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考察结束后还经常自费请人吃饭。甚至有研究生来考察的,我还帮助他们解决住宿问题。我也愿意尝试和不同的人合作。前一阵我还和谭维维合作了一首音乐作品。
这样的合作有点出乎我的意料,我问,什么作品?
《易燃易爆炸》。
这更让我意外。马自刚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说,今年二月,中央民族乐团一名青年唢呐演奏家朋友说,网易《梦幻西游》要策划制作一期节目,想让传统的庆阳唢呐与现代音乐融合,用全新的方式演绎《易燃易爆炸》,问我是否有兴趣参加。我一向对网络游戏没有什么好感,一听是为网络游戏录制节目,就说没有太大兴趣。但是朋友告诉我,这个游戏的用户大部分是年轻人,而且人数很多。我就想,能够让更多的人知道庆阳唢呐,这或许是一个好的宣传窗口。所以,我就表达了初步的合作意向。
收到节目制作人刘迦宁发来的《易燃易爆炸》后,我仔细研究了作品的曲风,发现它与庆阳唢呐的风格完全不搭调。为了演绎好曲目,使整个曲风协调,又能保留庆阳唢呐独特的风格,我请来了师父梁平正、同为庆阳唢呐传承人的翟立鹏等师友一起揣摩修改,然后与刘迦宁反复沟通,最终形成了六个备选方案。五月的时候,我前往北京,与谭维维、Opella人声乐团联合录制了作品。
录制作品的时候,大家都对庆阳唢呐充满好奇。有个中央音乐学院的在读硕士研究生叫苏秋茹,她全程参与了节目录制,对庆阳唢呐的发展、传承进行了进一步资料考证,以此完善她的硕士毕业论文。她说,我给了她一次深入考察研究的机会。因为全国各地研究唢呐的非常多,但对庆阳唢呐、唢呐艺人的研究并不多,她能够深入了解庆阳唢呐,感觉很有意义。
我问,作品什么时候亮相呢?
马自刚说,快了。又说,这些活动都让我越来越喜欢庆阳唢呐。现在,只要一吹唢呐,我就觉得浑身上下的每一个细胞都跳动起来,一起用力讲这块黄土地上的故事。所以,无论在哪里吹唢呐,我都觉得是在庆阳的黄土地上。
临别时,马自刚说,看你们这两天去环县了,你们看的皮影演出里,那位老艺人了不得啊!
我说,您说的是敬廷孝老师吗?
他说,是啊,他出生在道情皮影世家,是敬家班的传承人,前台、司鼓、四弦、二胡都非常好。
他又说,看你还去采访了马路。
我说,是的,她的剪纸很独特。
他说,马路就像我的小妹妹,很努力。
这话让我想起他说庆阳唢呐传承人李海成时的口气,他对所有的同行都很爱惜,而且恨不能让大家都知道庆阳的民间艺术。
一个月后,庆阳的朋友给我发来一条链接,是马自刚和谭维维合作的《易燃易爆炸》。打开来看,马自刚穿着红色的中式服装演奏庆阳唢呐,调子激越,紧扣心弦。这一次,马自刚在古老的庆阳唢呐中融入了一种现代音乐元素,然而,那种厚重感一点也没有变。我想起他说的那句话——无论在哪里吹唢呐,我都觉得是在庆阳的黄土地上。
责任编辑:谢 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