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刚
将中华人民共和国地理版图中心偏北某区域无限放大,一处像极了疖子的黄褐色斑呈现在眼前,斑块上依稀可见“八水”二字。从字面上很容易让人先入为主地认为八水是水域丰足之地,实则相反,据《八水县志》记载,在靠天吃饭的年月,八水县由于雨水稀缺而旱死庄稼、渴死人畜的现象屡见不鲜。新中国成立后,历届党委政府无不将治理水荒问题摆在头等重要的议事日程上,但无奈收效甚微。直至20世纪90年代末,在中央和省上的大力支持下,省会西洲实施以城市供水为主,兼具农业灌溉、发电、防洪等综合效益的跨流域引水、综合性利用的大型水利工程——汉河引水工程,稍能沾着一点边的八水县抢抓机遇开源节流,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数千年来困扰八水县人民的老大难问题。有水则活,人们欣喜地看到,八水县的天更蓝,山更绿,水更清,环境更优美,人心更敞亮哩!
我一口气登上县政府办公楼第四层,左转右转,终于在北面最东头厕所与水房的中间找到一间门牌标示为“八水县人民政府政策研究室”的所在。厕所管道的阀门似乎是坏了,拇指粗的几股水柱正在稀里哗啦四下迸射,水房的水箱不知出了什么故障,刺耳的嗡嗡声响彻整个楼道。我小心翼翼地叩响那扇发黄的木门,大约过了七八秒,才隐约听见一声懒懒散散的“进来”。
“鳖孙?呵呵……这名字……谁给起的?咋像是骂人嘞?呵呵……”斜不拉茬仰坐在宽大座椅里的这个年约五旬、体型浑圆、面似搓衣板的男人,把我恭恭敬敬递上的报到通知书凑到鼻尖上,与其说是拿布满血丝、几欲鼓出眶外的眼珠在看,不如说是用那颗猩红的独头蒜鼻子在嗅,继而发出上气不接下气的怪笑,一股泛着白沫的口水从那张地包天的嘴角溢出,滴落在肥囊囊的胸膛上。他的笑声惹得外间几个人拥在门口看热闹,窃笑着对我指手画脚。我的脸瞬间涨成猪肝色,心脏跳得像被鼓锤,真想给那扇肉架子来个冲天炮,但是,我又忍不住放声大笑。被人无端嘲笑侮辱,还能笑得如此开怀,莫不是脑子出了问题?其实不然,而是我想起……想起一泡屎的怪梦,笑到嘴边,怎么也收不住!
关部长是我老家门头的一个晚辈,年龄却大我十多岁,由于在县城当官,又待人热诚,乡亲们凡遇大事小情都爱寻他帮忙。村东崔老五请他给二妞儿在城里寻个家底厚、模样俊、文化高、工作好的女婿;村西桂花婶托他把正在砖瓦窑劳改的六小子掏腾出来跟他大舅跑长途;村中屈愣子的婆娘不堪家暴跟外乡篾匠私奔,红脖子涨脸地让他多派人手堵住县城大小招待所逐一盘查……以及其他林林总总提不上串的咸淡事。尽管十有八九关部长都会因为帮不上忙而白跑一趟,但是乡亲们无不交口称赞说关部长是个好人,说人家招待的烟如何绵香,招待的酒如何醲醇,招待的茶饭如何色香味俱全,尤其是临走时强塞的或50元或100元的盘费,贴心贴肺暖人心嘞!乡亲们的委托虽大多未办成,但我应征入伍的事却在关部长手里经办得爽落。一身戎装、英姿飒爽的关部长坐着吉普车亲自将盖有八水县人民武装部鲜红大印的入伍通知书送至我家,背过前呼后拥的乡亲们,将一张新崭崭的“老人头”塞进我爹的手里。我爹急眼了,问:“祥林,你弄啥?”关部长满脸赔笑,悄声说:“我的好三爷哩!咱们爷孙之间谁跟谁啊?你提去我家的那只大公鸡,被我卖了个好价钱,心意我领了,钱你得拿着。眼看过年啦,我逊叔得在部队过,家里就剩下你跟我三奶奶,生生把你们三口之家拆成两摊子,二老别在心里骂我就成!”听着关部长情真意切的话,我笨嘴拙舌的爹喉咙哽咽,眼泪哗哗地流。
几日后,我们这批披红戴花的八水兵由关部长亲自护送上从西洲直达北京的列车,他那淹没在寒风的军礼,嗣后成为战友们思念家乡的一道剪影。而我,由于爹娘文化程度浅,除了关切我的吃住,把“甭管伙食孬好,一定要吃饱,吃饱不想家哩”当作至理名言叮咛百十遍,却对我在政治学习、军事训练、作风养成、人生理想等方面均关心不出个所以然。相较之下,我和关部长的感情似乎更近一些,每次在给爹娘写一封信的同时,还会给关部长单独再写一封:实弹演练、舍己救人、立功受奖、军事比赛、斩关夺隘、入党提干等过五关斩六将的光彩事我跟他讲;夏夜饥渴难耐偷摘老乡瓜果被警觉的田园犬狂追五六里等狼狈不堪的糗事我跟他讲;甚至在军民联欢会上声情并茂地演唱当年爆红央视春晚的《传奇》,并无意间在人群中多看了一眼,而被驻地村委会主任美若天仙的独女刘丹堵住营门敲锣打鼓要求提亲的事也毫不隐瞒;特别是对军校深造专业选择、毕业分配去向走留、岗位变换机遇取舍等重要事项抉择之前,均诚恳征询关部长高见。关部长设身处地,有问必答,潇洒的瘦金体字里行间饱蘸着“老班长”的深思熟虑与无限期许。因此,尽管同期干部中已有数位因留任机关而较早地获得副团甚至正团、中校甚至上校的“进步”,而我却因选择在科研一线为返聘的专家教授当助理而按部就班地在三年一职、四年一衔的轨道默默前行,无论专业技术十级职务,还是专業技术少校军衔,均明显差着等次,但我心安理得、无怨无悔。去年年底,因部队缩编而面临转业的我,按捺不住百感交集,三更半夜拨通关部长的电话,此时,他早已卸任县人武部长,转任县委常委、组织部部长。
“北京有你啥人?”关部长直戳戳地问。此前,他已得知我和刘丹出现情感危机,正闹离婚。
我说没有。
“西洲省(八水人习惯将远在280公里外的省会西洲称为西洲省)有你啥人?”
我说没有。
“西府市有你啥人?”
我说没有。
话筒那端立即传来爽朗的笑声:“那不结了?不立马卷铺盖卷落叶归根,还想啥?”继而,一口气介绍了五十六万八水人民在县委县政府的领导下,撸起袖子加油干,终于在两年前彻底摘掉深度贫困县帽子的光辉历史。如今,正进一步推动乡村振兴,提升农业农村现代化水平,努力走一条具有八水特色的城乡融合发展之路。末了,撂下一句:“赶紧回来,我给你寻个清水衙门,保管让你有干不完的正经事!”虽不明了清水衙门与干不完的正经事之间有何关联,但我还是被对方热烈诚恳的话语征服了。
接到報到通知书的当天晚上,关部长和我进行了一次长谈。之所以将地点选在远离城区的桑军大道七路,一个原因是此处有一家令各路吃货趋之若鹜的老磨油饼,环境优雅,用料考究,风味一绝;另一个原因是城区内熟人多,用关部长的话说:“‘八项规定’管得紧,尽管咱们是自费小聚,也难免被有些人添油加醋说三道四,破坏了党员干部在群众心目中的形象!”于是,我俩特意觅了个名曰“素心阁”的僻静雅间,窗户关着,门帘拉着,颇有点影视剧中地下党接头的意思。
关部长的酒量实在不敢恭维,第三杯自酿稠酒刚下肚,便面红耳赤,卧蚕眉轻蠕,丹凤眼低垂,若配上二尺长髯和一杆青龙偃月刀,即是活脱脱的忠义关云长了。不难感受到,对于我的落叶归根他是多么欣慰!
“清水衙门……有名无利,有职无权。对外,少了……迎来送往之扰,对内,少了……钩心斗角之累,有大量时间和精力,正好用于……学习和工作。人生……短短几十年,荒废了,就……找不回来了!”不知是酒精作用,还是性情使然,关部长瘦长的手掌用力地拍在我的肩上,眼圈泛着潮水,一字一顿地说:“这些年,领导干部一茬接一茬……换得勤,发展口号一个接一个……喊得响,但落实到老百姓的……获得感上,就好比给汉河里……撒了一把盐,既听得见声儿,也看得见影儿,却品不出味儿啊!症结何在?有谁……静下心想过这个问题?你回来就……好得很哩!用在军队……钻研科学的劲头,好好研究研究……制约咱八水经济发展的‘瓶颈’……在哪里?解决老大难问题的办法……在哪里?把政策红利……最大限度转化为发展红利,把政策红利……最大限度兑现成全县人民满满的幸福感、获得感,而不是既听得见声儿、也看得见影儿、却品不出味儿的空头支票!这才是人民政府政策研究室……职能之所在,也是你鳌逊的人生价值……之所在!”
夜色深沉,月光袅袅,“秋老虎”隐没山林,美丽的小城像一个玩累了的孩子进入沉沉的梦乡。而我,尽管脑袋昏昏沉沉,眼皮重若千钧,但就是睡不着,在床板上翻来覆去,辛勤地“烙”着一张又一张“锅盔”,时而品味关部长的肺腑之言,时而憧憬即将开启人生新征程的那个叫作八水县人民政府政策研究室的地方该是一个怎样的神奇之地?
折腾到下半夜,迷迷糊糊跌入另一个世界。可是,另一个世界也不消停,一个梦接着一个梦,直至“砰”的一声巨响,惊得我从床上弹起,心脏好似机关枪扫射般狂跳数十下之后,这才灵醒过来是邻居家房客关闭防盗门的声响。据说,这家美艳高冷的独居女房客不满房租一年三涨,又不肯搬离,便时常将怨气撒在防盗门上,每逢进出必定是惊天动地,左邻右舍虽不堪其扰,却也不好拉下脸皮与其计较。
小山城新的一天在女房客惊天动地的独幕剧中缓缓开启了。按计划,今日该去新单位报到。一想起那个关部长口中的神奇之地,我就莫名地亢奋,翻箱倒柜地拣出一身得体的衣衫,一边用力摩挲着胀鼓鼓的太阳穴,一边对着镜子审视仪容,头脑里却鬼使神差地回想起刚才梦中的一处情节:一泡热乎乎臭烘烘的屎被自己屙了一裤裆,却还佯装无事继续与人谈笑风生……
五花八门的梦,我已做了三十二年,什么稀奇古怪的境遇都有过,唯独此等糗梦还是破天荒头一遭!其中寓意何在?对于今日的报到有何预示?出于好奇,我打开手机,刚刚输入“梦见裤裆拉屎”几个字,立即跳出的数十条搜索结果纷纷显示着“梦屎者,五行属地支土,金库大开之兆,新开端的暗示,在事业中会得贵人相助,在爱情上会结桃花美缘。是个上上大吉的好梦……”等绝好说辞。正乐不可支,却被来自“周公解梦”的一段文字惊了心神——
梦见屎拉在裤子里,蛮沮丧的一天。虽然事情还没有发展到那一步,但你似乎已经嗅到失败的气味。尤其在外出场合,被无端挑衅的机会倍增。控制情绪,宽容地看待问题。
我所租住的城中村虽面貌破落,但好在离县政府不远,步行十四五分钟便可到达。心里罩着一泡屎的阴影,“金库大开”“贵人相助”“桃花美缘”万不敢奢望,只要不与人发生冲突就谢天谢地,因此,走路靠边沿,遇车让三先,见人赔笑脸,沿途谨小慎微,倒也顺顺当当,不料却在心驰神往的清水衙门触礁翻船!陡然记起关部长昨晚好像介绍过主持政研室工作的副主任叫史功名,莫非此“史”通彼“屎”?哈,天公弄人哩!
我不合时宜的忍俊不禁令在场者瞠目结舌,史功名皱巴狭长的脸上明显多出恼羞的成色,圆鼓鼓的眼珠喷射着鲜红的血丝,像极了一只赌气的蛤蟆。平心而论,我无意与任何人结怨,只是没有管住记忆的闸门,不小心让坏笑倾泻了一地,正如一个闹肚子的人强忍硬憋唯恐漏“彩”,却偏偏没能忍住在大庭广众之下一泻千里,其羞赧、尴尬、惶恐、无助,岂是找个地缝一钻了之所能逃避?
“上班时间又在闹什么乐子?散了!快散了!”
正当史功名盯着我,我盯着史功名,凝固的空气衬托得厕所水柱稀里哗啦的迸射声和开水箱嗡嗡的聒噪声愈发刺耳的当口,一声清脆悦耳的吆喝伴随着一个颀长的身影款款来到我的面前。她一边伸出绵软的右手与我相握,一边热情道:“您是今年军队转业过来的鳌逊主任吧?欢迎欢迎!”
