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祥夫山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大同市作家协会主席。著名作家,主要以小说、散文创作为主。作品见于《中国作家》《当代》《十月》《人民文学》《上海文学》《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山西文学》《黄河》《新华文摘》《收获》《北京文学》《芙蓉》《江南》等刊物。文学作品曾获第三届鲁迅文学奖、《上海文学》奖、《小说月报》百花奖、赵树理文学奖、林斤澜短篇小说杰出作家奖等。出版有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集、散文随笔集五十余部。
米格和朋友们说好了下雪天要去吃驴肉,结果真下雪了。
米格的家在六中的西边,其实米格的院子的东墙就是学校的西墙。没事的时候米格可以透过南边的窗子看到学校那边的学生们在上课。冬天天黑得早,学校教室里的灯早早就亮了。每次朝那边看的时候米格就会想到自己上学的事,米格那年代数只考了八分,天啊,这简直没人会相信,但米格那年确实是只考了八分。没人知道这件事对米格的打击有多大,那之后米格经常会做有关考试的噩梦,而且每次做梦总是考代数,又总是考不好,每次做这样的梦他都会觉得很累,而且很败兴。他对父亲说过这事,米格的父亲说你不要去想它就好了。并且说,我记得你小时候算术也不比别人差。从小到大,米格的父亲很少关心米格的事,他好像很烦他这个儿子,他的精力好像都放在了女人的身上。米格记不住父亲到底有过多少姘头,只记得有一个姘头打上门来,被父亲用手拽着头发不停地往墙上撞,而马上他们就又和好了。
下雪了,雪不是很大,这个季节按说不应该再有雪了,但现在的季节都很乱,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会经常发生。米格在电话里对彭比说自己要洗一下澡再过去,时间还早呢,估计他们下午才会回来,晚上七点左右吃饭也不算晚。因为米格早上去的那个地方实在是太热了,暖气送得有点过了头,人也太多,那么多的女人在练瑜伽,房间里充斥着一种让人看不到却能感觉到的异性的气息,时不时地米格都担心自己是不是会发生意外,这让他多少有点紧张。米格对电话那边的彭比说他现在身上都是臭汗味。米格洗澡的时候听到了飞机飞过的声音,声音可真不小。米格在浴室的喷头下用手顺着自己的胸口往下摸,毛从胸口一直漫延到它该漫延到的地方。米格很羡慕那些身上没毛的人,这他在澡堂里看到过。米格准备去搞一瓶那种脱毛剂,据说只要往毛多的地方一抹,用不了十分钟毛就都掉了。这种脱毛剂买来后就一直在卫生间门口书架上放着,他一直没敢用。米格洗完澡,他站在镜子前看了一会儿自己,他很喜欢看自己的裸体,这不能算是什么错,说实话米格的体型还真不错,他和父亲一起去洗澡,父亲还对他说什么你和我年轻的时候几乎一模一样。父亲这么说话的时候惹得旁边的人不住朝这边看,那时候米格的父亲已经瘦极了,简直就是骨头架子,有点怕人,米格认为这都是父亲当年纵欲的结果,没人会喜欢自己有一个纵欲的父亲。
这是我儿子。父亲那天还对搓澡的师傅这么说。
米格对这种话也很反感,觉得父亲这人其实一点意思都没有。