我仿佛抓住救命稻草,认真打量面前的来者——二十七八岁年纪,身材高挑而不显单薄,五官端庄而不失清雅,白中透粉的肌肤好像剥了皮的鸡蛋在胭脂粉里滚过一般楚楚动人,一身藏青色西装更是将其超凡脱俗的容貌和气质衬托得恰到好处。
我极力平静道:“你好,我是鳌逊。但不是你说的什么主任。”
来人名叫柳轻盈,通过她的自我介绍我了解到她是这里的办公室主任。
“部队正营对应地方正科,在咱们室,属您的级别最高,不称主任,难道喊首长?哈哈……关于您来政研室工作的事,昨天下午县军转办王主任专门通知过,全室高度重视,特别是史主任,说您的名字非常有特色,有必要加深一下印象。史主任文化程度高,风趣幽默,刚才是开玩笑呢,鳌主任不会介意吧?”柳轻盈和颜悦色,仿佛一缕轻盈的春风,寥寥数语便不显山不露水地将刚才的尴尬局面吹得无影无踪。我暗中瞟了一眼史功名,见他先是惊讶,继而面无表情,随后满意地点头。我立即借坡下驴,颇具“主任风度”地与史、柳以及拥在门口尚未离开的观望者一一握手,信口道:“昨晚同祥林部长小酌,听他介绍说咱们政研室藏龙卧虎、气氛融洽,今日一见,名不虚传啊!”居然“不经意间”耍个花子,打出关部长这张王牌,连我自己都感到纳闷,关部长除了顺口介绍主持工作的副主任叫史功名,此外何曾提及政研室只言片语?更何来“藏龙卧虎、气氛融洽”之说?但我居然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了出来,还装作漫不经心地环顾四周观察大家的反应。话音一落大部分人对我敬仰之情陡生,灿烂的笑容将五官拉扯得四分五裂,直至确定被我看在眼里、记在心里,这才逐渐恢复原样。唯独史功名与众不同,地包天的嘴角一侧上翘,一侧下垂,一副莫测高深的模样。其实,我最关心的是柳轻盈的反应,不巧的是,她恰在这个时候捧过史功名硕大的空杯蓄茶水,行云流水的动作,修长窈窕的背影,让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刘丹。
与不足二十平米的套间相比,近五十平米的办公室从理论上讲的确宽敞许多,但要容纳六个人、六张桌、六把椅、六个文件柜,就显得捉襟见肘了。
六张办公桌临两扇玻璃窗拼为两个“口”型,面南而踞,东西呼应。我和柳轻盈、副主任科员线大姐为一“口”,副主任科员老冯和科员沙西明、李石头为一“口”。两窗之间灰黢黢的墙壁上悬挂的《八水县人民政府政策研究室工作职责》赫然写道:分析研究中央和省市决策部署,立足八水实际,谋划推进改革开放和经济社会发展的中长期奋斗目标、总体规划、重点政策及举措,为县委县政府科学决策提供有力依据;组织指导县级机关和乡镇力量,围绕全县中心工作和热点、难点问题,及时总结推广各部门各行业深化改革、锐意进取的好经验好做法;组织协同有关方面起草、修订县政府政策性文件和重要文稿……由此,不难得出这样一个结论——政研室的工作是多么丰富而扎实!我们的地位是多么重要而崇高!但现实好像不是那么回事:一方面,年初征集梳理和年终收集汇编县级机关和乡镇年度重点调研课题,季末编印分发一期由县政府主办,县政府办公室、县政府政策研究室承办的内刊《八水政研》,除此之外,好像別无他事。左邻右舍、迎来送往的各种忙碌在我们这里几乎是绝迹的,即便偶尔有一两张风尘仆仆的面孔恭谨地探入,也是询问某部门某领导办公室具体方位的,气得老冯没少翻白眼:“门上有字,不会自己看?”嗣后,索性连白眼也懒得翻了。另一方面,机关各衙门对我们明显不待见,每次累巴巴推着小推车上门呈送新出刊的《八水政研》,那些忙忙碌碌的工作人员特别是带“长”的各路神仙,充其量看在柳轻盈的面儿上客套两句,而她不在场时人家连正眼都不瞧我们,冷冰冰蹦一句:“撂那儿吧!”我们则尴尬地看一眼其办公室内沙发、茶几、办公桌椅上摆满的文件,探问:“撂哪儿?”“撂哪儿都成。反正我们也没闲工夫看。”操!啥态度?
其实,也不怪人家瞧不起我们,只怪我们自己太不争气。由于是“万金油”,好像什么都通,又什么都不精,兴师动众地组织了几次市长亲自批示、县委书记、县长高度重视的大型调研活动,人力、物力、财力耗费了一河滩,好不容易报送上去,结果,除了正副标题、落款和年月日之外,其余满满登登四十八页正文部分被市长用红、蓝、黑三色笔刀劈斧斫得面目全非,页眉所批“狗屁不通!退!”简直力透纸背。据知情人士传,收到退件后,县委书记好几天没有给县长好脸色,县长好几天没有给分管副县长好脸色。之后,又经过几桩掉链子事件,分管副县长对我们的态度从怒其不争演变为白眼相向,凡市委市政府领导批示和县委县政府确定的重点调研课题、有关政策性文件和重要文稿的起草修订,皆由县政府办公室牵头落实。按职责划分本该作为第一责任单位的政研室却被甩到二里洼,这么一来搞得我们自己被动不说,就连被抽调到课题组加班加点的各单位业务尖子们也怨气冲天。
“县里这才从屠宰场‘空降’来史大才子主持政研室工作,当日就免了原主任老吕的职,并宣布让他提前退休。老吕想不通,他为八水政研事业呕心沥血二十六年,却落得个卸磨杀驴的下场,连到人大、政协挂个闲职平稳过渡的机会都不给,太欺负人了!由于急火攻心,导致中风偏瘫,生活不能自理。有人怂恿老吕家属纠集亲戚堵住县委县政府大门讨个说法,被老吕喝住,说:‘想让我早点死,你们就去闹!’领导们怕被家属纠缠难堪,派我代表组织表示慰问。当年儒雅洒脱的老吕已经脱相得判若两人,紧紧拉住我的手,久久……不肯……松开……”说到这里,柳轻盈像老吕紧紧拉住她的手一样一把攥住我的手,哽咽道:“我担心……再过若干年,我们……会不会……也成为老吕那样?你说……人活在世上,到底……为了什么?”
在政研室工作三月余了,与柳轻盈建立了深厚的私交,时常听她讲述政研室曾经的和现在的人与事,时常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比如此时,为了介绍史功名的来路,却扯出老吕的遭遇,我心一紧,脑海中奇奇怪怪地冒出:人生苦短,世事无常,且行且珍惜!
政研室的工作清闲得掉渣儿,而个人却都忙活得紧,用柳轻盈的话来说,叫“闲忙闲忙”。史功名把自己闷在狭小的套间里,除了上下班和中午在机关食堂就餐,几乎足不出户。有时候,夜里很晚了,我被城中村不绝于耳的划拳行令声、麻将洗牌声、邻里吵骂声、夫妻摔碟子拌碗声搅闹得实在心慌,思忖着到办公室上网躲清净,不料,刚进政府大院,仰头便望见史功名映在玻璃窗上的那张皱巴狭长酷似搓衣板的脸,顿时兴味索然,心中骂咧咧道:“这家伙,一天到晚在忙些什么?”
“他呀,肯定又在搜肠刮肚地写吹捧文章。一日不吹捧,他就浑身乏力啊!”事后,柳轻盈如是嬉笑地解答道。
我好奇地问:“吹捧谁?”
“还能有谁?不是县域某经济‘突破瓶颈,独秀一枝’,就是县域某企业‘改革开放,扬帆远航’。当然,最拿手的还是县领导班子‘牢记初心,不负韶华’。领导好这口,他不顶上去,难道步老吕的后尘吗?”
线大姐四十四岁那年,丈夫与人私奔,儿子谈婚论嫁,精神与经济的双重压力折磨得她比同龄人明显苍老。老冯当众取笑道:“要论发愤图强,咱们谁也比不过线大姐。线大姐当年为了远离锄把子、改吃商品粮,点灯熬夜,屡败屡战,经过四年落榜的痛苦经历,终于在第五年榜上有名。但是,问题出来了,当年对考生年龄是有限制的,线大姐是怎么做到‘青春永驻’的呢?那就是改年龄。不然的话,线大姐为什么看起来比档案年龄大得多?哈哈……”同事们听得直咬牙,而线大姐却像没事人一样兀自埋头织毛衣。不难看出,毛线是批发市场上价格最低廉的那种,但线大姐却织得颇有兴致,老冯见状,又嬉皮笑脸道:“幸亏你姓线,上班时间都争分夺秒织毛线!要是姓金、姓钱,还不扛着镐头去挖金矿、抢银行呀?哈哈……”老冯夸张的笑声,惹来一片冷眼,柳轻盈更是嗤之以鼻,私下告诉我:“老冯这样的人,别看外表五大三粗,心眼却比针尖还小!他之所以处处挤兑线大姐,一方面是看她们孤儿寡母软弱可欺,另一方面是线大姐和他同年龄、同资历、同职级,被他视为进步路上的绊脚石!”
沙西明是城关镇有名的富家子弟,样貌平平,智力上亦无过人之处,连滚带爬考了个三本,又不知找了哪路神仙,竟一路过关斩将考入县政府机关,虽然写材料不上道,但是跑外联却是一把好手,因此,收发文件、协调稿源、联系印刷等差事就由他包揽,没承想还干得有板有眼,忙里偷闲还同时谈着几个颇上档次的女朋友,上班时间埋头摆弄手机聊得火热,下班后饭店酒楼、商场影城到处游荡。老冯大惑不解,问他:“你家里那么有钱,还来上的狗屁班啊?”他嘿嘿笑道:“我是岔心慌哩!不上班,老头子抠门儿不给发零花钱啊!”
同沙西明相比,同龄的李石头则老成得多。据说,他家在八水最北端一个偏僻的山村里,父亲早年跑运输车毁人亡,母亲常年卧病,是过早辍学的哥哥承担起养家糊口的重担,如今三十好几的人了,连个媳妇都娶不起。考取公务员之初,李石头即暗下决心,一定要努力工作出人头地,送母亲到县城最好的医院治病,给哥哥娶全乡最好的姑娘!然而,科员微薄的工资连应付最基本的房租日用都紧巴,何谈孝敬母亲、报答哥哥?女朋友谈一个吹一个,愁得小伙子俊朗的眉宇间重重的“川”字仿佛上了锁。
政研室里的每一个人都被柳轻盈掰扯得一清二楚,唯独她自己却是谜一样的存在。没有人知道三年前她因何远离经济富庶、风景如画的江南水乡,来到八水这座位置偏僻、资源欠缺、深度贫困的山城小县。终日里,她就像一条快活的美人鱼,游刃有余地周旋于这个死气沉沉的清水衙门,早到晚离,事无巨细,尽职尽责。政研室数她的年龄最小,数她的威信最高,无论给谁分派任务,谁都得笑脸相迎无条件响应,就连最扎刺儿的老冯在她面前也是出人意料的通情达理。说句犯原则的话,好像她才是名正言顺的一把手,而热衷于“闭门造车”的史功名倒成了陪衬。
如上,便是政研室诸君的画像,在“闲忙闲忙”中日日相继着,外界的嗤之以鼻对诸君而言连个屁都不如!我实在无法苟同这种不明不白的活法,更不忍心辜负关部长的嘱托与期望,连续一个多月,每天上午早早理清完手头的工作,私下给柳轻盈招呼一声,跳上那辆从二手市场淘的八成新“优狐”牌电动摩托车,像一只挣脱束缚的灵狐,风雨无阻地穿梭在八水县域的角角落落,披星戴月又饥又饿地返回犬吠鸡鸣声不绝于耳的城中村租住屋时,周身仿佛散架一般,但内心却是舒坦的。柳轻盈便在这个时候闯入了我的世界。
那日,我破天荒早“收工”了两个小时,原因是调研到重要的一手资料,引发些许思考,须及时梳理备存。途经县城中心文化广场时,巨大的电子屏上正在转播央视新闻联播。我将“优狐”泊在路边歇脚,目光却定格在女主播楚楚动人、知性十足的脸上,惊讶地发现其形象气质和柳轻盈竟有几分相似!这让我又一次想起刘丹。
“原来你在这里躲清静,害得我没头苍蝇似的到处找!”
正当我盯着女主播思绪翻飞之际,身后传来了柳轻盈熟悉的声音。我的脸上一阵热辣,生怕被冰雪聪明的她洞穿心思,结结巴巴道:“你……怎么在这儿?找我……有何贵干?”
柳轻盈颀长的手臂将两只笨重的大号塑料袋费力地举了举,告诉我:“结对帮扶点的猕猴桃滞销,室里号召大家以购代帮。我替你‘以购代帮’了一份。”我正想说多少钱我微信转你,却被她抢了先道:“事先声明,不要你大主任还钱。不过,如果过意不去的话,可以考虑请我吃顿夜宵。”
老磨油餅。“素心阁”雅间。
“好些日子神龙见首不见尾,鳌逊,你忙啥呢?”一杯“黛安芬1664”下肚,极具诱惑性的一抹红晕别有用心地爬上柳轻盈白嫩的脸颊,正当我心慌意乱时,柳轻盈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她不再像往常那样恭敬地叫我“主任”,而是直呼我的名字,这让我感到很仓皇。
“我……”我迟疑于该实言相告,还是继续打马虎眼?毕竟,但凡与众不同的个人行动,无论出于何种目的,通常情况下一定会被视为具有分裂行径的阴谋家,不遭群起攻之才怪!
柳轻盈优雅地仰脖将杯底福根儿一饮而尽,又夹起一片鱿鱼慢条斯理地咀嚼,一双杏眼死死盯着我的眼睛,戏道:“人家议论,说你相亲去啦!对方才华出众,貌美如仙,把你迷得五迷三道……”
“谁……谁说的?”我从海绵椅上“噌”地坐直身子,由于动作过大,脑门差点儿磕到从屋梁延伸而下的排风扇上。
“你只说,有没有这事吧?”柳轻盈先是一惊,继而用公筷给我夹了一片烤得滋滋冒油的五花肉,她不知道我不吃肥腥,如果能有下次,我一定事先告诉她。
“……你猜。”
显然,对方并未料到我这么实诚的人也会使心眼,居然把话头再踢给她,略微愣怔,乜了我一眼,嗫嚅道:“我懒得猜。”一边从身旁小巧的坤包里拿出一叠打印稿,推到我的面前。
我定睛一看,《衡量高质量发展,GDP不是唯一指标》《做强产业品质 做实市场营销 做好兴农文章——八水县沣东乡、沣西乡农产品丰产滞销现象调研与思考》《形式主义风盛当刹 面子工程当道该拆——八水县白豹镇狼儿刺洼村、周湾乡五谷城村扶贫乱象扫描》《形象工程“创建热”背后的“冷思考”》四个硕大的标题映入眼帘。我疑惑地问:“这些……怎么……”
“怎么在我这里?当然是史大才子的安排。他让我带话给你,要珍惜政研室来之不易的良好局面,千万不可自以为是、节外生枝。如果惹得县领导不高兴,咱们的好日子就到头啦……”
“什么?我自以为是、节外生枝?我惹得县领导不高兴?我不珍惜政研室来之不易的良好局面?我吃饱了撑的!我花费一个多月时间调研思考,给《八水政研》写成这四篇稿子,虽不敢妄言字字珠玑,但敢确保实事求是,难道还不及某些秀才们坐在舒适的空调屋里东拼西凑、胡编乱造、自捧臭脚的八股文?不深入一线调查研究,不扎根群众了解实情,要人民政府政策研究室有何用?要我们这些政研干部有何用?”我越说越激动,兀然起身,脑门重重地磕在排风扇坚硬的边棱上,立时鼓起一道火辣辣的血檩子,对此,我却毫不在乎。是啊,同心灵之伤相比,皮肉之痛算得了什么?
柳轻盈见状一把抱住我,一边尖声叫骂道:“鳌逊你他妈的神经病!他不让写,就不写,一分钱工资不少你的!实在无聊了,圪蹴在马路牙子上看老汉下棋、瞧野狗咬仗还不行?犯得着跟自己过不去?”一边迅捷地扯出随身带的湿巾敷在我的伤处,腾出一只拳头在我的脊背上狠狠地捶了两下:“你他妈的就是个神经病!”
猝不及防的柔情令我浑身一颤,许是湿巾上的酒精蜇痛了我的皮肤,许是眼前这个女人的眼泪和叫骂刺痛了我的心灵,我那早已退化的泪腺突然恢复功能,泪分子泪离子集体作祟淹没双眶,但我绝不能就此放弃原则,还想继续声嘶力竭地咆哮几声,却被一双温润的唇严实地堵住了嘴巴。
柳轻盈,这个初次相见便令我怦然心动的谜一样的女人,就这样闯入了我的世界。此时此刻,她一改平素的超然洒脱,又沉陷于老吕凄凉的境遇呜呜咽咽难以自拔,而我却对“县里这才从屠宰场‘空降’来史大才子主持政研室工作”之说颇感兴趣,缠她细说,却遭到戏谑:“哪能轮得我说?你同祥林部长小酌,他连政研室‘藏龙卧虎、气氛融洽’都告诉你了,还能隐了夜下追韩信这浓墨重彩的佳话?”
我的脸颊“腾”的一下火辣辣一片,自知报到那日“不经意间”耍的花子未能逃脱她的法眼,而她看破不说破,不仅没有看低我的意思,而且时时处处维护我的形象,这让我心里对她更多了几分敬重。
“好吧,看在比你早来几年的份儿上,还是告诉你吧。”也许,这恰是柳轻盈的聪慧之处,既不显山露水地指出你的问题,又不使你感到太尴尬。
柳轻盈告诉我,关部长真是难得的好干部,一心扑在八水建设发展上,当得知二十八年前毕业于北京大学经济专业的史功名因强烈不满单位分配(据说,最初分配在县教育局,因为指标被人占用,继而先后调配至县地震局、县畜牧兽医局),果决办理了停薪留职,拾起家族屠宰加工、批发零售的营生,创办的“北大书生”品牌不仅驰名县域,而且影响周边。求贤若渴的关部长喜出望外,称赞史功名既有全国名校经济专业系统深造的经历,又有市场前沿商海搏击的体验,是理论联系实际的人才典范,如果不能回归体制发挥才干,岂不是他这个组织部部长的失察、失职?
信息爆炸的时代,要想得到某人的联络方法,简单得和“一”一样,而县委常委、组织部部长要约见某人,更是易如反掌,但关部长说史功名是大才子,对于大才子就不该拘泥常法,必须有三顾茅庐的真诚,何况人家不是茅庐,而是实现“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的优秀代表,因此,他轻车简从,来到位于城关镇原县肉联厂厂区的八水县北大书生肉类联合加工有限责任公司拜访史功名。不料,精瘦的门卫青工告诉他史功名奉邀赴西洲参加“喜迎改革开放四十周年全省企业家座谈会”去了,还一遍又一遍上下打量衣着朴素、貌不惊人的关部长,嗤笑着说:“找我大舅是想买肉打折吧?这等芝麻蒜皮子的小事跟我说就行,我大舅忙大事哩!”关部长的脸上不自在地表露出惭愧,求纸笔留便笺称:“蒙阅此笺,敬祈垂电。”青工显然不知落款“弟关祥林匆匆”者为谁,却对那天骨遒美、逸趣蔼然的瘦金体爱到骨子里。
一日。一日。又一日。关部长终是未能等到史功名的“垂电”,不知出了什么岔子,遂二度拜访,恰逢“北大书生”第六分公司在邻县开张庆典,又扑了个空。接待关部长的还是那名门卫青工,抓耳挠腮歉声连连:“那张便条,被我洗衣裳时不小心……”关部长和善道:“没关系,我再写一张。”青工立即欢天喜地奉上古香古色的仿宣便函紙和颇为精致的软头签字笔。
转眼三日,仍无回音,这才有了三顾之行。门卫青工一溜烟儿迎上前:“便条被我不小心又搞坏了,您能不能再写一张?”盯着对方焦急的神情,关部长若有所悟地想起一则趣闻。时任国民政府监察院长的于右任诗书双绝,人们以得其片纸只字为荣。当发现一些官员表面衣冠楚楚,实际粗俗不堪,经常在角落小便,导致骚气冲天,遂书便条“不可随处小便”,贴到墙角以为警示,不料被人揭去裁裱为“小处不可随便”。原本难登大雅之堂的警告俗语,竟然变成生动鲜活的警世格言,令人拍掌称绝。而今,眼前这名青工的言行,莫非又是一种版本?
“你大舅今天在吗?”关部长还是那副邻家大叔的笑模样。
“在哩!正在办公室喝茶!”话语脱口,青工顿时抓耳挠腮,好像《西游记》中那只自作聪明的六耳猕猴被如来佛祖识破端倪,支支吾吾无所适从。
关部长来访,史功名先是一怔,地包天的嘴巴张了张,肥大的身躯立即从质地良好的老板椅上弹起来:“您……您来啦?”
据说,那天两个人谈得很久,最终以史大才子答应回归体制发挥才干而宣告成功。
听罢柳轻盈蛮有意思的讲说,我若有所悟地点点头,旋即又不解地问:“既然关部长如此看重老史,为什么……”
“为什么不一步到位,直接任命他为主任是吧?我想,关部长何尝不想如此?只是,史大才子当年停薪留职时的职务是办事员,能够实现副股、股、副科‘三级跳’,已经算是‘不拘一格降人才’了。老吕就是因为这事落下心结,他想不通自己居然被屠夫顶了职,明摆着侮辱人嘛!”一说到老吕,柳轻盈美丽的双眸又泛起潮来,我连忙岔开话题:“事实证明,老史剑走偏锋,不仅没有给政研室带来生机,还大有向旁门左道发展的趋势。”
柳轻盈告诉我,“空降”之初的史功名热情高涨,意气风发中甚至带着点神经质,只要县里没有明确要求必须负责人参加的会议,就留下一人值守,带着室里其他同志下基层调研,并给每人布置了及时发现问题、深入思考问题、剖析解决问题的硬性任务。倘若谁的任务完成得好,他就批个条子,凭批条到“北大书生”领取五斤上好的里脊肉或等价范围内的任何搭配作为奖励。倘若谁的任务没有完成或者敷衍了事,他既不骂也不罚,而是一直不给好脸子看,直到你羞愧难当知耻而后勇才算罢休。他本人更是一门心思扑在工作上,悉心研读领会中央和省市政策精神,直面调研中发现的各种问题,精准剖析制约八水经济社会科学发展的症结所在,撰写了一系列高质量的政研文章,全室同志争相传阅,佩服得五体投地。“北大才子,技高一筹,不服高人有罪啊!”柳轻盈兴奋地说。我的情绪受到她的感染,大惑不解地问:“这样不是挺好吗?后来怎么变味啦?”
“记得一本官场小说里讲,屁股决定脑袋。县太爷们的屁股和咱们科及科以下干部的屁股长得就是不一样!”话一说出,柳轻盈自觉失言,吐了吐舌头,竟不知下面的话该怎么讲了。
我连忙解围道:“行了行了,咱俩之间,你就别形象比喻了,白描就成。”
柳轻盈接着说,为了体现“新官上任三把火”,让县领导对走进新时代、沐浴春风里的政研室高看一眼,史功名将装订考究的政研报告同时呈报给分管副县长、常务副县长、县长。不日,政府办主任通知,县长们集体有请。史功名料定自己的宏文震惊了县领导乃至集体接见,足见对高等人才的重视,忙整理衣冠,修整仪容,三步并作两步赶赴应召,甚至在路上连答谢词、表态书都打好了腹稿,以及如何恰到好处地将面部表情和肢体语言极致发挥,以有效烘托声情并茂的表达效果,他都颇费思量。然而,兴冲冲迈入县长办公室的瞬间,他傻眼了,只见县长正襟危坐、脸色铁青,常务副县长和分管副县长分坐两厢、面沉似水。随着史功名的到来,三束严厉的目光齐刷刷将他罩住,随即滚滚而来的雷烟火炮将他轰炸得体无完肤、惨不忍睹。县太爷们真是生大气了!县长雷霆万钧拍桌子,常务副县长怒不可遏瞪眼珠,气炸肝胆的分管副县长直接从怀里摸出药瓶吞下两片降压药……
抱着三大摞装订考究的政研报告,拖着灌满铅的双腿,灰溜溜行进在返回政研室的漫长修远的楼道里,忍受着同僚们不怀好意的窃窃私语和指指戳戳,一个多月前因受县委常委、组织部部长器重三请,不拘一格“空降”到大院而风光无限的史功名,如今连死的心都有了。县长夹带着浓重口音的叫嚣冲入他的耳膜:“一介屠夫,不好好杀你的猪,卖你的肉,瞎写狗屁政研报告!是不是脑壳被猪油糊住喽?全县经济社会跨越发展、体制改革稳步推进、疫情防控扎实有效、特色旅游方兴未艾、乡村振兴多措并举,那么多好经验、好做法不想着如何挖掘推广,却对砸锅拆台的狗屁‘冷思考’费尽心机?限期两个月,如果没有明显改观,你就带着你那帮人一起卖猪肉去……”
史功名在心里破口大骂:奶奶个熊!老子上北大那会儿,你个小屁孩还不知道在哪个犄角旮旯捏尿泥哩!如今以小欺老耍能耐,不就是仗着在市上给领导端茶、倒水、开门、拎包,被赏个县长的差,真以为自己多能行?要是离开体制,想给老子提鞋,老子还嫌你南腔北调烂口条哩!
“恼归恼,骂归骂,但落到实际行动上,史大才子可不敢一根筋犯糊涂。”柳轻盈绘声绘色地讲说着,虽然其中不乏夸张的成分,但八水县就这么小,巴掌大的县府大院更是八面透风,即便夸张得再厉害,又能离谱到哪里去呢?