外边的雪其实消得已经差不多了,这个季节一般来说雪一落在地上差不多就消掉了,所以街道上总是湿漉漉的,只有树上和屋顶上的雪会存在一两天。米格透过北边的窗户可以看到街上的行人不是很多,如果雪全部消掉的话行人也许就会多起来,一只黑猫正举着它的尾巴慢慢慢慢穿过街道往这边走,它一点儿也不担心会有车出现什么的,它好像什么都不担心,完全是在瞎逛悠,这你就可以知道路上的人到底有多少了。米格还知道下雪的时候是鸟们最难过的时候,它们会成批成批的饿死,雪对它们而言就是一场战争。因为下雪,它们什么吃的东西都会找不到,它们一般是黑夜从树枝上“啪哒、啪哒、啪哒”掉下来死掉,也就是说它们也许是正做着梦就死了,所以说做梦并不是什么好事,这个梦那个梦并不是什么好事,人还是要真真实实活着的好。那些鸟在夜间从树枝上掉下来,然后就被流浪猫当了晚餐,这也是人们一般根本看不到死鸟的原因。
米格已经请彭比和他的另外几个好朋友直接去火葬场了,他需要他们的帮忙,这种事,他想了想还是不准备去了,虽然按理说应该和父亲做一次最后的告别。但米格说算了,下一辈子我也不打算再跟他做父子。彭比和他的那些朋友對米格的这种决定好像很吃惊但也表示理解,他们也没说什么,这毕竟是米格自己的事情,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做法,但大家都一致认为这是件伤心的事,正常的情况下一般人都会这么认为,但对米格来说,这不是伤心而是烦心,是一件很让他烦心的事。他明白自己也不是很怕面对火葬场的工人们把那个火化死人的长方形铁盘子从炉子里拉出来给他看,人人都能想得到里边是一个人型,当然肌肉和毛发什么的都不会存在了,人人都知道到这种时候里边只会剩下一具尚未烧尽的骨头渣子或几颗牙齿,一般来说几乎是所有的人都不愿意看到这种玩意儿,所以米格打发彭比和他的朋友们替他去办这件事。米格准备把老爷子的骨灰先存放到自己家的地下室里,然后再处理掉,如果现在马上就处理掉总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头,再说要是他的姐姐真要赶回来的话也是个问题。这么一想的时候米格就忍不住笑了一下,想一想姐姐会怎么看那一堆骨头渣子,到时候最好骨头渣子里有几颗烧剩下的牙齿。也许为了这他才决定不马上把父亲的骨灰处理掉,只有这样他认为才能打击一下他的姐姐。但他想这种东西最后总是要处理掉的,总不能把它老放在自己的地下室里,怎么处理父亲的骨灰米格也想好了,也许就把它扬在老爷子最喜欢钓鱼的那个地方。那地方原先是个很大的湖,现在什么都没有了,湖早就被填平了,房地产商在那地方盖了不少从外面看上去可真是漂亮的楼房,这就让米格很为难,但也让米格很开心,米格已经想好了,到时候就把老爷子的骨灰撒到那些楼群里去,到时候即使有人看到也想不到他是在那里撒骨灰,因为米格早就想好了,到时候不会举行任何形式,谁也不通知到场。米格最讨厌形式了,到时候他只需把老爷子的骨灰放在一个布口袋里就行,别人也许会认为他是在给小区的某些植物施某种化肥。米格现在很庆幸自己没结婚,米格根本也不想结婚,米格从来都不缺少那点乐趣,他会变着方法让自己一个高潮接着一个高潮,这谁也不能说他不对。
上次去养老院,这里必须要说明的一点是,米格的父亲其实可以不去养老院,而他自己非要坚持去,就去了,因为他有个女朋友也在那里,她和他一樣都很老了。但米格还是想父亲这个岁数会不会在养老院里找机会和他的老女朋友来那么一下子。在此之前,父亲本来也可以不去上海,但他非要去,其实米格觉得父亲可真是够蠢的,他只不过是想去吃一碗正宗的上海葱油面而已,然后就坐上飞机去了,然后就正好赶上了疫情,只好在上海待了二十多天。从上海回来,这边又不准许他回家,让他再隔离十四天。虽然米格在防控中心上班,但他也没什么办法可想,他也只能眼看着老爷子去了这边的那个破宾馆,被隔离的人都去那个宾馆,那家宾馆条件说不上好,但收费很高,最要命的是这家宾馆的地板是很过时的那种,像玻璃一样滑极了,你要是趴下身子把脸靠近地板你都可以对着地板刮胡子,这你就知道了吧。