史功名的故事将我心中连日来燃烧的火焰浸泡得只剩下一缕儿若有似无的蓝烟,浑身上下从里到外都散发着兔死狗烹的悲哀。
满大街的烟花爆竹、年画对子为即将到来的春节打了个前站,商场饭店也开始热火朝天地推销他们高大上的礼品包和五花八门的年夜饭,于是,死水一般的机关大楼开始蠢蠢欲动了。随着手机铃声的此起彼伏,机关干部们有条件的驾驶四轮,没条件的驱使双腿,过江之鲫一般涌出朝南开放的县府大门,或东或西分散而去。不多时,车回库,人归巢,面带喜色。归巢者手拎臂夹着花花绿绿的大包小包,逢人便说老家亲戚来访:“来就来呗,还带了这么多土特产!”受话者便嘲笑其没见过世面,得了丁点儿蝇头小利就满世界张扬,而那些收受真金白银者却若无其事守口如瓶。人与人之间还真是有差距!
连日来,同事们总是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挂向窗外,目送各色人等蚂蚁搬家般进进出出,唯独“县长楼”清静如常。我说:“还是领导们严以律己,先锋模范形象树立得好!”柳轻盈低笑道:“你呀,尽关注了表面,忽略了背后。难道忘记了前段时间警示教育片的教训了?工作组在某领导办公室搜出78.9公斤黄金,那难道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说话间,县委劳司印刷厂厂长老熊满脸堆笑地进来,对身后抬着一只大纸箱的两个青年大呼小叫道:“快些,快些!送给领导们的福利,再晚就不像话哩!”
我忍不住想上前看看老熊兴师动众送的福利是些什么宝贝,但见其他人视若无睹,就连一贯热情待人的柳轻盈也爱答不理地瞥向窗外,便打消了念头静观其变。
老熊似乎并未把众人的冷眼放在心上,继续咋咋呼呼地指挥手下将“福利”搁置在办公室最显眼的位置,笑容可掬道:“感谢领导们的信任和支持,把深受广大干部群众欢迎的《八水政研》交付我们承印。新年到来,略表心意……预祝领导们身体健康、工作顺利,继续关照指导劳司印刷厂的发展……领导们忙着?忙着吧!那……先告辞啦!嘿嘿……嘿嘿嘿……”
不待老熊走远,老冯便阴阳怪气地嚷开了:“这个老滑头,又搬些卖不出去的日历、门神、对子来,糊弄鬼哩!”
出于好奇,我以掩门为幌子,瞟向敞开的纸箱,果见花花绿绿的日历、门神、对子横七竖八地躺在里面,心中不免悲哀,联想起物质生活极匮乏的年代,各单位逢年过节还千方百计给职工发放蔬菜、水果等“福利”,瓜子不饱暖人心呀,如今倒好,领导们怕担责任,索性一刀切什么都不发,那些精明的外来单位也是见人下菜,购物卡、礼金券成叠成沓送,就是没有清水衙门的份儿。老熊能念在每年承印四期《八水政研》的情分上来慰问我们,说上几句牛唇不对马嘴的热乎话,已经算是很有良心的人了,老冯恶语相加诋毁人家,是有失厚道的!
“这么好的日子,大家怎么蔫头耷脑不开心哩?”一向不合群的史功名像是拾着金元宝一般,眉飞色舞地晃动着浑圆的身体从套间挪出来,目光在每个人的脸上停留片刻,说,“县长、常务副县长、分管副县长在百忙之中给予我室的高度评价和殷切嘱托,是代表全县五十六万人民送给同志们最宝贵的新年礼物,这难道不值得欢欣鼓舞吗?”言罢,将一本册子递给柳轻盈,兴奋道:“把县长们的批示复印给每位同志,原件存档妥善保管。”
柳轻盈不愧是人尖尖,能将見风使舵的本事发挥到极致却不遭人厌烦。此时,她利落地从史功名手中接过册子,迅捷地找到领导批示,喜不自胜道:“恕我孤陋寡闻啊,县政府主要领导对我室工作高度评价并专门批示,似乎前所未有吧?县长、常务副县长、分管副县长同时对我室工作高度评价并专门批示,好像更是前所未有吧?的确是县领导代表全县五十六万人民送给全室同志们最宝贵的新年礼物!荣誉来之不易,值得欢欣鼓舞!主任,我有一个建议,可否容我现在就把领导们的重要批示传达给同志们,随后再复印分发和存档保管?”
从柳轻盈狡黠的眼神里,我读到的是嬉之蔑之的元素,而她竟然巧妙地将嬉之蔑之的元素演绎为欣之喜之的模样,不得不让人拍手称绝!
史功名立即喜笑颜开:“好啊!那就有劳你给同志们传达一下领导们的重要批示。”
柳轻盈将册子封面在空中高高地扬了扬,我这才看清是最近出刊的《八水政研》第四期,由于参与过二校工作,因此对其中的内容还有些印象,无非是史功名亲自操刀却冠以“八水县人民政府政策研究室”之名的《关于后疫情背景下八水经济追赶超越率先发展的几点思考》《走进新时代 开创新征程——八水县八项重点工作迈上快车道走向最前列的深刻启示》等五篇较长篇幅的调研报告和机关部分委办局、企业自我表扬的经验“八股文”,基本没有脱离“谁写谁看”和“写谁谁看”的模子,惊讶于如此浅薄的一期内刊居然被县太爷们集体赏识和批示,怪笑便在嘴角游走。众人亦先是惊愣,继而稀里哗啦泛起掌声。
柳轻盈清了清嗓子,字正腔圆道:“县长南北君同志的批示是‘长进明显,再接再厉’。常务副县长靳根尚同志的批示是‘抓住了政研工作的牛鼻子,展示了政研工作的新起色,长进明显,再接再厉’。分管副县长常启浩同志的批示是‘在功名同志的团结带领下,政研室同志真抓实干,务实求新,抓住了政研工作的牛鼻子,展示了政策工作的新起色,长进明显,再接再厉’。”
县长的抛砖引玉式批示和常务副县长、分管副县长的造句式批示,令我赞佩不已,史功名更是欢喜得像是得到奖赏的小孩,喜滋滋地从衣袋里摸出一叠印制还算精美的卡片,给每人发了一张,真诚地说:“以上成绩的取得,与大家的精诚团结勤奋进取有着密切关系,为了表达谢意,‘北大书生’给每位同志提供了十斤上好里脊肉或等价范围内的任何搭配。同时,我向大家承诺,只要我这个主任在职一天,咱们这个清水衙门逢年过节就不缺肉吃,也请同志们一如既往支持我、帮助我!”
史功名少有的热忱与谦逊深深地感染着大家,线大姐甚至流下感动的泪水。我的心头也热乎乎的,默默告诉自己:史功名不容易,我得真心诚意支持他!
“另外,有一项重要工作向大家通报。根据县委组织部安排,明天上午9点整,县委组织部考察组一行将来我室民主推荐一名正科级领导干部人选,请全体同志务必参加,本着对工作负责、对同志负责的原则,行使好神圣的权利。”史功名的情绪明显有些激动,脸涨若猪肝,“在这里,我想多说两句。人常说,相逢是缘,相处是福。如蒙不弃,我将更加尽心尽力履行主任职责,担当好同志们的勤务兵……”
不善言辞的史功名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肉麻的客套话,但听者却兴味索然:线大姐的眼泪流得快,收得更快,马上抄起正在编织的毛衣旁若无人地飞针走线起来;老冯悠然地点燃一支烟,溜达到走廊通风口吞云吐雾去了;沙西明将印制还算精美的卡片塞给李石头,坏笑着一头扎进微信里约场子去了;李石头先是一愣,随之现出喜色,俊朗的眉宇间重重的“川”字舒展开来,也许他在想有了这雪中送炭的二十斤上好里脊肉,足够他和病卧的母亲、善良的哥哥过一个幸福的春节……如此,局促的空间里,只有我和柳轻盈耐着性子聆听史功名的讲话,看着唾沫星儿从那张地包天的嘴巴里喷洒,仿佛呼入肺腑的空气都受到了污染,这让我感到越发不自在。
如坐针毡之际,我的手机铃声突然悠扬地响起,看到屏幕上跳跃着的来电显示,下意识将目光瞟向柳轻盈以及被她暗中操控的手机,但见她正若无其事地继续以十分真诚的眼神望着史功名,不时辅以点头与微笑,我遂心领神会地一边低声说:“不好意思,我接个电话。”一边将按过拒接键的手机煞有介事地贴在耳朵上,连声说着“你好你好”,快步走出办公室,空气一下子清新起来。在为柳轻盈与生俱来的机智由衷叹服的同时,我亦为可怜虫史功名滋生出些许难以名状的情愫。蓦然转身,却见柳轻盈不知何时已站在我的身后。
“你们一个个都走光了,人家史大才子还有什么可说的?”接过我惊惑的目光,柳轻盈不问而自答。
“敢情把最后一个恶人让我当了?真有你的!”我笑道。
柳轻盈环顾四周确认没人,这才攥拳在我后腰轻轻捣了一下。“浪费别人时间,无异于图财害命。冲这一点,你应该感谢我随机应变将你从水深火热中解救出来才对,怎么能捡了便宜还卖乖?”继而令道,“作为惩罚,下午陪我去办一件事情。”
雪花飞舞,寒风呼啸,“优狐”驮着我和柳轻盈一路飞驰,糟糕的路况告诉我离城区愈来愈远了。
一座村庄横住去路,我疑惑地叫道:“这不是黄沟村吗?是去看望那个姓赖的贫困户吗?”
“赖喜娃那货也值得从你的口中说出来?想起他那副春困秋乏夏打盹的鬼模样,真恨不得拿棍子在那颗榆木脑壳上敲两下!”
柳轻盈所言不虚,以奸懒闻名方圆的建档立卡贫困户赖喜娃,一年四季不是睡大觉,就是喝闷酒耍酒疯,把好端端的日子过成一摊烂泥,怄死了爹娘,气走了婆娘,撵跑了娃娃,全村老少无不嫌弃,就连周边的野猫野狗都不朝他跟前凑,这样一个扶不起的阿斗却被史功名在贫困户结对帮扶抓阄会上一把抽到。不知是担心被同志们埋怨手气太臭,还是骨子里本就悲天悯人,史功名大包大揽道:“大家知道,政研室要钱没钱,要物没物,论资源更是白纸一张,但精准扶贫是国家政策,咱们必须抓紧、抓好、抓出成效,让组织放心,让群众满意。关于这户结对帮扶工作,我的思路是,由我个人出资,给贫困户无偿提供两头良种猪仔和科普资料,出栏后由‘北大书生’负责以不低于市场时价回收。这是我的任务。同志们的任务是,确保每月到贫困户家里走访一次,目的是引导贫困户树立克服万难、早日脱贫思想。”史功名的良苦用心赢得了同志们的愉快响应。猪仔落户这天,全村老幼赶来看热闹,众口一词告诫赖喜娃:要感谢党感谢政府哩!要把奸懒的毛病彻底甩脱哩!要对得住结对帮扶你的领导们哩!赖喜娃也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表态一定要把烂包了的日子朝人前头过哩!半月后一个天气晴好的日子,全室同志你抱着科普资料、我抬着猪饲料,头脑灵光的沙西明還专门架上摄像机一路“留痕”。但是,映入眼帘的一幕却令大家目瞪口呆——新修的猪圈内空空如也,蓬头垢面的赖喜娃正猫在馊臭无比的被窝里打呼噜。史功名一把将赖喜娃从被窝里揪出,吼道:“大白天睡什么觉?猪仔跑光咧!”赖喜娃用黑乎乎的手背揩着流到嘴角的口水,无精打采地嘟囔着:“没跑,没跑……早被我当下酒菜咥咧!真香!”史功名指着赖喜娃的鼻子破口大骂:“你放屁!三十多斤重的良种猪仔,一只要小两千元,你怎么就下得去口哩?你的嘴头子怎么就比尻子还金贵哩?活该你天生就是穷命!”
自此,赖喜娃的名字被钉在政研室的耻辱柱上,谁都懒得提起这茬。哪知,赖喜娃恶人先告状,在县精准扶贫专项工作督察组回访贫困户时,一口咬定与之结对帮扶的那个单位从来没有管过他。主抓此项工作的常务副县长勃然大怒,带着督察组来开我们的现场会。史功名被劈头盖脸斥责一通,什么无视政策、顶风违纪,甚至连“不吃凉粉腾板凳,还当你的屠户去”这样伤人心的话都说出口。史功名也火了:“要我走人可以,但前提是让那条癞皮狗把吞进肚子的那两只良种猪仔原模原样吐给我!”常务副县长瞪着督察组长问:“啥猪仔?啥癞皮狗?”督察组长也是一头雾水。沙西明迅疾将先后两次登门的“留痕”回放一遍,常务副县长气得嘴唇乌紫:“竟有这样的货!竟有这样的货……”事后,督察组是如何协调安置赖喜娃的,我们不得而知,但县领导和督察组再也没有因为此事找过政研室的茬儿倒是事实。
绕过黄沟村,行过一段崎岖的坡路,“优狐”在一座破败的小学门前停了。柳轻盈一边咋咋呼呼指挥我拎着脚踏板上的两只硕大塑料袋——我们从“北大书生”领取的上好里脊肉及相关搭配,一边呼喊:“尚老师……”
“谁呀?来咧!”随着应声,斑驳的绿漆铁门“吱呀”一声裂开,一位年近六旬、鬓发斑白、清瘦朴素的男子一瘸一拐地走出,一串儿五六岁至十一二岁不等的孩子小尾巴似的紧随身后,喜眉笑眼地盯着我和柳轻盈,脸上的期待溢于言表。
男子一脸茫然地打量我,随后又将深邃的目光望向柳轻盈,表情即刻丰富起来,龇出两排洁白的牙齿,抓住柳轻盈的双手连声说:“是你呀!是小柳呀!还以为你早把我这个老头子忘记咧!真是想不到!得有七八年没见了吧?记得当时你刚从南方调来没多久,满脸娃娃气……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你,我高兴得很!”
柳轻盈激动地刚说了句:“尚老师!终于又见面啦……”泪蛋蛋儿便洒落一地。
“不哭!哭啥哩?外面冷,赶紧进屋吧!”尚老师慈父般安慰着柳轻盈,又再次瞅了瞅我,踮着脚尖凑到柳轻盈耳边说,“小丫头眼力不错啊!是男朋友吗?”
柳轻盈红着脸笑而不答,尚老师已明白八九,笑得更加亲切,一瘸一拐地走在前头引路,又不忘回身严令寸步不离的“小尾巴”们:“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还不快去温习功课?饭前我必抽查当天所学,谁若出洋相,就没有饭吃!”“小尾巴”们嬉笑着轰散而去,尚老师立即担心地叫道:“路滑,当心跌着!”
在阴暗潮湿的办公室兼宿舍里,尚老师和柳轻盈你一言我一语地追忆往昔,不时发出会心的笑声,而我的目光却被挂满墙壁花花绿绿的奖状、奖牌和锦旗所吸引,其中,有县乡党委政府和教育部门授予斗门乡草堂村中心小学某项荣誉的,有县乡党委政府和教育部门授予尚鹏程同志某项荣誉的,更多的则是某某同学在县乡某项竞赛或活动中“成绩优异,以资鼓励”的。这个名不见经传的村办小学、这位貌不惊人的尚老师和他的学生们还真不简单哩!我在心里感叹着,满脸钦佩地望向尚老师,四目相对的瞬间,对方深邃的目光陡然一亮,幽幽地说:“你我虽是初次相见,我却有似曾相识的感觉。这种感觉很奇妙,对其他人还从未有过哩!实不相瞒,我与据此十里地的白云观监院三德道长有些往来,得其点化,对易学略知皮毛,相逢是缘,如不见外,不妨测个字吧?”
“尚老师还有这等本事?好呀,好呀!先给我测下如何?”柳轻盈喜出望外,叽喳如早春的喜鹊。尚老师偏不应她,说:“咱爷儿俩这么熟悉,怎么测?给有缘的陌生人测才准嘛!”
我心尖兀自一抖,一件旧事浮上心头。婚后半年许,刘丹非缠着我去位于西便门外一里的白云观“摸猴”。据说,“摸猴”是该观自唐代起便独有的文化大观。所谓“神仙本无踪,只留石猴在观中”,来此信众皆要摸一摸那隐于不同角落的三只石猴,以求消灾祛病、平安吉祥、马上封侯。传说忠诚本分者“摸猴”不费吹灰之力,三心二意者则连三只猴的影子都难以觅全。刘氏家族对此深信不疑,可能与刘丹的高祖父曾是得白云观恩惠的云游道士有关,规定凡族人嫁娶,必经此考验,因此,在离婚率居高不下的当今社会,该族各户居然无一人离婚——尽管她二婶娘早年丢下一对聪明伶俐的儿女,卷走压箱底的钱财,同一个辽宁男子私奔到安徽卖陕西肉夹馍,十多年生死不知、音信全无;尽管她大堂兄酒色俱沾,性格乖戾,导致老实巴交的妻子旧伤未愈又添新痕……但是,北京市昌平区民政局颁发给他们的《中华人民共和国结婚证》还是以铁一般的事实印证着婚姻的完整,左邻右舍的谣言自然不攻自破。刘丹与我的结合属于例外,原因大概是我出身军旅,由光荣的人民军队组织严格把關,人品修养特别是忠诚本分这方面大可“免检”,加之刘丹被我温情浪漫的演唱和一身正气的形象吸引,敲锣打鼓堵住营门主动提亲,因此忠诚度测试自然无法实施。她之所以突然提出到白云观“摸猴”,是因为随着生活中柴米油盐酱醋茶的冲刷,温情浪漫的日子逐渐走远,而我在她心目中近乎完美的形象也越来越多地现出瑕疵,如发际线偏高,有向中老年跑步前进的趋势;身材不够高大魁梧,坐在主席台上有小人得志的样子,站在人群里又有泯然众人的悲哀;加之,科研攻关进入关键时期,返聘的专家教授们都在争分夺秒夜以继日,我这个做助理的怎能袖手旁观?每当我一身疲惫回到家,刘丹总会像审贼一样盘问,理所当然地怀疑我像其二婶娘和大堂兄那样有了外心,暴露出对她不忠的苗头。我当然不知白云观之行对于婚姻的重要意义,否则我也会像其他老北京一样做足功课,将三猴的具体方位摸得门儿清,可叹世间没有后悔药。更何况,我对刘丹的天生丽质、热情奔放是满意的,对其原生家庭——岳父泰山的仗义疏财、治村有方、岳母大人的孝老爱亲、持家有法是满意的。尤其重要的是,这桩婚姻的建立,使我以及我的子子孙孙世世代代都将成为令人艳羡的北京人,这是我那地处关中腹地名曰“八水”却四季缺水的故乡历史上凤毛麟角的,父母梦里都时常笑醒哩!尽管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把偌大道观的角角落落搜索了不下三遍,最终在中间券门东侧刀法浑厚、造型精美的流云、仙鹤、花卉等浮雕中觅得一只周身已被游人摸得油光锃亮的一个巴掌大小的灵猴,却与另外两只无缘相逢。
不得不说,“摸猴”只是这桩婚姻破裂的一个引子,真正的原因还在于我对转业安置去向的选择上。那一段时间,我陡然发觉身边一些军官,特别是像我这样非名牌院校出身、无高等学历职称的年轻军官,工作期间心不在焉,下班之后又似蚂蚁搬家一般大包小包提着朝首长院涌动。彼此碰见了,便极不自然地打着哈哈说去向某院长、某政委、某主任、某部长汇报工作。若出现去向“撞车”,便更加不自然地不知如何是好了。我所专职服务的齐教授对我的单纯懵懂既多有赏识,又不忍耽误,便在暇余遮遮掩掩地与我拉家常,问我是否知道方祖成。我直呼方祖成是院政治部干部处副处长,当然知道,只是没有具体接触过。齐教授告诉我,方祖成是他的姑爷,即将面临转业,情绪极大。我深感意外,因为方祖成与我同庚,却已在去年底晋升副团职,如果按照机关干部正营晋职副团的惯常算法,已比我至少提前“进步”了三四年,前途光明,怎么会急流勇退选择转业呢?“不是小方乐意转业,而是形势所迫啊!”见话已说开,齐教授便直言相告,根据有关要求,对科研部队非必要机构和人员一律精简,组织处与干部处合并,宣传处与保卫处合并,领导职数减半,方祖成因此被列入转业名单。齐教授煞有介事地告诉我,之所以说这些,不是为他的姑爷鸣不平,而是提醒我要有心理准备:“你是个想干事、能干事,也必会干成事的好小伙子,平心而论,我是希望你留在我的身边越久越好,但是好像颇有难度……”犹豫了半天,齐教授终究没有把那句“该找人就找找人吧”的话说出口。
我将此事想了又想,最后百感交集地向刘丹坦白转业安置去向选择回原籍,希望她随我一起回八水。刘丹又哭又闹,表示坚决不离开父母,并更加深信不疑地认为我对她是不忠诚、不真心的。试想,人人心向往之的伟大首都都无法留住我,难道不足以印证她的第六感吗?
刘丹并不认为这桩由她主动发起又由她宣告解体的姻缘有何不妥,但是她哭得梨花带雨的模样,一直是我难以释怀的心痛……
“嗨,想什么呢?”柳轻盈的快言快语冲入我的耳膜。我如梦方醒。
“想起了北京的白云观。我不知道八水也有白云观。”喃喃间,眼圈已然模糊。
许是突如其来的眼泪惊讶了在场者,气氛稍有些尴尬。柳轻盈打破沉默,说:“尚老师既得道家真传,请尚老师测个字,也算你不虚此行啊!”
我自知失态,勉强挤出一丝笑纹自圆其说:“前些年在部队得了迎风流泪的毛病,让二位见笑啦!”继而接过纸笔,信手写下:鳌。
尚老师端详纸页,沉思片刻,幽幽道:“鳌,海里的大龟或大鳖。传说,它神力无比,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时曾经‘断鳌足以立四极’。又说,‘龙生九子,鳌占头’,鳌是龙之九子的老大,是龙头龟背麒麟尾的合体鱼龙。不管怎么看,鳌都是祥瑞之物,因此极易遭受世俗排挤甚至无端刁难。鳌的最大特性是嗜水,只有在大风大浪里才可发挥其力挽狂澜的潜质。浅水滩或可容身一时,却非久留之地。哪里有水?从全国讲,北京、上海、天津、广东、海南、江浙,有大水大浪的地方不胜枚举。从全省讲,咱们西府自古便有‘八水润西府’之说。所谓‘八水’,当然不是咱们八水县,而是指渭、泾、沣、涝、潏、滈、浐、灞八条河流在西府城四周穿流,形成‘荡荡乎八川分流,相背而异态’的浩然景观……”尚老师双目放光,神采奕奕,滔滔不绝地阐述着由一个“鳌”字引发的长篇大论,末了,将我细细端详一番,又瞅瞅柳轻盈,意犹未尽地兴叹曰:“小伙子志怀高远,恐怕迟早得像鳌一样回归属于自己的广阔天地哩!”
我无言以应,不置可否地笑笑,望着尚老师。落叶归根、才华平平的我实在不晓得自己怎么就志怀高远了,居然迟早能像鳌一样回归属于自己的广阔天地?我们鳌家村上至耄耋老翁,下到垂髫幼童,除了嫁入的媳妇和熬成的婆之外,无一例外为鳌姓,若全都像鳌一样回归属于自己的广阔天地,那么中国得有多少江河湖海容纳他们?尚老师也以同样的神情望着我,似乎在说,鳌氏子孙不在少数,却鲜有人以自己的姓氏测字。你就是你,他就是他,怎可混为一谈?于是,我和尚老师会心一笑,权当是前辈对后生的过誉和勉励吧。
案上古老的闹钟突然发出紧促的提示,尚老师口中说着:“稍等。”手却从门后拎出一根颇有年头的铁榔头,一瘸一拐地走出屋子,朝吊在檐下的一根约二尺高、两寸厚的铁檩条有节奏地敲击五下,铁檩条悠悠扬扬地响了五声,从不远处的三四间教室里立即冲出二三十个年龄不等的孩子,将寂静的操场变成欢乐的海洋。
孩子们返回后,尚老师的目光又隔窗望了一会儿,像是在欣赏一件怡人的艺术作品。尚老师告诉我们,这些孩子都是附近村庄的留守儿童,吃穿没人管,学费交不上,校領导和教师调走的调走,辞职的辞职。乡里研究要把学校撤掉,这个时候他来了。他跟乡教育专干说,他个人不要一分钱工资,学校也不要一分钱资金,只求把学校保留下来,给附近村庄的留守孩子一个睁眼看世界的地方,不至于当一辈子睁眼瞎。一年多来,他和孩子们吃在一起,住在一起,学习在一起,劳动在一起,这个学校就是他们的家哩!说到“吃在一起”,尚老师立即提议:“今晚你俩别走了,尝尝我的手艺,正宗的岐山臊子面!”说着,就撸胳膊挽袖子要去张罗,继而皱起眉头自言自语:“不好不好!正宗的岐山臊子面得配正经的五花肉臊子才有味儿,肉还没来得及买哩!”
柳轻盈连忙解开带来的两只硕大的塑料袋子,露出油亮亮的几大块猪肉。尚老师眉飞色舞嘟哝道:“你们人来了就好,怎么还破费?这些东西得不少钱吧?”
柳轻盈笑吟吟道:“礼轻情意重,您跟我还客气?遗憾的是,得知您在这里修身养性、发挥余热的消息太晚了,才赶在年根儿来看望您。您这块风水宝地离县城还有些距离,我俩现在就得赶回去,您的手艺只能等到下次品尝啦!”