老爷子那天晚上出去,其实他就是想去护士那里要一个棉棒,想把耳朵掏掏,不知怎么一下子就滑倒了,他倒在那里一动不动大约待了整整一个小时才有人过来问他怎么了?老爷子听到旁边还有个人说可能这个人也不行了,不知道用不用上氧气机?前边问话的那个人马上好像就生了气,大声斥责这个人说现在哪还有氧气机,还有一个是给副市长留着的。然后他们就互相看着什么也不敢再说了,他们都知道自己是说走了嘴。再到后来,他们眼看着米格的爸爸自己在地上把身子稍微侧了一下。米格的父亲当时穿着一件油绿色的皮夹克,这就让他显得比原本的岁数小,米格的父亲总是喜欢穿各种皮衣,米格的父亲有五六件皮衣,他穿皮衣好多年了,所以家里总是皮衣的那种味道。他对米格说男人穿皮衣的好处就在于不用老是洗衣服,又省水又省洗衣液,结果米格现在跟他父亲一样,也总是喜欢穿各种皮衣,米格有十多件皮衣,但他还总是在淘宝网上看各种皮衣。
米格的父亲倒在地上的时候,旁边那些人还不知道眼前的这个老家伙髋骨骨折了,而且很厉害,而且他是后脑勺先着地,所以第二天米格的父亲就昏迷了。现在想想,可以说米格的父亲是从上海吃那碗葱油面开始就交上了倒霉运。然后,米格的父亲直接就住进了养老院。这倒和米格的想法挺一致,如果回家更麻烦。父亲从出事到前天死亡前后只有半年时间,但还不能算是植物人,他还会一句两句地说话。有时候还会问到他的那个老女朋友,但人家根本就不理他,也没过来看过他,就像是压根不认识他这个人一样。
“她不来更好,”父亲那天还算清醒,对米格说,“一个老女人把脚趾甲染得那么红可真让人受不了,最难看的女人就是染脚趾甲的老女人。”关于这一点,米格也同意父亲的说法,米格也很讨厌把脚趾甲染红的老女人。
“父亲终于死了。”整整两天的时间里,米格总是能听见自己心里在不停地说这句话,这让米格很烦,这让米格觉得自己根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一个人,如果在疾控中心待久了也许就真的会变得很麻木。
米格不想想这些了,尤其是不想让心里再响起“父亲终于死了”这句话,米格对彭比说过,说每个人的心里其实都还有一张嘴,这张嘴会说各种话,只不过这种话只有他自己才能听到,也好在别人听不到。
米格此刻坐下来,他先给自己的脚趾甲上涂了点药水,那种小瓶装的日本药水,他把两只脚都涂了涂,然后开始看那本图册,那是本专门讲男士手镯的书,其实是一本印得很粗糙的图册,是朋友自费印的那种书。米格马上又把书合上了,米格奇怪自己怎么现在一点儿都不悲伤,甚至还一下子觉得轻松了许多,真是十分轻松。但那个人毕竟是他的父亲,所以这让他多多少少觉得有点罪恶感,有点儿对不起父亲。他现在是在等朋友们从火葬场回来,但那边来电话告诉他要排队,因为有许多人都在等着进那个炉子,所以,他们非要等到下午才可能回来。米格已经把钥匙给了他的朋友彭比,让他直接把车开到地下车库去,直接把父亲的骨灰盒放到自己家的地下室,那里边有不少酒,可以说除了酒就是酒,他让彭比帮他把父亲的骨灰盒就放到那里边,他不愿看也不愿碰那个东西,一般人都不愿意碰那种雕着花的木头盒子。米格想好了,等他们办完了这事要请他们去吃饭,吃这个城市里最好的烤鸭。再说他自己也好几天没好好吃过一顿饭了,米格和他的朋友们都在疾控中心工作,他们最近的事特别多,主要是检查,给各种人做核酸。因为父亲的事,米格好不容易才跟单位的领导请了两天的假,米格想让自己借此好好儿轻松一下。
米格又看了看自己的手指,想象一下戴上银戒指会是什么样。米格觉得男人戴戒指是不是要比戴镯子好一些。虽然自己一直想的是银镯子。
米格又想到了图册里边的那个银镯子,那个银镯的款式他十分喜欢。他准备从网上买这只银镯,也可以算做是对这个特殊的日子的一种纪念。他很早就想给自己买一只银镯子,因为米格认为男人戴银镯有种特别的味道。他甚至都想好了配什么衣服,当然是黑色的衣服。父亲刚刚去世,他正好穿黑色的衣服。米格有许多件黑色的衣服,但他最中意的是那件黑色带帽子的皮大衣,衣服的后肩那地方有一根莫名其妙的小皮带儿,小皮带儿的末端是个长条形小银片,很好看,这正好和银镯子搭配。