“好吧!你们风华正茂,忙事业要紧,我就不挽留啦!希望你所说的下次,不要让我这个老头子等得太久啊!”尚老师深情地把我和柳轻盈送出校门,身后跟着那群形影不离的“尾巴”。
取钥匙启动“优狐”的当口,我眼睛的余光看见尚老师把柳轻盈拉到一旁小声问了句什么,柳轻盈低声答了句,然后毕恭毕敬地向尚老师鞠了一躬。尚老师半张着嘴巴,目送我们远去,定格如雕塑……
雪住了,风也不再凛冽,一缕淡薄的金光似欲挣脱厚厚云层的束缚,时隐时现。后座的柳轻盈仍像去时一样将她那条入冬以来便不离脖颈的松软的乳白色围巾里三层外三层地缠裹在我的脖颈上,而她纤细修长的手臂则紧紧地箍住我的腰,侧着头靠在我的后背上,似乎为了避风,又似乎为了能更清楚地听到我发自胸腔的声音。自从数月前在老磨油饼发生的那件事情之后,每每见到她,我就不由自主地紧张羞怯。她是那样热情奔放、冰清玉洁,而我又算得了什么呢?日复一日,庸庸碌碌,连我自己都感到厌倦,又如何承受得起伊人垂青?更何况,在我的心里并未完全放下刘丹——她的任性与直爽、她的美丽与善良,尤其是婚后每月都主動给我远在千里之外的父母邮寄生活费、营养品和衣衫鞋袜,隔三岔五与我的父母通电话拉家常,一打就是半小时,谈笑间气氛十分融洽。父母很多时候有什么事情也不直接与我联系,而是理直气壮地通过刘丹转达,仿佛他们才是和睦的一家人,而我却成了外人。因此,尽管离婚已年余,但是他们彼此念念不忘,仍保持着隔三岔五通话的习惯,而我倒真的成了局外人!
离婚后,我和刘丹就中断了联系,但手机号码一直没有更换,“毒舌男”老冯多次当众嘲笑我说:“人家部队精兵简政都把咱踢出局了,你还死乞白赖沿用北京的号码,敢情漫游不要钱啊?这就叫剃头刀子一头热吧?哈哈哈……”每每这个时候,闷在套间里的史功名便会条件反射般地溜出来凑趣,也不说话,就那么笑眯眯地看看老冯,看看众人,再看看我,然后过把瘾似的非常惬意地又转身离去。而我为什么还把这个号码沿用至今,却也说不清道不明。
“优狐”不紧不慢地行驶在薄雪覆盖的乡间小道上,柳轻盈专注讲起尚老师的故事。
尚老师名叫尚进,自幼父母双亡,是个吃百家饭、穿百家衣长大的苦孩子。为了回报家乡的养育之恩,农林大学毕业后,主动放弃在省城行政事业单位发展的良机,积极要求回到八水县,在县属国企绿色果业发展有限公司从最底层助理技术员、市场调研员、业务推销员做起,忠于职守,勤于吃苦,善于思考,乐于实践,把名不见经传的八水天然无公害果业品牌生产、加工、销售产业链打造得有声有色,甚至在海外市场也拥有越来越多的份额,产值连续三年较大幅度递增,成为全县首屈一指的创收纳税大户,受到市委市政府的通报表彰,并作为优秀案例宣传推广,董事长兼总经理杨帆因此从众多竞争者中脱颖而出,晋升为分管经济工作的副县长,而尚进也在杨帆的力荐下破格接掌公司帅印,大刀阔斧地为推进八水经济社会上台阶再发展推波助澜。
光阴似箭,一晃十年。杨帆从当年县领导排序中的“小老弟”,熬成已履职四年的县委常委、常务副县长。再有年余,又一期换届工作就该刀下见菜了。县长年龄即将到站,据说已被市委组织部部长正式谈话,对其卸任后的去向有较为满意的承诺,其当前任务是不求成绩、不出乱子、站好最后一班岗,因此一改平素眉眼冷峻高不可攀之模样,见了谁都和颜悦色,这令下属们很长一段时间都处于受宠若惊甚至更加惶恐的状态。对于办公室按惯例呈阅的文件,他均大笔一挥:请杨帆同志酌定。俨然,常务副县长杨帆已成为县长钦定的全权代理人,是器重与信任,更是暗示和力量,与杨帆跃跃欲试的上位思想不谋而合。他暗下决心,一定全力以赴把全县工作抓出新成效,为顺利接棒县长之职奠定基础。因为他清楚,对县长宝座垂涎三尺者大有人在,仅2号楼2层2号办公室那个南腔北调的二货(指县委副书记)就是其中之一。俗话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关键时刻,杨帆想起曾经与自己并肩作战的尚进,调任他为县政府政策研究室主任,充分发挥智囊作用,就像当年硬是把个要死不活的县办企业发展成省市名优企业一样,给八水经济建设添一把猛火,广泛开源节流,不惜挖地三尺,只要把GDP连滚带爬搞上去,县长的宝座也就十拿九稳了。不料,尚进的想法却与他大相径庭,他固执地认为不能把GDP增长简单等同于发展,而应在环保、科技、教育、卫生等民生工程均衡发展上着力,努力提高人民群众的获得感、幸福感,这才是执政为民的要务所在。否则,追求眼前效益,忽视科学发展,今天开一座山,明天挖一座矿,将有限资源无度挥霍,不给未来谋出路、留后路,如此与城市建设发展轨道背道而驰,其后果是不敢想象的!
杨帆勃然大怒:“拍良心说,我是不是你人生中的贵人?你就是这样知恩图报的?”
尚进的牛脾气也上来了,掷地有声道:“你当然是我的贵人!但是,我不能拿良知做交易,不能让家乡在自己手里变得千疮百孔!”
胳膊拧不过大腿,尚进坐了冷板凳,副主任老吕临危受命,坚决贯彻落实常务副县长的决策思路,从省市高校、院所邀来一大帮这教授、那专家、这所长、那研究员,为八水经济快速发展建言献策。于是,八水GDP较往年有较大幅度上升,杨帆和老吕双双“转正”。尚进得了一场大病后,似有大彻大悟,返回家乡义务做起了“孩子王”。
“刚才临别时,尚老师问我是怎么找到他的。我说,是老吕告诉我的。那次,我去看望老吕,当时他的身体情况已经非常不好了,含混不清地告诉我尚老师的下落,说他几年前以不恰当的做法挤走了前任,几年后他又被别人挤走。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到头来还不是一场空?能在本职岗位做出无愧良心、有益社会的事情,就是积德。他特别委托我代他向尚老师深鞠一躬,帮助他减轻一些愧疚。”说这些话的时候,柳轻盈哽咽着,嘶哑的声音在寒风中颤抖……
上午9时,原定在我室开展民主推荐一名正科级领导干部人选的工作,将地点临时调整为同楼层的县文旅局第二会议室。高大的落地空调里呼出阵阵暖风,窗明几净,茶香幽幽,与我们常年不见阳光、空间狭隘得连转身都费劲的办公室相比,实在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到底是大堡子!瞧瞧人家这家当、这条件,啧啧……我要是在这样的环境里工作,半夜都能笑醒哩!”正当老冯举着艳羡的目光,支着细长的脖颈,说着酸溜溜的怪话地东张西望时,考察组组长——头发花白的副主任科员梁小安和一对金童玉女般的青年干部面无表情地走进会场,面朝南在偌大的圆形会议桌一侧落座。史功名立即殷勤地迎上去,满脸堆笑地自我介绍并与三人握手后,率本室全员在考察组对面落座。
梁組长清了清嗓子,开宗明义地宣布了本次民主推荐工作的重要意义、被民主推荐者的基本条件、工作纪律等,虽是例行公事的惯常套话,但在他字正腔圆、抑扬顿挫的表达下显得格外郑重。然而,除了史功名貌似认真地在笔记本上做着记录外,其他人终是一团心不在焉的死气沉沉。
“一些同志也许担心,本次民主推荐是否也像以前很多时候那样,实际上被推荐人选早已内定,却还要认认真真走过场搞什么民主推荐,脱裤子放屁,多一道手续!谁会信服?谁愿参与?”梁组长逐一望向对面因意外而瞪大的七双眼睛,一字一顿地说,“请同志们放心!我们这次民主推荐绝不搞‘陪太子读书’的把戏,把权力交给大家,现场投票,现场唱票,谁的票数多,谁就是被推荐人选,天王老子打招呼都不行!”
许是太久没有听到如此提神攒劲的话了,同志们以热烈掌声表达对梁组长这位有担当的组织干部的拥护与崇敬。趁两名青年干部分发民主推荐表和候选人资料的当口,梁组长抹去满脸严肃,笑容可掬道:“当然,我刚才所言,并非一时心血来潮吹牛皮、放大话,而是经过咱们县委组织部研究定调,才敢这么底气十足拍板说话。”
大家的心情立时舒朗了,郑重地拿起《候选人资料》,在我与史功名、线大姐、老冯四个人之间权衡起来。
五分钟左右,唱票环节开始,我的心跳莫名其妙加速起来,目不转睛地盯着“玉女”的樱桃小口在有节奏地一张一合中唱票:“冯俊荣。线雅兰。史功名。鳌逊。鳌逊。鳌逊。史功名。唱票完毕!”“金童”紧跟着宣布:“冯俊荣1票。线雅兰1票。鳌逊3票。史功名2票。计票完毕!”
梁组长环顾过每位同志的表情后,微微笑道:“怎么样?这个结果还算满意吧?”
“满意!”沙西明和李石头异口同声地回应,却发现其他人并无响应,便一时不知所措。不用看,我就猜测得到,史功名的脸色一定非常难看,“搓衣板”的每一道皱褶里都写满了懊丧,也许还会在心里恨恨地爆粗口:“他妈的!老子给出的六份十斤上好里脊肉或等价范围内的任何搭配,有五份喂狗了吗?”老冯和线大姐一定心有不爽,但又幸灾乐祸,毕竟他们老谋深算各自毛遂自荐了一票,否则就得“剃光头”,那才叫人看笑话哩!柳轻盈则表面平静似水,内心却为自己的神机妙算和精准预言甚是得意。
昨日,在颠颠簸簸的返城途中,柳轻盈银铃般的笑声将我从关于尚老师故事的思索中唤醒,问她:“你笑啥?”
“我在为明天民主推荐干部的结果发笑。”
“没看出,你还有未卜先知之能?”
“那当然。我和白云观监院三德道长也有交往,不然,敢说这种大话?嘿嘿……”
柳轻盈的“嘿嘿”出卖了她。我佯作相信,戏问:“你倒是说说,明天会是怎样的结果?”
柳轻盈来了精神,侃侃而谈:“符合本次民主推荐条件的有你、史功名、线大姐、老冯。先说史功名吧。以副主任身份主持工作近两年了,苦劳功劳都占着,按说,该水到渠成转正啦,特别是从年龄来讲,如果错过这趟末班车,也就再没机会了。但史功名很不自信,不合群和心胸狭窄是他作为领导干部的致命伤,你报到时,他以故意念错名字的方式羞辱排斥你,就是鲜活的例证。尽管他今天已向所有人示好,但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骨子里的东西是无法掩饰的,买他账的人可能不会多。所以,他很有可能得2票,1票是你投的,另1票则是毛遂自荐。”
我拦住话头,连声说:“不会不会!你没看到得到‘北大书生’卡片的时候,线大姐和李石头激动得跟什么似的,他俩能无动于衷?”
“线大姐担任副主任科员有些年头了,不管结果如何,她肯定会把票投给自己。试想,连自己都不看好自己,人生还有什么意义?万一歪打正着,岂不是意外的惊喜?”
我若有所悟地“噢”了一声,又问她因何判断李石头会“反水”?
“石头家境不济,‘北大书生’提供的福利的确可以缓解年货支出的燃眉之急,他发自内心感谢史功名。但是,当史功名对慷慨资助行为抛出等价条件时,石头卑微的自尊心受到愚弄。试想,谁愿意对一个长期对自己爱答不理的人的突然示好——而且是有条件的示好、有目的地投桃等着别人报李呢?加之,对于线大姐的无所事事和老冯的满嘴负能量心怀反感,所以,不难断定,他会把宝贵的一票投给积极向上、坦诚包容的你。西明的心理及做法与石头大同小异。至于我,你猜……”说罢,我的腰被她的双臂箍得更紧了,似乎稍有松懈我就会化作云烟似的。
“说说老冯吧!”我说。
“老冯?那就是个怪胎!用‘自命不凡,怀才不遇’八个字概括最为贴切。”柳轻盈笑道,“他是八水‘60后’干部中少有的本科生,而且出自享有盛誉的中国人民大学,毕业分配的第一个单位是县委办公室综合科,或许觉得与干巴巴的公务文书和永远干不完的琐碎事务打交道不足以体现价值,几经申请后调到县委宣传部文艺科。为使所学专长尽快发挥效益,得到领导的青睐,他呕心沥血写了一篇讽刺小说《领导您好》,被慧眼识珠的省级文学期刊发表。他用尽微薄的存款,将县邮政局未发售完的该期样刊全部买回,分别毕恭毕敬地呈送给各位部领导和科室负责人雅正。领导们当面称赞不已,反过头来却对他直皱眉头。为什么?因为人家对号入座,认为他窥探他们的隐私、张扬他们的糗事、败坏他们的名声,怎能不反感呢?如此,他被以‘文笔颇佳、人才难得’之名调到据说对文字水平要求甚高的政研室,成为同批入职干部中最早享受副科级待遇的佼佼者。一晃十八年过去,在原地踏步中观望着昔日后进于自己的同龄者和年龄悬殊的后来者一个又一个上调的上调、晋升的晋升,呼啦啦变为自己的同级、上级、上级的上级……当年风华正茂的小冯,变成了连自己都讨厌的怨气包、毒舌男。他痛恨游戏规则对自己的极端玩弄,决定把最珍贵的一票投给自己以弥补心灵的创伤之举,难道不是太天经地义吗?”