结果是,米格把书翻来翻去并没有买那个银镯,而是兴致勃勃地给自己买了两个镀银的戒指,一个要一百多,另一个才要了三十一块钱。米格是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两个戒指。他想自己应该把它们戴在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上。
这时候有人打来了电话,是彭比,他在电话里小声嘻嘻哈哈说事情办得差不多了,“就只剩下骨头渣子了。“彭比这家伙很爱开玩笑,也不分什么场合,但米格对这些一点儿都不在意。
“差不多就好,我们也只不过都是些骨头渣子。”米格说。
彭比又嘻嘻哈哈问要什么价位的那种盒子。
“这种盒子以后就没什么用了。”米格马上说,“要便宜的,省下钱咱们喝酒。”
米格这么一说,彭比就在电话里停了好一会儿,他好像有点不相信米格会这样对待他的父亲,或者这是他说的话,这是不是有点太对不起死者了?
“咱们可以不喝酒。”彭比说。
“你什么意思?”米格说。
“最贵的那种才两万多,黄花梨的。”彭比小声说。
“要便宜的。”米格马上又说,“没用,再贵也没用。”
“你说的也是。”彭比好像被嚇着了,不再说什么。
“你决定了吗?”彭比把电话已经给了米格的另外一个朋友,让这个朋友再跟米格证实一下,这个朋友在电话里说。
“几百块钱的就行了,如果有一百块钱的也可以。”米格说。
电话就这么放下了,因为紧接着那边就没一点点声音了。米格想象不出那边是什么情况,也想象不出他的那几个朋友此刻是在烧死人的炉子边上还是在什么地方,如果在炉子边上那味道肯定不会怎么好闻,那味道可能与烧烤的味道有点儿接近。但米格知道父亲现在一定还没有被推进那个烈焰腾腾的炉子,因为等着进那个炉子的人据说今天实在是太多了。米格长这么大只去过一次火葬场,那还是二十多年前的事,记得那个院子里种了不少杨树,那根大烟囱,大家都知道那根大烟囱是怎么回事,大家也都知道从里边冒出的青烟是怎么回事,是一个人又一个人从那里边升到了天空之上,如果只这么想想,人来到这个地方也可以说是种幸福,化作一缕青烟总比埋在地下喂蛆虫幸福得多。
“确实是什么盒子都一样。”米格对自己说。
“其实把骨灰放在榨菜坛子里也不错。”米格又在心里说。
不知怎么,米格忽然有些犯困,他想就在屋里溜达溜达,让自己不再犯困。他往起一站那条很肥的老狗也就跟着马上站了起来,从前天开始,它就已经一声不吭了,这时突然“哼”了一声,可以看出它很悲伤,米格也知道它肯定是已经知道了一切。关于它是怎么知道的米格就不清楚了。从父亲去世那天开始这条老肥狗就不吃一点儿东西。这让米格想到了不少事情,想到他以前带着这条老肥狗去养老院看望父亲。比如说第二天要去,它不知道怎么头一天就肯定会知道,而且会兴奋地不停打转。米格现在想应该给它找点东西吃,看它会不会吃。米格去了厨房,厨房里弥漫着一股炒菜的味道,楼下不知道哪一个人家又在开始做饭,但这个钟点肯定不会是中午饭,但说它是早上的饭似乎又晚了那么一点。但米格知道这家人很会做菜,他们一年到头总是在下边又烹又炒,各种味道会准时蹿到米格的屋子里来。米格还是把油烟机开了一下,但从楼下蹿上来的味道说实话确实不错。米格用鼻子分析了一下,这家人应该是在烧烤,孜然的味道说不上好闻但很吸引人,米格忽然觉得饿了。
米格给老肥狗找出来两个前几天的包子,把它放在那个铁盘子里,那盘子是老肥狗的餐具,但老肥狗只闻了闻,可以看出它是没有一点点胃口。要是米格的父亲活着,肯定又会把这条老肥狗一顿臭骂。但米格只用手轻轻拍了拍老肥狗。米格对老肥狗说,“他死了,我看你也快了,活着其实没什么意思。”说完这话,米格愣了好一会儿。
米格其实只迷糊了一会儿,也许才只有十来分钟,但就在这十来分钟的时间里,米格不明白自己怎么就一下子站在了养老院的院子里,这真是神奇,所以说这可能只是一个短暂的梦。他正准备往里边父亲住的那个屋子走的时候,那个叫小贺的年轻人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忽然出现了,他对米格说前几天院里给你父亲换了一间屋子,已经不在那边了,你往这边来,这下好了,你父亲天天都可以晒到太阳了。米格这么一听心里很高兴。米格紧跟在小贺的后边,看见小贺穿的那双鞋子干净得出奇,小贺穿了双李宁牌的白运动鞋,白运动鞋上是红鞋带,这可真是够鲜明的,米格还能看到小贺脚上穿的是白袜子,米格对白袜子一直都很有好感。米格就那么跟在小贺的后边,他们的前边还有一个人,就是那个个子很高的瘦管理员,瘦管理员的手里“哗啦哗啦”拿着一大串亮晶晶的钥匙,只有他把那道铁门打开人们才能进到养老院的宿舍里去。他们现在都很怕米格,自从出了那件事之后。说起来其实也没有什么太大的事,只不过是有天夜里有人把米格的父亲打了两下,是夜里,谁也看不见谁,就有人摸黑在米格父亲的脸上连打了两拳。恰好第二天米格去了养老院,他是去给父亲送茶叶,还有那块修好了的老上海牌子的手表,米格不知道父亲住在养老院里还坚持戴手表是什么意思,时间对他还有什么意义?米格是长这么大第一次看到父亲的脸上挂花,刚开始,米格还以为是父亲自己碰的,比如说上厕所不小心滑倒了。但米格马上明白父亲连地都下不了怎么会去厕所?父亲的脸上其实也不能说是挂花,只是脸上靠近眼窝的地方青了两块儿,用父亲的话说就是“乌眼青”,父亲的样子当时差点让米格笑出声,可到了后来米格马上就生起气来,因为父亲那几天口齿还算可以,只要他清醒的时候就可以把话说清楚。米格马上就知道了晚上发生的事情,是有人摸黑往父亲脸上来了那么两下子。米格把这事对彭比说了,米格知道彭比的一个姐姐在纪检委工作,这种事只能让彭比的姐姐来帮忙,这种事对彭比的姐姐来说当然是小菜一碟。彭比的那个姐姐可真是够意思,马上就给民政局打了电话,让民政局局长打电话把养老院的院长臭骂了一顿,并且说还要把视频调出来查一下打人的那个人是谁。而且还要马上派人下去查一下养老院这几年的账目。这可把养老院的院长吓得够呛。
“你算是找对人了。”小贺后来对米格说那个管理员马上就给换了,小贺还对米格说那个人其实精神上有点问题,晚上被你父亲吵得睡不着所以就气了。
“我父亲是吵还是打呼噜?”米格说。
“是打呼噜。”小贺说。
“连荷尔蒙都没了还打什么唿噜。”米格笑着说。
米格就和小贺两个人都笑了起来,说荷尔蒙可是个好东西。
让我们还是说梦吧,在梦里,米格跟在小贺的身后,小贺跟在那个个子很高的瘦管理员的身后。米格问父亲新换的这个病房是不是朝南。
“必须朝南。”小贺说。
“住病房有太阳晒真是好事。”米格说。
“应该叫宿舍吧?”小贺小声说。
米格马上觉得自己又说错了,又把那些老年人住的房子叫成了“病房”,上次他这么说也是被小贺及时纠正了一下。米格后来想想,养老院的那些住人的房子还真是不能叫作病房。
“这些老年人很怕别人说他们的宿舍叫病房。”小贺小声对米格说,“有时候他们就因为有人不小心把他们住的屋子叫了病房而闹事。”
米格问小贺他们怎么闹事,“都七老八十了,荷尔蒙都没有了。”
小贺说他们闹事就是不吃饭,乱摔东西。
“把吃的东西扔满地。”小贺说。
“那怎么办?”米格问小贺。
“没办法。”小贺说所以这地方只能用这种摔不坏的塑料碗和塑料盘子,当然勺子也是塑料的,怎么摔也摔不坏。
“你们还能没办法?”米格小声对小贺说,“到时候把他们一个一个都绑在床上?”