我佩服柳轻盈对人性细致入微的剖析,又问:“关于我呢?”
“从你内心讲,定是不想当这个主任的,至少目前不想。不想为了迎合领导偏轨的政绩口味而强迫自己无病呻吟。你在韬光养晦,等待时机。什么时机?当然是等待推动全县经济社会发展繁荣,提升市民的收获感、幸福感,不粉饰太平,不做表面文章,听真话、办实事的创业谋事的浓厚氛围。因此,与其说你虚怀若谷推荐史功名,不如说你希望史功名继续当好出力不讨好的挡箭牌。”
我沉默了,柳轻盈的话戳中了我的心思,将我并不光明正大的一面毫不留情地揭示出来。如今,民主推荐的结果与她的预测分毫不差,无心插柳却置身风口浪尖的我,怎能不茫然失措?
这个春节,我过得十分焦躁。一是记挂着节后县管干部任命公示的事情,按照梁组长那日在民主推荐会议上的说法,得票最多的我被赶鸭子上架似乎已成定局,好大喜功、高高在上的县长大人南腔北调的指示、呵斥好像噩梦一样无限抹黑着我的心情;二是刘丹在离婚一年后第一次和我通话了。除夕夜,孤零零的一家三口,毫无喜庆可言。父亲数落我不该离开北京、离开刘丹回到鸟不拉屎的八水来,不该将他的子子孙孙成为北京人的梦想糟蹋得稀碎。母亲一听到刘丹的名字就条件反射般地抽搭不止,把刘丹一年来寄给她的衣物摆了满满一炕:“嗯?你说,人家刘丹,多好的媳妇,还留不住你的心?难道八水比你媳妇还亲近?”二老的话说得我心头也酸酸的。陡然,撂在炕头的老年机发出惊天动地的来电铃声,母亲眼疾手快抓起就嚷:“丹丹!我的娃呀!你咋才来电话哩?我和你大正念叨你个亲蛋蛋儿哩!”我不禁暗笑,从不高声大嗓子的母亲此刻的声音居然比街巷里此起彼伏的炮仗声更响亮,话语也极其肉麻,心便在嗓子眼儿突突乱跳。好半晌,母亲说得差不多了,父亲要接话,被母亲狠狠剜了一眼,极亲切地对话筒说:“亲蛋蛋儿,你等着啊,千万别挂电话,逊子跟你说话哩!”旋即在短促的时间内以挤眉弄眼、软硬兼施的方式告诫我该怎么说话,否则这个年就别想好过!
我先是佯装豪横不肯接,继而佯装勉强地接了,只“喂”了一声,便心跳气短喘得不行,扭头,却见父亲已被母亲拉扯着出去了,这才任凭激动的泪水夺眶而出。话筒另一端也是半晌没有声音,待出声时,已呜呜咽咽:“鳌逊,你个……混蛋!这么长时间……连个电话……也不知道打一个?”
我当即明白了刘丹的意思,心中瞬间腾起了一丝暖流,两个人哭哭啼啼拉扯了几句便挂断了电话。
节后上班第一天,县政府网站、“今日八水”公众号、县融媒体几乎在同一时间发布了《八水县管领导干部任职公示通告》。虽然此前早有传闻,但是眼下连声带影地正式公之于众,仍令不少干部先是不可思议,继而心跳气短,表面上嘻嘻哈哈未當回事,背过人去则借酒浇愁,把有眼无珠的领导及其八辈祖宗骂得狗血淋头。更有个别自控力不济者,气得躺进医院,又惧怕被人得知而轻看,只好谎称痔疮犯了,心里却自谑:“这就叫成全了面子,出卖了尻子,他妈的!”陡然,一张皱巴狭长酷似搓衣板的面孔映现在屏幕上——拟提拔任用史功名为县人民政府政策研究室主任,试用期一年。
这不正是自己所期待的结果吗?然而,此刻我的脑海却是一片空白,仿佛自己就是那个赤身裸体而不自知的皇帝,正被窥视春光的人们指指点点。
关于我落选、史功名上位的底细,公开的传言大略有三种。一说是,“北大书生”给了我一笔不菲的“补偿”,条件是我以适当的理由主动谢绝组织任命,如此,我在县城购买商品房的计划有了着落,史功名成为主任的不二人选;二说是,史功名说服在市县有发言权的工商界名流联名摆其在发展民营经济和研究市场经济方面所做的贡献,受到利用一切机会大树特树亲民敬贤形象的县长大人的高度重视并亲自干预,组织部抵制无果、怨气冲天;三说是,我在市上得罪了重要人物,市政府办公厅专门交代对于我的任命不做考虑。诸说法有鼻子有眼,似乎不由得人不信,于是便有各种目光向我聚焦而来:同情怜悯的、打抱不平的、幸灾乐祸的、人身攻击的。人身攻击什么呢?“三十好几的人了,不缺鼻子不少眼,居然连个家小都没有混到!没有混到家小说明人格不完整、人生有残缺,即便好事挤上门也会一风吹哩!”谣言猛于虎,诽谤毒似蛇。
正当我无地自容之时,考察组一行二次登场:一是宣布县委关于拟提拔任用史功名为县人民政府政策研究室主任(试用期一年)公示通告的决定,如有不同意见和反映问题,欢迎广大干部群众本着对组织负责、对个人负责的态度,在公示期限内通过来信、来电、来访的形式,向县委组织部实名反映;二是对关于本次工作的种种不实传闻予以郑重澄清。梁组长面色严肃、掷地有声道:“本次民主推荐工作的执行过程是公开公正的,是对得起组织原则和个人良心的,县委是满意的。之所以未将民主推荐名次领先的鳌逊同志作为拟任对象,原因是我们得到市委组织部关于建议我县对鳌逊同志暂不作安排,市政府另有考虑的电话通知。”
在场者的目光齐刷刷向我射来,其中不乏惊讶、羡慕与不可思议,而我更是一头雾水:市委组织部?市政府另有考虑?这些都是哪儿跟哪儿啊……坐在我一侧佯装做笔记的柳轻盈在空白页秀秀气气写了一个大大的“鳌”字,轻轻推到我的面前。
毫无征兆的一波三折,使我成为本次民主推荐以及公示通告的最大赢家。我是在县长大人亲切接见后的当日中午,乘坐政府办特意安排的崭新的公车,一路风尘向西府疾驰。
过了两小时十分钟左右,我们的车在市政府1号楼前稳稳停下,距市政府办公厅给县政府办公室通知的时间尚有八分钟富余。我来不及听完劳苦功高的胡师傅关于市区内新车新手数量暴增,导致道路拥堵事故频发,乃至险些误了领导接见时间的唠唠叨叨,将感激写在脸上,丢下一盒“华子”,恭维道:“听说胡师傅人好技术好,是晓宁主任的宝贝,今年年终考评的优秀指标之一肯定又非你莫属哩!”胡师傅立即受用得胡子眉毛一齐笑:“借鳌主任吉言!嘿嘿……”
在工作人员的引领下,我进入标识牌为“西府市人民政府秘书长”的215号办公室,一位年近五旬、精瘦干练的男子笑吟吟地向我伸出温热的大手:“好啊!你来咧!”我欣喜地喊道:“关部长,是您啊!”
面前之人正是“老班长”关祥林!他告诉我,去年国庆前夕,市政府秘书长、办公厅主任、政策研究室主任邹星光同志因突患脑梗,较长一段时期将无法参与工作,经市委组织部考察推荐,由他接任邹星光同志的工作。
话没说上几句,两部座机和手机铃声便轮番响起,关祥林同志虽不胜其烦,却不得不接,间隙苦笑道:“这就是我的惯常状态,莫说研究工作,就是日常事务都应接不暇啊!这下好啦,有了你这员得力干将,我这个在其位难谋其政的挂名主任该解放啦!走,咱们到室里看看……”
从位于7楼的市政府政策研究室返回到2楼办公室,关祥林同志介绍了政研室当前主要任务及干部概略情况,随即说:“我想听听你的想法。”
一直处于“梦游”状态的我嗫嚅道:“我……没有想法……”
关祥林同志一惊:“什么?你……没有想法?”
“是的,今天上午10时接县政府办通知,说今天下午3时市政府领导要接见,我就赶来了。我……确实不知此行的任务是什么,我……还没有想法……”
“哦,原来这样啊!”关祥林同志呷了一口茶,也示意我喝茶,“怪我!怪我!自从上次一别,特别是临危受命来到市政府办公厅后,一直想找你聊聊,总是没有时间,难得今天在这样的时机见面,那我就跟你讲讲事情的来龙去脉吧。大约是在一个月前,天然市长将你的一组以八水为点的政研文章批转给我,说有深度、有新意,让政研室好好研究研究,也对你这个人多加关注,在条件成熟的前提下,可以考虑压压担子。说实话,仅从当前对口的政研业务渠道来看,市政府对八水的工作并不满意,特别是每季度报送来的那个叫作《八水政研》的内刊,清一色歌功颂德、自吹自擂,甚至不乏赤裸裸的广告之嫌。天然市长曾气呼呼地在该刊上批示:‘宜将刊名改为《八水吹牛》!简直糟蹋行当!’我们考虑到一是此批示非正式文件,二是易打击基层工作积极性,所以在征得天然市长同意后,未向八水传达,没想到因此助长了不良文风与作风的蔓延。难怪天然同志会对你的那组文章,特别是《衡量高质量发展,GDP不是唯一指标》大加赞赏,连办公厅、政研室这些终日忙碌在市长眼皮底下的秀才们都怦然心动、自愧不如啊!”关祥林同志告诉我,是他向天然市长提议,在对我任职条件及德能勤绩廉考察无误的前提下,建议调任我为市政府政研室主持工作的副主任,两年后再视履职情况研究是否转正。“以人为本,让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这个号子上上下下喊了几十年,但真正落到实践中却往往走了调、变了味。相当一部分领导干部的任职只是为了解决待遇、寻个跳板,张冠李戴、乱点鸳鸯谱的现象令人担忧,往往导致所学非所用,所能非所用。试想,让一位数学专家领衔考古研究,即便不吃不喝不睡觉恐怕也是老虎吃天——无法下爪!这種现象的直接结果是拖了城市建设发展的后腿,损害了党和政府在人民群众中的威信。因此,你的调任,意义不一般啊!”
关祥林同志语重心长、充满期冀的话语令我热血沸腾,激动道:“鳌逊坚决服从组织安排,尽心竭力做好本职!”
关祥林同志紧紧握住我的双手,正欲开口说话,办公桌上的两部座机和衣袋里的手机铃声几乎同时响起,遂一脸苦笑道:“你看看!你看看……”
驶离市府大院时,正赶上下班高峰期,每前进一二十米便被迫停滞数十秒至数分钟不等。我颇有兴致地将目光投向窗外这座自己即将工作和生活的古都,发觉眼前的一切是那样熟稔而亲切,情不自禁地陷入对未来的憧憬。曾几何时,我对沾了老丈人是肩扛专业技术少将衔的全军著名科学家的光,乃至才不出众、貌不惊人却能够不费一刀一枪比撸起袖子加油干的我至少提前进步三四年的同龄人方祖成副处长羡慕嫉妒到骨子里,因此对其转业后的情况格外关注。据消息灵通人士讲,虽有老丈人的面子撑着,但退休返聘的专业技术少将在将星闪烁、巨擘如林的伟大首都又算个啥?想站稳脚跟,只能靠真本事去拼搏!在密不透风的竞争中,方副处长极不中意地转业到远离城区的市属二流大学后勤处任副调研员,隔行如隔山的制约加之吃不得苦、耐不得劳、放不下身份的个性欠缺,使他成为连炊事员都不放在眼里的边缘人,春风得意不再有,无滋无味常相随,徒奈何!而我呢?虽在部队无根无基慢半拍,但在地方上柳暗花明遇贵人,转眼将成为这座拥有近千万人口的大城市最高行政机关主持工作的部门实职领导干部,真是此一时彼一时啊!根据关祥林同志的说法,只要兢兢业业谋事干事,两年后转正是大有希望的!倘若到了正处的份儿上,离副厅、正厅、副部、正部还会远吗?不远哩!