“你怎么知道?”小贺用那种目光看着米格。
“这不难想象。”米格说,“人老了就是让人讨厌。”
“话可不能这么说。”小贺马上说。
“人老了就什么也没有了,随便你们怎么样都行。”米格又说。
小贺不知道该怎么说了,他对此心里更明白。小贺小声告诉米格院里有许多老年人根本就没人来看他们,一两年都不来一次。
“其实也没啥好看,有什么好看。”米格听见自己说。
米格的话让小贺觉得很吃惊,他就不再说什么了。但他想了想还是对米格说,“你父亲其实一点儿也不招人讨厌,他很平易近人。”
“那是在他不清醒的时候吧。”米格笑了起来。
小贺就更不知道说什么了,他实在想不出应该说什么话了。
米格其实只迷糊了一会儿,也许顶多就十多分钟,他马上就又醒了过来,这个梦真是奇怪,居然又让自己去了一趟养老院,那个养老院,自己以后不可能再去了。米格发现自己还坐在电脑前的那把椅子上,这就更让他明白自己刚才是做了一个梦。梦这个东西真是奇怪,什么地方都能去。
米格看看时间还早,忽然就想起刚刚上演的一部电影来了,这部电影宣传得够火的,但不知道好看不好看。电影院就在米格家的北边,米格觉得自己还不如先去看个电影再说,看电影是打发时间的最好办法,电影看完彭比他们也许就从火葬场那边回来了。米格看看时间,电影还赶得上,米格马上站起身子,去找他的皮夹克,他准备穿带帽子的那件。米格找衣服的时候那条老肥狗紧跟着他,米格对它说你是不是也想去看电影?老肥狗和米格对视了一会儿,米格就准备带上它一块儿去,米格皮在它的脖子上套好皮套,这条狗可真是太肥了,米格早就对父亲说过要他给这条老肥狗换一个脖套,以免哪天不小心把它给弄窒息。米格把狗脖子上的皮套卡在最前邊的那个孔里,老肥狗这时候就开始喘,“呼哧呼哧。”不过它早就已经习惯了,米格也习惯了,连邻居们也都习惯了。
进电影院的时候,米格先带着老肥狗去了一下光线暗淡的卫生间,卫生间刚刚擦过地板,水渍还没太干,米格站在那里“哗啦哗啦”的时候就听见那个三十多岁的清洁工很不客气地对他说:
“请你把烟头捡起来。”
米格这才看到他旁边的地上有个烟头。但米格没抽烟,所以他就觉得自己没有回答的必要,想不到那个年轻的清洁工站在他身后把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请你把你的烟头捡起来。”
“那不是我的烟头。”米格觉得自己应该把话说清楚。
米格说话的时候那条老肥狗一直抬头看着他。
“不是你的那又是谁的?”年轻的清洁工看上去像是刚才碰到了什么不高兴的事,所以情绪很不好。实际上是刚刚有人来检查,因为某种原因罚了他的款,这让他很不开心。他说话的时候老肥狗也一直抬头看着他。
“我哪能知道是谁的?”米格突然也有点儿火,对这个年轻的清洁工,说你问问它是谁扔的。米格又说了一句,我又不抽这种烟。
“烟屁股都一样。”年轻的清洁工气性不小。
“我的烟就没有烟屁股。”米格大声说。
这时候又有人进来了,解开了裤子,看着米格和这个清洁工,他希望他们打起来,看样子有这个可能,他有点尿不出来。
这时候米格把他的电子烟取了出来,并且马上抽了一口。
年轻的清洁工这下子不说话了,转了一下身,到一边去了,去整理他的画报去了。电影院的卫生间代卖许多刊物,还有报纸,当然主要是画报。现在看这些东西的人好像不多了,但还是有人在等电影开的时候会在这里随便看看,所以那里的不少旧画报已经被翻得很烂了,但还是放在那里。自从有疫情以来,好像是有人提过要把那些被人翻过的旧画报都处理掉,或者都用酒精擦一遍,但那些旧画报现在还放在那里。反正离电影开演还有一会儿,米格不知怎么就又站到了那些报纸和旧画报的前边,也就是说他又站到了那个年轻的清洁工面前。
年轻的清洁工一下子就站了起来,他好像对米格很戒备。
“请你别找我的碴。”年轻的清洁工说,“我刚才弄错了。”
米格对他笑了笑,“我知道你很烦。”
刚才因为是在小便池那边,光线暗,看不太清,现在这边光线好了,可以看出来这个年轻清洁工要比刚才的感觉年轻得多。米格对他说我说什么你别在意,刚才那个烟头确实不是我扔的,我就不抽那种烟,我只抽电子烟,电子烟除了有时候会漏一点点油,其实很省事。
“你这么年轻怎么会在这地方干这种工作。”
米格问这个年轻人,米格忽然很想和这个年轻人说说话。
年轻人显得很不开心,笑了一下,说他是替他父亲临时照看一下,他父亲这几天有事,“所以,其实,说真的,”年轻人好像一下子就不会说话了,年轻人说他真的不喜欢不停地用个拖把去擦别人的尿液,“有人总是把尿洒在外边。”
米格看见年轻人的手边放了几个圆圆的三合板做的小圆片,米格过来的时候年轻人正在往上边涂那种叫“哥俩好”的胶。这种胶要事先涂在上边干到一定时候才能粘到什么地方去。味道挺刺鼻的。
老肥狗这时把头猛地摇了一下,它肯定不喜欢这种味道。
电影马上就要开了,米格带着老肥狗往里边走的时候,收票员看了一下老肥狗的嘴套和它屁股后边的那个尿不湿就放行了,这是这家电影院的规定,以免宠物在电影院里又拉又尿,戴上嘴套也能让它们不随便乱叫。
看电影的时候米格变得开心起来,他笑了好几次,每次他发笑的时候老肥狗就会来一阵骚动,但它叫不出声。因为看电影的人不算多,米格旁边的座位都空着,米格就把老肥狗费劲地抱在了椅子上,再到后来,老肥狗把两只前爪子搭在了前排的椅背上。但这样子肯定是让它感到了不舒服,它就又从椅子上跳了下来趴在了米格的脚下,它习惯把前边的俩爪子放在米格的鞋子上,以证明它的存在。与此同时,坐在米格前边的那个年轻女人一直在喋喋不休地给另一个老女人讲述正在上演的这个电影的故事,这真是有点煞风景。米格心想这应该是母女俩人,讲述电影的应该是姑娘,听她讲述的可能是这个姑娘的母亲,这个做母亲的还时不时地提出些问题,这又接近像是某种讨论,这可更让人心烦。但从某种意义上讲,这才可以算是真正陪人看电影,她们实际上不是在看电影而是在靠这部电影联系彼此的感情或增加感情。从小到大,米格的父亲从来都没有在看电影的时候给米格讲过电影,米格也没有给父亲讲过。
电影演到一半的时候,彭比突然从火葬场那边打来了电话,“马上就轮到了。”
“什么意思?”米格小声问,因为他不能声音太大,这会影响别人看电影。“想不到火葬场这边还有和尚,那帮和尚问要不要在老爷子进炉子前超度一下?”彭比说,“其实也用不了多长时间。”
“怎么超度?”米格低声说。
“在炉子旁边念经呗。”彭比说。
“不要。”米格说,“那些和尚又会收不少钱。”
“他们说一般人都会做这种超度。”彭比说。
“不要。”米格又说。
“他们说还可以打折。”彭比又说。
“那就更不要!”米格又重申了一下,彭比那边就没有声音了,不是没有声音,彭比好像是在和那边的什么人在说话,米格心想另外的那几个人肯定就是那些和尚,米格真想不到火葬厂里会住着一帮这样的和尚。