突然,车子“吭哧吭哧”的连续颠簸,将我的思绪拉回现实。隔窗看见一辆屁股冒着浓烟的貌似拖拉机又不是拖拉机的玩意儿摇摆不定几欲侧翻却终未侧翻地从身旁驶过。旋即,机动车、摩托车的鸣笛声、电线杆上高音喇叭播放的戏曲声、小商小贩的叫卖声、男女冤家分贝极高的吵骂声……前后左右此起彼伏地混织在一起,震得人耳膜呱呱响。我知道,城乡接合的八水辖区到了,一声哀叹脱口而出:“现代化文明的春风什么时候才能吹到八水啊?”显然,一进入八水地界就亢奋的胡师傅听岔了音,一边对前面不打转向灯而强行插道的“二把刀”司机使劲按动喇叭厉声叫骂:“你个二球货!急死忙活奔丧哩?”一边应我的话道:“虽然眼下过了立春,但实际上还属正月时节。再说,咱们八水山高皇帝远,等刮春风还得个把月哩!如果您觉得不暖和,我把暖风开大些?”我笑了,无聊中从提包里摸出手机,却见柳轻盈的一条短信闯入眼帘,一枚张着大嘴憨笑得前仰后合的表情包后面坠着一个字:鳌。顿时,一股暖意涌上心头。
许是由于春节刚过,人们腹内油荤堆积成灾的缘故,昔日人满为患的老磨油饼显得十分冷清。一份外酥里嫩的老磨油饼和小巧精致的四碟配菜幽静地摆在我和柳轻盈的面前。
“收到你的短信,怎么又只是一个‘鳌’字?”我问。
“鳌归东海,八水难留啊!”柳轻盈喜滋滋地问,“市政府哪级领导接见的你?许下什么宏愿了?”
我将西府之行如实相告,真诚地说:“谢谢你!”
“谢我什么?”
我知她对我的笨嘴拙舌不满意,非逼着我把话往明里挑,便补充道:“谢谢你将我的那组被老史判处‘死刑’的政研文稿推荐到市里,受到领导的重视,所以才……”话讲至此,我发现柳轻盈白嫩的脸蛋儿上飘起两团红霞,这是相识大半年来从未有过的现象。我蓦然想起两个月前,仍是在这里,见到柳轻盈转给我的退稿,听到柳轻盈转述给我的忠告,我怒不可遏、大发雷霆却被她用唇严实地堵住嘴巴的情景。
“嗯,你是说……只是关祥林秘书长接见的你吗?”晃神了半天,柳轻盈才问。
“是呀。难道接见我一个芝麻粒儿大的主任科员还需市政府领导班子集体列队?”我故作轻松地反问,而实际上心里却打起了鼓。
“那倒不必。我是说……周天然同志没有摆一桌宴请你?”
“说什么呢?人家日理万机的大市长,怎么可能宴请我?”
“哦。”
空气在各怀心事的欲言又止中凝固了……
一个星期过去了。又一个星期过去了。眼巴巴的,一个月快过去了。日子还在泉水一般“哗哗”流淌。我终究没有等到关祥林同志临别时告诉我的“最近我们将委托市委组织部对你进行考察”的下文。最初,我被市政府领导接见和即将调任的信息像长了翅膀似的在县府内外风传热议的时候,相熟以及不熟的机关干部每次相遇,都会热情地迎上,满脸堆笑地问候:“上调啦?啧啧……了不起!啥时候动身别忘记说一声,饯行呀!”时间久了,重复得多了,彼此重逢却不知该如何表达,为了免于尴尬,索性远远避开。被众人回避的滋味并不好受,但又有什么办法呢?令我如同吞进一只绿头苍蝇的是,此前装聋作哑的史功名和老冯如今却活跃得紧,这个一日三问:“听说市上对你器重有加,要委以重任?市委组织部啥时候来考察?我积攒下一肚子美言等着诉哩!”那个阴阳怪气:“怎么还不见动静?不会‘胎死腹中’了吧?老哥教好话哩,把你祖传的好字画拾掇几幅,赶紧走动走动。当今世道,你不给人家意思意思,人家谁肯诚心实意给你办事哩?”我虽怒火中烧,却忍了又忍,雪中送炭君子少,锦上添花小人多。古今不鲜,何况是这两个落井下石的鼠辈!
真是应了胡师傅“咱们八水山高皇帝远,等刮春风还得个把月哩”的说法,及至春分才姗姗来迟的春风,以后来者居上之势,几乎一夜之间便将山城点染得一派生机。花花草草争先恐后地吐出嫩乎乎的芽儿、探出肉嘟嘟的苞儿,隔一两天便是一个模样,而我心里的草亦隨自然界的枝枝蔓蔓一起疯长得一塌糊涂。
傍晚,我正圪蹴在城中村一隅百无聊赖地观看两只脏兮兮的野狗在臭气熏天的公厕拐角行苟且之事,柳轻盈的电话来了,问我在干什么。我如实相告。话筒那端便斥责得凶:“你乏味不乏味?堂堂正科级干部,竟然堕落成……街头小痞子!我都替你脸红!麻溜儿的,换上运动装,十分钟后县中学门口见!”
我翻箱倒柜寻出婚后刘丹帮我选购的那身红底白道情侣时尚休闲运动装,往昔岁月竟活脱得像一只小兔子。自从有了除夕夜的那次通话,刘丹的音容笑貌便时常肆无忌惮地爬上我的心头,诚如她心血来潮时半夜三更肆无忌惮地爬到我的身上,参观我长长的睫毛、清点我面部好似天罡北斗阵的大小麻子一样,令我躲不掉、逃不开,如今却成了剪不断、理还乱的离愁。甚至好几次鬼使神差地拨通她的手机号码,但又立即挂掉,连连自责:荒唐鬼!拨打人家电话的目的何在?可知人家是否已经组建了新的家庭抑或即将组建新的家庭?若是,则自取其辱;若否,又能怎样?双方谁忍心丢下双亲远离家乡奔赴另一方?既然命中注定牛郎织女银河相隔,不如把对方珍藏在心底。
在前往县中学的路上,我的心情是复杂的,既倍感亲切,又十分陌生。亲切的是,这里承载着太多年少时的记忆和梦想;陌生的是,两年前轰动全国的“深度贫困县超级豪华校园事件”诞生于此。据媒体报道,地方财政收入不足2亿元、摘帽不久的深度贫困县八水,居然财政拨款6.8亿元修建包括四层喷泉的“鲤鱼跳龙门”水景、假山瀑布群等,豪华程度堪比国际大都市星级酒店的县中学。面对舆论的质疑和上级的调查,校方知错即改果决拆除,其从“超级豪华”演化为“超级浪费”的另一个极端,受到中央媒体的点名批评和人民群众的强烈谴责。
金色余晖下,一袭白底红道运动装的柳轻盈伸着修长的手臂,老远就向我挥舞,劈头责问:“干嘛呢磨磨蹭蹭?身高不占优势,再不加紧锻炼,以后连个媳妇都找不下,到时候哭都没有眼泪!”
我正想抢白几句,妮子已扎入余晖。军人“掉皮掉肉不掉队,流血流汗不流泪”的荣誉感促使我健步紧追,却终究未能追上。
追了三四公里,一座古朴沧桑的石砌小桥横住道路,桥下溪水潺潺。柳轻盈徜徉于岸边的丝丝垂柳间,折下一截儿柳梢,轻轻抚弄着一片片小舟似的叶芽儿,怅然若失地望向远方。因久不运动而手脚不听使唤的我这时才得以缓歇,趴在桥栏上好一通牛喘。忽记起唐人唐彦谦《垂柳》句,脱口道:“绊惹春风别有情,世间谁敢斗轻盈。怪不得带我来这,原来这里阐释了你名字的由来啊!”见对方默不作声,我料想她一定是在为我的处境而纠结,内心很不是滋味,却佯装快活地继续卖弄:“楚王江畔无端种,饿损纤腰学不成。”当我走近时,陡然发现她的两腮已溢满泪痕。
返回途中,她什么也没有说,执意把我送到城中村口,将手中的那截儿柳梢递到我的手里。目送我的身影向昏暗的路灯纵深隐没着……
这夜,失神地望着伫立在盛满清水的矿泉水瓶中的柳梢,我莫名地失眠了,前半夜头昏脑涨,后半夜头重脚轻,好容易挨到天亮,强打精神踉踉跄跄赶到办公室,发现平素几乎总是第一个到的柳轻盈,此刻却不见踪影。
我站在柳轻盈空落落的办公桌前茫然发呆,桌上的电话突然响起。
老磨油饼。“素心阁”雅间。
中午12时,一身休闲装的关祥林同志准时出现在我的面前,一边热情相握,一边笑道:“我是卡着点儿赶来的,就想品尝咱们八水这口久违的老磨油饼。”转身对随后跟来伺立在一旁满面憨笑、手足无措的老板兼大厨的中年汉子说,“真是到了饭点,肚皮敲锣打鼓闹意见哩!快把你们家的招牌菜挑上两凉两热,主食就上老磨油饼吧!”大厨笑嘻嘻领命而去。见我一脸茫然,关祥林同志打趣道:“你一定纳闷儿,平日忙得火燎眉毛的市政府秘书长今天为什么如此清闲,告诉你啊,我退休咧!”
“什么,您才多大年岁,怎么就……退休了?”我惊讶地叫道。
关祥林同志笑出一脸真诚,掀起笔挺的裤腿,露出鲜红的袜子,又解开衣角,露出皮带上穿着的半截红裤带。“本命年,四十八周岁哩!根据《公务员法》有关规定,公务员工作年限满三十年的,本人自愿提出申请,经任免机关批准,可以提前退休。对于我的这个选择,许多同志和你一样感到不可思议,说什么我正值春秋鼎盛,不该选择急流勇退。我就告诉他们,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趁着眼下身体零件还没有完全损耗殆尽,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难道不是美事一桩吗?难道非得熬到年老体衰寻医问药,才是退休的常态?与其被人同情,不如接受惋惜。今天是我在岗的最后一天,领导关照,批准我自由活动哩!”说到这里,语气沉了沉,“鳌逊同志,首先,我得向你说声对不起,尽管我们——我是说天然市长和我——求贤若渴,但事情还是发生了一些不太尽人意的变故。西府GDP增速连续三年踏步不前,与当前全省追赶超越、跨越发展的大好形势不协调,市政府领导班子受到集体提醒谈话并重组,拟平级调任周天然同志为西洲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或者省宣传文化系统部门正职,但都被他婉言谢绝,提出返回家乡母校江南大学教研一线从事具体工作,日前得到上级正式批复,按计划,今天上午启程,是我送的他们兄妹。我也是今天才知道天然同志居然还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妹妹,而且就在咱们八水工作。天然市长告诉我,他和妹妹出生在江南一个知识分子家庭,自从十五年前文弱单薄的父亲见义勇为身遭不测,母亲悲痛过度撒手人寰,兄妹俩便相依为命。十年前,一个偶然的机会,作为江南大学经济学科后起之秀的周天然教授走出学术象牙塔,成为城市建设管理者,可谓顺风顺水、前途光明,但他的内心却多有惶惑,白纸黑字的学术理论在实际工作中却屡屡碰壁。例如,学术理论上十分明确的‘GDP不是衡量高质量发展的唯一指标’,却在实际工作中成为检验城市建设发展的不二准绳,如此愈演愈烈的追求短期效益、忽视长远发展的非良性竞争所造成的后果,需要后人付出多么沉重的代价去买单啊!他下定决心,与其随波逐流造政绩、爬仕途,不如脚踏实地为城市建设发展做长远谋划。为此,他试图从学术的角度将城市的发展方向、任务重点、增长速度等努力做出相对科学的调整,但结果却是GDP增速连续三年原地踏步甚至呈下滑趋势,受到上级的诫勉谈话和点名批评,甚至在为数不少的干部中发出‘一将无能累死三军’的诸多埋怨,但是他于心无愧,无怨无悔。”
“天然市长的调离,在外人看来是遭贬发配,但对其本人而言,却是精神的解脱和心灵的回归。”我说。
“你是这么看待的?”关祥林同志瞪大眼睛吃惊地看着我,讷讷道,“难怪天然市长会那么倚重你,说仅从文笔上看,你是一个有思想、有预见、肯吃苦、能实干的可塑之才,指示我尽快促成你的调任之事;但是,当他受到诫勉谈话,又随即做出对你暂缓考察的决定,他说,在暂不具备适合生存土壤的条件下调你进来,不是扶上马送一程,而是揠苗助长,是置你于尴尬境地啊!”
我的眼圈湿润了,感恩戴德于天然市长经受那么沉重的思想压力,却对我一介素未谋面的基层干部的成长如此高度负责、厚爱有加!
“柳轻盈你熟悉吗?”分别时,关祥林同志突然问我,见我一脸惊讶,便接着说,“她就是天然市长同父异母的妹妹,忘记了在你们县政府哪个部门工作,我以为你们年轻人有共同语言,可能认识的……”
踽踽独行于春暖花开、一派生机勃勃的山城街区,我几次不由自主地摸出手机,调出柳轻盈的电话号码或者微信,想说些什么,哪怕是只言片语的问候,却终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留,就让心事暖暖地尘封在心底吧!
责任编辑:谢 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