米格在心里骂了一句。
“没事了没事了。”彭比的声音又在电话里出现了,说很快就轮到咱们了。又说,“那几个和尚可是真气坏了。”
“他们什么都做,应该看看他们口袋里边有没有……。”米格还没说完就忍不住笑了起来,这句话真是挺好笑。
“你现在在干什么?”彭比在电话里问,“你真不赶过来吗,现在还来得及。”
米格告訴彭比他正在看电影,一个很好笑的电影。
“你在看电影?”彭比说。
“对,我在看电影。”米格说。
“马上就进炉子了,你就不来见最后一面吗?”彭比又说。
“我见够了。”米格说,“我在家里等着他。”
彭比那边不再说话,把手机关了。
“我在家里等着他。”米格又说。
其实没人听米格这句话,米格只好用手拍了拍老肥狗。
没过一会儿,米格在电影院里又睡着了,这次他睡得很香,醒来的时候他发现那条老肥狗不见了,电影也散了,还有一些等着连看下一场的年轻人,三三两两坐得很分散,虽然人不多,但他们大部分都是成双作对,靠着,摞着,或者是把身体努力往对方的身体里拱。
老肥狗不见了。米格在电影院里找了又找,还是不见老肥狗的影子,米格几乎把电影院的角角落落都找了,还是没有,米格想它也许应该是随着散电影往外走的那些人走了出去了,它也许这时候正在外边转着圈子急呢,米格出去了,但外边也没有。米格问了一下那个年轻清洁工,说也没见,说他一直就在这里从没离开过一会儿。米格甚至又进到了厕所里边,里边只有两个人在那里站着互相看着撒尿,根本就没有老肥狗的影子。米格觉得自己是不是应该沿着回去的路一路再找找,也许这条该死的老肥狗正在路上晃晃悠悠地走着,而且走走停停还时不时翘起一条腿往什么上边做点记号。米格现在的心思都在老肥狗身上,这条老肥狗在米格上中学的时候就有了,这让米格有点慌。
彭比的手机就是这时候响了起来。
“我们回来了。”彭比在电话里说那个盒子已放在地下室里了。
“放好了?”米格说。
“还没呢。”彭比说。
彭比想问的一个问题是把米格父亲的骨灰盒放在地下室那些架子的什么地方,是放在上边还是放在下边。米格的家里有两间地下室,地下室里都打着齐房顶高的那种货架,架子上都放满了各种杂物,但主要是食物。
“放在上边还是放在下边。”彭比在电话里问。
“放在哪都行。”米格说,“反正我也不会进去。”
电话里又没了声音,彭比想不到米格会这样,他心想也许是米格心里太悲伤了,他宁可相信米格是这样,一个人伤心过度有时候就会变得十分反常。
米格不再找那条老肥狗了,一般来说它走到什么地方都丢不了,它认识家,有一次它丢了有一个多月,后来还是晃晃悠悠自己回来了。
米格没有回家,他打电话给彭比,说他直接去饭店了,让他们放好东西马上赶过来。
“咱们可得好好儿喝几杯。”米格说。
“是应该喝几杯。”彭比说。
“我先过去了,先去点菜。”米格说。
米格先去了饭店,他用手拍了拍衣服,因为天上又在下雪了,雪不大。他在饭店门口站了一会儿,雪在饭店门口的灯光里显得特别密集。米格好像是第一回看到雪会是这样。米格奇怪自己怎么会一点儿都不悲伤,自己怎么会是这样?
可以肯定一点的是,父亲肯定是不会再回来了,米格进了饭店,找到了那个雅间,点菜的时候,米格突然对那个点菜生说:
“我父亲死了,今天,不,是昨天,不,好像是前天。
(责任编辑:张好好)